《东周列国志》是中国古代的一部历史演义小说,作者是明末小说家冯梦龙。这部小说由古白话写成,主要描写了从西周宣王时期直到秦始皇统一六国这五百多年的历史。早在元代就有一些有关“列国”故事的白话本,明代嘉靖、隆庆时期,余邵鱼撰辑了一部《列国志传》,明末冯梦龙依据史传对《列国志传》加以修改订正,润色加工,成为一百零八回的《新列国志》。清代乾隆年间,蔡元放对此书又作了修改,定名为《东周列国志》。
武安君含冤死杜邮 吕不韦巧计归异人
话说赵孝成王初时接得赵括捷报,心中大喜,已后闻赵军困于长平,正欲商量遣兵救援,忽报:“赵括已死,赵军四十余万尽降于秦,被武安君一夜坑杀,止放二百四十人还赵。”赵王大惊,群臣无不悚惧。国中子哭其父,父哭其子,兄哭其弟,弟哭其兄,祖哭其孙,妻哭其夫,沿街满市,号痛之声不绝。
惟赵括之母不哭,曰:“自括为将时,老妾已不看作生人矣。”赵王以赵母有前言,不加诛,反赐粟帛以慰之。又使人谢廉颇。赵国正在惊惶之际,边吏又报道:“秦兵攻下上党,十七城皆已降秦,今武安君亲率大军前进,声言欲围邯郸。”
赵王问群臣:“谁能止秦兵者?”群臣莫应。
平原君归家,遍问宾客,宾客亦无应者。适苏代客于平原君之所,自言:“代若至咸阳,必能止秦兵不攻赵。”平原君言于赵王,赵王大出金币,资之入秦。
苏代往见应侯范睢,睢揖之上坐,问曰:“先生何为而来?”
苏代曰:“为君而来。”
范睢曰:“何以教我?”
苏代曰:“武安君已杀马服子乎?”
睢应曰:“然。”
代曰:“今且围邯郸乎?”
睢又应曰:“然。”
代曰:“武安君用兵如神,身为秦将,所收夺七十余城,斩首近百万,虽伊尹、吕望之功,不加于此。今又举兵而围邯郸,赵必亡矣;赵亡,则秦成帝业;秦成帝业,则武安君为佐命之元臣,如伊尹之于商,吕望之于周。君虽素贵,不能不居其下也。”
范睢愕然前席曰:“然则如何?”
苏代曰:“君不如许韩、赵割地以和于秦。夫割地以为君功,而又解武安君之兵柄,君之位则安于泰山矣。”
范睢大喜。明日即言于秦王曰:“秦兵在外日久,已劳苦,宜休息。不如使人谕韩、赵,使割地以求和。”
秦王曰:“惟相国自裁。”
于是范睢复大出金帛,以赠苏代之行,使之往说韩、赵。韩、赵二王惧秦,皆听代计。韩许割垣雍一城,赵许割六城,各遣使求和于秦。秦王初嫌韩止一城太少,使者曰:“上党十七县,皆韩物也。”秦王乃笑而受之,召武安君班师。
白起连战皆胜,正欲进围邯郸,忽闻班师之诏,知出于应侯之谋,乃大恨。
自此白起与范睢有隙,白起宣言于众曰:“自长平之败,邯郸城中一夜十惊,若乘胜往攻,不过一月可拔矣,惜乎应侯不知时势,主张班师,失此机会。”
秦王闻之,大悔曰:“起既知邯郸可拔,何不早奏?”乃复使起为将,欲使伐赵,白起适有病不能行,乃改命大将王陵,陵率军十万伐赵,围邯郸城。赵王使廉颇御之,颇设守甚严,复以家财募死士,时时夜缒城往砍秦营,王陵兵屡败。
时武安君病已愈,秦王欲使代王陵,武安君奏曰:“邯郸实未易攻也,前者大败之后,百姓震恐不宁,因而乘之,彼守则不固,攻则无力,可克期而下;今二岁余矣,其痛已定,又廉颇老将,非赵括比,诸侯见秦之方和于赵,而复攻之,皆以秦为不可信,必将‘合纵'而来救,臣未见秦之胜也。”秦王强之行,白起固辞。
秦王复使应侯往请,武安君怒应侯前阻其功,遂称疾,秦王问应侯曰:“武安君真病乎?”应侯曰:“病之真否未可知,然不肯为将,其志已坚。”秦王怒曰:“起以秦别无他将,必须彼耶?昔长平之胜,初用兵者王龁也,龁何遽不如起?”乃益兵十万,命王龁往代王陵,王陵归国,免其官。
王龁围邯郸,五月不能拔,武安君闻之,谓其客曰:“吾固言邯郸未易攻,王不听吾言,今竟如何?”客有与应侯客善者,泄其语,应侯言于秦王,必欲使武安君为将,武安君遂伪称病笃,秦王大怒,削武安君爵士,贬为士伍,迁于阴密,立刻出咸阳城中,不许暂停。
武安君叹曰:“范蠡有言,‘狡兔死,走狗烹。'吾为秦攻下诸侯七十余城,故当烹矣。”于是出咸阳西门,至于杜邮,暂歇,以待行李。
应侯复言于秦王曰:“白起之行,其心怏怏不服,大有怨言,其托病非真,恐适他国为秦害。”
秦王乃遣使赐以利剑,令自裁,使者至杜邮,致秦王之命,武安君持剑在手,叹曰:“我何罪于天,而至此?”良久曰:“我固当死。长平之役,赵卒四十余万来降,我挟诈一夜尽坑之,彼诚何罪?我死固其宜矣!”乃自刭而死,时秦昭襄王之五十年十一月,周赧王之五十八年也。
秦人以白起死非其罪,无不怜之,往往为之立祠。后至大唐末年,有天雷震死牛一只,牛腹有“白起”二字。论者谓白起杀人太多,故数百年后,尚受畜生雷震之报。杀业之重如此,为将者可不戒哉?
秦王既杀白起,复发精兵五万,令郑安平将之,往助王龁,必攻下邯郸方已。
赵王闻秦益兵来攻,大惧,遣使分路求救于诸侯。
平原君赵胜曰:“魏,吾姻家,且素善,其救必至;楚大而远,非以‘合纵'说之不可,吾当亲往。”于是约其门下食客,欲得文武备具者二十人同往。三千余人内,文者不武,武者不文,选来选去,止得一十九人,不足二十之数,平原君叹曰:“胜养士数十年于兹矣,得士之难如此哉?”有下坐客一人,出言曰:“如臣者,不识可以备数乎?”平原君问其姓名,对曰:“臣姓毛名遂,大梁人,客君门下三年矣。”
平原君笑曰:“夫贤士处世,譬如锥之处于囊中,其颖立露,今先生处胜门下三年,胜未有所闻,是先生于文武一无所长也!”
毛遂曰:“臣今日方请处囊中耳。使早处囊中,将突然尽脱而出,岂特露颖而已哉?”
平原君异其言,乃使凑二十人之数,即日辞了赵王,望陈都进发。
既至,先通春申君黄歇,歇素与平原君有交,乃为之转通于楚考烈王。平原君黎明入朝,相见礼毕,楚王与平原君坐于殿上,毛遂与十九人俱叙立于阶下。
平原君从容言及‘合纵'却秦之事。楚王曰:“‘合纵'之约,始事者赵,后听张仪游说,其约不坚。先怀王为‘纵约长',伐秦不克;齐湣王复为‘纵约长',诸侯背之。至今列国以‘纵'为讳,此事如团沙,未易言也!”
平原君曰:“自苏秦倡‘合纵'之议,六国约为兄弟,盟于洹水,秦兵不敢出函谷关者十五年。其后,齐、魏受犀首之欺,欲其伐赵;怀王受张仪之欺,欲其伐齐,所以纵约渐解。使三国坚守洹水之誓,不受秦欺,秦其奈之何哉?齐湣王名为‘合纵',实欲兼并,是以诸侯背之,岂‘合纵'之不善哉?”
楚王曰:“今日之势,秦强而列国俱弱,但可各图自保,安能相为?”
平原君曰:“秦虽强,分制六国则不足;六国虽弱,合制秦则有余。若各图自保,不思相救,一强一弱,胜负已分,恐秦师之日进也!”
楚王又曰:“秦兵一出而拔上党十七城,坑赵卒四十余万,合韩、赵二国之力,不能敌一武安君。今又进逼邯郸,楚国僻远,能及于事乎?”
平原君曰:“寡君任将非人,致有长平之失。今王陵、王龁二十余万之众,顿于邯郸之下,先后年余,不能损赵之分毫,若救兵一集,可以大挫其锋,此数年之安也!”
楚王曰:“秦新通好于楚,君欲寡人‘合纵'救赵,秦必迁怒于楚,是代赵而受怨矣!”
平原君曰:“秦之通好于楚者,欲专事于三晋,三晋既亡,楚其能独立哉?”
楚王终有畏秦之心,迟疑不决。
毛遂在阶下顾视日晷,已当午矣,乃按剑历阶而上,谓平原君曰:“‘纵'之利害,两言可决,今自日出入朝,日中而议犹未定,何也?”
楚王怒问曰:“彼何人?”平原君曰:“此臣之客毛遂。”楚王曰:“寡人与汝君议事,客何得多言。”叱之使去。
毛遂走上几步,按剑而言曰:“‘合纵'乃天下大事,天下人皆得议之,吾君在前,叱者何也!”
楚王色稍舒,问曰:“客有何言?”
毛遂曰:“楚地五千余里,自武文称王,至今雄视天下,号为盟主;一旦秦人崛起,数败楚兵,怀王囚死,白起小竖子,一战再战,鄢、郢尽没,被逼迁都。此百世之怨,三尺童子,犹以为羞,大王独不念乎?今日‘合纵'之议,为楚,非为赵也。”
楚王曰:“唯唯。”
遂曰:“大王之意已决乎?”
楚王曰:“寡人意已决矣。”
毛遂呼左右,取歃血盘至,跪进于楚王之前曰:“大王为‘纵约长',当先歃,次则吾君,次则臣毛遂。”
于是纵约遂定,毛遂歃血毕,左手持盘,右手招十九人曰:“公等宜共歃于堂下,公等所谓‘因人成事'者也!”
楚王既许“合纵”,即命春申君将八万人救赵。
平原君归国,叹曰:“毛先生三寸之舌,强于百万之师。胜阅人多矣,乃今于毛先生而失之。胜自今不敢复相天下士矣!”自是以遂为上客。正是:
橹樯空大随人转,秤锤虽小压千斤。
利锥不与囊中处,文武纷纷十九人。
时魏安釐王遣大将晋鄙帅兵十万救赵。秦王闻诸侯救至,亲至邯郸督战,使人谓魏王曰:“秦攻邯郸,旦暮且下矣。诸侯有敢救者,必移兵先击之!”魏王大惧,遣使者追及晋鄙军,戒以勿进。晋鄙乃屯于邺下。春申君亦即屯兵于武关,观望不进。此段事权且放过。
却说秦王孙异人,自秦、赵会渑池之后,为质于赵。
那异人乃安国君之次子。安国君名柱,字子傒,昭襄王之太子也。安国君有子二十余人,皆诸姬所出,非适子。所宠楚妃,号为华阳夫人,未有子。异人之母曰夏姬,无宠又早死,故异人质赵,久不通信。当王翦伐赵,赵王迁怒于质子,欲杀异人。
平原君谏曰:“异人无宠,杀之何益?徒令秦人借口,绝他日通和之路。”赵王怒犹未息,乃安置异人于丛台,命大夫公孙乾为馆伴,使出入监守,又削其廪禄。异人出无兼车,用无余财,终日郁郁而已。
时有阳翟人姓吕,名不韦,父子为贾,平日往来各国,贩贱卖贵,家累千金。其时适在邯郸,偶于途中望见异人,生得面如傅粉,唇若涂朱,虽在落寞之中,不失贵介之气。不韦暗暗称奇,指问旁人曰:“此何人也?”答曰:“此乃秦王太子安国君之子,质于赵国,因秦兵屡次犯境,我王几欲杀之。今虽免死,拘留丛台,资用不给,无异穷人。”
不韦私叹曰:“此奇货可居也!”乃归问其父曰:“耕田之利几倍?”
父曰:“十倍。”
又问:“贩卖珠玉之利几倍?”
父曰:“百倍。”
又问:“若扶立一人为王,掌握山河,其利几倍?”
父笑曰:“安得王而立之?其利千万倍,不可计矣!”
不韦乃以百金结交公孙乾,往来渐熟,因得见异人。佯为不知,问其来历,公孙乾以实告。
一日,公孙乾置酒请吕不韦,不韦曰:“座间别无他客,既是秦国王孙在此,何不请来同坐?”公孙乾从其命,即请异人与不韦相见,同席饮酒。至半酣,公孙乾起身如厕,不韦低声而问异人曰:“秦王今老矣。太子所爱者华阳夫人,而夫人无子。殿下兄弟二十余人,未有专宠,殿下何不以此时求归秦国,事华阳夫人,求为之子。他日有立储之望!”
异人含泪对曰:“某岂望及此?但言及故国,心如刀刺,恨未有脱身之计耳!”
不韦曰:“某家虽贫,请以千金为殿下西游,往说太子及夫人,救殿下还朝,如何?”
异人曰:“若如君言,倘得富贵,与君共之。”
言甫毕,公孙乾到,问曰:“吕君何言?”
不韦曰:“某问王孙以秦中之玉价,王孙辞我以不知也!”
公孙乾更不疑惑,命酒更酌,尽欢而散。
自此不韦与异人时常相会,遂以五百金密付异人,使之买嘱左右,结交宾客。公孙乾上下俱受异人金帛,串做一家,不复疑忌。
不韦复以五百金市买奇珍玩好,别了公孙乾,竟至咸阳。探得华阳夫人有姊,亦嫁于秦,先买嘱其家左右,通话于夫人之姊,言:“王孙异人在赵,思念太子夫人,有孝顺之礼,托某转送,这些小之仪,亦是王孙奉候姨娘者!”遂将金珠一函献上。
姊大喜,自出堂,于帘内见客,谓不韦曰:“此虽王孙美意,有劳尊客远涉。今王孙在赵,未审还想故土否?”
不韦答曰:“某与王孙公馆对居,有事罄与某说,某尽知其心事,日夜思念太子夫人,言自幼失母,夫人便是他嫡母,欲得回国奉养,以尽孝道!”
姊曰:“王孙向来安否?”
不韦曰:“因秦兵屡次伐赵,赵王每每欲将王孙来斩,喜得臣民尽皆保奏,幸存一命,所以思归愈切!”
姊曰:“臣民何故保他?”
不韦曰:“王孙贤孝无比,每遇秦王太子及夫人寿诞,及元旦朔望之辰,必清斋沐浴,焚香西望拜祝,赵人无不知之。又且好学重贤,交结诸侯宾客,遍于天下,天下皆称其贤孝,以此臣民尽行保奏!”不韦言毕,又将金玉宝玩,约值五百金,献上曰:“王孙不得归侍太子夫人,有薄礼权表孝顺,相求王亲转达。”
姊命门下客款待不韦酒食,遂自入告于华阳夫人。夫人见珍玩,以为“王孙真念我。”心中甚喜。夫人姊回复吕不韦,不韦因问姊曰:“夫人有子几人?”
姊曰:“无有。”
不韦曰:“吾闻‘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今夫人事太子甚爱而无子,及此时宜择诸子中贤孝者为子,百岁之后,所立子为王,终不失势。不然,他日一旦色衰爱弛,悔无及矣。今异人贤孝,又自附于夫人,自知中男不得立,夫人诚拔以为适子,夫人不世世有宠于秦乎?”姊复述其言于华阳夫人,夫人曰:“客言是也。”
一夜,与安国君饮正欢,忽然涕泣。太子怪而问之,夫人曰:“妾幸得充后宫,不幸无子,君诸子中惟异人最贤,诸侯宾客来往,俱称誉之不容口,若得此子为嗣,妾身有托。”太子许之。
夫人曰:“君今日许妾,明日听他姬之言,又忘之矣。”
太子曰:“夫人倘不相信,愿刻符为誓。”乃取玉符,刻“适嗣异人”四字,而中剖之,各留其半,以此为信。夫人曰:“异人在赵,何以归之。”太子曰:“当乘间请于王也。”
时秦昭襄王方怒赵,太子言于王,王不听。
不韦知王后之弟阳泉君方贵幸,复贿其门下,求见阳泉君,说曰:“君之罪至死,君知之乎?”
阳泉君大惊曰:“吾何罪?”
不韦曰:“君之门下无不居高官,享厚禄,骏马盈于外厩,美女充于后庭;而太子门下,无富贵得势者?王之春秋高矣,一旦山陵崩,太子嗣位,其门下怨君必甚,君之危亡可待也!”
阳泉君曰:“为今之计当如何。”
不韦曰:“鄙人有计,可以使君寿百岁,安于泰山,君欲闻否?”
阳泉君跪请其说。
不韦曰:“王年高矣,而子傒又无适男,今王孙异人贤孝闻于诸侯,而弃在于赵,日夜引领思归,君诚请王后言于秦王,而归异人,使太子立为适子。是异人无国而有国,太子之夫人无子而有子,太子与王孙之德王后者,世世无穷,君之爵位可长保也。”
阳泉君下拜曰:“谨谢教。”
即日以不韦之言告于王后,王后因为秦王言之,秦王曰:“俟赵人请和,吾当迎此子归国耳。”
太子召吕不韦问曰:“吾欲迎异人归秦为嗣,父王未准,先生有何妙策?”
不韦叩首曰:“太子果立王孙为嗣,小人不惜千金家业,赂赵当权,必能救回。”
太子与夫人俱大喜,将黄金三百镒付吕不韦,转付王孙异人为结客之费。王后亦出黄金二百镒,总付不韦。夫人又为异人制衣服一箱,亦赠不韦黄金共百镒,预拜不韦为异人太傅,使传语异人:“只在旦夕,可望相见,不必忧虑。”
不韦辞归,回至邯郸,先见父亲,说了一遍。父亲大喜。
次日,即备礼谒见公孙乾,然后见王孙异人,将王后及太子夫人一段说话,细细详述,又将黄金五百镒及衣服献上。异人大喜,谓不韦曰:“衣服我留下,黄金烦先生收去,倘有用处,但凭先生使费,只要救得我归国,感恩不浅。”
再说不韦向取下邯郸美女,号为赵姬,善于歌舞,知其怀娠两月,心生一计,想道:“王孙异人回国,必有继立之分。若以此姬献之,倘然生得一男,是我嫡血,此男承嗣为王,嬴氏的天下,便是吕氏接代,也不枉了我破家做下这番生意。”
因请异人和公孙乾来家饮酒,席上珍馐百味,笙歌两行,自不必说。酒至半酣,不韦开言:“卑人新纳一小姬,颇能歌舞,欲令奉劝一杯,勿嫌唐突。”即命二青衣丫鬟,唤赵姬出来。不韦曰:“汝可拜见二位贵人。”赵姬轻移莲步,在氍毹上叩了两个头。异人与公孙乾慌忙作揖还礼。
不韦令赵姬手捧金卮,向前为寿。
杯到异人,异人抬头看时,果然标致。怎见得?
云鬓轻挑蝉翠,蛾眉淡扫春山。
朱唇点一颗樱桃,皓齿排两行白玉。
微开笑靥,似褒姒欲媚幽王;
缓动金莲,拟西施堪迷吴主。
万种娇容看不尽,一团妖冶画难工。
赵姬敬酒已毕,舒开长袖,即在氍毹上舞一个大垂手小垂手,体若游龙,袖如素蜺,宛转似羽毛之从风,轻盈与尘雾相乱,喜得公孙乾和异人目乱心迷,神摇魂荡,口中赞叹不已。赵姬舞毕,不韦命再斟大觥奉劝,二人一饮而尽。赵姬劝酒完了,入内去讫。
宾主复互相酬劝,尽量极欢。
公孙乾不觉大醉,卧于坐席之上。
异人心念赵姬,借酒装面,请于不韦曰:“念某孤身质此,客馆寂寥,欲与公求得此姬为妻,足满平生之愿,未知身价几何,容当奉纳。”
不韦佯怒曰:“我好意相请,出妻献妾,以表敬意。殿下遂欲夺吾所爱,是何道理?”
异人跼蹐无地,即下跪曰:“某以客中孤苦,妄想要先生割爱。实乃醉后狂言,幸勿见罪。”
不韦慌忙扶起曰:“吾为殿下谋归,千金家产尚且破尽,全无吝惜。今何惜一女子,但此女年幼害羞,恐其不从,彼若情愿,即当奉送,备铺床拂席之役。”异人再拜称谢,候公孙乾酒醒,一同登车而去。
其夜,不韦向赵姬言曰:“秦王孙十分爱你,求你为妻,你意若何?”
赵姬曰:“妾既以身事君,且有娠矣,奈何弃之,使事他姓乎?”
不韦密告曰:“汝随我终身,不过一贾人妇耳。王孙将来有秦王之分,汝得其宠,必为王后,天幸腹中生男,即为太子,我与你便是秦王之父母,富贵俱无穷矣,汝可念夫妇之情,曲从吾计,不可泄漏。”
赵姬曰:“君之所谋者大,妾敢不奉命,但夫妻恩爱,何忍割绝?”言讫泪下。
不韦抚之曰:“汝若不忘此情,异日得了秦家天下,仍为夫妇,永不相离,岂不美哉?”二人遂对天设誓,当夜同寝,恩情倍常,不必细述。
次日,不韦到公孙乾处,谢夜来简慢之罪。公孙乾曰:“正欲与王孙一同造府,拜谢高情,何反劳枉驾?”少顷,异人亦到,彼此交谢。
不韦曰:“蒙殿下不嫌小妾丑陋,取侍巾栉,某与小妾再三言之,已勉从尊命矣。今日良辰,即当送至寓所陪伴。”
异人曰:“先生高义,粉骨难报:“
公孙乾曰:“既有此良姻,某当为媒。”遂命左右备下喜筵。
不韦辞去,至晚,以温车载赵姬与异人成亲。髯翁有诗云:
新欢旧爱一朝移,花烛穷途得意时。 尽道王孙能夺国,谁知暗赠吕家儿?
异人得了赵姬,如鱼似水,爱眷非常。约过一月有余,赵姬遂向异人曰:“妾获侍殿下,天幸已怀胎矣。”异人不知来历,只道自己下种,愈加欢喜。
那赵姬先有了两月身孕,方嫁与异人,嫁过八个月,便是十月满足,当产之期,腹中全然不动,因怀著个混一天下的真命帝王,所以比常不同,直到十二个月周年,方才产下一儿,产时红光满室,百鸟飞翔,看那婴儿,生得丰准长目,方额重瞳,口中含有数齿,背项有龙鳞一搭,啼声洪大,街市皆闻。其日,乃秦昭襄王四十八年正月朔旦。
异人大喜曰:“吾闻应运之主,必有异征,是儿骨相非凡,又且生于正月,异日必为政于天下。”遂用赵姬之姓,名曰赵政,后来政嗣为秦王,兼并六国,即秦始皇也。
当时吕不韦闻得赵姬生男,暗暗自喜。
至秦昭襄王五十年,赵政已长成三岁矣。时秦兵围邯郸甚急,不韦谓异人曰:“赵王倘复迁怒于殿下,奈何?不如逃奔秦国,可以自脱。”
异人曰:“此事全仗先生筹画。”
不韦乃尽出黄金共六百斤,以三百斤遍赂南门守城将军,托言曰:“某举家从阳翟来,行贾于此,不幸秦寇生发,围城日久,某思乡甚切,今将所存资本,尽数分散各位,只要做个方便人情,放我一家出城,回阳翟去,感恩不浅。”守将许之。
复以百斤献于公孙乾,述己欲回阳翟之意,反央公孙乾与南门守将说个方便。守将和军卒都受了贿赂,落得做个顺水人情,不韦预教异人将赵氏母子,密寄于母家。是日,置酒请公孙乾,说道:“某只在三日内出城,特具一杯话别。”席间将公孙乾灌得烂醉,左右军卒,俱大酒大肉,恣其饮啖,各自醉饱安眠。
至夜半,异人微服混在仆人之中,跟随不韦父子行至南门,守将不知真假,私自开钥,放他出城而去。
论来王龁大营,在于西门,因南门是走阳翟的大路,不韦原说还乡,所以只讨南门,三人共仆从结队连夜奔走,打大弯转欲投秦军,至天明,被秦国游兵获住,不韦指异人曰:“此秦国王孙,向质于赵,今逃出邯郸,来奔本国,汝辈可速速引路。”
游兵让马匹与三人骑坐,引至王龁大营,王龁问明来历,请入相见,即将衣冠与异人更换,设宴管待。王龁曰:“大王亲在此督战,行宫去此不过十里。”乃备车马,转送入行宫。
秦昭襄王见了异人,不胜之喜,曰:“太子日夜想汝,今天遣吾孙脱于虎口也,便可先回咸阳,以慰父母之念。”
异人辞了秦王,与不韦父子登车,竟至咸阳。不知父子相见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