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浪诗话》是严羽所著的一本中国古代诗歌理论和诗歌美学著作,约写成于南宋理宗绍定、淳祐年间。它的系统性、理论性较强,是宋代最负盛名、对后世影响最大的一部诗话。全书分为《诗辨》《诗体》《诗法》《诗评》《考证》等五册。
大历以前分明别是一副言语,晚唐分明别是一副言语,本朝诸公分明别是一副言语,如此见方许具一只眼。盛唐人有似粗而非粗处,有似拙而非拙处。五言绝句众唐人是一样,少陵是一样,韩退之是一样,王荆公是一样,本朝诸公是一样。盛唐人诗亦有一二滥觞入晚唐者,晚唐人诗亦有一二可入盛唐者,要当论其大概耳。唐人与本朝人诗未论工拙,直是气象不同。唐人命题言语亦自不同,杂古人之集而观之,不必见诗,望其题引而知其为唐人今人矣。大历之诗高者尚未识盛唐,下者渐入晚唐矣。晚唐之下者亦随野孤外道鬼窟中。或问唐诗何以胜我朝唐以诗取士,故多专门之学,我朝之诗所以不及也。
诗有词、理、意兴。南朝人尚词而病于理,本朝人尚理而病于意兴;唐人尚意兴而理在其中,汉魏之诗词理意兴无迹可求。汉魏古诗其象混沌难以句摘,晋以还方有佳句,如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谢灵运“池塘生春草”之类,谢所以不及陶者,康乐之诗精工,渊明之诗质而自然耳。谢灵运之诗无一篇不佳。黄初之后,惟阮籍咏怀之作极为高古,有建安风骨。晋人舍陶渊明阮籍嗣宗外,惟左太冲高出一时,陆士衡独在诸公之下。颜不如鲍,鲍不如谢,文中子独取颜,非也。建安之作全在其象,不可寻枝摘叶;灵运之诗已是彻首尾成对句矣,是以不及建安也。谢朓之诗已有全篇似唐人者,当观其集方知之。戎昱在盛唐为最下,已滥觞晚唐矣。戎昱之诗有绝似晚唐者,权德舆之诗却有绝似盛唐者,权德舆或有似韦苏州刘长卿处。冷朝阳在大历才子中为最下。马戴在晚唐诸人之上,刘沧吕温亦胜诸人。李濒不全是晚唐,间有似刘随州处。陈陶之诗在晚唐人中最无可观,薛逄最浅俗。大历以后吾所深取者,李长吉、柳子厚、刘言史、权德舆、李濒、李益耳。大历后刘梦得之绝句,张藉、王建之乐府,吾所深取耳。
李杜二公正不当优劣。太白有一二妙处子美不能道,子美有一二妙处太白不能作。子美不能为太白之飘逸,太白不能为子美之沉郁。太白梦游天姥吟、远离别等子美不能道;子美北征、兵车行、垂老别等太白不能作。论诗以李杜为准,挟天子以令诸侯也。少陵诗法如孙吴,太白诗法如李广。少陵如节制之师,少陵诗宪章汉魏而取材于六朝,至其自得之妙,则前辈所谓集大成者也。观太白诗者要识真太白处,太白天才豪逸,语多卒然而成者,学者于每篇中要识其安身立命处可也。太白发句谓之开门见山。李杜数公如金鳷擘海、香象渡河,下视郊岛辈直虫吟草间耳。
人言太白仙才、长吉鬼才,不然,太白天仙之词、长吉鬼仙之词耳。玉川之怪长吉之瑰诡,天地间自欠此体不得。高岑之诗悲壮,读之使人感慨。孟郊之诗刻苦,读之使人不欢。
楚词惟屈宋诸篇当读之外,惟贾谊怀长沙、淮南王招隐操、严夫子哀时命宜熟读,此外亦不必也。九章不如九歌,九歌哀郢尤妙。前辈谓大招胜招魂,不然。读骚之久,方识真味,须歌之抑扬涕洟满襟,然后为识离骚。否则如戛釜撞瓮耳。唐人惟柳子厚深得骚学,退之李观皆所不及。若皮日休九讽不足为骚。韩退之琴操极高古,正是本色,非唐贤所及。释皎然之诗在唐诸僧之上,唐诗僧有法震、法照、无可、护国、灵一、清江、无本、齐己、贯休也。
集句唯荆公最长。胡笳十八拍混然天成,绝无痕迹,如蔡文姬肺肝间流出。拟古惟江文通最长,拟渊明似渊明,拟康乐似康乐,拟左思似左思,拟郭璞似郭璞,独拟李都尉一首不似西汉耳。虽谢康乐拟邺中诸子之诗,亦气象不类。至于刘玄休拟行行重行行等篇,鲍明远代君子有所思之作,仍是其自体耳。
和韵最害人诗,古人酬唱不次韵,此风始盛于元白皮陆,本朝诸贤乃以此而斗工,遂至往复有八九和者。
孟郊之诗憔悴枯槁,其气局促不伸,退之许之如此,何耶!诗道本正大,孟郊自为之艰阻耳。孟浩然之诗讽咏之久,有金石宫商之声。唐人七言律诗,当以崔灏黄鹤楼为第一。唐人好诗,多是征戍迁谪行旅离别之作,往往能感动激发人意。苏子卿诗“幸有弦歌曲,可以喻中怀。请为游子吟,冷冷一何悲!丝竹属清声,慷慨有余哀。长歌正激烈,中心怆以摧。欲展清商曲,念子不能归。”今人观之,必以为一篇重复之甚,其特如兰亭丝竹管弦之语耶!古诗正不当以此论之也。十九首“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一连六句皆用叠字,令人必以为句法重复之甚,古诗正不当以此论之也。任昉哭范仆射诗一首中凡两用生字韵,三用情字韵,“夫子值狂生”“千龄万恨生”,犹是两义;“犹我故人情”“生死一交情”“欲以遣离情”,三情字皆用一意。《天厨禁脔》谓其韵可重押,若或其或仄则不可。彼但以八仙歌言之耳。何见之陋邪!诗话谓东坡两耳韵,两耳义不同,故可重押,要之亦非也。
刘公干赠五官中郎将诗“昔我从元后,整驾至南乡。过彼丰沛都,与君共翱翔。”元后盖指曹操也,至南乡谓伐刘表之时,丰沛都喻操谯郡也。王仲宣从军诗云:“筹策运帷幄,一由我圣君。”圣君亦指曹操也。又曰“窃慕负鼎翁,愿厉朽钝姿。”是欲效伊尹负鼎于汤以伐桀也。是时汉帝尚焉,而二子之言如此:一曰元后,二曰圣君,正与荀彧比曹操为高、光同科。或以公干其视美人为不屈,是未为知人之论春秋诛心之法,二子其何逃?
古人赠答多相勉之词,苏子卿云“愿君崇令德,随时爱景光”。李少卿云“努力崇明德,皓首以为期”。刘公干云“勉哉修令德,北面自宠珍”。杜子美云“君若登台辅,临危莫爱身”。往往是此意,有如高达夫赠王彻云“吾知十年后,季子多黄金,金多何足道”又甚于以名位其人者。此达夫偶然漏逗处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