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

《史記》是由司馬遷撰寫的中國第一部紀傳體通史。記載了上自上古傳說中的黃帝時代,下至漢武帝元狩元年間共3000多年的歷史(哲學、政治、經濟、軍事等)。《史記》最初沒有固定書名,或稱“太史公書”,或稱“太史公傳”,也省稱“太史公”。“史記”本是古代史書通稱,從三國時期開始,“史記”由史書的通稱逐漸成爲“太史公書”的專稱。《史記》與後來的《漢書》(班固)、《後漢書》(范曄、司馬彪)、《三國志》(陳壽)合稱“前四史”。劉向等人認爲此書“善序事理,辯而不華,質而不俚”。與司馬光的《資治通鑑》並稱“史學雙璧”。

酈生陸賈列傳

酈生食其者,陳留高陽人也。好讀書,家貧落魄,無以爲衣食業,爲裏監門吏。然縣中賢豪不敢役,縣中皆謂之狂生。


及陳勝、項梁等起,諸將徇地過高陽者數十人,酈生聞其將皆握齱好苛禮自用,不能聽大度之言,酈生乃深自藏匿。後聞沛公將兵略地陳留郊,沛公麾下騎士適酈生裏中子也,沛公時時問邑中賢士豪俊。騎士歸,酈生見謂之曰:“吾聞沛公慢而易人,多大略,此真吾所原從遊,莫爲我先。若見沛公,謂曰‘臣裏中有酈生,年六十餘,長八尺,人皆謂之狂生,生自謂我非狂生’。”騎士曰:“沛公不好儒,諸客冠儒冠來者,沛公輒解其冠,溲溺其中。與人言,常大罵。未可以儒生說也。”酈生曰:“弟言之。”騎士從容言如酈生所誡者。


沛公至高陽傳舍,使人召酈生。酈生至,入謁,沛公方倨牀使兩女子洗足,而見酈生。酈生入,則長揖不拜,曰:“足下欲助秦攻諸侯乎?且欲率諸侯破秦也?”沛公罵曰:“豎儒!夫天下同苦秦久矣,故諸侯相率而攻秦,何謂助秦攻諸侯乎?”酈生曰:“必聚徒合義兵誅無道秦,不宜倨見長者。”於是沛公輟洗,起攝衣,延酈生上坐,謝之。酈生因言六國從橫時。沛公喜,賜酈生食,問曰:“計將安出?”酈生曰:“足下起糾合之衆,收散亂之兵,不滿萬人,欲以徑入強秦,此所謂探虎口者也。夫陳留,天下之旻,四通五達之郊也,今其城又多積粟。臣善其令,請得使之,令下足下。即不聽,足下舉兵攻之,臣爲內應。”於是遣酈生行,沛公引兵隨之,遂下陳留。號酈食其爲廣野君。


酈生言其弟酈商,使將數千人從沛公西南略地。酈生常爲說客,馳使諸侯。


漢三年秋,項羽擊漢,拔滎陽,漢兵遁保鞏、洛。楚人聞淮陰侯破趙,彭越數反梁地,則分兵救之。淮陰方東擊齊,漢王數困滎陽、成皋,計欲捐成皋以東,屯鞏、洛以拒楚。酈生因曰:“臣聞知天之天者,王事可成;不知天之天者,王事不可成。王者以民人爲天,而民人以食爲天。夫敖倉,天下轉輸久矣,臣聞其下乃有藏粟甚多,楚人拔滎陽,不堅守敖倉,乃引而東,令適卒分守成皋,此乃天所以資漢也。方今楚易取而漢反郤,自奪其便,臣竊以爲過矣。且兩雄不俱立,楚漢久相持不決,百姓騷動,海內搖盪,農夫釋耒,工女下機,天下之心未有所定也。原足下急復進兵,收取滎陽,據敖倉之粟,塞成皋之險,杜大行之道,距蜚狐之口,守白馬之津,以示諸侯效實形制之勢,則天下知所歸矣。方今燕、趙已定,唯齊未下。今田廣據千里之齊,田間將二十萬之衆,軍於歷城,諸田宗彊,負海阻河濟,南近楚,人多變詐,足下雖遣數十萬師,未可以歲月破也。臣請得奉明詔說齊王,使爲漢而稱東籓。”上曰:“善。”


乃從其畫,復守敖倉,而使酈生說齊王曰:“王知天下之所歸乎?”王曰:“不知也。”曰:“王知天下之所歸,則齊國可得而有也;若不知天下之所歸,即齊國未可得保也。”齊王曰:“天下何所歸?”曰:“歸漢。”曰:“先生何以言之?”曰:“漢王與項王戮力西面擊秦,約先入咸陽者王之。漢王先入咸陽,項王負約不與而王之漢中。項王遷殺義帝,漢王聞之,起蜀漢之兵擊三秦,出關而責義帝之處,收天下之兵,立諸侯之後。降城即以侯其將,得賂即以分其士,與天下同其利,豪英賢才皆樂爲之用。諸侯之兵四面而至,蜀漢之粟方船而下。項王有倍約之名,殺義帝之負;於人之功無所記,於人之罪無所忘;戰勝而不得其賞,拔城而不得其封;非項氏莫得用事;爲人刻印,刓而不能授;攻城得賂,積而不能賞:天下畔之,賢才怨之,而莫爲之用。故天下之士歸於漢王,可坐而策也。夫漢王發蜀漢,定三秦;涉西河之外,援上黨之兵;下井陘,誅成安君;破北魏,舉三十二城:此蚩尤之兵也,非人之力也,天之福也。今已據敖倉之粟,塞成皋之險,守白馬之津,杜大行之阪,距蜚狐之口,天下後服者先亡矣。王疾先下漢王,齊國社稷可得而保也;不下漢王,危亡可立而待也。”田廣以爲然,乃聽酈生,罷歷下兵守戰備,與酈生日縱酒。


淮陰侯聞酈生伏軾下齊七十餘城,乃夜度兵平原襲齊。齊王田廣聞漢兵至,以爲酈生賣己,乃曰:“汝能止漢軍,我活汝;不然,我將亨汝!”酈生曰:“舉大事不細謹,盛德不辭讓。而公不爲若更言!”齊王遂亨酈生,引兵東走。


漢十二年,曲周侯酈商以丞相將兵擊黥布有功。高祖舉列侯功臣,思酈食其。酈食其子疥數將兵,功未當侯,上以其父故,封疥爲高梁侯。後更食武遂,嗣三世。元狩元年中,武遂侯平坐詐詔衡山王取百斤金,當棄市,病死,國除也。


陸賈者,楚人也。以客從高祖定天下,名爲有口辯士,居左右,常使諸侯。


及高祖時,中國初定,尉他平南越,因王之。高祖使陸賈賜尉他印爲南越王。陸生至,尉他魋結箕倨見陸生。陸生因進說他曰:“足下中國人,親戚昆弟墳在真定。今足下反天性,棄冠帶,欲以區區之越與天子抗衡爲敵國,禍且及身矣。且夫秦失其政,諸侯豪桀並起,唯漢王先入關,據咸陽。項羽倍約,自立爲西楚霸王,諸侯皆屬,可謂至彊。然漢王起巴蜀,鞭笞天下,劫略諸侯,遂誅項羽滅之。五年之間,海內平定,此非人力,天之所建也。天子聞君王王南越,不助天下誅暴逆,將相欲移兵而誅王,天子憐百姓新勞苦,故且休之,遣臣授君王印,剖符通使。君王宜郊迎,北面稱臣,乃欲以新造未集之越,屈彊於此。漢誠聞之,掘燒王先人冢,夷滅宗族,使一偏將將十萬衆臨越,則越殺王降漢,如反覆手耳。”


於是尉他乃蹶然起坐,謝陸生曰:“居蠻夷中久,殊失禮義。”因問陸生曰:“我孰與蕭何、曹參、韓信賢?”陸生曰:“王似賢。”復曰:“我孰與皇帝賢?”陸生曰:“皇帝起豐沛,討暴秦,誅彊楚,爲天下興利除害,繼五帝三王之業,統理中國。中國之人以億計,地方萬里,居天下之膏腴,人衆車轝,萬物殷富,政由一家,自天地剖泮未始有也。今王衆不過數十萬,皆蠻夷,崎嶇山海間,譬若漢一郡,王何乃比於漢!”尉他大笑曰:“吾不起中國,故王此。使我居中國,何渠不若漢?”乃大說陸生,留與飲數月。曰:“越中無足與語,至生來,令我日聞所不聞。”賜陸生橐中裝直千金,他送亦千金。陸生卒拜尉他爲南越王,令稱臣奉漢約。歸報,高祖大悅,拜賈爲太中大夫。


陸生時時前說稱詩書。高帝罵之曰:“乃公居馬上而得之,安事詩書!”陸生曰;“居馬上得之,寧可以馬上治之乎?且湯武逆取而以順守之,文武並用,長久之術也。昔者吳王夫差、智伯極武而亡;秦任刑法不變,卒滅趙氏。鄉使秦已並天下,行仁義,法先聖,陛下安得而有之?”高帝不懌而有慚色,乃謂陸生曰:“試爲我著秦所以失天下,吾所以得之者何,及古成敗之國。”陸生乃粗述存亡之徵,凡著十二篇。每奏一篇,高帝未嘗不稱善,左右呼萬歲,號其書曰“新語”。


孝惠帝時,呂太后用事,欲王諸呂,畏大臣有口者,陸生自度不能爭之,乃病免家居。以好畤田地善,可以家焉。有五男,乃出所使越得橐中裝賣千金,分其子,子二百金,令爲生產。陸生常安車駟馬,從歌舞鼓琴瑟侍者十人,寶劍直百金,謂其子曰:“與汝約:過汝,汝給吾人馬酒食,極欲,十日而更。所死家,得寶劍車騎侍從者。一歲中往來過他客,率不過再三過,數見不鮮,無久慁公爲也。”


呂太后時,王諸呂,諸呂擅權,欲劫少主,危劉氏。右丞相陳平患之,力不能爭,恐禍及己,常燕居深念。陸生往請,直入坐,而陳丞相方深念,不時見陸生。陸生曰:“何念之深也?”陳平曰:“生揣我何念?”陸生曰:“足下位爲上相,食三萬戶侯,可謂極富貴無慾矣。然有憂念,不過患諸呂、少主耳。”陳平曰:“然。爲之柰何?”陸生曰:“天下安,注意相;天下危,注意將。將相和調,則士務附;士務附,天下雖有變,即權不分。爲社稷計,在兩君掌握耳。臣常欲謂太尉絳侯,絳侯與我戲,易吾言。君何不交驩太尉,深相結?”爲陳平畫呂氏數事。陳平用其計,乃以五百金爲絳侯壽,厚具樂飲;太尉亦報如之。此兩人深相結,則呂氏謀益衰。陳平乃以奴婢百人,車馬五十乘,錢五百萬,遺陸生爲飲食費。陸生以此遊漢廷公卿間,名聲藉甚。


及誅諸呂,立孝文帝,陸生頗有力焉。孝文帝即位,欲使人之南越。陳丞相等乃言陸生爲太中大夫,往使尉他,令尉他去黃屋稱制,令比諸侯,皆如意旨。語在南越語中。陸生竟以壽終。


平原君硃建者,楚人也。故嘗爲淮南王黥布相,有罪去,後復事黥布。布欲反時,問平原君,平原君非之,布不聽而聽梁父侯,遂反。漢已誅布,聞平原君諫不與謀,得不誅。語在黥布語中。平原君爲人辯有口,刻廉剛直,家於長安。行不苟合,義不取容。闢陽侯行不正,得幸呂太后。時闢陽侯欲知平原君,平原君不肯見。及平原君母死,陸生素與平原君善,過之。平原君家貧,未有以發喪,方假貸服具,陸生令平原君發喪。陸生往見闢陽侯,賀曰:“平原君母死。”闢陽侯曰:“平原君母死,何乃賀我乎?”陸賈曰:“前日君侯欲知平原君,平原君義不知君,以其母故。今其母死,君誠厚送喪,則彼爲君死矣。”闢陽侯乃奉百金往稅。列侯貴人以闢陽侯故,往稅凡五百金。


闢陽侯幸呂太后,人或毀闢陽侯於孝惠帝,孝惠帝大怒,下吏,欲誅之。呂太后慚,不可以言。大臣多害闢陽侯行,欲遂誅之。闢陽侯急,因使人慾見平原君。平原君辭曰:“獄急,不敢見君。”乃求見孝惠倖臣閎籍孺,說之曰:“君所以得幸帝,天下莫不聞。今闢陽侯幸太后而下吏,道路皆言君讒,欲殺之。今日闢陽侯誅,旦日太后含怒,亦誅君。何不肉袒爲闢陽侯言於帝?帝聽君出闢陽侯,太后大驩。兩主共幸君,君貴富益倍矣。”於是閎籍孺大恐,從其計,言帝,果出闢陽侯。闢陽侯之囚,欲見平原君,平原君不見闢陽侯,闢陽侯以爲倍己,大怒。及其成功出之,乃大驚。


呂太后崩,大臣誅諸呂,闢陽侯於諸呂至深,而卒不誅。計畫所以全者,皆陸生、平原君之力也。


孝文帝時,淮南厲王殺闢陽侯,以諸呂故。文帝聞其客平原君爲計策,使吏捕欲治。聞吏至門,平原君欲自殺。諸子及吏皆曰:“事未可知,何早自殺爲?”平原君曰:“我死禍絕,不及而身矣。”遂自剄。孝文帝聞而惜之,曰:“吾無意殺之。”乃召其子,拜爲中大夫。使匈奴,單于無禮,乃罵單于,遂死匈奴中。


初,沛公引兵過陳留,酈生踵軍門上謁曰:“高陽賤民酈食其,竊聞沛公暴露,將兵助楚討不義,敬勞從者,原得望見,口畫天下便事。”使者入通,沛公方洗,問使者曰:“何如人也?”使者對曰:“狀貌類大儒,衣儒衣,冠側注。”沛公曰:“爲我謝之,言我方以天下爲事,未暇見儒人也。”使者出謝曰:“沛公敬謝先生,方以天下爲事,未暇見儒人也。”酈生瞋目案劍叱使者曰:“走!復入言沛公,吾高陽酒徒也,非儒人也。”使者懼而失謁,跪拾謁,還走,復入報曰:“客,天下壯士也,叱臣,臣恐,至失謁。曰‘走!復入言,而公高陽酒徒也’。”沛公遽雪足杖矛曰:“延客入!”


酈生入,揖沛公曰:“足下甚苦,暴衣露冠,將兵助楚討不義,足下何不自喜也?臣原以事見,而曰‘吾方以天下爲事,未暇見儒人也’。夫足下欲興天下之大事而成天下之大功,而以目皮相,恐失天下之能士。且吾度足下之智不如吾,勇又不如吾。若欲就天下而不相見,竊爲足下失之。”沛公謝曰:“鄉者聞先生之容,今見先生之意矣。”乃延而坐之,問所以取天下者。酈生曰:“夫足下欲成大功,不如止陳留。陳留者,天下之據旻也,兵之會地也,積粟數千萬石,城守甚堅。臣素善其令,原爲足下說之。不聽臣,臣請爲足下殺之,而下陳留。足下將陳留之衆,據陳留之城,而食其積粟,招天下之從兵;從兵已成,足下橫行天下,莫能有害足下者矣。”沛公曰:“敬聞命矣。”


於是酈生乃夜見陳留令,說之曰:“夫秦爲無道而天下畔之,今足下與天下從則可以成大功。今獨爲亡秦嬰城而堅守,臣竊爲足下危之。”陳留令曰:“秦法至重也,不可以妄言,妄言者無類,吾不可以應。先生所以教臣者,非臣之意也,原勿複道。”酈生留宿臥,夜半時斬陳留令首,逾城而下報沛公。沛公引兵攻城,縣令首於長竿以示城上人,曰:“趣下,而令頭已斷矣!今後下者必先斬之!”於是陳留人見令已死,遂相率而下沛公。沛公舍陳留南城門上,因其庫兵,食積粟,留出入三月,從兵以萬數,遂入破秦。


太史公曰:世之傳酈生書,多曰漢王已拔三秦,東擊項籍而引軍於鞏洛之間,酈生被儒衣往說漢王。乃非也。自沛公未入關,與項羽別而至高陽,得酈生兄弟。餘讀陸生新語書十二篇,固當世之辯士。至平原君子與餘善,是以得具論之。


廣野大度,始冠側注。踵門長揖,深器重遇。說齊歷下,趣鼎何懼。陸賈使越,尉佗懾怖,相說國安,書成主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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