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是由司馬遷撰寫的中國第一部紀傳體通史。記載了上自上古傳說中的黃帝時代,下至漢武帝元狩元年間共3000多年的歷史(哲學、政治、經濟、軍事等)。《史記》最初沒有固定書名,或稱“太史公書”,或稱“太史公傳”,也省稱“太史公”。“史記”本是古代史書通稱,從三國時期開始,“史記”由史書的通稱逐漸成爲“太史公書”的專稱。《史記》與後來的《漢書》(班固)、《後漢書》(范曄、司馬彪)、《三國志》(陳壽)合稱“前四史”。劉向等人認爲此書“善序事理,辯而不華,質而不俚”。與司馬光的《資治通鑑》並稱“史學雙璧”。
自古受命而王,王者之興何嘗不以卜筮決於天命哉!其於周尤甚,及秦可見。代王之入,任於卜者。太卜之起,由漢興而有。
司馬季主者,楚人也。卜於長安東市。
宋忠爲中大夫,賈誼爲博士,同日俱出洗沐,相從論議,誦易先王聖人之道術,究遍人情,相視而嘆。賈誼曰:“吾聞古之聖人,不居朝廷,必在卜醫之中。今吾已見三公九卿朝士大夫,皆可知矣。試之卜數中以觀採。”二人即同輿而之市,遊於卜肆中。天新雨,道少人,司馬季主間坐,弟子三四人侍,方辯天地之道,日月之運,陰陽吉凶之本。二大夫再拜謁。司馬季主視其狀貌,如類有知者,即禮之,使弟子延之坐。坐定,司馬季主復理前語,分別天地之終始,日月星辰之紀,差次仁義之際,列吉凶之符,語數千言,莫不順理。
宋忠、賈誼瞿然而悟,獵纓正襟危坐,曰:“吾望先生之狀,聽先生之辭,小子竊觀於世,未嘗見也。今何居之卑,何行之汙?”
司馬季主捧腹大笑曰:“觀大夫類有道術者,今何言之陋也,何辭之野也!今夫子所賢者何也?所高者誰也?今何以卑汙長者?”
二君曰:“尊官厚祿,世之所高也,賢才處之。今所處非其地,故謂之卑。言不信,行不驗,取不當,故謂之汙。夫卜筮者,世俗之所賤簡也。世皆言曰:‘夫卜者多言誇嚴以得人情,虛高人祿命以說人志,擅言禍災以傷人心,矯言鬼神以盡人財,厚求拜謝以私於己。’ 此吾之所恥,故謂之卑汙也。”
司馬季主曰:“公且安坐。公見夫被髮童子乎?日月照之則行,不照則止,問之日月疵瑕吉凶,則不能理。由是觀之,能知別賢與不肖者寡矣。
“賢之行也,直道以正諫,三諫不聽則退。其譽人也不望其報,惡人也不顧其怨,以便國家利衆爲務。故官非其任不處也,祿非其功不受也;見人不正,雖貴不敬也;見人有污,雖尊不下也;得不爲喜,去不爲恨;非其罪也,雖累辱而不愧也。
“今公所謂賢者,皆可爲羞矣。卑疵而前,韱趨而言;相引以勢,相導以利;比周賓正,以求尊譽,以受公奉;事私利,枉主法,獵農民;以官爲威,以法爲機,求利逆暴:譬無異於操白刃劫人者也。初試官時,倍力爲巧詐,飾虛功執空文以主上,用居上爲右;試官不讓賢陳功,見僞增實,以無爲有,以少爲多,以求便勢尊位;食飲驅馳,從姬歌兒,不顧於親,犯法害民,虛公家:此夫爲盜不操矛弧者也,攻而不用弦刃者也,欺父母未有罪而弒君未伐者也。何以爲高賢才乎?
“盜賊發不能禁,夷貊不服不能攝,奸邪起不能塞,官秏亂不能治,四時不和不能調,歲穀不孰不能適。才賢不爲,是不忠也;纔不賢而託官位,利上奉,妨賢者處,是竊位也;有人者進,有財者禮,是僞也。子獨不見鴟梟之與鳳皇翔乎?蘭芷芎藭棄於廣野,蒿蕭成林,使君子退而不顯衆,公等是也。
“述而不作,君子義也。今夫卜者,必法天地,象四時,順於仁義,分策定卦,旋式正釭,然後言天地之利害,事之成敗。昔先王之定國家,必先龜策日月,而後乃敢代;正時日,乃後入家;產子必先佔吉凶,後乃有之。自伏羲作八卦,周文王演三百八十四爻而天下治。越王句踐放文王八卦以破敵國,霸天下。由是言之,卜筮有何負哉!
“且夫卜筮者,埽除設坐,正其冠帶,然後乃言事,此有禮也。言而鬼神或以饗,忠臣以事其上,孝子以養其親,慈父以畜其子,此有德者也。而以義置數十百錢,病者或以愈,且死或以生,患或以免,事或以成,嫁子娶婦或以養生:此之爲德,豈直數十百錢哉!此夫老子所謂‘上德不德,是以有德’ 。今夫卜筮者利大而謝少,老子之雲豈異於是乎?
“莊子曰:‘君子內無飢寒之患,外無劫奪之憂,居上而敬,居下不爲害,君子之道也。’ 今夫卜筮者之爲業也,積之無委聚,藏之不用府庫,徙之不用輜車,負裝之不重,止而用之無盡索之時。持不盡索之物,遊於無窮之世,雖莊氏之行未能增於是也,子何故而云不可卜哉?天不足西北,星辰西北移;地不足東南,以海爲池;日中必移,月滿必虧;先王之道,乍存乍亡。公責卜者言必信,不亦惑乎!
“公見夫談士辯人乎?慮事定計,必是人也,然不能以一言說人主意,故言必稱先王,語必道上古;慮事定計,飾先王之成功,語其敗害,以恐喜人主之志,以求其欲。多言誇嚴,莫大於此矣。然欲彊國成功,盡忠於上,非此不立。今夫卜者,導惑教愚也。夫愚惑之人,豈能以一言而知之哉!言不厭多。
“故騏驥不能與罷驢爲駟,而鳳皇不與燕雀爲羣,而賢者亦不與不肖者同列。故君子處卑隱以闢衆,自匿以闢倫,微見德順以除羣害,以明天性,助上養下,多其功利,不求尊譽。公之等喁喁者也,何知長者之道乎!”
宋忠、賈誼忽而自失,芒乎無色,悵然噤口不能言。於是攝衣而起,再拜而辭。行洋洋也,出門僅能自上車,伏軾低頭,卒不能出氣。
居三日,宋忠見賈誼於殿門外,乃相引屏語相謂自嘆曰:“道高益安,勢高益危。居赫赫之勢,失身且有日矣。夫卜而有不審,不見奪糈;爲人主計而不審,身無所處。此相去遠矣,猶天冠地屨也。此老子之所謂‘無名者萬物之始’ 也。天地曠曠,物之熙熙,或安或危,莫知居之。我與若,何足預彼哉!彼久而愈安,雖曾氏之義未有以異也。”
久之,宋忠使匈奴,不至而還,抵罪。而賈誼爲梁懷王傅,王墮馬薨,誼不食,毒恨而死。此務華絕根者也。
太史公曰:古者卜人所以不載者,多不見於篇。及至司馬季主,餘志而著之。
褚先生曰:臣爲郎時,遊觀長安中,見卜筮之賢大夫,觀其起居行步,坐起自動,誓正其衣冠而當鄉人也,有君子之風。見性好解婦來卜,對之顏色嚴振,未嘗見齒而笑也。從古以來,賢者避世,有居止舞澤者,有居民間閉口不言,有隱居卜筮間以全身者。夫司馬季主者,楚賢大夫,遊學長安,通易經,術黃帝、老子,博聞遠見。觀其對二大夫貴人之談言,稱引古明王聖人道,固非淺聞小數之能。及卜筮立名聲千里者,各往往而在。傳曰:“富爲上,貴次之;既貴各各學一伎能立其身。”黃直,大夫也;陳君夫,婦人也:以相馬立名天下。齊張仲、曲成侯以善擊刺學用劍,立名天下。留長孺以相彘立名。滎陽褚氏以相牛立名。能以伎能立名者甚多,皆有高世絕人之風,何可勝言。故曰:“非其地,樹之不生;非其意,教之不成。”夫家之教子孫,當視其所以好,好含苟生活之道,因而成之。故曰:“制宅命子,足以觀士;子有處所,可謂賢人。”
臣爲郎時,與太卜待詔爲郎者同署,言曰:“孝武帝時,聚會佔家問之,某日可取婦乎?五行家曰可,堪輿家曰不可,建除家曰不吉,叢辰家曰大凶,歷家曰小兇,天人家曰小吉,太一家曰大吉。辯訟不決,以狀聞。制曰:‘避諸死忌,以五行爲主。’ ”人取於五行者也。
日者之名,有自來矣。吉凶占候,著於墨子。齊楚異法,書亡罕紀。後人斯繼,季主獨美。取免暴秦,此焉終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