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

《史記》是由司馬遷撰寫的中國第一部紀傳體通史。記載了上自上古傳說中的黃帝時代,下至漢武帝元狩元年間共3000多年的歷史(哲學、政治、經濟、軍事等)。《史記》最初沒有固定書名,或稱“太史公書”,或稱“太史公傳”,也省稱“太史公”。“史記”本是古代史書通稱,從三國時期開始,“史記”由史書的通稱逐漸成爲“太史公書”的專稱。《史記》與後來的《漢書》(班固)、《後漢書》(范曄、司馬彪)、《三國志》(陳壽)合稱“前四史”。劉向等人認爲此書“善序事理,辯而不華,質而不俚”。與司馬光的《資治通鑑》並稱“史學雙璧”。

孔子世家

孔子生魯昌平鄉陬邑。其先宋人也,曰孔防叔。防叔生伯夏,伯夏生叔梁紇。紇與顏氏女野合而生孔子,禱於尼丘得孔子。魯襄公二十二年而孔子生。生而首上圩頂,故因名曰丘雲。字仲尼,姓孔氏。


丘生而叔梁紇死,葬於防山。防山在魯東,由是孔子疑其父墓處,母諱之也。孔子爲兒嬉戲,常陳俎豆,設禮容。孔子母死,乃殯五父之衢,蓋其慎也。陬人輓父之母誨孔子父墓,然後往合葬於防焉。


孔子要絰,季氏饗士,孔子與往。陽虎絀曰:“季氏饗士,非敢饗子也。”孔子由是退。


孔子年十七,魯大夫孟釐子病且死,誡其嗣懿子曰:“孔丘,聖人之後,滅於宋。其祖弗父何始有宋而嗣讓厲公。及正考父佐戴、武、宣公,三命茲益恭,故鼎銘雲:“一命而僂,再命而傴,三命而俯,循牆而走,亦莫敢餘侮。饘於是,粥於是,以餬餘口。”其恭如是。吾聞聖人之後,雖不當世,必有達者。今孔丘年少好禮,其達者歟?吾即沒,若必師之。”及釐子卒,懿子與魯人南宮敬叔往學禮焉。是歲,季武子卒,平子代立。


孔子貧且賤。及長,嘗爲季氏史,料量平;嘗爲司職吏而畜蕃息。由是爲司空。已而去魯,斥乎齊,逐乎宋、衛,困於陳蔡之間,於是反魯。孔子長九尺有六寸,人皆謂之“長人”而異之。魯復善待,由是反魯。


魯南宮敬叔言魯君曰:“請與孔子適周。”魯君與之一乘車,兩馬,一豎子俱,適周問禮,蓋見老子云。辭去,而老子送之曰:“吾聞富貴者送人以財,仁人者送人以言。吾不能富貴,竊仁人之號,送子以言,曰:“聰明深察而近於死者,好議人者也。博辯廣大危其身者,發人之惡者也。爲人子者毋以有己,爲人臣者毋以有己。””孔子自周反於魯,弟子稍益進焉。


是時也,晉平公淫,六卿擅權,東伐諸侯;楚靈王兵彊,陵轢中國;齊大而近於魯。魯小弱,附於楚則晉怒;附於晉則楚來伐;不備於齊,齊師侵魯。


魯昭公之二十年,而孔子蓋年三十矣。齊景公與晏嬰來適魯,景公問孔子曰:“昔秦穆公國小處闢,其霸何也?”對曰:“秦,國雖小,其志大;處雖闢,行中正。身舉五羖,爵之大夫,起累紲之中,與語三日,授之以政。以此取之,雖王可也,其霸小矣。”景公說。


孔子年三十五,而季平子與郈昭伯以鬥雞故得罪魯昭公,昭公率師擊平子,平子與孟氏、叔孫氏三家共攻昭公,昭公師敗,奔於齊,齊處昭公乾侯。其後頃之,魯亂。孔子適齊,爲高昭子家臣,欲以通乎景公。與齊太師語樂,聞韶音,學之,三月不知肉味,齊人稱之。


景公問政孔子,孔子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景公曰:“善哉!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雖有粟,吾豈得而食諸!”他日又復問政於孔子,孔子曰:“政在節財。”景公說,將欲以尼谿田封孔子。晏嬰進曰:“夫儒者滑稽而不可軌法;倨傲自順,不可以爲下;崇喪遂哀,破產厚葬,不可以爲俗;遊說乞貸,不可以爲國。自大賢之息,周室既衰,禮樂缺有間。今孔子盛容飾,繁登降之禮,趨詳之節,累世不能殫其學,當年不能究其禮。君欲用之以移齊俗,非所以先細民也。”後景公敬見孔子,不問其禮。異日,景公止孔子曰:“奉子以季氏,吾不能。”以季孟之間待之。齊大夫欲害孔子,孔子聞之。景公曰:“吾老矣,弗能用也。”孔子遂行,反乎魯。


孔子年四十二,魯昭公卒於乾侯,定公立。定公立五年,夏,季平子卒,桓子嗣立。季桓子穿井得土缶,中若羊,問仲尼雲“得狗”。仲尼曰:“以丘所聞,羊也。丘聞之,木石之怪夔、罔閬,水之怪龍、罔象,土之怪墳羊。”


吳伐越,墮會稽,得骨節專車。吳使使問仲尼:“骨何者最大?”仲尼曰:“禹致羣神於會稽山,防風氏後至,禹殺而戮之,其節專車,此爲大矣。”吳客曰:“誰爲神?”仲尼曰:“山川之神足以綱紀天下,其守爲神,社稷爲公侯,皆屬於王者。”客曰:“防風何守?”仲尼曰:“汪罔氏之君守封、禺之山,爲釐姓。在虞、夏、商爲汪罔,於周爲長翟,今謂之大人。”客曰:“人長几何?”仲尼曰:“僬僥氏三尺,短之至也。長者不過十之,數之極也。”於是吳客曰:“善哉聖人!”


桓子嬖臣曰仲梁懷,與陽虎有隙。陽虎欲逐懷,公山不狃止之。其秋,懷益驕,陽虎執懷。桓子怒,陽虎因囚桓子,與盟而醳之。陽虎由此益輕季氏。季氏亦僭於公室,陪臣執國政,是以魯自大夫以下皆僭離於正道。故孔子不仕,退而脩詩書禮樂,弟子彌衆,至自遠方,莫不受業焉。


定公八年,公山不狃不得意於季氏,因陽虎爲亂,欲廢三桓之適,更立其庶孽陽虎素所善者,遂執季桓子。桓子詐之,得脫。定公九年,陽虎不勝,奔於齊。是時孔子年五十。


公山不狃以費畔季氏,使人召孔子。孔子循道彌久,溫溫無所試,莫能己用,曰:“蓋周文武起豐鎬而王,今費雖小,儻庶幾乎!”欲往。子路不說,止孔子。孔子曰:“夫召我者豈徒哉?如用我,其爲東周乎!”然亦卒不行。


其後定公以孔子爲中都宰,一年,四方皆則之。由中都宰爲司空,由司空爲大司寇。


定公十年春,及齊平。夏,齊大夫黎鉏言於景公曰:“魯用孔丘,其勢危齊。”乃使使告魯爲好會,會於夾谷。魯定公且以乘車好往。孔子攝相事,曰:“臣聞有文事者必有武備,有武事者必有文備。古者諸侯出疆,必具官以從。請具左右司馬。”定公曰:“諾。”具左右司馬。會齊侯夾谷,爲壇位,土階三等,以會遇之禮相見,揖讓而登。獻酬之禮畢,齊有司趨而進曰:“請奏四方之樂。”景公曰:“諾。”於是旍旄羽袚矛戟劍撥鼓譟而至。孔子趨而進,歷階而登,不盡一等,舉袂而言曰:“吾兩君爲好會,夷狄之樂何爲於此!請命有司!”有司卻之,不去,則左右視晏子與景公。景公心怍,麾而去之。有頃,齊有司趨而進曰:“請奏宮中之樂。”景公曰:“諾。”優倡侏儒爲戲而前。孔子趨而進,歷階而登,不盡一等,曰:“匹夫而營惑諸侯者罪當誅!請命有司!”有司加法焉,手足異處。景公懼而動,知義不若,歸而大恐,告其羣臣曰:“魯以君子之道輔其君,而子獨以夷狄之道教寡人,使得罪於魯君,爲之柰何?”有司進對曰:“君子有過則謝以質,小人有過則謝以文。君若悼之,則謝以質。”於是齊侯乃歸所侵魯之鄆、汶陽、龜陰之田以謝過。


定公十三年夏,孔子言於定公曰:“臣無藏甲,大夫毋百雉之城。”使仲由爲季氏宰,將墮三都。於是叔孫氏先墮郈。季氏將墮費,公山不狃、叔孫輒率費人襲魯。公與三子入於季氏之宮,登武子之臺。費人攻之,弗克,入及公側。孔子命申句須、樂頎下伐之,費人北。國人追之,敗諸姑蔑。二子奔齊,遂墮費。將墮成,公斂處父謂孟孫曰:“墮成,齊人必至於北門。且成,孟氏之保鄣,無成是無孟氏也。我將弗墮。”十二月,公圍成,弗克。


定公十四年,孔子年五十六,由大司寇行攝相事,有喜色。門人曰:“聞君子禍至不懼,福至不喜。”孔子曰:“有是言也。不曰“樂其以貴下人”乎?”於是誅魯大夫亂政者少正卯。與聞國政三月,粥羔豚者弗飾賈;男女行者別於塗;塗不拾遺;四方之客至乎邑者不求有司,皆予之以歸。


齊人聞而懼,曰:“孔子爲政必霸,霸則吾地近焉,我之爲先並矣。盍致地焉?”黎鉏曰:“請先嚐沮之;沮之而不可則致地,庸遲乎!”於是選齊國中女子好者八十人,皆衣文衣而舞康樂,文馬三十駟,遺魯君。陳女樂文馬於魯城南高門外,季桓子微服往觀再三,將受,乃語魯君爲周道遊,往觀終日,怠於政事。子路曰:“夫子可以行矣。”孔子曰:“魯今且郊,如致膰乎大夫,則吾猶可以止。”桓子卒受齊女樂,三日不聽政;郊,又不致膰俎於大夫。孔子遂行,宿乎屯。而師己送,曰:“夫子則非罪。”孔子曰:“吾歌可夫?”歌曰:“彼婦之口,可以出走;彼婦之謁,可以死敗。蓋優哉遊哉,維以卒歲!”師己反,桓子曰:“孔子亦何言?”師己以實告。桓子喟然嘆曰:“夫子罪我以羣婢故也夫!”


孔子遂適衛,主於子路妻兄顏濁鄒家。衛靈公問孔子:“居魯得祿幾何?”對曰:“奉粟六萬。”衛人亦致粟六萬。居頃之,或譖孔子於衛靈公。靈公使公孫餘假一出一入。孔子恐獲罪焉,居十月,去衛。


將適陳,過匡,顏刻爲僕,以其策指之曰:“昔吾入此,由彼缺也。”匡人聞之,以爲魯之陽虎。陽虎嘗暴匡人,匡人於是遂止孔子。孔子狀類陽虎,拘焉五日,顏淵後,子曰:“吾以汝爲死矣。”顏淵曰:“子在,回何敢死!”匡人拘孔子益急,弟子懼。孔子曰:“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天之將喪斯文也,後死者不得與於斯文也。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孔子使從者爲甯武子臣於衛,然後得去。


去即過蒲。月餘,反乎衛,主蘧伯玉家。靈公夫人有南子者,使人謂孔子曰:“四方之君子不辱欲與寡君爲兄弟者,必見寡小君。寡小君原見。”孔子辭謝,不得已而見之。夫人在絺帷中。孔子入門,北面稽首。夫人自帷中再拜,環珮玉聲璆然。孔子曰:“吾鄉爲弗見,見之禮答焉。”子路不說。孔子矢之曰:“予所不者,天厭之!天厭之!”居衛月餘,靈公與夫人同車,宦者雍渠參乘,出,使孔子爲次乘,招搖巿過之。孔子曰:“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於是醜之,去衛,過曹。是歲,魯定公卒。


孔子去曹適宋,與弟子習禮大樹下。宋司馬桓魋欲殺孔子,拔其樹。孔子去。弟子曰:“可以速矣。”孔子曰:“天生德於予,桓魋其如予何!”


孔子適鄭,與弟子相失,孔子獨立郭東門。鄭人或謂子貢曰:“東門有人,其顙似堯,其項類皋陶,其肩類子產,然自要以下不及禹三寸。累累若喪家之狗。”子貢以實告孔子。孔子欣然笑曰:“形狀,末也。而謂似喪家之狗,然哉!然哉!”


孔子遂至陳,主於司城貞子家。歲餘,吳王夫差伐陳,取三邑而去。趙鞅伐朝歌。楚圍蔡,蔡遷於吳。吳敗越王勾踐會稽。


有隼集於陳廷而死,楛矢貫之,石砮,矢長尺有咫。陳湣公使使問仲尼。仲尼曰:“隼來遠矣,此肅慎之矢也。昔武王克商,通道九夷百蠻,使各以其方賄來貢,使無忘職業。於是肅慎貢楛矢石砮,長尺有咫。先王欲昭其令德,以肅慎矢分大姬,配虞胡公而封諸陳。分同姓以珍玉,展親;分異姓以遠職,使無忘服。故分陳以肅慎矢。”試求之故府,果得之。


孔子居陳三歲,會晉楚爭彊,更伐陳,及吳侵陳,陳常被寇。孔子曰:“歸與歸與!吾黨之小子狂簡,進取不忘其初。”於是孔子去陳。


過蒲,會公叔氏以蒲畔,蒲人止孔子。弟子有公良孺者,以私車五乘從孔子。其爲人長賢,有勇力,謂曰:“吾昔從夫子遇難於匡,今又遇難於此,命也已。吾與夫子再罹難,寧鬥而死。”鬥甚疾。蒲人懼,謂孔子曰:“苟毋適衛,吾出子。”與之盟,出孔子東門。孔子遂適衛。子貢曰:“盟可負邪?”孔子曰:“要盟也,神不聽。”


衛靈公聞孔子來,喜,郊迎。問曰:“蒲可伐乎?”對曰:“可。”靈公曰:“吾大夫以爲不可。今蒲,衛之所以待晉楚也,以衛伐之,無乃不可乎?”孔子曰:“其男子有死之志,婦人有保西河之志。吾所伐者不過四五人。”靈公曰:“善。”然不伐蒲。


靈公老,怠於政,不用孔子。孔子喟然嘆曰:“苟有用我者,期月而已,三年有成。”孔子行。


佛肸爲中牟宰。趙簡子攻範、中行,伐中牟。佛肸畔,使人召孔子。孔子欲往。子路曰:“由聞諸夫子,“其身親爲不善者,君子不入也”。今佛肸親以中牟畔,子欲往,如之何?”孔子曰:“有是言也。不曰堅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淄。我豈匏瓜也哉,焉能繫而不食?”


孔子擊磬。有荷蕢而過門者,曰:“有心哉,擊磬乎!硜々乎,莫己知也夫而已矣!”


孔子學鼓琴師襄子,十日不進。師襄子曰:“可以益矣。”孔子曰:“丘已習其曲矣,未得其數也。”有間,曰:“已習其數,可以益矣。”孔子曰:“丘未得其志也。”有間,曰:“已習其志,可以益矣。”孔子曰:“丘未得其爲人也。”有間,有所穆然深思焉,有所怡然高望而遠志焉。曰:“丘得其爲人,黯然而黑,幾然而長,眼如望羊,如王四國,非文王其誰能爲此也!”師襄子闢席再拜,曰:“師蓋雲文王操也。”


孔子既不得用於衛,將西見趙簡子。至於河而聞竇鳴犢、舜華之死也,臨河而嘆曰:“美哉水,洋洋乎!丘之不濟此,命也夫!”子貢趨而進曰:“敢問何謂也?”孔子曰:“竇鳴犢,舜華,晉國之賢大夫也。趙簡子未得志之時,須此兩人而後從政;及其已得志,殺之乃從政。丘聞之也,刳胎殺夭則麒麟不至郊,竭澤涸漁則蛟龍不合陰陽,覆巢毀卵則鳳皇不翔。何則?君子諱傷其類也。夫鳥獸之於不義也尚知闢之,而況乎丘哉!”乃還息乎陬鄉,作爲陬操以哀之。而反乎衛,入主蘧伯玉家。


他日,靈公問兵陳。孔子曰:“俎豆之事則嘗聞之,軍旅之事未之學也。”明日,與孔子語,見蜚雁,仰視之,色不在孔子。孔子遂行,復如陳。


夏,衛靈公卒,立孫輒,是爲衛出公。六月,趙鞅內太子蒯聵於戚。陽虎使太子絻,八人衰絰,僞自衛迎者,哭而入,遂居焉。冬,蔡遷於州來。是歲魯哀公三年,而孔子年六十矣。齊助衛圍戚,以衛太子蒯聵在故也。


夏,魯桓釐廟燔,南宮敬叔救火。孔子在陳,聞之,曰:“災必於桓釐廟乎?”已而果然。


秋,季桓子病,輦而見魯城,喟然嘆曰:“昔此國幾興矣,以吾獲罪於孔子,故不興也。”顧謂其嗣康子曰:“我即死,若必相魯;相魯,必召仲尼。”後數日,桓子卒,康子代立。已葬,欲召仲尼。公之魚曰:“昔吾先君用之不終,終爲諸侯笑。今又用之,不能終,是再爲諸侯笑。”康子曰:“則誰召而可?”曰:“必召厓求。”於是使使召厓求。厓求將行,孔子曰:“魯人召求,非小用之,將大用之也。”是日,孔子曰:“歸乎歸乎!吾黨之小子狂簡,斐然成章,吾不知所以裁之。”子贛知孔子思歸,送厓求,因誡曰“即用,以孔子爲招”雲。


厓求既去,明年,孔子自陳遷於蔡。蔡昭公將如吳,吳召之也。前昭公欺其臣遷州來,後將往,大夫懼復遷,公孫翩射殺昭公。楚侵蔡。秋,齊景公卒。


明年,孔子自蔡如葉。葉公問政,孔子曰:“政在來遠附邇。”他日,葉公問孔子於子路,子路不對。孔子聞之,曰:“由,爾何不對曰“其爲人也,學道不倦,誨人不厭,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云爾。”


去葉,反於蔡。長沮、桀溺耦而耕,孔子以爲隱者,使子路問津焉。長沮曰:“彼執輿者爲誰?”子路曰:“爲孔丘。”曰:“是魯孔丘與?”曰:“然。”曰:“是知津矣。”桀溺謂子路曰:“子爲誰?”曰:“爲仲由。”曰:“子,孔丘之徒與?”曰:“然。”桀溺曰:“悠悠者天下皆是也,而誰以易之?且與其從辟人之士,豈若從辟世之士哉!”櫌而不輟。子路以告孔子,孔子憮然曰:“鳥獸不可與同羣。天下有道,丘不與易也。”


他日,子路行,遇荷筱丈人,曰:“子見夫子乎?”丈人曰:“四體不勤,五穀不分,孰爲夫子!”植其杖而芸。子路以告,孔子曰:“隱者也。”復往,則亡。


孔子遷於蔡三歲,吳伐陳。楚救陳,軍於城父。聞孔子在陳蔡之間,楚使人聘孔子。孔子將往拜禮,陳蔡大夫謀曰:“孔子賢者,所刺譏皆中諸侯之疾。今者久留陳蔡之間,諸大夫所設行皆非仲尼之意。今楚,大國也,來聘孔子。孔子用於楚,則陳蔡用事大夫危矣。”於是乃相與發徒役圍孔子於野。不得行,絕糧。從者病,莫能興。孔子講誦絃歌不衰。子路慍見曰:“君子亦有窮乎?”孔子曰:“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


子貢色作。孔子曰:“賜,爾以予爲多學而識之者與?”曰:“然。非與?”孔子曰:“非也。予一以貫之。”


孔子知弟子有慍心,乃召子路而問曰:“詩云“匪兕匪虎,率彼曠野”。吾道非邪?吾何爲於此?”子路曰:“意者吾未仁邪?人之不我信也。意者吾未知邪?人之不我行也。”孔子曰:“有是乎!由,譬使仁者而必信,安有伯夷、叔齊?使知者而必行,安有王子比干?”


子路出,子貢入見。孔子曰:“賜,詩云“匪兕匪虎,率彼曠野”。吾道非邪?吾何爲於此?”子貢曰:“夫子之道至大也,故天下莫能容夫子。夫子蓋少貶焉?”孔子曰:“賜,良農能稼而不能爲穡,良工能巧而不能爲順。君子能脩其道,綱而紀之,統而理之,而不能爲容。今爾不脩爾道而求爲容。賜,而志不遠矣!”


子貢出,顏回入見。孔子曰:“回,詩云“匪兕匪虎,率彼曠野”。吾道非邪?吾何爲於此?”顏回曰:“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雖然,夫子推而行之,不容何病,不容然後見君子!夫道之不脩也,是吾醜也。夫道既已大脩而不用,是有國者之醜也。不容何病,不容然後見君子!”孔子欣然而笑曰:“有是哉顏氏之子!使爾多財,吾爲爾宰。”


於是使子貢至楚。楚昭王興師迎孔子,然後得免。


昭王將以書社地七百里封孔子。楚令尹子西曰:“王之使使諸侯有如子貢者乎?”曰:“無有。”“王之輔相有如顏回者乎?”曰:“無有。”“王之將率有如子路者乎?”曰:“無有。”“王之官尹有如宰予者乎?”曰:“無有。”“且楚之祖封於周,號爲子男五十里。今孔丘述三五之法,明周召之業,王若用之,則楚安得世世堂堂方數千裏乎?夫文王在豐,武王在鎬,百里之君卒王天下。今孔丘得據土壤,賢弟子爲佐,非楚之福也。”昭王乃止。其秋,楚昭王卒於城父。


楚狂接輿歌而過孔子,曰:“鳳兮鳳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諫兮,來者猶可追也!已而已而,今之從政者殆而!”孔子下,欲與之言。趨而去,弗得與之言。


於是孔子自楚反乎衛。是歲也,孔子年六十三,而魯哀公六年也。


其明年,吳與魯會繒,徵百牢。太宰嚭召季康子。康子使子貢往,然後得已。


孔子曰:“魯衛之政,兄弟也。”是時,衛君輒父不得立,在外,諸侯數以爲讓。而孔子弟子多仕於衛,衛君欲得孔子爲政。子路曰:“衛君待子而爲政,子將奚先?”孔子曰:“必也正名乎!”子路曰:“有是哉,子之迂也!何其正也?”孔子曰:“野哉由也!夫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事不成則禮樂不興,禮樂不興則刑罰不中,刑罰不中則民無所錯手足矣。夫君子爲之必可名,言之必可行。君子於其言,無所苟而已矣。”


其明年,厓有爲季氏將師,與齊戰於郎,克之。季康子曰:“子之於軍旅,學之乎?性之乎?”厓有曰:“學之於孔子。”季康子曰:“孔子何如人哉?”對曰:“用之有名;播之百姓,質諸鬼神而無憾。求之至於此道,雖累千社,夫子不利也。”康子曰:“我欲召之,可乎?”對曰:“欲召之,則毋以小人固之,則可矣。”而衛孔文子將攻太叔,問策於仲尼。仲尼辭不知,退而命載而行,曰:“鳥能擇木,木豈能擇鳥乎!”文子固止。會季康子逐公華、公賓、公林,以幣迎孔子,孔子歸魯。


孔子之去魯凡十四歲而反乎魯。


魯哀公問政,對曰:“政在選臣。”季康子問政,曰:“舉直錯諸枉,則枉者直。”康子患盜,孔子曰:“苟子之不欲,雖賞之不竊。”然魯終不能用孔子,孔子亦不求仕。


孔子之時,周室微而禮樂廢,詩書缺。追跡三代之禮,序書傳,上紀唐虞之際,下至秦繆,編次其事。曰:“夏禮吾能言之,杞不足徵也。殷禮吾能言之,宋不足徵也。足,則吾能徵之矣。”觀殷夏所損益,曰:“後雖百世可知也,以一文一質。周監二代,鬱郁乎文哉。吾從周。”故書傳、禮記自孔氏。


孔子語魯大師:“樂其可知也。始作翕如,縱之純如,皦如,繹如也,以成。”“吾自衛反魯,然後樂正,雅頌各得其所。”


古者詩三千餘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於禮義,上採契后稷,中述殷周之盛,至幽厲之缺,始於衽席,故曰“關雎之亂以爲風始,鹿鳴爲小雅始,文王爲大雅始,清廟爲頌始”。三百五篇孔子皆絃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頌之音。禮樂自此可得而述,以備王道,成六藝。


孔子晚而喜易,序彖、系、象、說卦、文言。讀易,韋編三絕。曰:“假我數年,若是,我於易則彬彬矣。”


孔子以詩書禮樂教,弟子蓋三千焉,身通六藝者七十有二人。如顏濁鄒之徒,頗受業者甚衆。


孔子以四教:文,行,忠,信。絕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所慎:齊,戰,疾。子罕言利與命與仁。不憤不啓,舉一隅不以三隅反,則弗復也。


其於鄉黨,恂恂似不能言者。其於宗廟朝廷,辯辯言,唯謹爾。朝,與上大夫言,誾誾如也;與下大夫言,侃侃如也。


入公門,鞠躬如也;趨進,翼如也。君召使儐,色勃如也。君命召,不俟駕行矣。


魚餒,肉敗,割不正,不食。席不正,不坐。食於有喪者之側,未嘗飽也。


是日哭,則不歌。見齊衰、瞽者,雖童子必變。


“三人行,必得我師。”“德之不脩,學之不講,聞義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憂也。”使人歌,善,則使復之,然後和之。


子不語:怪,力,亂,神。


子貢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聞也。夫子言天道與性命,弗可得聞也已。”顏淵喟然嘆曰:“仰之彌高,鑽之彌堅。瞻之在前,忽焉在後。夫子循循然善誘人,博我以文,約我以禮,欲罷不能。既竭我才,如有所立,卓爾。雖欲從之,蔑由也已。”達巷黨人曰:“大哉孔子,博學而無所成名。”子聞之曰:“我何執?執御乎?執射乎?我執御矣。”牢曰:“子云“不試,故藝”。”


魯哀公十四年春,狩大野。叔孫氏車子鉏商獲獸,以爲不祥。仲尼視之,曰:“麟也。”取之。曰:“河不出圖,雒不出書,吾已矣夫!”顏淵死,孔子曰:“天喪予!”及西狩見麟,曰:“吾道窮矣!”喟然嘆曰:“莫知我夫!”子貢曰:“何爲莫知子?”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學而上達,知我者其天乎!”


“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伯夷、叔齊乎!”謂“柳下惠、少連降志辱身矣”。謂“虞仲、夷逸隱居放言,行中清,廢中權”。“我則異於是,無可無不可。”


子曰:“弗乎弗乎,君子病沒世而名不稱焉。吾道不行矣,吾何以自見於後世哉?”乃因史記作春秋,上至隱公,下訖哀公十四年,十二公。據魯,親周,故殷,運之三代。約其文辭而指博。故吳楚之君自稱王,而春秋貶之曰“子”;踐土之會實召周天子,而春秋諱之曰“天王狩於河陽”:推此類以繩當世。貶損之義,後有王者舉而開之。春秋之義行,則天下亂臣賊子懼焉。


孔子在位聽訟,文辭有可與人共者,弗獨有也。至於爲春秋,筆則筆,削則削,子夏之徒不能贊一辭。弟子受春秋,孔子曰:“後世知丘者以春秋,而罪丘者亦以春秋。”


明歲,子路死於衛。孔子病,子貢請見。孔子方負杖逍遙於門,曰:“賜,汝來何其晚也?”孔子因嘆,歌曰:“太山壞乎!樑柱摧乎!哲人萎乎!”因以涕下。謂子貢曰:“天下無道久矣,莫能宗予。夏人殯於東階,周人於西階,殷人兩柱間。昨暮予夢坐奠兩柱之間,予始殷人也。”後七日卒。


孔子年七十三,以魯哀公十六年四月己丑卒。


哀公誄之曰:“旻天不弔,不玦遺一老,俾屏餘一人以在位,煢煢餘在疚。嗚呼哀哉!尼父,毋自律!”子貢曰:“君其不沒於魯乎!夫子之言曰:“禮失則昏,名失則愆。失志爲昏,失所爲愆。”生不能用,死而誄之,非禮也。稱“餘一人”,非名也。”


孔子葬魯城北泗上,弟子皆服三年。三年心喪畢,相訣而去,則哭,各復盡哀;或復留。唯子贛廬於冢上,凡六年,然後去。弟子及魯人往從冢而家者百有餘室,因命曰孔裏。魯世世相傳以歲時奉祠孔子冢,而諸儒亦講禮鄉飲大射於孔子冢。孔子冢大一頃。故所居堂弟子內,後世因廟藏孔子衣冠琴車書,至於漢二百餘年不絕。高皇帝過魯,以太牢祠焉。諸侯卿相至,常先謁然後從政。


孔子生鯉,字伯魚。伯魚年五十,先孔子死。


伯魚生伋,字子思,年六十二。嘗困於宋。子思作中庸。


子思生白,字子上,年四十七。子上生求,字子家,年四十五。子家生箕,字子京,年四十六。子京生穿,字子高,年五十一。子高生子慎,年五十七,嘗爲魏相。


子慎生鮒,年五十七,爲陳王涉博士,死於陳下。


鮒弟子襄,年五十七。嘗爲孝惠皇帝博士,遷爲長沙太守。長九尺六寸。


子襄生忠,年五十七。忠生武,武生延年及安國。安國爲今皇帝博士,至臨淮太守,蚤卒。安國生卬,卬生驩。


太史公曰:詩有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然心鄉往之。餘讀孔氏書,想見其爲人。適魯,觀仲尼廟堂車服禮器,諸生以時習禮其家,餘祗回留之不能去雲。天下君王至於賢人衆矣,當時則榮,沒則已焉。孔子布衣,傳十餘世,學者宗之。自天子王侯,中國言六藝者折中於夫子,可謂至聖矣!


孔子之胄,出於商國。弗父能讓,正考銘勒。防叔來奔,鄒人掎足。尼丘誕聖,闕里生德。七十升堂,四方取則。卯誅兩觀,攝相夾谷。歌鳳遽衰,泣麟何促!九流仰鏡,萬古欽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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