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治通鑑》(常簡作《通鑑》),是由北宋史學家司馬光主編的一部多卷本編年體史書,共294卷,歷時十九年完成。主要以時間爲綱,事件爲目,從周威烈王二十三年(公元前403年)寫起,到五代後周世宗顯德六年(公元959年)徵淮南停筆,涵蓋十六朝1362年的歷史。在這部書裏,編者總結出許多經驗教訓,供統治者借鑑,宋神宗認爲此書“鑑於往事,有資於治道”,即以歷史的得失作爲鑑誡來加強統治,所以定名爲《資治通鑑》。
起閼逢攝提格,盡昭陽大淵獻,凡十年。
高皇后元年元年(甲寅,公元前一八七年)
冬,太后議欲立諸呂爲王,問右丞相陵。陵曰:“高帝刑白馬盟曰:‘非劉氏而王,天下共擊之。’今王呂氏,非約也。”太后不說,問左丞相平、太尉勃,對曰:“高帝定天下,王子弟;今太后稱制,王諸呂,無所不可。”太后喜,罷朝。王陵讓陳平、絳侯曰;“始與高帝疌血盟,諸君不在邪?今高帝崩,太后女主,欲王呂氏;諸君縱慾阿意背約,何面目見高帝於地下乎?”陳平、絳侯曰:“於今,面折廷爭,臣不如君;全社稷,定劉氏之後,君亦不如臣。”陵無以應之。十一月,甲子,太后以王陵爲帝太傅,實奪之相權。陵遂病免歸。乃以左丞相平爲右丞相,以闢陽侯審食其爲左丞相,不治事,令監宮中,如郎中令。食其故得幸於太后,公卿皆因而決事。太后怨趙堯爲趙隱王謀,乃抵堯罪。上黨守任敖嘗爲沛獄吏,有德於太后,乃以爲御史大夫。太后又追尊其父臨泗侯呂公爲宣王,兄周呂令武侯澤爲悼武王,欲以王諸呂爲漸。
春,正月,除三族罪、妖言令。夏,四月,魯元公主薨。封公主子張偃爲魯王,諡公主曰魯元太后。
辛卯,封所名孝惠子山爲襄城侯,朝爲軹侯,武爲壺關侯。
太后欲王呂氏,乃先立所名孝惠子強爲淮陽王,不疑爲恆山王;使大謁者張釋風大臣。大臣乃請立悼武王長子酈侯臺爲呂王,割齊之濟南郡爲呂國。
五月,丙申,趙王宮叢臺災。
秋,桃、李華。
高皇后二年(乙卯,公元前一八六年)
冬,十一月,呂肅王臺薨。
春,正月,乙卯,地震;羌道、武都道山崩。
夏,五月,丙申,封楚元王子郢客爲上邳侯,齊悼惠王子章爲硃虛侯,令入宿衛,又以呂祿女妻章。
六月,丙戌晦,日有食之。
秋,七月,恆山哀王不疑薨。
行八銖錢。
癸丑,立襄成侯山爲恆山王,更名義。
高皇后三年(丙辰,公元前一八五年)
夏,江水、漢水溢,流四千餘家。
秋,星晝見。
伊水、洛水溢,流千六百餘家。汝水溢,流八百餘家。
高皇后四年(丁巳,公元前一八四年)
春,二月,癸未,立所名孝惠子太爲昌平侯。
夏,四月,丙申,太后封女弟嬃爲臨光侯。
少帝浸長,自知非皇后子,乃出言曰:“後安能殺吾母而名我!我壯,即爲變!”太后聞之,幽之永巷中,言帝病,左右莫得見。太后語羣臣曰:“今皇帝病久不已,失惑昏亂,不能繼嗣治天下;其代之。”羣臣皆頓首言:“皇太后爲天下齊民計,所以安宗廟、社稷甚深。羣臣頓首奉詔。”遂廢帝,幽殺之。五月,丙辰,立恆山王義爲帝,更名曰弘,不稱元年,以太后制天下事故也。以軹侯朝爲恆山王。
是歲,以平陽侯曹窋爲御史大夫。
有司請禁南越關市、鐵器。南越王佗曰:“高帝立我,通使物。今高後聽讒臣,別異蠻夷,隔絕器物,此必長沙王計,欲倚中國擊滅南越而並王之,自爲功也。”
高皇后五年(戊午,公元前一八三年)
春,佗自稱南越武帝,發兵攻長沙,敗數縣而去。
秋,八月,淮陽懷王強薨,以壺關侯武爲淮陽王。
九月,發河東、上黨騎屯北地。
初令戍卒歲更。
高皇后六年(己未,公元前一八二年)
冬,十月,太后以呂王嘉居處驕恣,廢之。十一月,立肅王弟產爲呂王。
春,星晝見。
夏,四月,丁酉,赦天下。
封硃虛侯章弟興居爲東牟侯,亦入宿衛。
匈奴寇狄道,攻阿陽。
行五分錢。
宣平侯張敖卒,賜諡曰魯元王。
高皇后七年(庚申,公元前一八一年)
冬,十二月,匈奴寇狄道,略二千餘人。
春,正月,太后召趙幽王友。友以諸呂女爲後,弗愛,愛他姬。諸呂女怒,去,讒之於太后曰:“王言‘呂氏安得王!太后百歲後,吾必擊之。’”太后以故召趙王,趙王至,置邸,不得見,令衛圍守之,弗與食;其羣臣或竊饋,輒捕論之。丁丑,趙王餓死,以民禮葬之長安民冢次。
己丑,日食,晝晦。太后惡之,謂左右曰:“此爲我也!”
二月,徙梁王恢爲趙王,呂王產爲梁王。梁王不之國,爲帝太傅。
秋,七月,丁巳,立平昌侯太爲濟川王。
呂嬃女爲將軍、營陵侯劉澤妻。澤者,高祖從祖昆弟也。齊人田生爲之說大謁者張卿曰:“諸呂之王也,諸大臣未大服。今營陵侯澤,諸劉最長;今卿言太后王之,呂氏王益固矣。”張卿入言太后,太后然之,乃割齊之琅邪郡封澤爲琅邪王。
趙王恢之徙趙,心懷不樂。太后以呂產女爲王后,王后從官皆諸呂,擅權,微伺趙王,趙王不得自恣。王有所愛姬,王后使人鴆殺之。六月,王不勝悲憤,自殺。太后聞之,以爲王用婦人棄宗廟禮,廢其嗣。
是時,諸呂擅權用事。硃虛侯章,年二十,有氣力,忿劉氏不得職。嘗入侍太后燕飲,太后令章爲酒吏。章自請曰:“臣將種也,請得以軍法行酒。”太后曰:“可。”酒酣,章請爲《耕田歌》,太后許之。章曰:“深耕穊種,立苗欲疏;非其種者,鋤而去之!”太后默然。頃之,諸呂有一人醉,亡酒,章追,拔劍斬之而還,報曰:“有亡酒一人,臣謹行法斬之!”太后左右皆大驚,業已許其軍法,無以罪也,因罷。自是之後,諸呂憚硃虛侯,雖大臣皆依硃虛侯,劉氏爲益強。陳平患諸呂,力不能制,恐禍及己。嘗燕居深念,陸賈往,直入坐,而陳丞相不見。陸生曰:“何念之深也!”陳平曰:“生揣我何念?”陸生曰:“足下極富貴,無慾矣;然有憂念,不過患諸呂、少主耳。”陳平曰:“然!爲之奈何?”陸生曰:“天下安,注意相;天下危,注意將。將相和調,則士豫附;天下雖有變,權不分。爲社稷計,在兩君掌握耳。臣常欲謂太尉絳侯,絳侯與我戲,易吾言。君何不交歡太尉,深相結?”因爲陳平畫呂氏數事。陳平用其計,乃以五百金爲絳侯壽,厚具樂飲;太尉報亦如之。兩人深相結,呂氏諸益衰。陳平以奴婢百人、車馬五十乘、錢五百萬遺陸生爲飲食費。
太后使使告代王,欲徙王趙。代王謝之,願守代邊。太后乃立兄子呂祿爲趙王,追尊祿父建成康侯釋之爲趙昭王。
九月,燕靈王建薨,有美人子,太后使人殺之。國除。
遣隆慮侯周竈將兵擊南越。
高皇后八年(辛酉,公元前一八零年)
冬,十月,辛丑,立呂肅王子東平侯通爲燕王,封通弟莊爲東平侯。
三月,太后礻犮,還,過軹道,見物如蒼犬,撠太后掖,忽不復見。卜之,雲“趙王如意爲祟”。太后遂病掖傷。太后爲外孫魯王偃年少孤弱,夏,四月,丁酉,封張敖前姬兩子侈爲新都侯,壽爲樂昌侯,以輔魯王。又封中大謁者張釋爲建陵侯,以其勸王諸呂,賞之也。
江、漢水溢,流萬餘家。
秋,七月,太后病甚,乃令趙王祿爲上將軍,居北軍;呂王產居南軍。太后誡產、祿曰:“呂氏之王,大臣弗平。我即崩,帝年少,大臣恐爲變。必據兵衛宮,慎毋送喪,爲人所制!”辛巳,太后崩,遺詔:大赦天下,以呂王產爲相國,以呂祿女爲帝后。高後已葬,以左丞相審食其爲帝太傅。
諸呂欲爲亂,畏大臣絳、灌等,未敢發。硃虛侯以呂祿女爲婦,故知其謀,乃陰令人告其兄齊王,欲令發兵西,硃虛侯、東牟侯爲內應,以誅諸呂,立齊王爲帝。齊王乃與其舅駟鈞、郎中令祝午、中尉魏勃陰謀發兵。齊相召平弗聽。八月,丙午,齊王欲使人誅相。相聞之,乃發卒衛王宮。魏勃紿召平曰:“王欲發兵,非有漢虎符驗也。而相君圍王固善,勃請爲君將兵衛王。”召平信之。勃既將兵,遂圍相府,召平自殺。於是齊王以駟鈞爲相,魏勃爲將軍,祝午爲內史,悉發國中兵。使祝午東詐琅邪王曰:“呂氏作亂,齊王發兵欲西誅之。齊王自以年少,不習兵革之事,願舉國委大王。大王,自高帝將也。請大王幸之臨菑,見齊王計事。”琅邪王信之,西馳見齊王。齊王因留琅邪王,而使祝午盡發琅邪國兵,並將之。琅邪王說齊王曰:“大王,高皇帝適長孫也,當立。今諸大臣狐疑未有所定,而澤於劉氏最爲長年,大臣固待澤決計。今大王留臣,無爲也,不如使我入關計事。”齊王以爲然,乃益具車送琅邪王。琅邪王既行,齊遂舉兵西攻濟南。遺諸侯王書,陳諸呂之罪,欲舉兵誅之。相國呂產等聞之,乃遣潁陰侯灌嬰將兵擊之。灌嬰至滎陽,謀曰:“諸呂擁兵關中,欲危劉氏而自立。今我破齊還報,此益呂氏之資也。”乃留屯滎陽,使使諭齊王及諸侯與連和,以待呂氏變,共誅之。齊王聞之,乃還兵西界待約。
呂祿、呂產欲作亂,內憚絳侯、硃虛等,外畏齊、楚兵,又恐灌嬰畔之。欲待灌嬰兵與齊合而發,猶豫未決。當是時,濟川王太、淮陽王武、常山王朝及魯王張偃皆年少,未之國,居長安;趙王祿、梁王產各將兵居南、北軍。皆呂氏之人也。列侯羣臣莫自堅其命。太尉絳侯勃不得主兵。曲周侯酈商老病,其子寄與呂祿善。絳侯乃與丞相陳平謀,使人劫酈商,令其子寄往紿說呂祿曰:“高帝與呂后共定天下,劉氏所立九王,呂氏所立三王,皆大臣之議,事已佈告諸侯,皆以爲宜。今太后崩,帝少,而足下佩趙王印,不急之國守籓,乃爲上將,將兵留此,爲大臣諸侯所疑。足下何不歸將印,以兵屬太尉,請梁王歸相國印,與大臣盟而之國。齊兵必罷,大臣得安,足下高枕而王千里,此萬世之利也。”呂祿信然其計,欲以兵屬太尉。使人報呂產及諸呂老人,或以爲便,或曰不便,計猶豫未有所決。呂祿信酈寄,時與出遊獵,過其姑呂嬃。嬃大怒曰:“若爲將而棄軍,呂氏今無處矣!”乃悉出珠玉、寶器散堂下,曰:“毋爲他人守也!”
九月,庚申旦,平陽侯窋行御史大夫事,見相國產計事。郎中令賈壽使從齊來,因數產曰:“王不早之國,今雖欲行,尚可得邪!”具以灌嬰與齊、楚合從欲誅諸呂告產,且趣產急入宮。平陽侯頗聞其語,馳告丞相、太尉。太尉欲入北軍,不得入。襄平侯紀通尚符節,乃令持節矯內太尉北軍。太尉復令酈寄與典客劉揭先說呂祿曰:“帝使太尉守北軍,欲足下之國。急歸將印辭去。不然,禍且起。”呂祿以爲酈況不欺己,遂解印屬典客,而以兵授太尉。太尉至軍,呂祿已去。太尉入軍門,行令軍中曰:“爲呂氏右袒,爲劉氏左袒!”軍中皆左袒,太尉遂將北軍。然尚有南軍。丞相平乃召硃虛侯章佐太尉,太尉令硃虛侯監軍門,令平陽侯告衛尉:“毋入相國產殿門。”呂產不知呂祿已去北軍,乃入未央宮,欲爲亂。至殿門,弗得入,徘徊往來。平陽侯恐弗勝,馳語太尉。太尉尚恐不勝諸呂,未敢公言誅之,乃謂硃虛侯曰:“急入宮衛帝!”硃虛侯請卒,太尉予卒千餘人。入未央宮門,見產廷中。日飠甫時,遂擊產,產走。天風大起,以故其從官亂,莫敢鬥,逐產,殺之郎中府吏廁中。硃虛侯已殺產,帝命謁者持節勞硃虛侯。硃虛侯欲奪其節,謁者不肯。硃虛侯則從與載,因節信馳走,斬長樂衛尉呂更始。還,馳入北軍報太尉。太尉起,拜賀硃虛侯曰:“所患獨呂產。今已誅,天下定矣!”遂遣人分部悉捕諸呂男女,無少長皆斬之。辛酉,捕斬呂祿而笞殺呂嬃,使人誅燕王呂通而廢魯王張偃。戊辰,徙濟川王王梁。遣硃虛侯章以誅諸呂事告齊王,令罷兵。灌嬰在滎陽,聞魏勃本教齊王舉兵,使使召魏勃至,責問之。勃曰:“失火之家,豈暇先言丈人而後救火乎!”因退立,股戰而慄,恐不能言者,終無他語。灌將軍熟視笑曰:“人謂魏勃勇,妄庸人耳,何能爲乎!”乃罷魏勃。灌嬰兵亦罷滎陽歸。
班固贊曰:孝文時,天下以酈寄爲賣友。夫賣友者,謂見利而忘義也。若寄父爲功臣而又執劫,雖摧呂祿以安社稷,誼存君親可也。
諸大臣相與陰謀曰:“少帝及梁、淮陽、恆山王,皆非真孝惠子也。呂后以計詐名他人子,殺其母養後宮,令孝惠子之,立以爲後及諸王,以強呂氏。今皆已夷滅諸呂,而所立即長,用事,吾屬無類矣。不如視諸王最賢者立之。”或言:“齊王,高帝長孫,可立也。”大臣皆曰:“呂氏以外家惡而幾危宗廟,亂功臣。今齊王舅駟鈞,虎而冠。即立齊王,復爲呂氏矣。代王方今高帝見子最長,仁孝寬厚,太后家薄氏謹良。且立長固順,況以仁孝聞天下乎!”乃相與共陰使人召代王。
代王問左右,郎中令張武等曰:“漢大臣皆故高帝時大將,習兵,多謀詐。此其屬意非止此也,特畏高帝、呂太后威耳。今已誅諸呂,新疌血京師,此以迎大王爲名,實不可信。願大王稱疾毋往,以觀其變。”中尉宋昌進曰:“羣臣之議皆非也。夫秦失其政,諸侯、豪桀並起,人人自以爲得之者以萬數,然卒踐天子之位者,劉氏也,天下絕望,一矣。高帝封王子弟,地犬牙相制,此所謂磐石之宗也,天下服其強,二矣。漢興,除秦苛政,約法令,施德惠,人人自安,難動搖,三矣。夫以呂太后之嚴,立諸呂爲三王,擅權專制;然而太尉以一節入北軍一呼,士皆左袒爲劉氏,叛諸呂,卒以滅之。此乃天授,非人力也。今大臣雖欲爲變,百姓弗爲使,其黨寧能專一邪?方今內有硃虛、東牟之親,外畏吳、楚、淮陽、琅邪、齊、代之強。方今高帝子,獨淮南王與大王。大王又長,賢聖仁孝聞於天下,故大臣因天下之心而欲迎立大王。大王勿疑也。”代王報太后計之。猶豫未定,卜之,兆得大橫。佔曰:“大橫庚庚,餘爲天王,夏啓以光。”代王曰:“寡人固已爲王矣,又何王?”卜人曰:“所謂天王者,乃天子也。”於是代王遣太后弟薄昭往見絳侯,絳侯等具爲昭言所以迎立王意。薄昭還報曰:“信矣,無可疑者。”代王乃笑謂宋昌曰:“果如公言。”乃命宋昌參乘,張武等六人乘傳,從詣長安。至高陵,休止,而使宋昌先馳之長安觀變。昌至渭橋,丞相以下皆迎。昌還報。代王馳至渭橋,羣臣拜謁稱臣,代王下車答拜。太尉勃進曰:“願請間。”宋昌曰:“所言公,公言之;所言私,王者無私。”太尉乃跪上天子璽、符。代王謝曰:“至代邸而議之。”
後九月,己酉晦,代王至長安,舍代邸,羣臣從至邸。丞相陳平等皆再拜言曰:“子弘等皆非孝惠子,不當奉宗廟。大王,高帝長子,宜爲嗣。願大王即天子位。”代王西鄉讓者三,南鄉讓者再,遂即天子位。羣臣以禮次侍。東牟侯興居曰:“誅呂氏,臣無功,請得除宮。”乃與太僕汝陰侯滕公入宮,前謂少帝曰:“足下非劉氏子,不當立!”乃顧麾左右執戟者掊兵罷去;有數人不肯去兵,宦者令張釋諭告,亦去兵。滕公乃召乘輿車載少帝出。少帝曰:“欲將我安之乎?”滕公曰:“出就舍。”舍少府。乃奉天子法駕迎代王於邸,報曰:“宮謹除。”代王即夕入未央宮。有謁者十人持戟衛端門,曰:“天子在也,足下何爲者而入?”代王乃謂太尉。太尉往諭,謁者十人皆掊兵而去,代王遂入。夜,拜宋昌爲衛將軍,鎮撫南北軍;以張武爲郎中令,行殿中。有司分部誅滅梁、淮陽、恆山王及少帝於邸。文帝還坐前殿,夜,下詔書赦天下。
太宗孝文皇帝上
孝文帝元年(壬戌,公元前一七九年)
冬,十月,庚戌,徙琅邪王澤爲燕王;封趙幽王子遂爲趙王。
陳平謝病。上問之,平曰:“高祖時,勃功不如臣,及誅諸呂,臣功亦不如勃,願以右丞相讓勃。”十一月,辛巳,上徙平爲左丞相,太尉勃爲右丞相,大將軍灌嬰爲太尉。
諸呂所奪齊、楚故地,皆復與之。論誅諸呂功,右丞相勃以下益戶、賜金各有差。絳侯朝罷趨出,意得甚。上禮之恭,常目送之。郎中安陵袁盎諫曰:“諸呂悖逆,大臣相與共誅之。是時丞相爲太尉,本兵柄,適會其成功。今丞相如有驕主色,陛下謙讓。臣主失禮,竊爲陛下弗取也!”後朝,上益莊,丞相益畏。
十二月,詔曰:“法者,治之正也。今犯法已論,而使無罪之父母、妻子、同產坐之,及爲收帑,朕甚不取!其除收帑諸相坐律令。”
春,正月,有司請蚤建太子。上曰;“朕既不德,縱不能博求天下賢聖有德之人而禪天下焉,而曰豫建太子,是重吾不德也。其安之!”有司曰:“豫建太子,所以重宗廟、社稷,不忘天下也。”上曰:“楚王,季父也;吳王,兄也;淮南王,弟也,豈不豫哉?今不選舉焉,而曰必子,人其以朕爲忘賢有德者而專於子,非所以憂天下也!”有司固請曰:“古者殷、周有國,治安皆千餘歲,用此道也。立嗣必子,所從來遠矣。高帝平天下爲太祖,子孫繼嗣世世不絕,今釋宜建而更選於諸侯及宗室,非高帝之志也。更議不宜。子啓最長,純厚慈仁,請建以爲太子。”上乃許之。
三月,立太子母竇氏爲皇后。皇后,清河觀津人。有弟廣國,字少君,幼爲人所略賣,傳十餘家,聞竇後立,乃上書自陳。召見,驗問,得實,乃厚賜田宅、金錢,與兄長君家於長安。絳侯、灌將軍等曰:“吾屬不死,命乃且縣此兩人。兩人所出微,不可不爲擇師傅、賓客;又復效呂氏,大事也!”於是乃選士之有節行者與居。竇長君、少君由此爲退讓君子,不敢以尊貴驕人。
詔振貸鰥、寡、孤、獨、窮困之人。又令:“八十已上,月賜米、肉、酒;九十已上,加賜帛、絮。賜物當稟鬻米者,長吏閱視,丞若尉致;不滿九十,嗇夫、令史致;二千石遣都吏循行,不稱者督之。”
楚元王交薨。
夏,四月,齊、楚地震,二十九山同日崩,大水潰出。
時有獻千里馬者。帝曰:“鸞旗在前,屬車在後,吉行日五十里,師行三十里。朕乘千里馬,獨先安之?”於是還其馬,與道里費,而下詔曰:“朕不受獻也。其令四方毋求來獻。”
帝既施惠天下,諸侯、四夷遠近歡洽。乃修代來功,封宋昌爲壯武侯。
帝益明習國家事。朝而問右丞相勃曰:“天下一歲決獄幾何?”勃謝不知。又問:“一歲錢穀出入幾何?”勃又謝不知,惶愧,汗出沾背。上問左丞相平。平曰:“有主者。”上曰:“主者謂誰?”曰:“陛下即問決獄,責廷尉;問錢穀,責治粟內史。”上曰:“苟各有主者,而君所主者何事也?”平謝曰:“陛下不知其駑下,使待罪宰相。宰相者,上佐天子,理陰陽,順四時;下遂萬物之宜;外鎮撫四夷諸侯;內親附百姓,使卿大夫各得任其職焉。”帝乃稱善。右丞相大慚,出而讓陳平曰:“君獨不素教我對!”陳平笑曰:“君居其位,不知其任邪?且陛下即問長安中盜賊數,君欲強對邪?”於是絳侯自知其能不如平遠矣。居頃之,人或說勃曰:“君既誅諸呂,立代王,威震天下。而君受厚賞,處尊位,久之,即禍及身矣。”勃亦自危,乃謝病,請歸相印,上許之。秋,八月,辛未,右丞相勃免,左丞相平專爲丞相。
初,隆慮侯竈擊南越,會暑溼,士卒大疫,兵不能隃領。歲餘,高後崩,即罷兵。趙佗因此以兵威財物賂遺閩越、西甌、駱,役屬焉。東西萬餘裏,乘黃屋左纛,稱制與中國侔。帝乃爲佗親冢在真定者置守邑,歲時奉祀;召其昆弟,尊官、厚賜寵之。復使陸賈使南越,賜佗書曰:“朕,高皇帝側室之子也,棄外,奉北籓於代。道里遼遠,壅蔽樸愚,未嘗致書。高皇帝棄羣臣,孝惠皇帝即世;高後自臨事,不幸有疾,諸呂爲變,賴功臣之力,誅之已畢,朕以王、侯、吏不釋之故,不得不立。今即位。乃者聞王遺將軍隆慮侯書,求親昆弟,請罷長沙兩將軍。朕以王書罷將軍博陽侯;親昆弟在真定者,已遣人存問,修治先人冢。前日聞王發兵於邊,爲寇災不止。當其時,長沙苦之,南郡尤甚。雖王之國,庸獨利乎!必多殺士卒,傷良將吏,寡人之妻,孤人之子,獨人父母,得一亡十,朕不忍爲也。朕欲定地犬牙相入者,以問吏,吏曰:‘高皇帝所以介長沙土也。’朕不得擅變焉。今得王之地,不足以爲大;得王之財,不足以爲富。服領以南,王自治之。雖然,王之號爲帝。兩帝並立,亡一乘之使以通其道,是爭也;爭而不讓,仁者不爲也。願與王分棄前惡,終今以來,通使如故。”
賈至南越,南越王恐,頓首謝罪,願奉明詔,長爲籓臣,奉貢職。於是下令國中曰:“吾聞兩雄不俱立,兩賢不併世。漢皇帝,賢天子。自今以來,去帝制、黃屋、左纛。”因爲書,稱:“蠻夷大長、老夫臣佗昧死再拜上書皇帝陛下:老夫,故越吏也,高皇帝幸賜臣佗璽,以爲南越王。孝惠皇帝即位,義不忍絕,所以賜老夫者甚厚。高後用事,別異蠻夷,出令曰:‘毋與蠻夷越金、鐵、田器、馬、牛、羊。即予,予牡,毋予牝。’老夫處僻,馬、牛、羊齒已長。自以祭祀不修,有死罪,使內史籓、中尉高、御史平凡三輩上書謝過,皆不反。又風聞老夫父母墳墓已壞削,兄弟宗族已誅論。吏相與議曰:‘今內不得振於漢,外無以自高異。’故更號爲帝,自帝其國,非敢有害於天下。高皇后聞之,大怒,削去南越之籍,使使不通。老夫竊疑長沙王讒臣,故發兵以伐其邊。老夫處越四十九年,於今抱孫焉。然夙興夜寐,寢不安席,食不甘味,目不視靡曼之色,耳不聽鐘鼓之音者,以不得事漢也。今陛下幸哀憐,復故號,通使漢如故;老夫死,骨不腐。改號,不敢爲帝矣!”
齊哀王襄薨。
上聞河南守吳公治平爲天下第一,召以爲廷尉。吳公薦洛陽人賈誼,帝召以爲博士。是時賈生年二十餘。帝愛其辭博,一歲中,超遷至太中大夫。賈生請改正朔,易服色,定官名,興禮樂,以立漢制,更秦法。帝謙讓未遑也。
孝文帝二年(癸亥,公元前一七八年)
冬,十月,曲逆獻侯陳平薨。
詔列侯各之國,爲吏及詔所止者,遣太子。
十一月,乙亥,周勃復爲丞相。
癸卯晦,日有食之。詔:“羣臣悉思朕之過失及知見之所不及,匄以啓告朕。及舉賢良、方正、能直言極諫者,以匡朕之不逮。”因各敕以職任,務省繇費以便民,罷衛將軍。太僕見馬遺財足,餘皆以給傳置。
潁陰侯騎賈山上書言治亂之道曰:“臣聞雷霆之所擊,無不摧折者;萬鈞之所壓,無不糜滅者。今人主之威,非特雷霆也;執重,非特萬鈞也。開道而求諫,和顏色而受之,用其言而顯其身,士猶恐懼而不敢自盡;又況於縱慾恣暴、惡聞其過乎!震之以威,壓之以重,雖有堯、舜之智,孟賁之勇,豈有不摧折者哉!如此,則人主不得聞其過,社稷危矣。
昔者周蓋千八百國,以九州之民養千八百國之君,君有餘財,民有餘力,而頌聲作。秦皇帝以千八百國之民自養,力罷不能勝其役,財盡不能勝其求。一君之身耳,所自養者馳騁弋獵之娛,天下弗能供也。秦皇帝計其功德,度其後嗣世世無窮;然身死纔數月耳,天下四面而攻之,宗廟滅絕矣。秦皇帝居滅絕之中而不自知者,何也?天下莫敢告也。其所以莫敢告者,何也?亡養老之義,亡輔弼之臣,退誹謗之人,殺直諫之士。是以道諛、媮合苟容,比其德則賢於堯、舜,課其功則賢於湯、武;天下已潰而莫之告也。今陛下使天下舉賢良方正之士,天下皆欣欣焉曰:‘將興堯舜之道、三王之功矣。’天下之士,莫不精白以承休德。今方正之士皆在朝廷矣;又選其賢者,使爲常侍、諸吏,與之馳驅射獵,一日再三出。臣恐朝廷之解馳,百官之墮於事也。陛下即位,親自勉以厚天下,節用愛民,平獄緩刑;天下莫不說喜。臣聞山東吏布詔令,民雖老羸癃疾,扶杖而往聽之,願少須臾毋死,思見德化之成也。今功業方就,名聞方昭,四方鄉風而從;豪俊之臣,方正之士,直與之日日獵射,擊兔、伐狐,以傷大業,絕天下之望,臣竊悼之。古者大臣不得與宴遊,使皆務其方而高其節,則羣臣莫敢不正身修行,盡心以稱大體。夫士,修之於家而壞之於天子之廷,臣竊愍之。陛下與衆臣宴遊,與大臣、方正朝廷論議,遊不失樂,朝不失禮,議不失計,軌事之大者也。”上嘉納其言。
上每朝,郎、從官上書疏,未嘗不止輦受其言。言不可用置之,言可用採之,未嘗不稱善。帝從霸陵上欲西馳下峻阪。中郎將袁盎騎,並車攬轡。上曰:“將軍怯邪?”盎曰:“臣聞‘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聖主不乘危,不徼倖。今陛下騁六飛馳下峻山,有如馬驚車敗,陛下縱自輕,奈高廟、太后何!”上乃止。上所幸慎夫人,在禁中常與皇后同席坐。及坐郎置,袁盎引卻慎夫人坐。慎夫人怒,不肯坐;上亦怒,起,入禁中。盎因前說曰:“臣聞‘尊卑有序,則上下和’。今陛下既已立後,慎夫人乃妾。妾、主豈可與同坐哉!且陛下幸之,即厚賜之。陛下所以爲慎夫人,適所以禍之也。陛下獨不見‘人彘’乎!”於是上乃說,召語慎夫人,慎夫人賜盎金五十斤。
賈誼說上曰:“《管子》曰:‘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民不足而可治者,自古及今,未之嘗聞。古之人曰:‘一夫不耕,或受之飢;一女不織,或受之寒。’生之有時而用之亡度,則物力必屈。古之治天下,至纖至悉,故其畜積足恃。今背本而趨末者甚衆,是天下之大殘也!淫侈之俗,日日以長,是天下之大賊也!殘、賊公行,莫之或止;大命將泛,莫之振救。生之者甚少而靡之者甚多,天下財產何得不蹷。
漢之爲漢,幾四十年矣,公私之積,猶可哀痛。失時不雨,民且狼顧;歲惡不入,請賣爵子。既聞耳矣,安有爲天下阽危者若是而上不驚者!
世之有飢、穰,天之行也;禹、湯被之矣。即不幸有方二三千里之旱,國胡以相恤?卒然邊境有急,數十百萬之衆,國胡以饋之?兵、旱相乘,天下大屈,有勇力者聚徒而衡擊,罷夫、羸老,易子上咬其骨。政治未畢通也,遠方之能僭擬者並舉而爭起矣;乃駭而圖之,豈將有及乎!夫積貯者,天下之大命也。苟粟多而財有餘,何爲而不成!以攻則取,以守則固,以戰則勝,懷敵附遠,何招而不至!
今驅民而歸之農,皆著於本。使天下各食其力,末技、遊食之民轉而緣南畮則畜積足而人樂其所矣。可以爲富安天下,而直爲此廩廩也,竊爲陛下惜之!”
上感誼言,春,正月,丁亥,詔開藉田,上親耕以率天下之民。
三月,有司請立皇子爲諸侯王。詔先立趙幽王少子闢強爲河間王,硃虛侯章爲城陽王,東牟侯興居爲濟北王;然後立皇子武爲代王,參爲太原王,揖爲梁王。
五月,詔曰:“古之治天下,朝有進善之旌,誹謗之木,所以通治道而來諫者也。今法有誹謗、妖言之罪,是使衆臣不敢盡情而上無由聞過失也,將何以來遠方之賢良!其除之!”
九月,詔曰:“農,天下之大本也,民所恃以生也;而民或不務本而事末,故生不遂。朕憂其然,故今茲親率羣臣農以勸之;其賜天下民今年田租之半。”
燕敬王澤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