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治通鑑》(常簡作《通鑑》),是由北宋史學家司馬光主編的一部多卷本編年體史書,共294卷,歷時十九年完成。主要以時間爲綱,事件爲目,從周威烈王二十三年(公元前403年)寫起,到五代後周世宗顯德六年(公元959年)徵淮南停筆,涵蓋十六朝1362年的歷史。在這部書裏,編者總結出許多經驗教訓,供統治者借鑑,宋神宗認爲此書“鑑於往事,有資於治道”,即以歷史的得失作爲鑑誡來加強統治,所以定名爲《資治通鑑》。
起重光赤奮若,盡強圉協洽,凡七年。
世宗孝武皇帝上之上建元元年(辛丑,公元前一四零年)
冬,十月,詔舉賢良方正直言極諫之士,上親策問以古今治道,對者百餘人。廣川董仲舒對曰:“道者,所繇適於治之路也,仁、義、禮、樂,皆其具也。故聖王已沒,而子孫長久,安寧數百歲,此皆禮樂教化之功也。夫人君莫不欲安存,而政亂國危者甚衆;所任者非其人而所繇者非其道,是以政日以僕滅也。夫周道衰於幽、厲,非道亡也,幽、厲不繇也。至於宣王,思昔先王之德,興滯補敝,明文、武之功業,周道粲然復興,此夙夜不懈行善之所致也。
孔子曰:‘人能弘道,非道弘人。’故治亂廢興在於己,非天降命,不可得反;其所操持悖謬,失其統也。爲人君者,正心以正朝廷,正朝廷以正百官,正百官以正萬民,正萬民以正四方。四方正,遠近莫敢不壹於正,而亡有邪氣奸其間者,是以陰陽調而風雨時,羣生和而萬民殖,諸福之物,可致之祥,莫不畢至,而王道終矣!孔子曰:‘鳳鳥不至,河不出圖,吾已矣夫!’自悲可致此物,而身卑賤不得致也。今陛下貴爲天子,富有四海,居得致之位,操可致之勢,又有能致之資;行高而恩厚,知明而意美,愛民而好士,可謂誼主矣。然而天地未應而美祥莫至者,何也?凡以教化不立而萬民不正也。夫萬民之從利也,如水之走下,不以教化堤防之,不能止也。古之王者明於此,故南面而治天下,莫不以教化爲大務。立太學以教於國,設癢序以化於邑,漸民以仁,摩民以誼,節民以禮,故其刑罰甚輕而禁不犯者,教化行而習俗美也。聖王之繼亂世也,掃除其跡而悉去之,復修教化而崇起之;教化已明,習俗已成,子孫循之,行五六百歲尚示敗也。秦滅先聖之道,爲苟且之治,故立十四年而亡,其遺毒餘烈至今未滅,習俗薄惡,人民囂頑,抵冒殊扞,熟爛如此之甚者也。竊譬之:琴瑟不調,甚者必解而更張之,乃可鼓也;爲政而不行,甚者必變而更化之,乃可理也。故漢得天下以來,常欲治而至今不可善治者,失之於當更化而不更化也。
“臣聞聖王之治天下也,少則習之學,長則材諸位,爵祿以養其德,刑罰以威其惡,故民曉於禮誼而恥犯其上。武王行大誼,平殘賊,周公作禮樂以文之;至於成、康之隆,囹圄空虛四十餘年。此亦教化之漸而仁誼之流,非獨傷肌膚之效也。至秦則不然,師申、商之法,行韓非之說,憎帝王之道,以貪狼爲俗,誅名而不察實,爲善者不必免而犯惡者未必刑也。是以百官皆飾虛辭而不顧實,外有事君之禮,內有背上之心,造僞飾詐,趨利無恥,是以刑者甚衆,死者相望,而奸不息,俗化使然也。今陛下並有天下,莫不率服,而功不加於百姓者,殆王心未加焉。《曾子》曰:‘尊其所聞,則高明矣;行其所知,則光大矣。高明光大,不在於它,在乎加之意而已。’願陛下因用所聞,設誠於內而致行之,則三王何異哉!
夫不素養士而欲求賢,譬猶不琢玉而求文采也。故養士之大者,莫大虖太學;太學者,賢士之所關也,教化之本原也。今以一郡、一國之衆對,亡應書者,是王道往往而絕也。臣願陛下興太學,置明師,以養天下之士,數考問以盡其材,則英俊宜可得矣。今之郡守、縣令,民之師帥,所使承流而宣化也;故師帥不賢,則主德不宣,恩澤不流。今吏既亡教訓於下,或不承用王上之法,暴虐百姓,與奸爲市,貧窮孤弱,冤苦失職,甚不稱陛下之意;是以陰陽錯繆,氛氣充塞,羣生寡遂,黎民未濟,皆長吏不明使至於此也!
夫長吏多出於郎中、中郎、吏二千石子弟,選郎吏又以富訾,未必賢也。且古所謂功者,以任官稱職爲差,非謂積日累久也;故小材雖累日,不離於小官,賢材雖未久,不害爲輔佐,是以有司竭力盡知,務治其業而以赴功。今則不然,累日以取貴,積久以致官,是以廉恥貿亂,賢不肖渾殽,未得其真。臣愚以爲使諸列侯、郡守、二千石各擇其吏民之賢者,歲貢各二人以給宿衛,且以觀大臣之能;所貢賢者有賞,所貢不肖者有罰。夫如是,諸吏二千石皆盡心於求賢,天下之士可得而官使也。遍得天下之賢人,則三王之盛易爲,而堯、舜之名可及也。毋以日月爲功,實試賢能爲上,量材而授官,錄德而定位,則廉恥殊路,賢不肖異處矣!
“臣聞衆少成多,積小致巨,故聖人莫不以暗致明,以微致顯;是以堯發於諸侯,舜興虖深山,非一日而顯也,蓋有漸以致之矣。言出於己,不可塞也;行發於身,不可掩也;言行,治之大者,君子之所以動天地也。故盡小者大,慎微者著;積善在身,猶長日加益而人不知也;積惡在身,猶火銷膏而人不見也;此唐、虞之所以得令名而桀、紂之可爲悼懼者也。
夫樂而不亂,復而不厭者,謂之道。道者,萬世亡敝;敝者,道之失也。先王之道,必有偏而不起之處,故政有眊而不行,舉其偏者以補其敝而已矣。三王之道,所祖不同,非其相反,將以救溢扶衰,所遭之變然也。故孔子曰:‘無爲而治者其舜乎!’改正朔,易服色,以順天命而已;其餘盡循堯道,何更爲哉!故王者有改制之名,亡變道之實。然夏上忠,殷上敬,週上文者,所繼之救當用此也。孔子曰:‘殷因於夏禮,所損益可知也;周因於殷禮,所損益可知也;其或繼周者,雖百世可知也。’此言百王之用,以此三者矣。夏因於虞,而獨不言所損益者,其道一而所上同也。道之大原出於天,天不變,道亦不變,是以禹繼舜,舜繼堯,三聖相受而守一道,亡救敝之政也,故不言其所損益也。繇是觀之,繼治世者其道同,繼亂世者其道變。
“今漢繼大亂之後,若宜少損周之文,致用夏之忠者。夫古之天下,亦今之天下,共是天下,以古準今,壹何不相逮之遠也!安所繆盭而陵夷若是?意者有所失於古之道與,有所詭於天之理與?夫天亦有所分予:予之齒者去其角,傅其翼者兩其足,是所受大者不得取小也。古之所予祿者,不食於力,不動於末,是亦受大者不得取小,與天同意者也。夫已受大,又取小,天不能足,而況人虖!此民之所以囂囂苦不足也。身寵而載高位,家溫而食厚祿,因乘富貴之資力以與民爭利於下,民安能如之哉!民日削月朘,浸以大窮。富者奢侈羨溢,貧者窮急愁苦;民不樂生,安能避罪!此刑罰之所以蕃而奸邪不可勝者也。天子大夫者,下民之所視效,遠方之所四面而內望也。近者視而放之,遠者望而效之,豈可以居賢人之位而爲庶人行哉!夫皇皇求財利,常恐乏匱者,庶人之意也;皇皇求仁義,常恐不能化民者,大夫之意也。《易》曰:‘負且乘,致寇至。’乘車者,君子之位也;負擔者,小人之事也。此言居君子之位而爲庶人之行者,患禍必至也。若居君子之位,當君子之行,則舍公儀休之相魯,無可爲者矣。“《春秋》大一統者,天地之常經,古今之通誼也。今師異道,人異論,百家殊方,指意不同,是以上無以持一統,法制數變,下不知所守。臣愚以爲諸不在六藝之科、孔子之術者,皆絕其道,勿使並進,邪辟之說滅息,然後統紀可一而法度可明,民知所從矣!”
天子善其對,以仲舒爲江都相。會稽莊助亦以賢良對策,天子擢爲中大夫。丞相衛綰奏:“所舉賢良,或治申、韓、蘇、張之言亂國政者,請皆罷。”奏可。董仲舒少治《春秋》,孝景時爲博士,進退容止,非禮不行,學者皆師尊之。及爲江都相,事易王。易王,帝兄,素驕,好勇。仲舒以禮匡正,王敬重焉。
春,二月,赦。
行三銖錢。
夏,六月,丞相衛綰免。丙寅,以魏其侯竇嬰爲丞相,武安侯田蚡爲太尉。上雅向儒術,嬰、分俱好儒,推轂代趙綰爲御史大夫,蘭陵王臧爲郎中令。綰請立明堂以朝諸侯,且薦其師申公。秋,天子使使束帛加璧、安車駟馬以迎申公。既至,見天子。天子問治亂之事,申公年八十餘。對曰:“爲治者不至多言,顧力行何如耳。”是時,天子方好文詞,見申公對,默然,然已招致,則以爲太中大夫,舍魯邸,議明堂、巡狩、改歷、服色事。
是歲,內史寧成抵罪髡鉗。
世宗孝武皇帝上之上建元二年(壬寅,公元前一三九年)
冬,十月,淮南王安來朝。上以安屬爲諸父而材高,甚尊重之,每宴見談語,昏暮然後罷。
安雅善武安侯田蚡,其入朝,武安侯迎之霸上,與語曰:“上無太子,王親高皇帝孫,行仁義,天下莫不聞。宮車一日晏駕,非王尚誰立者!”安大喜,厚遺分金錢財物。
太皇竇太后好黃、老言,不悅儒術。趙綰請毋奏事東宮。竇太后大怒曰:“此欲復爲新垣平邪!”陰求得趙綰、王臧奸利事,以讓上。上因廢明堂事,諸所興爲皆廢。下綰、臧吏,皆自殺。丞相嬰、太尉分免,申公亦以疾免歸。
初,景帝以太子太傅石奮及四子皆二千石,乃集其門,號奮爲“萬石君”。萬石君無文學,而恭謹無與比。子孫爲小吏,來歸謁,萬石君必朝服見之,不名。子孫有過失,不責讓,爲便坐,對案不食;然後諸子相責,因長老肉袒謝罪,改之,乃許。子孫勝冠者在側,雖燕居必冠。其執喪,哀慼甚悼。子孫遵教,皆以孝謹聞乎郡國。及趙綰、王臧以文學獲罪,竇太后以爲儒者文多質少,今萬石君家不言而躬行,乃以其長子建爲郎中令,少子慶爲內史。建在上側,事有可言,屏人恣言極切,至廷見,如不能言者;上以是親之。慶嘗爲太僕,御出,上問車中幾馬,慶以策數馬畢,舉手曰:“六馬。”慶於諸子中最爲簡易矣。
竇嬰、田蚡既免,以侯家居。蚡雖不任職,以王太后故親倖,數言事多效。士吏趨勢利者,皆去嬰而歸蚡,分日益橫。
春,二月,丙戌朔,日有食之。
三月,乙未,以太常柏至侯許昌爲丞相。
初,堂邑侯陳午尚帝姑館陶公主嫖,帝之爲太子,公主有力焉,以其女爲太子妃,及即位,妃爲皇后。竇太主恃功,求請無厭,上患之。皇后驕妒,擅寵而無子,與醫錢凡九千萬,欲以求子,然卒無之。後寵浸衰。皇太后謂上曰:“汝新即位,大臣未服,先爲明堂,太皇太后已怒。今又忤長主,必重得罪。婦人性易悅耳,宜深慎之!”上乃於長主、皇后復稍加恩禮。
上祓霸上,還,過上姊平陽公主,悅謳者衛子夫。子夫母衛媼,平陽公主家僮也。主因奉送子夫入宮,恩寵日隆。陳皇后聞之,恚,幾死者數矣。上愈怒。
子夫同母弟衛青,其父鄭季,本平陽縣吏,給事侯家,與衛媼私通而生青,冒姓衛氏。青長,爲侯家騎奴。大長公主執囚青,欲殺之。其友騎郎公孫敖與壯士篡取之。上聞,乃召青爲建章監、侍中,賞賜數日間累千金。既而以子夫爲夫人,青爲太中大夫。
夏,四月,有星如日,夜出。
初置茂陵邑。
時大臣議者多冤晁錯之策,務摧抑諸侯王,數奏暴其過惡,吹毛求疵,笞服其臣,使證其君。諸侯王莫不悲怨。
世宗孝武皇帝上之上建元三年(癸卯,公元前一三八年)
冬,十月,代王登、長沙王發、中山王勝、濟川王明來朝。上置酒,勝聞樂聲而泣。上問其故,對曰:“悲者不可爲累欷,思者不可爲嘆息。今臣心結日久,每聞幼眇之聲,不知涕泣之橫集也。臣得蒙肺附爲東籓,屬又稱兄。今羣臣非有葭莩之親、鴻毛之重,羣居黨議,朋友相爲,使夫宗室擯卻,骨肉冰釋,臣竊傷之!”具以吏所侵聞。於是上乃厚諸侯之禮,省有司所奏諸侯事,加親親之恩焉。
河水溢於平原。
大飢,人相食。秋,七月,有星孛於西北。
濟川王明坐殺中傅,廢遷房陵。
七國之敗也,吳王子駒亡走閩越,怨東甌殺其父,常勸閩越擊東甌。閩粵從之,發兵圍東甌,東甌使人告急天子。天子問田分,分對曰:“越人相攻擊,固其常;又數反覆,自秦時棄不屬,不足以煩中國往救也。”莊助曰:“特患力不能救,德不能覆。誠能,何故棄之!且秦舉咸陽而棄之,何但越也!今小國以窮困來告急,天子不救,尚安所愬,又何以子萬國乎!”上曰:“太尉不足與計。吾新即位,不欲出虎符發兵郡國。”乃遣助以節發兵會稽。會稽守欲距法不爲發,助乃斬一司馬,諭意指,遂發兵浮海救東甌。未至,閩越引兵罷。東甌請舉國內徙,乃悉舉其衆來,處於江、淮之間。
九月,丙子晦,日有食之。
上自初即位,招選天下文學材智之士,待以不次之位。四方士多上書言得失,自眩鬻者以千數。上簡拔其俊異者寵用之。莊助最先進,後又得吳人硃買臣、趙人吾丘壽王、蜀人司馬相如、平原東方朔、吳要枚皋、濟南終軍等,並在左右,每令與大臣辨論,中外相應以義理之文,大臣數屈焉。然相如特以辭賦得幸;朔、皋不根持論,好詼諧,上以俳優畜之,雖數賞賜,終不任以事也。朔亦觀上顏色,時時直諫,有所補益。
是歲,上始爲微行,北至池陽,西至黃山,南獵長楊,東遊宜春,與左右能騎射者期諸殿門。常以夜出,自稱平陽侯;旦明,入南山下,射鹿、豕、狐、兔,馳騖禾稼之地,民皆號呼罵詈。鄂、杜令欲執之,示以乘輿物,乃得免。又嘗夜至伯谷,投逆旅宿,就逆旅主人求漿,主人翁曰:“無漿,正有溺耳!”且疑上爲奸盜,聚少年欲攻之。主人嫗睹上狀貌而異之,止其翁曰:“客非常人也,且又有備,不可圖也。”翁不聽,嫗飲翁以酒,醉而縛之。少年皆散走,嫗乃殺雞爲食以謝客。明日,上歸,召嫗,賜金千斤,拜其夫爲羽林郎。後乃私置更衣,從宣曲以南十二所,夜投宿長楊、五柞等諸宮。
上以道遠勞苦,又爲百姓所患,乃使太中大夫吾丘壽王舉籍阿城以南,盩厔以東,宜春以西,提封頃畮,及其賈直,欲除以爲上林苑,屬之南山。又詔中尉、左右內史表屬縣草田,欲以償鄠、杜之民。壽王奏事,上大說稱善。時東方朔在傍,進諫曰:“夫南山,天下之阻也。漢興,去三河之地,止霸、滻以西,都涇、渭之南,此所謂天下陸海之地,秦之所以虜西戎、兼山東者也。其山出玉石、金、銀、銅、鐵、良材,百工所取給,萬民所卬足也。又有粳、稻、梨、慄、桑、麻、竹箭之饒,土宜姜、芋,水多蛙、魚,貧者得以人給家足,無飢寒之憂;故酆、鎬之間,號爲土膏,其賈畮一金。今規以爲苑,絕陂池水澤之利而取民膏腴之地,上乏國家之用,下奪農桑之業,是其不可一也。盛荊、棘之林,廣狐、菟之苑,大虎、狼之虛,壞人冢墓,發人室廬,令幼弱懷土而思,耆老泣涕而悲,是其不可二也。斥而營之,垣而囿之,騎馳東西,車騖南北,有深溝大渠。夫一日之樂,不足以危無堤之輿,是其不可三也。夫殷作九市之宮而諸侯畔,靈王起章華之臺而楚民散,秦興阿房之殿而天下亂。糞土愚臣,逆盛意,罪當萬死!”上乃拜朔爲太中大夫、給事中,賜黃金百斤。然遂起上林苑,如壽王所奏。
上又好自擊熊、豕,馳逐野獸。司馬相如上疏諫曰:“臣聞物有同類而殊能者,故力稱烏獲,捷言慶忌,勇期賁、育,臣之愚,竊以爲人誠有之,獸亦宜然。今陛下好陵阻險,射猛獸,卒然遇逸材之獸,駭不存之地,犯屬車之清塵,輿不及還轅,人不暇施巧,雖有烏獲、逄蒙之技,不得用,枯木朽株,盡爲難矣。是胡、越起於轂下而羌、夷接軫也,豈不殆哉!雖萬全而無患,然本非天子之所宜近也。宜夫清道而後行,中路而馳,猶時有銜橛之變,況乎涉豐草,騁丘虛,前有利獸之樂,而內無存變之意,其爲害也不難矣。夫輕萬乘之重不以爲安,樂出萬有一危之塗以爲娛,臣竊爲陛下不取。蓋明者遠見於未萌,而知者避危於無形,禍固多藏於隱微而發於人之所忽者也。故鄙諺曰:‘家累千金,坐不垂堂。’此言雖小,可以諭大。”上善之。
世宗孝武皇帝上之上建元四年(甲辰,公元前一三七年)
夏,有風赤如血。
六月,旱。
秋,九月,有星孛於東北。
是歲,南越王佗死,其孫文王胡立。
世宗孝武皇帝上之上建元五年(乙巳,公元前一三六年)
春,罷三銖錢,行半兩錢。
置五經博士。
夏,五月,大蝗。
秋,八月,廣川惠王越、清河哀王乘皆薨,無後,國除。
世宗孝武皇帝上之上建元六年(丙午,公元前一三五年)
春,二月,乙未,遼東高廟災。
夏,四月,壬子,高園便殿火。上素服五日。
五月,丁亥,太皇太后崩。
六月,癸巳,丞相昌免;武安侯田蚡分爲丞相。蚡分驕侈,治宅甲諸第,田園極膏腴;市買郡縣物,相屬於道;多受四方賂遺;其家金玉、婦女,狗馬、聲樂、玩好,不可勝數。每入奏事,坐語移日,所言皆聽。薦人或起家至二千石,權移主上。上乃曰:“君除吏已盡未?吾亦欲除吏。”嘗請考工地益宅,上怒曰:“君何不遂取武庫!”是後乃稍退。
秋,八月,有星孛於東方,長竟天。
閩越王郢興兵擊南越邊邑,南越王守天子約,不敢擅興兵,使人上書告天子。於是天子多南越義,大爲發兵,遣大行王恢出豫章,大農令韓安國出會稽,擊閩越。
淮南王安上書諫曰:“陛下臨天下,布德施惠,天下攝然,人安其生,自以沒身不見兵革。今聞有司舉兵將以誅越,臣安竊爲陛下重之。
越,方外之地,剪髮文身之民也,不可以冠帶之國法度理也。自三代之盛,胡、越不與受正朔,非強勿強服,威弗能制也,以爲不居之地,不牧之民,不足以煩中國也。自漢初定已來七十二年,越人相攻擊者不可勝數,然天子未嘗舉兵而入其地也。臣聞越非有城郭邑里也,處谿谷之間,篁竹之中,習於水斗,便於用舟,地深昧而多水險,中國之人不知其勢阻而入其地,雖百不當其一。得其地,不可郡縣也;攻之,不可暴取也。以地圖察其山川要塞,相去不過寸數,而間獨數百千里,險阻、林叢弗能盡著;視之若易,行之甚難。天下賴宗廟之靈,方內大寧,戴白之老不見兵革,民得夫婦相守,父子相保,陛下之德也。越人名爲籓臣,貢酎之奉不輸大內,一卒之用不給上事;自相攻擊,而陛下發兵救之,是反以中國而勞蠻夷也。且越人愚戇輕薄,負約反覆,其不用天子之法度,非一日之積也。壹不奉詔,舉兵誅之,臣恐後兵革無時得息也。
間者,數年歲比不登,民待賣爵、贅子以接衣食。賴陛下德澤振救之,得毋轉死溝壑。四年不登,五年復蝗,民生未復。今發兵行數千裏,資衣糧,入越地,輿轎而隃領,拕舟而入水,行數百千里,夾以深林叢竹,水道上下擊石,林中多蝮蛇、猛獸,夏月暑時,歐泄霍亂之病相隨屬也;曾未施兵接刃,死傷者必衆矣。前時南海王反,陛下先臣使將軍間忌將兵擊之,以其軍降,處之上淦。後復反,會天暑多雨,樓船卒水居擊棹,未戰而疾死者過半;親老涕泣,孤子啼號,破家散業,迎屍千里之外,裹骸骨而歸。悲哀之氣,數年不息,長老至今以爲記,曾未入其地而禍已至此矣。陛下德配天地,明象日月,恩至禽獸,澤及草木,一人有飢寒,不終其天年而死者,爲之忄妻愴於心。今方內無狗吠之警,而使陛下甲卒死亡,暴露中原,霑漬山谷,邊境之民爲之早閉晏開,朝不及夕,臣安竊爲陛下重之。
不習南方地形者,多以越爲人衆兵強,能難邊城。淮南全國之時,多爲邊吏,臣竊聞之,與中國異。限以高山,人跡絕,車道不通,天地所以隔外內也。其入中國,必下領水,領水之山峭峻,漂石破舟,不可以大船載食糧下也。越人慾爲變,必先田餘幹界中,積食糧,乃入,伐材治船。邊城守候誠謹,越人有入伐材者,輒收捕,焚其積聚,雖百越,奈邊城何!且越人綿力薄材,不能陸戰,又無車騎、弓弩之用,然而不可入者,以保地險,而中國之人不耐其水土也。臣聞越甲卒不下數十萬,所以入之,五倍乃足,輓車奉餉者不在其中。南方暑溼,近夏癉熱,暴露水居,蝮蛇蠚生,疾疢多作,兵未血刃而病死者什二三,雖舉越國而虜之,不足以償所亡。
“臣聞道路言:閩越王弟甲弒而殺之,甲以誅死,其民未有所屬。陛下若欲來,內處之中國,使重臣臨存,施德垂賞以招致之,此必攜幼扶老以歸聖德。若陛下無所用之,則繼其絕世,存其亡國,建其王侯,以爲畜越,此必委質爲籓臣,世共貢職。陛下以方寸之印,丈二之組,填撫方外,不勞一卒,不頓一戟,而威德並行。今以兵入其地,此必震恐,以有司爲欲屠滅之也,必雉兔逃,入山林險阻。背而去之,則復相羣聚;留而守之,歷歲經年,則士卒罷倦,食糧乏絕,民苦兵事,盜賊必起。臣聞長老言:秦之時,嘗使尉屠睢擊越,又使監祿鑿渠通道,越人逃入深山林叢,不可得攻;留軍屯守空地,曠日引久,士卒勞倦;越出擊之,秦兵大破,乃發縕戍以備之。當此之時,外內騷動,皆不聊生,亡逃相從,羣爲盜賊,於是山東之難始興。兵者凶事,一方有急,四面皆聳。臣恐變故之生,奸邪之作,由此始也。
“臣聞天子之兵有徵而無戰,言莫敢校也。如使越人蒙徼倖以逆執事之顏行,廝輿之卒有一不備而歸者,雖得越王之首,臣猶竊爲大漢羞之。陛下以四海爲境,生民之屬,皆爲臣妾。垂德惠以覆露之,使安生樂業,則澤被萬世,傳之子孫,施之無窮。天下之安,猶泰山而四維之也,夷狄之地,何足以爲一日之閒,而煩汗馬之勞乎!《詩》雲:‘王猶允塞,徐方既來。’言王道甚大而遠方懷之也。臣安竊恐將吏之以十萬之師爲一使之任也。”
是時,漢兵遂出,未逾領,閩越王郢發兵距險。其弟餘善乃與相、宗族謀曰:“王以擅發兵擊南越不請,故天子兵來誅。漢兵衆強,即幸勝之,兵來益多,終滅國而止。今殺王以謝天子,天子聽,罷兵,固國完;不聽,乃力戰;不勝,即亡入海。”皆曰:“善!”即鏦殺王,使使奉其頭致大行。大行曰:“所爲來者,誅王。今王頭至,謝罪;不戰而殞,利莫大焉。”乃以便宜案兵,告大農軍,而使使奉王頭馳報天子。詔罷兩將兵,曰:“郢等首惡,獨無諸孫繇君醜不與謀焉。”乃使中郎將立醜爲越繇王,奉閩越先祭祀。餘善已殺郢,威地於國,國民多屬,竊自立爲王,繇王不能制。上聞之,爲餘善不足復興師,曰:“餘善數與郢謀亂,而後首誅郢,師得不勞。”因立餘善爲東越王,與繇王並處。
上使莊助諭意南粵。南粵王胡頓首曰:“天子乃爲臣興兵討閩越,死無以報德!”遣太子嬰齊入宿衛,謂助曰:“國新被寇,使者行矣,胡方日夜裝,入見天子。”助還,過淮南,上又使助諭淮南王安以討越事,嘉答其意,安謝不及。助既去南越,南越大臣皆諫其王曰:“漢興兵誅郢,亦行以驚動南越。且先王昔言:‘事天子期無失禮。’要之,不可以說好語入見,則不得復歸,亡國之勢也。”於是胡稱病,竟不入見。
是歲,韓安國爲御史大夫。
東海太守濮陽汲黯爲主爵都尉。始,黯爲謁者,以嚴見憚。東越相攻,上使黯往視之;不至,至吳而還,報曰:“越人相攻,固其俗然,不足以辱天子之使。”河內失火,延燒千餘家,上使黯往視之;還,報曰:“家人失火,屋比延燒,不足憂也。臣過河南,河南貧人傷水旱萬餘家,或父子相食,臣謹以便宜,持節發河南倉粟以振貧民。臣請歸節,伏矯制之罪。”上賢而釋之。其在東海,治官理民,好清靜,擇丞、史任之,責大指而已,不苛小。黯多病,臥閨閣內不出。歲餘,東海大治,稱之。上聞,召爲主爵都尉,列於九卿。其治務在無爲,引大體,不拘文法。
黯爲人,性倨少禮,面折,不能容人之過。時天子方招文學儒者,上曰:“吾欲云云。”黯對曰:“陛下內多欲而外施仁義,奈何欲效唐、虞之治乎!”上默然,怒,變色而罷朝,公卿皆爲黯懼。上退,謂左右曰:“甚矣汲黯之戇也!”羣臣或數黯,黯曰:“天子置公卿輔弼之臣,寧令從諛承意,陷主於不義乎?且已在其位,縱愛身,奈辱朝廷何!”黯多病,病且滿三月;上常賜告者數,終不愈。最後病,莊助爲請告。上曰:“汲黯何如人哉?”助曰:“使黯任職居官,無以逾人;然至其輔少主,守城深堅,招之不來,麾之不去,雖自謂賁、育,亦不能奪之矣。”上曰:“然,古有社稷之臣,至如黯,近之矣。”
匈奴來請和親,天子下其議。大行王恢,燕人也,習胡事,議曰:“漢與匈奴和親,率不過數歲,即復倍約;不如勿許,興兵擊之。”韓安國曰:“匈奴遷徙鳥舉,難得而制,自上古不屬爲人。今漢行數千裏與之爭利,則人馬罷乏;虜以全制其敝,此危道也。不如和親。”羣臣議者多附安國。於是上許和親。
世宗孝武皇帝上之上元光元年(丁未,公元前一三四年)
冬,十一月,初令郡國舉孝廉各一人,從董仲舒之言也。
衛尉李廣爲驍騎將軍,屯雲中;中尉程不識爲車騎將軍,屯雁門。六月,罷。廣與不識俱以邊太守將兵,有名當時。廣行無部伍、行陳,就善水草舍止,人人自便,不擊刁斗以自衛,莫府省約文書;然亦遠斥候,未嘗遇害。程不識正部曲、行伍、營陳,擊刁斗,士吏治軍簿至明,軍不得休息;然亦未嘗遇害。不識曰:“李廣軍極簡易,然虜卒犯之,無以禁也。而其士卒亦佚樂,鹹樂爲之死。我軍雖煩擾,然虜亦不得犯我。”然匈奴畏李廣之略,士卒亦多樂從李廣而苦程不識。
臣光曰:《易》曰:“師出以律,否臧兇。”言治衆而不用法,無不兇也。李廣之將,使人人自便。以廣之材,如此焉可也;然不可以爲法。何則?其繼者難也,況與之並時而爲將乎!夫小人之情,樂於安肆而昧於近禍,彼既以程不識爲煩擾而樂於從廣,且將仇其上而不服。然則簡易之害,非徒廣軍無以禁虜之倉卒而已也。故曰“兵事以嚴終”,爲將者,亦嚴而已矣。然則效程不識,雖無功,猶不敗;效李廣,鮮不覆亡哉!
夏,四月,赦天下。
五月,詔舉賢良、文學,上親策之。
秋,七月,癸未,日有食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