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治通鑑》(常簡作《通鑑》),是由北宋史學家司馬光主編的一部多卷本編年體史書,共294卷,歷時十九年完成。主要以時間爲綱,事件爲目,從周威烈王二十三年(公元前403年)寫起,到五代後周世宗顯德六年(公元959年)徵淮南停筆,涵蓋十六朝1362年的歷史。在這部書裏,編者總結出許多經驗教訓,供統治者借鑑,宋神宗認爲此書“鑑於往事,有資於治道”,即以歷史的得失作爲鑑誡來加強統治,所以定名爲《資治通鑑》。
起強圉大荒落,盡玄黓閹茂,凡六年。
世宗孝武皇帝中之上元朔五年(丁巳,公元前一二四年)
冬,十一月,乙丑,薛澤免。以公孫弘爲丞相,封平津侯。丞相封侯自弘始。
時上方興功業,弘於是開東閣以延賢人,與參謀議。每朝覲奏事,因言國家便宜,上亦使左右文學之臣與之論難。弘嘗奏言:“十賊彍弩,百吏不敢前。請禁民毋得挾弓弩,便。”上下其議。侍中吾丘壽王對曰:“臣聞古者作五兵,非以相害,以禁暴討邪也。秦兼天下,銷甲兵,折鋒刃;其後民以櫌鉏、棰梃相撻擊,犯法滋衆,盜賊不勝,卒以亂亡。故聖王務教化而省禁防,知其不足恃也。禮曰:‘男子生,桑弧、蓬矢以舉之,’明示有事也。大射之禮,自天子降及庶人。三代之道也。愚聞聖王合射以明教矣,未聞弓矢之爲禁也。且所爲禁者,爲盜賊之以攻奪也;攻奪之罪死,然而不止者,大奸之於重誅,固不避也。臣恐邪人挾之而吏不能止,良民以自備而抵法禁,是擅賊威而奪民救也。竊以爲大不便。”書奏,上以難弘,弘詘服焉。
弘性意忌,外寬內深。諸嘗與弘有隙,無近遠,雖陽與善,後竟報其過。董仲舒爲人廉直,以弘爲從諛,弘嫉之。膠西王端驕恣,數犯法,所殺傷二千石甚衆。弘乃薦仲舒爲膠西相;仲舒以病免。汲黯常毀儒,面觸弘,弘欲誅之以事,乃言上曰:“右內史界部中多貴臣、宗室,難治,非素重臣不能任,請徙黯爲右內史。”上從之。
春,大旱。
匈奴右賢王數侵擾朔方。天子令車騎將軍青將三萬騎出高闕,衛尉蘇建爲遊擊將軍,左內史李沮爲高弩將軍,太僕公孫賀爲騎將軍,代相李蔡爲輕車將軍,皆領屬車騎將軍,俱出朔方;大行李息、岸頭侯張次公爲將軍,俱出右北平;凡十餘萬人,擊匈奴。右賢王以爲漢兵遠,不能至,飲酒,醉。衛青等兵出塞六七百里,夜至,圍右賢王。右賢王驚,夜逃,獨與壯騎數百馳,潰圍北去。得右賢裨王十餘人,衆男女萬五千餘人,畜數十百萬,於是引兵而還。
至塞,天子使使者持大將軍印,即軍中拜衛青爲大將軍,諸將皆屬焉。夏,四月,乙未,復益封青八千七百戶,封青三子伉、不疑、登皆爲列侯。青固謝曰:“臣幸得待罪行間,賴陛下神靈,軍大捷,皆諸校尉力戰之功也。陛下幸已益封臣青;臣青子在襁褓中,未有勤勞,上列地封爲三侯,非臣待罪行間所以勸士力戰之意也。”天子曰:“我非忘諸校尉功也。”乃封護軍都尉公孫敖爲合騎侯,都尉韓說爲龍頟侯,公孫賀爲南窌侯,李察爲樂安侯,校尉李朔爲涉軹侯,趙不虞爲隨成侯,公孫戎奴爲從平侯,李沮、李息及校尉豆如意皆賜爵關內侯。
於是青尊寵,於羣臣無二,公卿以下皆卑奉之,獨汲黯與亢禮。人或說黯曰:“自天子欲羣臣下大將軍,大將軍尊重,君不可以不拜。”黯曰:“夫以大將軍有揖客,反不重邪!”大將軍聞,愈賢黯,數請問國家朝廷所疑,遇黯加於平日。大將軍青雖貴,有時侍中,上踞廁而視之;丞相弘燕見,上或時不冠;至如汲黯見,上不冠不見也。上嘗坐武帳中,黯前奏事,上不冠,望見黯,避帳中,使人可其奏。其見敬禮如此。
夏,六月,詔曰:“蓋聞導民以禮,風之以樂。今禮壞、樂崩,朕甚閔焉。其令禮官勸學興禮以爲天下先!”於是丞相弘等奏:“請爲博士官置弟子五十人,復其身;第其高下,以補郎中、文學、掌故;即有秀才異等,輒以名聞;其不事學若下材,輒罷之。又,吏通一藝以上者,請皆選擇以補右職。”上從之。自此公卿、大夫、士、吏彬彬多文學之士矣。
秋,匈奴萬騎入代,殺都尉硃英,略千餘人。
初,淮南王安,好讀書屬文,喜立名譽,招致賓客方術之士數千人。其羣臣、賓客,多江、淮間輕薄士,常以厲王遷死感激安。建元六年,彗星見,或說王曰:“先吳軍時,彗星出,長數尺,然尚流血千里。今彗星竟天,天下兵當大起。”王心以爲然,乃益治攻戰具,積金錢。
郎中雷被獲罪於太子遷,時有詔,欲從軍者輒詣長安,被即願奮擊匈奴。太子惡被於王,斥免之,欲以禁後。是歲,被亡之長安,上書自明。事下廷尉治,蹤跡連王,公卿請逮捕治王。太子遷謀令人衣衛士衣,持戟居王旁,漢使有非是者,即刺殺之,因發兵反。天子使中尉宏即訊王,王視中尉顏色和,遂不發。公卿奏:“安壅閼奮擊匈奴者,格明詔,當棄市。”詔削二縣。既而安自傷曰:“吾行仁義,反見削地。”恥之,於是爲反謀益甚。安與衡山王賜相責望,禮節間不相能。衡山王聞淮南王有反謀,恐爲所並,亦結賓客爲反具,以爲淮南已西,欲發兵定江、淮之間而有之。衡山王后徐來譖太子爽於王,欲廢之而立其弟孝。王囚太子而佩孝以王印,令招致賓客。賓客來者微知淮南、衡山有逆計,日夜從容勸之。王乃使孝客江都人枚赫、陳喜作輣車、鍛矢,刻天子璽、將相軍吏印。秋,衡山王當入朝,過淮南;淮南王乃昆弟語,除前隙,約束反具。衡山王即上書謝病,上賜書不朝。
世宗孝武皇帝中之上元朔六年(戊午,公元前一二三年)
春,二月,大將軍青出定襄,擊匈奴;以合騎侯公孫敖爲中將軍,太僕公孫賀爲左將軍,翕侯趙信爲前將軍,衛尉蘇建爲右將軍,郎中令李廣爲後將軍,左內史李沮爲強弩將軍,鹹屬大將軍。斬首數千級而還,休士馬於定襄、雲中、雁門。
赦天下。
夏,四月,衛青復將六將軍出定襄,擊匈奴,斬首虜萬餘人。右將軍建、前將軍信並軍三千餘騎獨逢單于兵,與戰一日餘,漢兵且盡。信故胡小王,降漢,漢封爲翕侯,及敗,匈奴誘之,遂將其餘騎可八百降匈奴。建盡亡其軍,脫身亡,自歸大將軍。
議郎周霸曰:“自大將軍出,未嘗斬裨將。今建棄軍,可斬,以明將軍之威。”軍正閎、長史安曰:“不然。《兵法》:‘小敵之堅,大敵之禽也。’今建以數千當單于數萬,力戰一日餘,士盡,不敢有二心,自歸,而斬之,是示後無反意也,不當斬。”大將軍曰:“青幸得以肺腑待罪行間,不患無威,而霸說我以明威,甚失臣意。且使臣職雖當斬將,以臣之尊寵而不敢自擅誅於境外,而具歸天子,天子自裁之,於以見爲人臣不敢專權,不亦可乎?”軍吏皆曰:“善!”遂囚建詣行在所。
初,平陽縣吏霍仲孺給事平陽侯家,與青姊衛少兒私通,生霍去病。去病年十八,爲侍中,善騎射,再從大將軍擊匈奴,爲票姚校尉,與輕騎勇八百,直棄大軍數百里赴利,斬捕首虜過當。於是天子曰:“票姚校尉去病,斬首虜二千餘級,得相國、當戶,斬單于大父行藉若侯產,生捕季父羅姑,比再冠軍,封去病爲冠軍侯。上谷太守郝賢四從大將軍,捕斬首虜二千餘級,封賢爲衆利侯。”
是歲,失兩將軍,亡翕侯,軍功不多,故大將軍不益封,止賜千金。右將軍建至,天子不誅,贖爲庶人。
單于既得翕侯,以爲自次王,用其姊妻之,與謀漢。信教單于益北絕幕,以誘罷漢兵,徼極而取之,無近塞。單于從其計。
是時,漢比歲發十餘萬衆擊胡,斬捕首虜之士受賜黃金二十餘萬斤,而漢軍士馬死者十餘萬,兵甲轉漕之費不與焉。於是大司農經用竭,不足以奉戰士。六月,詔令民得買爵及贖禁錮,免臧罪。置賞官,名曰武功爵,級十七萬,凡直三十餘萬金。諸買武功爵至千夫者,得先除爲吏。吏道雜而多端,官職耗廢矣。
世宗孝武皇帝中之上元狩元年(己未,公元前一二二年)
冬,十月,上行幸雍,祠五畤,獲獸,一角而足有五蹄。有司言:“陛下肅祗郊祀,上帝報享,錫一角獸,蓋麟雲。”於是以慶五畤,畤加一牛,以燎。久之,有司又言:“元宜以天瑞命,不宜以一二數,一元曰建,二元以長星曰光,今元以郊得一角獸曰狩雲。”於是濟北王以爲天子且封禪,上書獻太山及其旁邑。天子以他縣償之。
淮南王安與賓客左吳等日夜爲反謀,按輿地圖,部署兵所從入。諸使者道長安來,爲妄言,言“上無男,漢不治”,即喜;即言“漢廷治,有男”,王怒,以爲妄言,非也。
王召中郎伍被與謀反事,被曰:“王安得此亡國之言乎?臣見宮中生荊棘,露霑衣也。”王怒,系伍被父母,囚之。三月,復召問之,被曰:“昔秦爲無道,窮奢極虐,百姓思亂者十家而六七。高皇帝起於行陳之中,立爲天子,此所謂蹈瑕候間,因秦之亡而動者也。今大王見高皇帝得天下之易也,獨不觀近世之吳、楚乎!夫吳王王四郡,國富民衆,計定謀成,舉兵而西;然破於大梁,奔走而東,身死祀絕者何?誠逆天道而不知時也。方今大王之兵,衆不能十分吳、楚之一,天下安寧,萬倍吳、楚之時,大王不從臣之計,今見大王棄千乘之君,賜絕命之書,爲羣臣先死於東宮也。”王涕泣而起。
王有孽子不害,最長,王弗愛,王后、太子皆不以爲子、兄數。不害有子建,材高有氣,常怨望太子,陰使人告太子謀殺漢中尉事,下廷尉治。
王患之,欲發,復問伍被曰:“公以爲吳興兵,是邪?非邪?”被曰:“非也。臣聞吳王悔之甚,願王無爲吳王之所悔。”王曰:“吳何知反!漢將一日過成皋者四十餘人,今我絕成皋之口,據三川之險,招山東之兵,舉事如此,左吳、趙賢、硃驕如皆以爲什事九成,公獨以爲有禍無福,何也?必如公言,不可徼倖邪?”被曰:“必不得已,被有愚計。當今諸侯無異心,百姓無怨氣,可僞爲丞相、御史請書,徙郡國豪桀高貲於朔方,益發甲卒,急其會日;又僞爲詔獄書,逮諸侯太子、倖臣。如此,則民怨,諸侯懼,即使辯士隨而說之,儻可徼倖什得一乎!”王曰:“此可也。雖然,吾不至若此。”
於是王乃作皇帝璽,丞相、御史大夫、將軍、軍吏、中二千石及旁近郡太守、都尉印,漢使節。欲使人僞得罪而西,事大將軍,一日發兵,即刺殺大將軍。且曰:“漢廷大臣,獨汲黯好直諫,守節死義,難惑以非;至如說丞相弘等,如發蒙振落耳!”
王欲發國中兵,恐其相、二千石不聽,王乃與伍被謀先殺相、二千石。又欲令人衣求盜衣,持羽檄從東方來,呼曰:“南越兵入界!”欲因以發兵。會廷尉逮捕淮南太子,淮南王聞之,與太子謀,召相、二千石,欲殺而發兵。召相,相至,內史、中尉皆不至。王念,獨殺相無益也,即罷相。王猶豫,計未決。太子即自剄,不殊。
伍被自詣吏,告與淮南王謀反蹤跡如此。吏因捕太子、王后,圍王宮,盡求捕王所與謀反賓客在國中者,索得反具,以聞。下公卿治其黨與,使宗正以符節治王。未至,十一月,淮南王安自剄。殺王后荼、太子遷,諸所與謀反者皆族。
天子以伍被雅辭多引漢之美,欲勿誅。廷尉湯曰:“被首爲王畫反計,罪不可赦。”乃誅被。侍中莊助素與淮南王相結交,私論議,王厚賂遺助;上薄其罪,欲勿誅。張湯爭,以爲:“助出入禁門,腹心之臣,而外與諸侯交私如此,不誅,後不可治。”助竟棄市。
衡山王上書,請廢太子爽,立其弟孝爲太子。爽聞,即遣所善白嬴之長安上書,言“孝作輣車、鍛矢,與王御者奸”,欲以敗孝。會有司捕所與淮南謀反者,得陳喜于衡山王子孝家,吏劾孝首匿喜。孝聞“律:先自告,除其罪”,即先自告所與謀反者枚赫、陳喜等。公卿請逮捕衡山王治之,王自剄死。王后徐來、太子爽及孝皆棄市,所與謀反者皆族。
凡淮南、衡山二獄,所連引列侯、二千石、豪桀等,死者數萬人。
夏,四月,赦天下。
丁卯,立皇子據爲太子,年七歲。
五月,乙巳晦,日有食之。
匈奴萬人入上谷,殺數百人。
初,張騫自月氏還,具爲天子言西域諸國風俗:“大宛在漢正西,可萬里。其俗土著,耕田;多善馬,馬汗血;有城郭、室屋,如中國。其東北則烏孫,東則於窴。於窴之西,則水皆西流注西海,其東,水東流注鹽澤。鹽澤潛行地下,其南則河源出焉。鹽澤去長安五千裏。匈奴右方居鹽澤以東,至隴西長城,南接羌,鬲漢道焉。烏孫、康居、奄蔡、大月氏,皆行國,隨畜牧,與匈奴同俗。大夏在大宛西南,與大宛同俗。臣在大夏時,見邛竹杖、蜀布,問曰:‘安得此?’大夏國人曰:‘吾賈人往市之身毒。’身毒在大夏東南可數千裏,其俗土著,與大夏同。以騫度之,大夏去漢萬二千里,居漢西南;今身毒國又居大夏東南數千裏,有蜀物,此其去蜀不遠矣。今使大夏,從羌中,險,羌人惡之;少北,則爲匈奴所得;從蜀,宜徑,又無寇。”
天子既聞大宛及大夏、安息之屬皆大國,多奇物,土著,頗與中國同業,而兵弱,貴漢財物。其北有大月氏、康居之屬,兵強,可以賂遺設利朝也。誠得而以義屬之,則廣地萬里,重九譯,致殊俗,威德遍於四海,欣然以騫言爲然。乃令騫因蜀、犍爲發間使王然於等四道並出駹,出冉,出徙,出邛、僰,指求身毒國,各行一二千里,其北方閉氐、莋,南方閉巂、昆明。昆明之屬無君長,善寇盜,輒殺略漢使,終莫得通。於是漢以求身毒道,始通滇國。滇王當羌謂漢使者曰:“漢孰與我大?”及夜郎侯亦然。以道不通,故各自以爲一州主,不知漢廣大。使者還,因盛言滇大國,足事親附;天子注意焉,乃復事西南夷。
世宗孝武皇帝中之上元狩二年(庚申,公元前一二一年)
冬,十月,上幸雍,祠五畤。
三月,戊寅,平津獻侯公孫弘薨。壬辰,以御史大夫樂安侯李蔡爲丞相,廷尉張湯爲御史大夫。
霍去病爲票騎將軍,將萬騎出隴西,擊匈奴,歷五王國,轉戰六日,過焉支山千餘裏,殺折蘭王,斬盧侯王,執渾邪王子及相國、都尉,獲首虜八千九百餘級,收休屠王祭天金人。詔益封去病二千戶。
夏,去病復與合騎侯公孫敖將數萬騎俱出北地,異道。衛尉張騫、郎中令李廣俱出右北平,異道。廣將四千騎先行,可數百里,騫將萬騎在後。匈奴左賢王將四萬騎圍廣,廣軍士皆恐;廣乃使其子敢獨與數十騎馳貫胡騎,出其左右而還,告廣曰:“胡虜易與耳!”軍士乃安。廣爲圜陳,外向。胡急擊之,矢下如雨。漢兵死者過半,漢矢且盡。廣乃令士持滿毋發,而廣身自以大黃射其裨將,殺數人,胡虜益解。會日暮,吏士皆無人色,而廣意氣自如,益治軍,軍中皆服其勇。明日,復力戰,死者過半,所殺亦過當。會博望侯軍亦至,匈奴軍乃解去。漢軍罷,弗能追,罷歸。漢法:博望侯留遲後期,當死,贖爲庶人。廣軍功自如,無賞。而票騎將軍去病深入二千餘裏,與合騎侯失,不相得。票騎將軍逾居延,過小月氏,至祁連山,得單桓、酋塗王,及相國、都尉以衆降者二千五百人,斬首虜三萬二百級,獲裨小王七十餘人。天子益封去病五千戶,封其裨將有功者鷹擊司馬趙破奴爲從票侯,校尉高不識爲宜冠侯,校尉僕多爲煇渠侯。合騎侯敖坐行留不與票騎會,當斬,贖爲庶人。
是時,諸宿將所將士、馬、兵皆不如票騎,票騎所將常選,然亦敢深入,常與壯騎先其大軍;軍亦有天幸,未嘗困絕也。而諸宿將常留落不偶,由此票騎日以親貴,比大將軍矣。
匈奴入代、雁門,殺略數百人。
江都王建與其父易王所幸淖姬等及女弟徵臣奸。建遊雷陂,天大風,建使郎二人乘小船入陂中。船覆,兩郎溺,攀船,乍見乍沒。建臨觀大笑,令勿救,皆死。凡殺不辜三十五人,專爲淫虐。自知罪多,恐誅,與其後成光共使越婢下神,祝詛上。又聞淮南、衡山陰謀,建亦作兵器,刻皇帝璽,爲反具。事發覺,有司請捕誅,建自殺,後成光等皆棄市,國除。
膠東康王寄薨。
秋,匈奴渾邪王降。是時,單于怒渾邪王、休屠王居西方爲漢所殺虜數萬人,欲召誅之。渾邪王與休屠王恐,謀降漢,先遣使向邊境要遮漢人,令報天子。是時,大行李息將城河上,得渾邪王使,馳傳以聞。天子聞之,恐其以詐降而襲邊,乃令票騎將軍將兵往迎之。休屠王后悔,渾邪王殺之,並其衆。票騎既渡河,與渾邪王衆相望。渾邪王裨將見漢軍,而多不欲降者,頗遁去。票騎乃馳入,得與渾邪王相見,斬其欲亡者八千人,遂獨遣渾邪王乘傳先詣行在所,盡將其衆渡河。降者四萬餘人,號稱十萬。既至長安,天子所以賞賜者數十鉅萬;封渾邪王萬戶,爲漯陰侯,封其裨王呼毒尼等四人皆爲列侯。益封票騎千七百戶。
渾邪之降也,漢發車二萬乘以迎之,縣官無錢,從民貰馬,民或匿馬,馬不具。上怒,欲斬長安令,右內史汲黯曰:“長安令無罪,獨斬臣黯,民乃肯出馬。且匈奴畔其主而降漢,漢徐以縣次傳之,何至令天下騷動,罷敝中國而以事夷狄之人乎!”上默然。及渾邪至,賈人與市者坐當死五百餘人,黯請間見高門,曰:“夫匈奴攻當路塞,絕和親,中國興兵誅之,死傷者不可勝計,而費以鉅萬百數。臣愚以爲陛下得胡人,皆以爲奴婢,以賜從軍死事者家,所滷獲,因予之,以謝天下之苦,塞百姓之心。今縱不能,渾邪率數萬之衆來降,虛府庫賞賜,發良民侍養,譬若奉驕子,愚民安知市買長安中物,而文吏繩以爲闌出財物於邊關乎!陛下縱不能得匈奴之資以謝天下,又以微文殺無知者五百餘人,是所謂庇其葉而傷其枝者也。臣竊爲陛下不取也。”上默然不許,曰:“吾久不聞汲黯之言,今又復妄發矣。”居頃之,乃分徙降者邊五郡故塞外,而皆在河南,因其故俗爲五屬國。而金城河西,西並南山至鹽澤,空無匈奴,匈奴時有候者到而希矣。
休屠王太子日磾與母閼氏、弟倫俱沒入官,輸黃門養馬。久之,帝遊宴,見馬,後宮滿側,日磾等數十人牽馬過殿下,莫不竊視,至日磾獨不敢。日磾長八尺二寸,容貌甚嚴,馬又肥好,上異而問之,具以本狀對。對奇焉,即日賜湯沐、衣冠,拜爲馬監,遷侍中、駙馬都尉、光祿大夫。日磾既親近,未嘗有過失,上甚信愛之,賞賜累千金,出則驂乘,入侍左右。貴戚多竊怨曰:“陛下妄得一胡兒,反貴重之。”上聞,愈厚焉。以休屠作金人祭天主,故賜日磾姓金氏。
世宗孝武皇帝中之上元狩三年(辛酉,公元前一二零年)
春,有星孛於東方。
夏,五月。赦天下。
淮南王之謀反也,膠東康王寄微聞其事,私作戰守備。及吏治淮南事,辭出之。寄母王夫人,即皇太后之女弟也,於上最親,意自傷,發病而死,不敢置後。上聞而憐之,立其長子賢爲膠東王。又封其所愛少子慶爲六安王,王故衡山王地。
秋,匈奴入右北平、定襄,各數萬騎,殺略千餘人。
山東大水,民多飢乏。天子遣使者虛郡國倉廥以振貧民,猶不足,又募豪富吏民能假貸貧民者以名聞,尚不能相救。乃徙貧民於關以西及充朔方以南新秦中七十餘萬口,衣食皆仰給縣官,數歲假予產業。使者分部護之,冠蓋相望。其費以億計,不可勝數。
漢既得渾邪王地,隴西、北地、上郡益少胡寇,詔減三郡戍卒之半,以寬天下之繇。
上將討昆明,以昆明有滇池方三百里,乃作昆明池以習水戰。是時法既益嚴,吏多廢免。兵革數動,民多買復及五大夫,徵發之士益鮮。於是除千夫、五大夫爲吏,不欲者出馬,以故吏弄法,皆謫令伐棘上林,穿昆明池。
是歲,得神馬於渥窪水中。上方立樂府,使司馬相如等造爲詩賦,以宦者李延年爲協律都尉,佩二千石印;弦次初詩以合八音之調。詩多《爾雅》之文,通一經之士不能獨知其辭,必集會《五經》家相與共講習讀之,乃能通知其意。及得神馬,次以爲歌。汲黯曰:“凡王者作樂,上以承祖宗,下以化兆民。今陛下得馬,詩以爲歌,協於宗廟,先帝百姓豈能知其音邪?”上默然不說。上招延士大夫,常如不足;然性嚴峻,羣臣雖素所愛信者,或小有犯法,或欺罔,輒按誅之,無所寬假。汲黯諫曰:“陛下求賢甚勞,未盡其用,輒已殺之。以有限之士恣無已之誅,臣恐天下賢才將盡,陛下誰與共爲治乎!”黯言之甚怒,上笑而諭之曰:“何世無才,患人不能識之耳,苟能識之,何患無人!夫所謂才者,猶有用之器也,有才而不肯盡用,與無才同,不殺何施!”黯曰:“臣雖不能以言屈陛下,而心猶以爲非。願陛下自今改之,無以臣爲愚而不知理也。”上顧羣臣曰:“黯自言爲便辟則不可,自言爲愚,豈不信然乎!”
世宗孝武皇帝中之上元狩四年(壬戌,公元前一一九年)
冬,有司言:“縣官用度太空,而富商大賈冶鑄、煮鹽,財或累萬金,不佐國家之急。請更錢造幣以贍用,而摧浮淫併兼之徒。”是時,禁苑有白鹿而少府多銀、錫,乃以白鹿皮方尺,緣以藻繢,爲皮幣,直四十萬。王侯、宗室朝覲聘享必以皮幣薦璧,然後得行。又造銀、錫爲白金三品:大者圜之,其文龍,直三千;次方之,其文馬,直五百;小者橢之,其文龜,直三百。令縣官銷半兩錢,更鑄三銖錢,盜鑄諸金錢罪皆死;而吏民之盜鑄白金者不可勝數。
於是以東郭咸陽、孔亻堇爲大農丞,領鹽鐵事。桑弘羊以計算用事。咸陽,齊之大煮鹽;亻堇,南陽大冶,皆致生累千金。弘羊,洛陽賈人之子,以心計,年十三侍中。三人言利,事析秋毫矣。
詔禁民敢私鑄鐵器、煮鹽者釱左趾,沒入其器物。公卿又請令諸賈人末作各以其物自佔,率緡錢二千而一算;及民有軺車若船五丈以上者,皆有算。匿不自佔,佔不悉,戍邊一歲,沒入緡錢。有能告者,以其半畀之。其法大抵出張湯。湯每朝奏事,語國家用,日晏,天子忘食。丞相充位,天下事皆決於湯。百姓騷動,不安其生,鹹指怨湯。
初,河南人卜式,數請輸財縣官以助邊,天子使使問式:“欲官乎?”式曰:“臣少田牧,不習仕宦,不願也。”使者問曰:“家豈有冤,欲言事乎?”式曰:“臣生與人無分爭,邑人貧者貸之,不善者教之,所居人皆從式,式何故見冤於人!無所欲言也。”使者曰:“苟如此,子何欲而然?”式曰:“天子誅匈奴,愚以爲賢者宜死節於邊,有財者宜輸委,如此而匈奴可滅也。”上由是賢之,欲尊顯以風百姓,乃召拜式爲中郎,爵左庶長,賜田十頃,佈告下天,使明知之。未幾,又擢式爲齊太傅。
春,有星孛於東北。夏,有長星出於西北。
上與諸將議曰:“翕侯趙信爲單于畫計,常以爲漢兵不能度幕輕留,今大發士卒,其勢必得所欲。”乃粟馬十萬,令大將軍青、票騎將軍去病各將五萬騎,私負從馬復四萬匹,步兵轉者踵軍後又數十萬人,而敢力戰深入之士皆屬票騎。票騎始爲出定襄,當單于,捕虜言單于東,乃更令票騎出代郡,令大將軍出定襄。郎中令李廣數自請行,天子以爲老,弗許;良久,乃許之,以爲前將軍。太僕公孫賀爲左將軍,主爵都尉趙食其爲右將軍,平陽侯曹瓤爲後將軍,皆屬大將軍。趙信爲單于謀曰:“漢兵既度幕,人馬罷,匈奴可坐收虜耳。”乃悉遠北其輜重,以精兵待幕北。
大將軍青既出塞,捕虜知單于所居,乃自以精兵走之,而令前將軍廣並於右將軍軍,出東道。東道回遠而水草少,廣自請曰:“臣部爲前將軍,今大將軍乃徙令臣出東道。且臣結髮而與匈奴戰,今乃一得當單于,臣願居前,先死單于。”大將軍亦陰受上誡,以爲“李廣老,數奇,毋令當單于,恐不得所欲。”而公孫敖新失侯,大將軍亦欲使敖與俱當單于,故徙前將軍廣。廣知之,固自辭於大將軍;大將軍不聽,廣不謝而起行,意甚慍怒。
大將軍出塞千餘裏,度幕,見單于兵陳而待。於是大將軍令武剛車自環爲營,而縱五千騎往當匈奴。匈奴亦縱可萬騎。會日且入,大風起,砂礫擊面,兩軍不相見,漢益縱左右翼繞單于。單于視漢兵多而士馬尚強,自度戰不能如漢兵,單于遂乘六騾,壯騎可數百,直冒漢圍,西北馳去。時已昏,漢匈奴相紛拏,殺傷大當。當軍左校捕虜言,單于未昏而去,漢軍發輕騎夜追之,大將軍軍因隨其後,匈奴兵亦散走。遲明,行二百餘裏,不得單于,捕斬首虜萬九千級,遂至窴顏山趙信城,得匈奴積粟食軍,留一日,悉燒其城餘粟而歸。
前將軍廣與右將軍食其軍無導,惑失道,後大將軍,不及單于戰。大將軍引還,過幕南,乃遇二將軍。大將軍使長史責問廣、食其失道狀,急責廣之幕府對簿。廣曰:“諸校尉無罪,乃我自失道,吾今自上簿至莫府”。廣謂其麾下曰:“廣結髮與匈奴大小七十餘戰,今幸從大將軍出接單于兵,而大將軍徙广部行回遠,而又迷失道,豈非天哉!且廣年六十餘矣,終不能復對刀筆之吏!”遂引刀自剄。廣爲人廉,得賞賜輒分其麾下,飲食與士共之,爲二千石四十餘年,家無餘財。猿臂,善射,度不中不發。將兵,乏絕之處見水,士卒不盡飲,廣不近水,士卒不盡食,廣不嘗食。士以此愛樂爲用。及死,一軍皆哭。百姓聞之,知與不知,無老壯皆爲垂涕。而右將軍獨下吏,當死,贖爲庶人。
單于之遁走,其兵往往與漢兵相亂而隨單于,單于久不與其大衆相得。其右谷蠡王以爲單于死,乃自立爲單于。十餘日,真單于復得其衆,而右谷蠡王乃去其單于號。
票騎將軍騎兵車重與大將軍軍等,而無裨將,悉以李敢等爲大校,當裨將,出代、右北平二千餘裏,絕大幕,直左方兵,獲屯頭王、韓王等三人,將軍、相國、當戶、都尉八十三人,封狼居胥山,禪於姑衍,登臨翰海,滷獲七萬四百四十三級。天子以五千八百戶益封票騎將軍;又封其所部右北平太守路博德等四人列侯,從票侯破奴等二人益封,校尉敢爲關內侯,食邑;軍吏卒爲官、賞賜甚多。而大將軍不得益封,軍吏卒皆無封侯者。
兩軍之出塞,塞閱官及私馬凡十四萬匹,而復入塞者不滿三萬匹。
乃益置大司馬位,大將軍、票騎將軍皆爲大司馬,定令,令票騎將軍秩祿與大將軍等。自是之後,大將軍青日退而票騎日益貴。大將軍故人、門下士多去事票騎,輒得官爵,唯任安不肯。
票騎將軍爲人,少言不泄,有氣敢往。天子嘗欲教之孫、吳兵法,對曰:“顧方略何如耳,不至學古兵法。”天子爲治第,令票騎視之,對曰:“匈奴未滅,無以家爲也!”由此上益重愛之。然少貴,不省士,其從軍,天子爲遣太官齎數十乘,既還,重車餘棄粱肉,而士有飢者;其在塞外,卒乏糧或不能自振,而票騎尚穿域蹋鞠,事多此類。大將軍爲人仁,喜士退讓,以和柔自媚於上。兩人志操如此。
是時,漢所殺虜匈奴合八九萬,而漢士卒物故變數萬。是後匈奴遠遁,而幕南無王庭。漢渡河自朔方以西至令居,往往通渠,置田官,吏卒五六萬人,稍蠶食匈奴以北;然亦以馬少,不復大出擊匈奴矣。
匈奴用趙信計,遣使於漢,好辭請和親。天子下其議,或言和親,或言遂臣之。丞相長史任敞曰:“匈奴新破困,宜可使爲外臣,朝請於邊。”漢使任敞於單于,單于大怒,留之不遣。是時,博士狄山議以爲和親便,上以問張湯,湯曰:“此愚儒無知。”狄山曰:“臣固愚,愚忠。若御史大夫湯,乃詐忠。”於是上作色曰:“吾使生居一郡,能無使虜入盜乎?”曰:“不能。”曰:“居一縣?”對曰:“不能。”復曰:“居一障間?”山自度辯窮且下吏,曰:“能。”於是上遣山乘障,至月餘,匈奴斬山頭而去。自是之後,羣臣震懾,無敢忤湯者。
是歲,汲黯坐法免,以定襄太守義縱爲右內史,河內太守王溫舒爲中尉。
先是,寧成爲關都尉,吏民出入關者號曰:“寧見乳虎,無值寧成之怒。”及義縱爲南陽太守,至關,寧成側行送迎。至郡,遂按寧氏,破碎其家;南陽吏民重足一跡。後徙定襄太守,初至,掩定襄獄中重罪輕系二百餘人,及賓客、昆弟私人視亦二百餘人,一捕,鞠曰“爲死罪解脫”。是日,皆報殺四百餘人。其後郡中不寒而慄。是時,趙禹、張湯以深刻爲九卿。然其治尚輔法而行;縱專以鷹擊爲治。王溫舒始爲廣平都尉,擇郡中豪敢往吏十餘人,以爲爪牙,皆把其陰重罪,而縱使督盜賊。快其意所欲得,此人雖有百罪,弗法;即有避,因其事夷之,亦滅宗。以其故,齊、趙之郊盜賊不敢近廣平,廣平聲爲道不拾遺。遷河內太守,以九月至,令郡具私馬五十匹爲驛,捕郡中豪猾,相連坐千餘家。上書請,大者至族,小者乃死,家盡沒入償臧。奏行不過二三日得可,事論報,至流血十餘裏,河內皆怪其奏,以爲神速。盡十二月,郡中毋聲,毋敢夜行,野無犬吠之盜。其頗不得,失之旁郡國,追求。會春,溫舒頓足嘆曰:“嗟乎!令冬月益展一月,足吾事矣!”
天子聞之,皆以爲能,故擢爲中二千石。
齊人少翁,以鬼神方見上。上有所幸王夫人卒,少翁以方夜致鬼,如王夫人之貌,天子自帷中望見焉。於是乃拜少翁爲文成將軍,賞賜甚多,以客禮禮之。文成又勸上作甘泉宮,中爲臺室,畫天、地、太一諸鬼神而置祭具,以致天神。居歲餘,其方益衰,神不至。乃爲帛書以飯牛,佯不知,言曰:“此牛腹中有奇。”殺視,得書,書言甚怪,天子識其手書,問其人,果是僞書。於是誅文成將軍而隱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