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治通鑑》(常簡作《通鑑》),是由北宋史學家司馬光主編的一部多卷本編年體史書,共294卷,歷時十九年完成。主要以時間爲綱,事件爲目,從周威烈王二十三年(公元前403年)寫起,到五代後周世宗顯德六年(公元959年)徵淮南停筆,涵蓋十六朝1362年的歷史。在這部書裏,編者總結出許多經驗教訓,供統治者借鑑,宋神宗認爲此書“鑑於往事,有資於治道”,即以歷史的得失作爲鑑誡來加強統治,所以定名爲《資治通鑑》。
起閼逢攝提格,盡旃蒙單閼,凡二年。
孝成皇帝下綏和二年(甲寅,公元前七年)
春,正月,上行幸甘泉,郊泰畤。
二月,壬子,丞相方進薨。時熒惑守心,丞相府議曹平陵李尋奏記方進,言:“災變迫切,大責日加,安得但保斥逐之戮!闔府三百餘人,唯君侯擇其中,與盡節轉兇。”方進憂之,不知所出。會郎賁麗善爲星,言大臣宜當之。上乃召見方進。還歸,未及引決,上遂賜冊,責讓以政事不治,災害並臻,百姓窮困,曰:“欲退君位,尚未忍,使尚書令賜君上尊酒十石,養牛一,君審處焉!”方進即日自殺。上祕之,遣九卿冊贈印綬,賜乘輿祕器、少府供張,柱檻皆衣素。天子親臨吊者數至,禮賜異於它相故事。
臣光曰:晏嬰有言:“天命不慆,不貳其命。”禍福之至,安可移乎!昔楚昭王、宋景公不忍移災於卿佐,曰:“移腹心之疾,寘諸股肱,何益也!”藉其災可移,仁君猶不肯爲,況不可乎!使方進罪不至死而誅之,以當大變,是誣天也;方進有罪當刑,隱其誅而厚其葬,是誣人也;孝成欲誣天、人而卒無所益,可謂不知命矣。
三月,上行幸河東,祠后土。
丙戌,帝崩於未央宮。
帝素強無疾病。是時,楚思王衍、梁王立來朝,明旦,當辭去,上宿供張白虎殿;又欲拜左將軍孔光爲丞相,已刻侯印,書贊。昏夜,平善,鄉晨,傅絝襪欲起,因失衣,不能言,晝漏上十刻而崩,民間讙譁,鹹歸罪趙昭儀。皇太后詔大司馬莽雜與御史、丞相、廷尉治,問皇帝起居發病狀;趙昭儀自殺。
班彪贊曰:臣姑充後宮爲婕妤,父子、昆弟侍帷幄,數爲臣言:“成帝善修容儀,升車正立,不內顧,不疾言,不親指,臨朝淵嘿,尊嚴若神,可謂穆穆有天子之容者矣。博覽古今,容受直辭,公卿奏議可述。遭世承平,上下和睦。然湛乎酒色,趙氏亂內,外家擅朝,言之可爲於邑!”建始以來,王氏始執國命,哀、平短祚,莽遂篡位,蓋其威福所由來者漸矣!
是日,孔光於大行前拜受丞相、博山侯印綬。
富平侯張放聞帝崩,思慕哭泣而死。
荀悅論曰:放非不愛上,忠不存焉。故愛而不忠,仁之賊也!
皇太后詔南、北郊長安如故。
夏,四月,丙午,太子即皇帝位,謁高廟;尊皇太后曰太皇太后,皇后曰皇太后。大赦天下。
哀帝初立,躬行儉約,省減諸用,政事由己出,朝廷翕然望至治焉。
己卯,葬教成皇帝於延陵。
太皇太后令傅太后、丁姬十日一至未央宮。
有詔問丞相、大司空:“定陶共王太后宜當何居?”丞相孔光素聞傅太后爲人剛暴,長於權謀,自帝在襁褓,而養長教道至於成人,帝之立又有力;光心恐傅太后與政事,不欲與帝旦夕相近,即議以爲:“定陶太后宜改築宮。”大司空何武曰:“可居北宮。”上從武言。北宮有紫房複道通未央宮,傅太后果從複道朝夕至帝所,求欲稱尊號,貴寵其親屬,使上不得由直道行。高昌侯董宏希指,上書言:“秦莊襄王母本夏氏,而爲華陽夫人所子,及即位後,俱稱太后。宜立定陶共王后爲帝太后。”事下有司,大司馬王莽,左將軍、關內侯、領尚書事師丹劾奏宏:“知皇太后至尊之號,天下一統,而稱引亡秦以爲比喻,詿誤聖朝,非所宜言,大不道!”上新立,謙讓,納用莽、丹言,免宏爲庶人。傅太后大怒,要上,欲必稱尊號。上乃白太皇太后,令下詔尊定陶恭王爲恭皇。
五月,丙戌,立皇后傅氏,傅太后從弟晏之子也。
詔曰:“《春秋》,母以子貴。宜尊定陶太后曰恭皇太后,丁姬曰恭皇后,各置左右詹事,食邑如長信宮、中宮。”追尊傅父爲崇祖侯,丁父爲褒德侯;封舅丁明爲陽安侯,舅子滿爲平周侯,皇后父晏爲孔鄉侯,皇太后弟、侍中、光祿大夫趙欽爲新城侯。太皇太后詔大司馬莽就第,避帝外家;莽上疏乞骸骨。帝遣尚書令詔起莽,又遣丞相孔光、大司空何武、左將軍師丹、衛尉傅喜白太皇太后曰:“皇帝聞太后詔,甚悲!大司馬即不起,皇帝即不敢聽政!”太后乃復令莽視事。
成帝之世,鄭聲尤甚,黃門名倡丙強、景武之屬富顯於世,貴戚至與人主爭女樂。帝自爲定陶王時疾之,又性不好音,六月,詔曰:“孔子不云乎:‘放鄭聲,鄭聲淫。’其罷樂府官;郊祭樂及古兵法武樂在《經》,非鄭、衛之樂者,條奏別屬他官。”凡所罷省過半。然百姓漸漬日久,又不制雅樂有以相變,豪富吏民湛沔自若。
王莽薦中壘校尉劉歆有材行,爲侍中,稍遷光祿大夫,貴幸;更名秀。上覆令秀典領《五經》,卒父前業;秀於是總羣書而奏其七略,有《輯略》、有《六藝略》、有《諸子略》、有《詩賦略》、有《兵書略》、有《術數略》、有《方技略》。凡書六略,三十八種,五百九十六家、萬三千二百六十九卷。其敘諸子,分爲九流:曰儒,曰道,曰陰陽,曰法,曰名,曰墨,曰從橫,曰雜,曰農,以爲:“九家皆起於王道既微,諸侯力政,時君世主好惡殊方,是以九家之術蜂出並作,各引一端,崇其所善,以此馳說,取合諸侯,其言雖殊,譬猶水火相滅,亦相生也;仁之與義,敬之與和,相反而皆相成也。《易》曰:‘天下同歸而殊塗,一致而百慮。’今異家者推所長,窮知究慮以明其指,雖有蔽短,合其要歸,亦《六經》之支與流裔;使其人遭明王聖主,得其所折中,皆股肱之材已。仲尼有言:‘禮失而求諸野。’方今去聖久遠,道術缺廢,無所更索,彼九家者,不猶愈於野乎!若能修《六藝》之術而觀此九家之言,捨短取長,則可以通萬方之略矣。”
河間惠王良能修獻王之行,母太后薨,服喪如禮;詔益封萬戶,以爲宗室儀表。
初,董仲舒說武帝,以“秦用商鞅之法,除井田,民得賣買,富者田連阡陌,貧者亡立錐之地,邑有人君之尊,裏有公侯之富,小民安得不困!古井田法雖難卒行,宜少近古,限民名田以贍不足,塞併兼之路;去奴婢,除專殺之威;薄賦斂,省繇役,以寬民力,然後可善治也!”及上即位,師丹復建言:“今累世承平,豪富吏民訾數鉅萬,而貧弱愈困,宜略爲限。”天子下其議,丞相光、大司空武奏請:“自諸侯王、列侯、公主名田各有限;關內侯、吏、民名田皆毋過三十頃;奴婢毋過三十人。期盡三年。犯者沒入宮。”時田宅、奴婢賈爲減賤,貴戚近習皆不便也,詔書:“且須後。”遂寢不行。又詔齊三服官:“諸官織綺繡,難成、害女紅之物,皆止,無作輸。除任子令及誹謗詆欺法。掖廷宮人年三十以下,出嫁之;官奴婢五十以上,免爲庶人,益吏三百石以下俸。”
上置酒未央宮,內者令爲傅太后張幄,坐於太皇太后坐旁。大司馬莽按行,責內者令曰:“定陶太后,籓妾,何以得與至尊並!”徹去,更設坐。傅太后聞之,大怒,不肯會,重怨恚莽;莽復乞骸骨。秋,七月,丁卯,上賜莽黃金五百斤,安車駟馬,罷就第。公卿大夫多稱之者,上乃加恩寵,置中黃門,爲莽家給使,十日一賜餐。又下詔益封曲陽侯根,安陽侯舜,新都侯莽,丞相光,大司空武邑戶各有差。以莽爲特進、給事中、朝朔望,見禮如三公。又還紅陽侯立於京師。
傅太后從弟右將軍喜,好學問,有志行。王莽既罷退,衆庶歸望於喜。初,上之官爵外親也,喜獨執謙稱疾;傅太后始與政事,數諫之;由是傅太后不欲令喜輔政。庚午,以左將軍師丹爲大司馬,封高鄉亭侯;賜喜黃金百斤,上右將軍印綬,以光祿大夫養病;以光祿勳淮陽彭宣爲右將軍。大司空何武、尚書令唐林皆上書言:“喜行義修潔,忠誠憂國,內輔之臣也。今以寢病一旦遣歸,衆庶失望,皆曰:‘傅氏賢子,以論議不合於定陶太后,故退,’百寮莫不爲國恨之。忠臣,社稷之衛。魯以季友治亂,楚以子玉輕重,魏以無忌折衝,項以范增存亡。百萬之衆,不如一賢,故秦行千金以間廉頗,漢散黃金以疏亞父。喜立於朝,陛下之光輝,傅氏之廢興也。”上亦自重之,故尋復進用焉。
建平侯杜業上書詆曲陽侯王根、高陽侯薛宣、安昌侯張禹而薦硃博。帝少而聞知王氏驕盛,心不能善,以初立,故且優之。後月餘,司隸校尉解光奏:“曲陽侯,先帝山陵未成,公聘取故掖庭女樂五官殷嚴、王飛君等置酒歌舞,及根兄子成都侯況,亦聘取故掖庭貴人以爲妻,皆無人臣禮,大不敬,不道!”於是天子曰:“先帝遇根、況父子,至厚也,今乃背恩忘義!”以根嘗建社稷之策,遣就國,免況爲庶人,歸故郡。根及況父商所薦舉爲官者皆罷。
九月,庚申,地震,自京師到北邊郡國三十餘處,壞城郭,凡壓殺四百餘人。上以災異問待詔李尋,對曰:“夫日者,衆陽之長,人君之表也。君不修道,則日失其度,晻昧亡光。間者日尤不精,光明侵奪失色,邪氣珥,蜺數作。小臣不知內事,竊以日視陛下,志操衰於始初多矣。唯陛下執乾剛之德,強志守度,毋聽女謁、邪臣之態;諸保阿、乳母甘言悲辭之託,斷而勿聽。勉強大誼,絕小不忍;良有不得已,可賜以貨財,不可私以官位,誠皇天之禁也。
“臣聞月者,衆陰之長,妃後、大臣、諸侯之象也。間者月數爲變,此爲母后與政亂朝,陰陽俱傷,兩不相便;外臣不知朝事,竊信天文,即如此,近臣已不足杖矣。唯陛下親求賢士,無強所惡,以崇社稷,尊強本朝!
“臣聞五行以水爲本,水爲準平,王道公正修明,則百川理,落脈通;偏黨失綱,則涌溢爲敗。今汝、潁漂涌,與雨水併爲民害,此《詩》所謂‘百川沸騰’,咎在皇甫卿士之屬。唯陛下少抑外親大臣!
“臣聞地道柔靜,陰之常義也。間者關東地數震,宜務崇陽抑陰以救其咎,固志建威,閉絕私路,拔進英雋,退不任職,以強本朝!夫本強則精神折衝;本弱則招殃致兇,爲邪謀所陵。聞往者淮南王作謀之時,其所難者獨有汲黯,以爲公孫弘等不足言也。弘,漢之名相,於今亡比,而尚見輕,何況亡弘之屬乎!故曰朝廷亡人,則爲賊亂所輕,其道自然也。”
騎都尉平當使領河堤,奏:“九河今皆窴滅。按經義,治水有決河深川而無堤防壅塞之文。河從魏郡以東北多溢決,水跡難以分明,四海之衆不可誣。宜博求能浚川疏河者。”上從之。
待詔賈讓奏言:“治河有上、中、下策。古者立國居民,疆理土地,必遺川澤之分,度水勢所不及。大川無防,小水得入,陂障卑下,以爲污澤,使秋水多得其所休息,左右遊波寬緩而不迫。夫土之有川,猶人之有口也,治土而防其川,猶止兒啼而塞其口,豈不遽止,然其死可立而待也。故曰:‘善爲川者決之使道,善爲民者宣之使言。’蓋堤防之作,近起戰國,雍防百川,各以自利。齊與趙、魏以河爲竟,趙、魏瀕山,齊地卑下,作堤去河二十五里,河水東抵齊堤則西泛趙、魏;趙、魏亦爲堤,去河二十五里,雖非其正,水尚有所遊蕩。時至而去,則填淤肥美,民耕田之;或久無害,稍築宮宅,遂成聚落;大水時至,漂沒,則更起堤防以自救,稍去其城郭,排水澤而居之,湛溺自其宜也。今堤防,狹者去水數百步,遠者數裏,於故大堤之內復有數重,民居其間,此皆前世所排也。河從河內黎陽至魏郡昭陽,東西互有石堤,激水使還,百餘裏間,河再西三東,迫厄如此,不得安息。今行上策,徙冀州之民當水衝者,決黎陽遮害亭,放河使北入海;河西薄大山,東薄金堤,勢不能遠氾濫,期月自定。難者將曰:‘若如此,敗壞城郭、田廬、冢墓以萬數,百姓怨恨。’昔大禹治水,山陵當路者毀之,故鑿龍門,闢伊闕,析厎柱,破碣石,墮斷天地之性,此乃人功所造,何足言也!今瀕河十郡,治堤歲費且萬萬;及其大決,所殘無數。如出數年治河之費以業所徙之民,遵古聖之法,定山川之位,使神人各處其所而不相姦;且以大漢方制萬里,豈其與水爭咫尺之地哉!此功一立,河定民安,千載無患,故謂之上策。若乃多穿漕渠於冀州地,使民得以溉田,分殺水怒,雖非聖人法,然也救敗術也。可從淇口以東爲石堤,多張水門。恐議者疑河大川難禁制,滎陽漕渠足以卜之。冀州渠首盡,當仰此水門,諸渠皆往往股引取之:旱則開東方下水門,溉冀州;水則開西方高門,分河流,民田適治,河堤亦成。此誠富國安民、興利除害,支數百歲,故謂之中策。若乃繕完故堤,增卑倍薄,勞費無已,數逢其害,此最下策也。”
孔光、何武奏:“迭毀之次當以時定,請與羣臣雜議。”於是光祿勳彭宣等五十三人皆以爲:“孝武皇帝雖有功烈,親盡宜毀。”太僕王舜、中壘校尉劉歆議曰:“《禮》,天子七廟。七者其正法數,可常數者也。宗不在此數中,宗變也。苟有功德則宗之,不可預爲設數。臣愚以爲孝武皇帝功烈如彼,孝宣皇帝崇立之如此,不宜毀。”上覽其議,制曰:“太僕舜、中壘校尉歆議可。”
何武后母在蜀郡,遣吏歸迎;會成帝崩,吏恐道路有盜賊,後母留止。左右或譏武事親不篤,帝亦欲改易大臣,冬,十月,策免武,以列侯歸國。癸酉,以師丹爲大司空。丹見上多所匡改成帝之政,乃上書言:“古者諒暗不言,聽於冢宰,三年無改於父之道。前大行屍柩在堂,而官爵臣等以及親屬,赫然皆貴寵,封舅爲陽安侯,皇后尊號未定,豫封父爲孔鄉侯;出侍中王邑、射聲校尉王邯等。詔書比下,變動政事,卒暴無漸。臣縱不能明陳大義,復曾不能牢讓爵位,相隨空受封侯,增益陛下之過。間者郡國多地動水出,流殺人民,日月不明,五星失行,此皆舉錯失中,號令不定,法度失理,陰陽溷濁之應也。
“臣伏惟人情無子,年雖六七十,猶博取而廣求。孝成皇帝深見天命,燭知至德,以壯年克己,立陛下爲嗣。先帝暴棄天下,而陛下繼體,四海安寧,百姓不懼,此先帝聖德,當合天人之功也。臣聞‘天威不違顏咫尺’,願陛下深思先帝所以建立陛下之意,且克己躬行,以觀羣下之從化。天下者,陛下之家也,胏附何患不富貴,不宜倉卒若是,其不久長矣!”丹書數十上,多切直之言。
傅太后從弟子遷在左右,尤傾邪,上惡之,免官,遣歸故郡。傅太后怒;上不得已,復留遷。丞相光與大司空丹奏言:“詔書前後相反,天下疑惑,無所取信。臣請歸遷故郡,以銷奸黨。”卒不得遣,復爲侍中,其逼於傅太后,皆此類也。
議郎耿育上書冤訟陳湯曰:“甘延壽、陳湯,爲聖漢揚鉤深致遠之威,雪國家累年之恥,討絕域不羈之君,系萬里難制之虜,豈有比哉!先帝嘉之,仍下明詔,宣著其功,改年垂歷,傳之無窮。應是,南郡獻白虎,邊垂無警備。會先帝寢疾,然猶垂竟不忘,數使尚書責問丞相,趣立其功;獨丞相匡衡排而不予,封延壽、湯數百戶,此功臣戰士所以失望也。孝成皇帝承建業之基,乘征伐之威,兵革不動,國家無事,而大臣傾邪,欲專主威,排妒有功,使湯塊然被冤拘囚,不能自明,卒以無罪老棄。敦煌正當西域通道,令威名折衝之臣,旋踵及身,復爲郅支遺虜所笑,誠可悲也!至今奉使外蠻者,未嘗不陳郅支之誅以揚漢國之盛。夫援人之功以懼敵,棄人之身以快讒,豈不痛哉!且安不忘危,盛必慮衰,今國家素無文帝累年節儉富饒之畜,又無武帝薦延梟俊禽敵之臣,獨有一陳湯耳!假使異世不及陛下,尚望國家追錄其功,封表其墓,以勸後進也。湯幸得身當聖世,功曾未久,反聽邪臣鞭逐斥遠,使亡逃分竄,死無處所。遠覽之士,莫不計度,以爲湯功累世不可及,而湯過人情所有,湯尚如此,雖復破絕筋骨,暴露形骸,猶複製於脣舌,爲嫉妒之臣所繫虜耳。此臣所以爲國家尤慼慼也。”書奏,天子還湯,卒於長安。
孝哀皇帝上
建平元年(乙卯,公元前六年)
春,正月,隕石於北地十六。
赦天下。
司隸校尉解光奏言:“臣聞許美人及故中宮史曹宮皆御幸孝成皇帝,產子。子隱不見。臣遣吏驗問,皆得其狀:元延元年,宮有身;其十月,宮乳掖庭牛官令舍。中黃門田客持詔記與掖庭獄丞籍武,令收置暴室獄,‘毋問兒男、女,誰兒也!’宮曰:‘善臧我兒胞,丞知是何等兒也!’後三日,客持詔記與武,問:‘兒死未?’武對:‘未死。’客曰:‘上與昭儀大怒,奈何不殺!’武叩頭啼曰:‘不殺兒,自知當死;殺之,亦死!’即因客奏封事曰:‘陛下未有繼嗣,子無貴賤,唯留意!’奏入,客復特詔記取兒,付中黃門王舜。舜受詔,內兒殿中,爲擇乳母,告‘善養兒,且有賞,毋令漏泄!’舜擇官婢張棄爲乳母。後三日,客復持詔記並藥以飲宮。宮曰:‘果也欲姊弟擅天下!我兒,男也,額上有壯發,類孝元皇帝。今兒安在?危殺之矣!奈何令長信得聞之?’遂飲藥死。棄所養兒十一日,宮長李南以詔書取兒去,不知所置。許美人元延二年懷子,十一月乳。昭儀謂成帝曰:‘常紿我言從中宮來。即從中宮來,許美人兒何從生中!許氏竟當復立邪!’懟,以手自搗,以頭擊壁戶柱,從牀上自投地,啼泣不肯食,曰:‘今當安置我,我欲歸耳!’帝曰:‘今故告之,反怒爲,殊不可曉也!’帝亦不食。昭儀曰:‘陛下自知是,不食何爲!陛下嘗自言:“約不負女!”今美人有子,竟負約,謂何?’帝曰:‘約以趙氏,故不立許氏,使天下無出趙氏上者,毋憂也!’後詔使中黃門靳嚴從許美人取兒去,盛以葦篋,置飾室簾南去。帝與昭儀坐,使御者於客子解篋緘,未已,帝使客子及御者皆出,自閉戶,獨與昭儀在。須臾開戶,呼客子使緘封篋,及詔記令中黃門吳恭持以與籍武曰:‘告武,篋中有死兒,埋屏處,勿令人知!’武穿獄樓垣下爲坎,埋其中。其它飲藥傷墮者無數事,皆在四月丙辰赦令前。臣謹案:永光三年,男子忠等髮長陵傅夫人冢。事更大赦,孝元皇帝下詔曰:‘此朕所不當得赦也。’窮治,盡伏辜。天下以爲當。趙昭儀傾亂聖朝,親滅繼嗣,親屬當伏天誅。而同產親屬皆在尊貴之位,迫近帷幄,羣下寒心,請事窮竟!”丞相以下議正法,帝於是免新成侯趙欽、欽兄子成陽侯皆爲庶人,將家屬徙遼西郡。
議郎耿育上疏言:“臣聞繼嗣失統,廢適立庶,聖人法禁,古今至戒。然太伯見歷知適,逡循固讓,委身吳、粵,權變所設,不計常法,致位王季,以崇聖嗣,卒有天下,子孫承業七八百載,功冠三王,道德最備,是以尊號追及太王。故世必有非常之變,然後乃有非常之謀。孝成皇帝自知繼嗣不以時立,念雖末有皇子,萬歲之後未能持國,權柄之重,制於女主,女主驕盛則耆欲無極,少主幼弱則大臣不使,世無周公抱負之輔,恐危社稷,傾亂天下。知陛下有賢聖通明之德,仁孝子愛之恩,懷獨見之明,內斷於身,故廢后宮就館之漸,絕微嗣禍亂之根,乃欲致位陛下以安宗廟。愚臣既不能深援安危,定金匱之計,又不知推演聖德,述先帝之志,乃反覆校省內,暴露私燕,誣污先帝傾惑之過,成結寵妾石媢之誅,甚失賢聖遠見之明,逆負先帝憂國之意!夫論大德不拘俗,立大功不合衆,此乃孝成皇帝至思所以萬萬於衆臣,陛下聖德盛茂所以符合於皇天也,豈當世庸庸斗筲之臣所能及哉!且褒廣將順君父之美,匡救銷滅既往之過,古今通義也。事不當時固爭,防禍於未然,各隨指阿從以求容媚;晏駕之後,尊號已定,萬事已訖,乃探追不及之事,訐揚幽昧之過,此臣所深痛也!願下有司議,即如臣言,宜宣佈天下,使鹹曉知先帝聖意所起。不然,空使謗議上及山陵,下流後世,遠聞百蠻,近布海內,甚非先帝託後之意也。蓋孝子,善述父之志,善成人之事,唯陛下省察!”帝亦以爲太子頗得趙太后力,遂不竟其事。傅太后恩趙太后,趙太后亦歸心,故太皇太后及王氏皆怨之。
丁酉,光祿大夫傅喜爲大司馬,封高武侯。
秋,九月,甲辰,隕石於虞二。郎中令泠褒、黃門郎段猶等復奏言:“定陶共皇太后、共皇后,皆不宜復引定陶籓國之名,以冠大號;車馬、衣服宜皆稱皇之意,置吏二千石以下,各供厥職;又宜爲共皇立廟京師。”上覆下其議,羣下多順指言:“母以子貴,宜立尊號以厚孝道。”唯丞相光、大司馬喜、大司空丹以爲不可。丹曰:“聖王制禮,取法於天地。尊卑者,所以正天地之位,不可亂也。今定陶共皇太后、共皇后以‘定陶共’爲號者,母從子,妻從夫之義也。欲立官置吏,車服與太皇太后並,非所以明‘尊無二上’之義也。定陶共皇號諡已前定,義不得復改。禮:‘父爲士,子爲天子,祭以天子,其屍服以士服’,子無爵父之義,尊父母也。爲人後者爲之子,故爲所後服斬衰三年,而降其父母期,明尊本祖而重正統也。孝成皇帝聖恩深遠,故爲共王立後,奉承祭祀,令共皇長爲一國太祖,萬世不毀,恩義已備。陛下既繼體先帝,持重大宗,承宗廟、天地、社稷之祀,義不可復奉定陶共皇祭入其廟。今欲立廟於京師,而使臣下祭之,是無主也。又,親盡當毀。空去一國太祖不墮之祀,而就無主當毀不正之禮,非所以尊厚共皇也。”丹由是浸不合上意。
會有上書言:“古者以龜、貝爲貨,今以錢易之,民以故貧,宜可改幣。”上以問丹,丹對言可改。章下有司議,皆以爲行錢以來久,難卒變易。丹老人,忘其前語,復從公卿議。又丹使吏書奏,吏私寫其草。丁、傅子弟聞之,使人上書告“丹上封事,行道人遍持其書。”上以問將軍、中朝臣,皆對曰:“忠臣不顯諫。大臣奏事,不宜漏泄,宜不廷尉治。”事下廷尉,劾丹大不敬,事未決,給事中、博士申鹹、炔欽上書言:“丹經行無比,自近世大臣能若丹者少。發憤懣,奏封事,不及深思遠慮,使主簿書,漏泄之過不在丹,以此貶黜,恐不厭衆心。”上貶鹹、欽秩各二等。遂策免丹曰:“朕惟君位尊任重,懷諼迷國,進退違命,反覆異言,甚爲君恥之!以君嘗託傅位,未忍考於理,其上大司空、高樂侯印綬,罷歸!”
尚書令唐林上疏曰:“竊見免大司空丹策書,泰深痛切!君子作文,爲賢者諱。丹,經爲世儒宗,德爲國黃耇,親傅聖躬,位在三公;所坐者微,海內未見其大過。事既以往,免爵太重;京師識者鹹以爲宜復丹爵邑,使奉朝請。唯陛下裁覽衆心,有以尉復師傅之臣!”上從林言,下詔,賜丹爵關內侯。
上用杜業之言,召見硃博,起家復爲光祿大夫;遷京兆尹。冬,十月,壬午,以博爲大司空。
中山王箕子,幼有眚病,祖母馮太后自養視,數禱祠解。上遣中郎謁者張由將醫治之。由素有狂易病,病發,怒去,西歸長安。尚書簿責由擅去狀,由恐,因誣言中山太后祝詛上及傅太后。傅太后與馮太后並事元帝,追怨之,因是遣御史丁玄案驗;數十日,無所得。更使中謁者令史立治之;立受傅太后指,冀得封侯,治馮太后女弟習及弟婦君之,死者數十人,誣奏雲:“祝詛,謀殺上,立中山王。”責問馮太后,無服辭。立曰:“熊之上殿何其勇,今何怯也!”太后還謂左右:“此乃中語,前世事,吏何用知之?欲陷我效也!”乃飲藥自殺。宜鄉侯參、君之、習夫及子當相坐者,或自殺,或伏法,凡死者十七人。衆莫不憐之。
司隸孫寶奏請覆治馮氏獄,傅太后大怒曰:“帝置司隸,主使察我!馮氏反事明白,故欲擿抉以揚我惡,我當坐之!”上乃順指,下寶獄。尚書僕射唐林爭之,上以林朋黨比周,左遷敦煌魚澤障候。大司馬傅喜、光祿大夫龔勝固爭,上爲言太后,出寶,復官。張由以先告,賜爵關內侯;史立遷中太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