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治通鑑

《資治通鑑》(常簡作《通鑑》),是由北宋史學家司馬光主編的一部多卷本編年體史書,共294卷,歷時十九年完成。主要以時間爲綱,事件爲目,從周威烈王二十三年(公元前403年)寫起,到五代後周世宗顯德六年(公元959年)徵淮南停筆,涵蓋十六朝1362年的歷史。在這部書裏,編者總結出許多經驗教訓,供統治者借鑑,宋神宗認爲此書“鑑於往事,有資於治道”,即以歷史的得失作爲鑑誡來加強統治,所以定名爲《資治通鑑》。

漢紀三十四

起上章攝提格,盡旃蒙協洽,凡六年。


世祖光武皇帝中之上建武六年(庚寅,公元三零年)


春,正月,丙辰,以舂陵鄉爲章陵縣,世世復徭役,比豐、沛。


吳漢等拔朐,斬董憲、龐萌,江、淮、山東悉平。諸將還京師,置酒賞賜。


帝積苦兵,間以隗囂遣子內侍,公孫述遠據邊垂,乃謂諸將曰:“且當置此兩子於度外耳。”因休諸將於雒陽,分軍士於河內,數騰書隴、蜀,告示禍福。


公孫述屢移書中國,自陳符命,冀以惑衆。帝與述書曰:“圖讖言公孫,即宣帝也。代漢者姓當塗,其名高;君豈高之身邪!乃復以掌文爲瑞,王莽何足效乎!君非吾賊臣亂子,倉卒時人皆欲爲君事耳。君日月已逝,妻子弱小,當早爲定計。天下神器,不可力爭,宜留三思!”署曰:“公孫皇帝。”述不答。


其騎都尉平陵荊邯說述曰:“漢高祖起於行陳之中,兵破身困者數矣;然軍敗複合,瘡愈復戰。何則?前死而成功,愈於卻就於滅亡也!隗囂遭遇運會,割有雍州,兵強士附,威加山東;遇更始政亂,復失天下,衆庶引領,四方瓦解,囂不及此時推危乘勝以爭天命,而退欲爲西伯之事,尊師章句,賓友處士,偃武息戈,卑辭事漢,喟然自以文王復出也!令漢帝釋關、隴之憂,專精東伐,四分天下而有其三;發間使,召攜貳,使西州豪桀鹹居心於山東,則五分而有其四;若舉兵天水,必至沮潰,天水既定,則九分而有其八。陛下以梁州之地,內奉萬乘,外給三軍,百姓愁困,不堪上命,將有王氏自潰之變矣!臣之愚計,以爲宜及天下之望未絕,豪桀尚可招誘,急以此時發國內精兵,令田戎據江陵,臨江南之會,倚巫山之固,築壘堅守,傳檄吳、楚,長沙以南必隨風而靡。令延岑出漢中,定三輔,天水、隴西拱手自服。如此,海內震搖,冀有大利。”述以問羣臣,博士吳柱曰:“武王伐殷,八百諸侯不期同辭,然猶還師以待天命。未聞無左右之助。而欲出師千里之外者也。”邯曰:“今東帝無尺十之柄,驅烏合之衆,跨馬陷敵,所向輒平,不亟乘時與之分功,而坐談武王之說,是復效隗囂欲爲西伯也。”述然邯言,欲悉發北軍屯士及山東客兵,使延岑、田戎分出兩道,與漢中諸將合兵並勢。蜀人及其弟光以爲不宜空國千里之外,決成敗於一舉,固爭之,述乃止。延岑、田戎亦數請兵立功,述終疑不聽,唯公孫氏得任事。述廢銅錢,置鐵錢,貨幣不行,百姓苦之。爲政苛細,察於小事,如爲清水令時而已。好改易郡縣官名。少嘗爲郎,習漢家故事,出入法駕,鸞旗旄騎。又立其兩子爲王,食犍爲、廣漢各數縣。或諫曰:“成敗未可知,戎士暴露而先王愛子,示無大志也!”述不從,由此大臣皆怨。


馮異自長安入朝,帝謂公卿曰:“是我起兵時主簿也,爲吾披荊棘,定關中。”既罷,賜珍寶、錢帛,詔曰:“倉卒蕪蔞亭豆粥,虖沱河麥飯,厚意久不報。”異稽首謝曰:“臣聞管仲謂桓公曰:‘願君無忘射鉤,臣無忘檻車。’齊國賴之。臣今亦願國家無忘河北之難,小臣不敢忘巾車之恩。”留十餘日,令與妻子還西。


申屠剛、杜林自隗囂所來,帝皆拜侍御史。以鄭興爲太中大夫。


三月,公孫述使田戎出江關,招其故衆,欲以取荊州,不克。帝乃詔隗囂,欲從天水伐蜀。囂上言:“白水險阻,棧閣敗絕。述性嚴酷,上下相患,須其罪惡孰著而攻之,此大呼響應之勢也。”帝知其終不爲用,乃謀討之。


夏,四月,丙子,上行幸長安,謁園陵;遣耿弇、蓋延等七將軍從隴道伐蜀,先使中郎將來歙奉璽書賜囂諭旨。囂復多設疑故,事久豫不決。歙遂發憤質素囂曰:“國家以君知臧否,曉廢興,故以手書暢意。足下推忠誠,既遣伯春委質,而反欲用佞惑之言,爲族滅之計邪!”因欲前刺囂。囂起入,部勒兵將殺歙,歙徐杖節就車而去,囂使牛邯將兵圍守之。囂將王遵諫曰:“君叔雖單車遠使,而陛下之外兄也,殺之無損於漢,而隨以族滅。昔宋執楚使,遂有析骸易子之禍。小國猶不可辱,況於萬乘之主,重以伯春之命哉!”歙爲人有信義,言行不違,及往來遊說,皆可按覆;西州士大夫皆信重之,多爲其言,故得免而東歸。


五月,己未,車駕至自長安。


隗囂遂發兵反,使王元據隴坻,伐木塞道。諸將因與囂戰,大敗,各引兵下隴;囂追之急,馬武選精騎爲後拒,殺數千人,諸軍乃得還。


六月辛卯,詔曰:“夫張官置吏,所以爲民也。今百姓遭難,戶口耗少,而縣官吏職,所置尚繁。其令司隸、州牧各實所部,省減吏員,縣國不足置長吏者並之。”於是並省四百餘縣,吏職減損,十置其一。


九月,丙寅晦,日有食之。執金吾硃浮上疏曰:“昔堯、舜之盛,猶如三考;大漢之興,亦累功效,吏皆積久,至長子孫。當時吏職,何能悉治,論議之徒,豈不喧譁!蓋以爲天地之功不可倉卒,艱難之業當累日也。而間者守宰數見換易,迎新相代,疲勞道路。尋其視事日淺,未足昭見其職,既加嚴切,人不自保,迫於舉劾,懼於刺譏,故爭飾詐僞以希虛譽,斯所以致日月失行之應也。夫物暴長者必夭折,功卒成者必亟壞。如摧長久之業而造速成之功,非陛下之福也。願陛下游意於經年之外,望治於一世之後,天下幸甚!”帝採其言,自是牧守易代頗簡。


十二月,壬辰,大司空宋弘免。


癸巳,詔曰:“頃者師旅未解,用度不足,故行十一之稅。今糧儲差積,其令郡國收見田租三十稅一,如舊制。”


諸將之下隴也,帝詔耿弇軍漆,馮異軍栒邑,祭遵軍汧,吳漢等還屯長安。馮異引軍未至栒邑,隗囂乘勝使王元、行巡將二萬餘人下隴,分遣巡取栒邑。異即馳兵欲先據之,諸將曰:“虜兵盛而乘勝,不可與爭鋒,宜止軍便地,徐思方略。”異曰:“虜兵臨境,忸忄犬小利,遂欲深入;若得栒邑,三輔動搖。夫攻者不足,守者有餘。今先據城,以逸待勞,非所以爭也。”潛往,閉城,偃旗鼓。行巡不知,馳赴之。異乘其不意,卒擊鼓、建旗而出。巡軍驚亂奔走,追擊,大破之。祭遵亦破王元於汧。於是北地諸豪長耿定等悉畔隗囂降。詔異進軍義渠,擊破盧芳將賈覽、匈奴奧鞬日逐王,北地、上郡、安定皆降。


竇融復遣其弟友上書曰:“臣幸得託先後末屬,累世二千石,臣復假歷將帥,守持一隅,故遣劉鈞口陳肝膽,自以底裏上露,長無纖介。而璽書盛稱蜀、漢二主三分鼎足之權,任囂、尉佗之謀,竊自痛傷。臣融雖無識,猶知利害之際、順逆之分。豈可背真舊之主,事奸僞之人;廢忠貞之節,爲傾覆之事;棄已成之基,求無冀之利。此三者,雖問狂夫,猶知去就,而臣獨何以用心!謹遣弟友詣闕,口陳至誠。”友至高平,會隗囂反,道不通,乃遣司馬席封間道通書。帝復遣封,賜融、友書,所以尉藉之甚厚。融乃與隗囂書曰:“將軍親遇厄會之際,國家不利之時,守節不回,承事本朝。融等所以欣服高義,願從役於將軍者,良爲此也!而忿悁之間,改節易圖,委成功,造難就,百年累之,一朝毀之,豈不惜乎!殆執事者貪功建謀,以至於此。當今西州地勢局迫,民兵離散,易以輔人,難以自建。計若失路不反,聞道猶迷,不南合子陽,則北入文伯耳。夫負虛交而易強御,恃遠救而輕近敵,未見其利也。自兵起以來,城郭皆爲丘墟,生民轉於溝壑。幸賴天運少還,而將軍復重其難,是使積痾不得遂瘳,幼孤將複流離,言之可爲酸鼻。庸人且猶不忍,況仁者乎!融聞爲忠甚易,得宜實難。憂人太過,以德取怨,知且以言獲罪也!”囂不納。融乃與五郡太守共砥厲兵馬,上疏請師期;帝深嘉美之。融即與諸郡守將兵入金城,擊囂黨先零羌封何等,大破之。因並河,揚威武,伺候車駕。時大兵未進,融乃引還。帝以融信效著明,益嘉之,修理融父墳墓,祠以太牢,數馳輕使,致遺四方珍羞。梁統猶恐衆心疑惑,乃使人刺殺張玄,遂與隗囂絕,皆解所假將軍印綬。


先是,馬援聞隗囂欲貳於漢,數以書責譬之,囂得書增怒。及囂發兵反,援乃上書曰:“臣與隗囂本實交友,初遣臣東,謂臣曰:‘本欲爲漢,願足下往觀之,於汝意可,即專心矣。’及臣還反,報以赤心,實欲導之於善,非敢譎以非義。而囂自挾奸心,盜憎主人,怨毒之情,遂歸於臣。臣欲不言,則無以上聞,願聽詣行在所,極陳滅囂之術。”帝乃召之。援具言謀畫。帝因使援將突騎五千,往來遊說囂將高峻、任禹之屬,下及羌豪,爲陳禍福,以離囂支黨。援又爲書與囂將楊廣,使曉勸於囂曰:“援竊見四海已定,兆民同情,而季孟閉拒背畔,爲天下表的。常懼海內切齒,思相屠裂,故遺書戀戀,以致惻隱之計。乃聞季孟歸罪於援,而納王遊翁諂邪之說,因自謂函谷以西,舉足可定。以今而觀,竟何如邪!援間至河內,過存伯春,見其奴吉從西方還,說伯春小弟仲舒望見吉,欲問伯春無它否,竟不能言,曉夕號泣,宛轉塵中。又說其家悲愁之狀,不可言也。夫怨讎可刺不可毀,援聞之,不自知泣下也。援素知季孟孝愛,曾、閔不過。夫孝於其親,豈不慈於其子!可有子抱三木而跳梁妄作,自同分羹之事乎!季孟平生自言所以擁兵衆者,欲以保全父母之國而完墳墓也,又言苟厚士大夫而已。而今所欲全者將破亡之,所欲完者將毀傷之,所欲厚者將反薄之。季孟嘗折愧子陽而不受其爵,今更共陸陸欲往附之,將難爲顏乎!若復責以重質,當安從得子主給是哉!往時子陽獨欲以王相待而春卿拒之,今者歸老,更欲低頭與小兒曹共槽櫪而食,並肩側身於怨家之朝乎!今國家待春卿意深,宜使牛孺卿與諸耆老大人共說季孟,若計畫不從,真可引領去矣。前披輿地圖,見天下郡國百有六所,奈何欲以區區二邦以當諸夏百有四乎!春卿事季孟,外有君臣之義,內有朋友之道。言君臣邪,固當諫爭;語朋友邪,應有切磋。豈有知其無成,而但萎腇咋舌,義手從族乎!及今成計,殊尚善也,過是,欲少味矣!且來君叔天下信士,朝廷重之,其意依依,常獨爲西州言。援商朝廷,尤欲立信於此,必不負約。援不得久留,願急賜報。”廣竟不答。諸將每有疑議,更請呼援,鹹敬重焉。


隗囂上疏謝曰:“吏民聞大兵卒至,驚恐自救,臣囂不能禁止。兵有大利,不敢廢臣子之節,親自追還。昔虞舜事父,大杖則走,小杖則受,臣雖不敏,敢忘斯義!今臣之事,在於本朝,賜死則死,加刑則刑;如更得洗心,死骨不朽。”有司以囂言慢,請誅其子。帝不忍,復使來歙至汧,賜囂書曰:“昔柴將軍雲:陛下寬仁,諸侯雖有亡叛而後歸,輒復位號,不誅也。’今若束手,復遣恂弟歸闕庭者,則爵祿獲全,有浩大之福矣!吾年垂四十,在兵中十歲,厭浮語虛辭。即不欲,勿報。”囂知帝審其詐,遂遣使稱臣於公孫述。


匈奴與盧芳爲寇不息,帝令歸德侯颯使匈奴以修舊好。單于驕倨,雖遣使報命,而寇暴如故。


世祖光武皇帝中之上建武七年(辛卯,公元三一年)


春,三月,罷郡國輕車、騎士、材官,令還復民伍。


公孫述立隗囂爲朔寧王,遣兵往來,爲之援勢。


癸亥晦,日有食之。詔百僚各上封事,其上書者不得言聖,太中大夫鄭興上疏曰:“夫國無善政,則謫見日月。要在因人之心,擇人處位。今公卿大夫多舉漁陽太守郭亻及可大司空者,而不以時定;道路流言,鹹曰‘朝廷欲用功臣’,功臣用則人位謬矣。願陛下屈己從衆,以濟羣臣讓善之功。頃年日食每多在晦,先時而合,皆月行疾也。日君象而月臣象;君亢急而臣下促迫,故月行疾。今陛下高明而羣臣惶促,宜留思柔克之政,垂意《洪範》之法。”帝躬勤政事,頗傷嚴急,故興奏及之。


夏,四月,壬午,大赦。


五月,戊戌,以前將軍李通爲大司空。


大司農江馮上言:“宜令司隸校尉督察三公。”司空掾陳元上疏曰:“臣聞師臣者帝,賓臣者霸。故武王以太公爲師,齊桓以夷吾爲仲父,近則高帝優相國之禮,太宗假宰輔之權。及亡新王莽,遭漢中衰,專操國柄以偷天下,況己自喻,不信羣臣,奪公輔之任,損宰相之威,以刺舉爲明,徼訐爲直,至乃陪僕告其君長,子弟變其父兄,罔密法峻,大臣無所措手足;然不能禁董忠之謀,身爲世戮。方今四方尚擾,天下未一,百姓觀聽,鹹張耳目。陛下宜修文、武之聖典,襲祖宗之遺德,勞心下士,屈節待賢,誠不宜使有司察公輔之名。”帝從之。


酒泉太守竺曾以弟報怨殺人,自免去郡;竇融承製拜曾武鋒將軍,更以辛肜爲酒泉太守。


秋,隗囂將步騎三萬侵安定,至陰槃,馮異率諸將拒之;囂又令別將下隴攻祭遵於汧。並無利而還。帝將自徵隗囂,先戒竇融師期,會遇雨,道斷,且囂兵已退,乃止。帝令來歙以書招王遵,遵來降,拜太中大夫,封向義侯。


冬,盧芳以事誅其五原太守李興兄弟。其朔方太守田颯、雲中太守喬扈各舉郡降,帝令領職如故。


帝好圖讖,與鄭興議郊祀事,曰:“吾欲以讖斷之,何如?”對曰:“臣不爲讖。”帝怒曰:“卿不爲讖,非之邪?”興惶恐曰:“臣於書有所未學,而無所非也。”帝意乃解。


南陽太守杜詩政治清平,興利除害,百姓便之。又修治陂池,廣拓土田,郡內比室殷足,時人方於召信臣。南陽爲之語曰:“前有召父,後有杜母。”


世祖光武皇帝中之上建武八年(壬辰,公元三二年)


春,來歙將二千餘人伐山開道,從番須、回中徑襲略陽,斬隗囂守將金梁。囂大驚曰:“何其神也!”帝聞得略陽,甚喜,曰:“略陽,囂所依阻。心腹已壞,則制其支體易矣!”吳漢等諸將聞歙據略陽,爭馳赴之。上以爲囂失所恃,亡其要城,勢必悉以精銳來攻;曠日久圍而城不拔,士卒頓敝,乃可乘危而進,皆追漢等還。隗囂果使王元拒隴坻,行巡守番須口,王孟塞雞頭道,牛邯軍瓦亭。囂自悉其大衆數萬人圍略陽,公孫述遣將李育、田弇助之,斬山築堤,激水灌城。來歙與將士固死堅守,矢盡,髮屋斷木以爲兵。囂盡銳攻之,累月不能下。


夏,閏四月,帝自將徵隗囂,光祿勳汝南郭憲諫曰:“東方初定,車駕未可遠征。”乃當車拔佩刀以斷車靷。帝不從,西至漆。諸將多以王師之重,不宜遠入險阻,計豫未決;帝召馬援問之。援因說隗囂將帥有土崩之勢,兵進有必破之狀;又於帝前聚米爲山谷,指畫形勢,開示衆軍所從道徑,往來分析,昭然可曉。帝曰:“虜在吾目中矣!”明旦,遂進軍,至高平第一。竇融率五郡太守及羌虜小月氏等步騎數萬,輜重五千餘兩,與大軍會。是時軍旅草創,諸將朝會禮容多不肅,融先遣從事問會見儀適。帝聞而善之,以宣告百僚,乃置酒高會,待融等以殊禮。遂共進軍,數道上隴。使王遵以書招牛邯,下之,拜邯太中大夫。於是囂大將十三人、屬縣十六、衆十餘萬皆降。囂將妻子奔西城,從楊廣,而田弇、李育保上邽。略陽圍解。帝勞賜來歙,班坐絕席,在諸將之右,賜歙妻縑千匹。進幸上邽,詔告隗囂曰:“若束手自詣,父子相見,保無佗也。若遂欲爲黥布者,亦自任也。”囂終不降,於是誅其子恂。使吳漢、岑彭圍西城,耿弇、蓋延圍上邽。以四縣封竇融爲安豐侯,弟友爲顯親侯,及五郡太守皆封列侯,遣西還所鎮。融以久專方面,懼不自安,數上書求代。詔報曰:“吾與將軍如左右手耳,數執謙退,何不曉人意!勉循士民,無擅離部曲!”潁川盜賊羣起,寇沒屬縣,河東守兵亦叛,京師騷動。帝聞之曰:“吾悔不用郭子橫之言。”


秋,八月,帝自上邽晨夜東馳,賜岑彭等書曰:“兩城若下,便可將兵南擊蜀虜。人苦不知足,既平隴,復望蜀。每一發兵,頭須爲白!”


九月,乙卯,車駕還宮。帝謂執金吾寇恂曰:“潁川迫近京師,當以時定。惟念獨卿能平之耳,從九卿復出以憂國可也!”對曰:“潁川聞陛下有事隴、蜀,故狂狡乘間相詿誤耳。如聞乘輿南向,賊必惶怖歸死,臣願執銳前驅。”帝從之。庚申,車駕南征,潁川盜賊悉降。寇恂竟不拜郡,百姓遮道曰:“願從陛下復借寇君一年。”乃留恂長社,鎮撫吏民,受納餘降。東郡、濟陰盜賊亦起,帝遣李通、王常擊之。以東光侯耿純嘗爲東郡太守,威信著於衛地,遣使拜太中大夫,使與大兵會東郡。東郡聞純入界,盜賊九千餘人皆詣純降,大兵不戰而還;璽書復以純爲東郡太守。戊寅,車駕還自潁川。


安丘侯張步將妻子逃奔臨淮,與弟弘、藍欲招其故衆,乘船入海。琅邪太守陳俊追討,斬之。


冬,十月,丙午,上行幸懷;十一月,乙丑,還雒陽。


楊廣死,隗囂窮困,其大將王捷別在戎丘,登城呼漢軍曰:“爲隗王城守者,皆必死,無二心。願諸軍亟罷,請自殺以明之。”遂自刎死。


初,帝敕吳漢曰:“諸郡甲卒但坐費糧食,若有逃亡,則沮敗衆心,宜悉罷之。”漢等貪併力攻囂,遂不能遣,糧食日少,吏士疲役,逃亡者多。岑彭壅谷水灌西城,城未沒丈餘。會王元、行巡、周宗將蜀救兵五千餘人乘高卒至,鼓譟大呼曰:“百萬之衆方至!”漢軍大驚,未及成陳,元等決圍殊死戰,遂得入城,迎囂歸冀。吳漢軍食盡,乃燒輜重,引兵下隴,蓋延、耿弇亦相隨而退。囂出兵尾擊諸營,岑彭爲後拒,諸將乃得全軍東歸;唯祭遵屯汧不退。吳漢等復屯長安,岑彭還津鄉。於是安定、北地、天水、隴西復反爲囂。校尉太原溫序爲囂將苟宇所獲,宇曉譬數四,欲降之。序大怒,叱宇等曰:“虜何敢迫脅漢將!”因以節楇殺數人。宇衆爭欲殺之,宇止之曰:“此義士,死節,可賜以劍。”序受劍,銜須於口,顧左右曰:“既爲賊所殺,無令須污土!”遂伏劍而死。從事王忠持其喪歸雒陽,詔賜以冢地,拜三子爲郎。


十二月,高句麗王遣使朝貢,帝復其王號。


是歲,大水。


世祖光武皇帝中之上建武九年(癸巳,公元三三年)


春,正月,潁陽成侯祭遵薨于軍”詔馮異並將其營。遵爲人,廉約小心,克己奉公,賞賜盡與士卒;約束嚴整,所在吏民不知有軍。取士皆用儒術,對酒設樂,必雅歌投壺。臨終,遺戒薄葬;問以家事,終無所言。帝愍悼之尤甚,遵喪至河南,車駕素服臨之,望哭哀慟;還,幸城門,閱過喪車,涕泣不能已;喪禮成,復親祠以太牢。詔大長秋、謁者、河南尹護喪事,大司農給費。至葬,車駕復臨之;既葬,又臨其墳,存見夫人、室家。其後朝會,帝每嘆曰:“安得憂國奉公如祭徵虜者乎!”衛尉銚期曰:“陛下至仁,哀念祭遵不已,羣臣各懷慚懼。”帝乃止。


隗囂病且餓,餐糗糒,恚憤而卒。王元、周宗立囂少子純爲王,總兵據冀。公孫述遣將趙匡、田弇助純。帝使馮異擊之。


公孫述遣其翼江王田戎、大司徒任滿、南郡太守程泛將數萬人下江關,擊破馮駿等軍,遂拔巫及夷道、夷陵,因據荊門、虎牙,橫江水起浮橋、關樓,立贊柱以絕水道,結營跨山以塞陸路,拒漢兵。


夏,六月,丙戌,帝幸緱氏,登轘轅。


吳漢率王常等四將軍兵五萬餘人擊盧芳將賈覽、閔堪於高柳;匈奴救之,漢軍不利。於是匈奴轉盛,鈔暴日增。詔硃祜屯常山,王常屯涿郡,破奸將軍侯進屯漁陽,以討虜將軍王霸爲上谷太守,以備匈奴。


帝使來歙悉監護諸將屯長安,太中大夫馬援爲之副。歙上書曰:“公孫述以隴西、天水爲籓蔽,故得延命假息;今二郡平蕩,則述智計窮矣。宜益選兵馬,儲積資糧。今西州新破,兵人疲饉,若招以財谷,則其衆可集。臣知國家所給非一,用度不足,然有不得已也!”帝然之。於是詔於汧積穀六萬斛。秋,八月,來歙率馮異等五將軍討隗純於天水。


驃騎將軍杜茂與賈覽戰於繁畤,茂軍敗績。


諸羌自王莽末入居塞內,金城屬縣多爲所有。隗囂不能討,因就慰納,發其衆與漢相拒。司徒掾班彪上言:“今涼州部皆有降羌,羌胡被髮左衽,而與漢人雜處,習俗既異,言語不通,數爲小吏黠人所見侵奪,窮恚無聊,故致反叛。夫蠻夷寇亂,皆爲此也。舊制,益州部置蠻夷騎都尉,幽州部置領烏桓校尉,涼州部置護羌校尉,皆持節領護,治其怨結,歲時巡行,問所疾苦。又數遣使譯,通導動靜,使塞外羌夷爲吏耳目,州郡因此可得警備。今宜復如舊,以明威防。”帝從之。以牛邯爲護羌校尉。


盜殺陰貴人母鄧氏及弟。帝其傷之,封貴人弟就爲宣恩侯,復召就兄侍中興,欲封之,置印綬於前。興固讓曰:“臣未有先登陷陳之功,而一家數人,並蒙爵士,令天下觖望,誠所不願!”帝嘉之,不奪其志。貴人問其故,興曰:“夫外戚家苦不知謙退,嫁女欲配侯王,取婦眄睨公主,愚心實不安也。富貴有極,人當知足,誇奢益爲觀聽所譏。”貴人感其言,深自降挹,卒不爲宗親求位。


帝召寇恂還,以漁陽太守郭亻及爲潁川太守。亻及招降山賊趙宏、召吳等數百人,皆遣歸附農;因自劾專命,帝不以咎之。後宏、吳等黨與聞亻及威信,遠自江南,或從幽、冀,不期俱降,駱驛不絕。


莎車王康卒,弟賢立,攻殺拘彌、西夜王,而使康兩子王之。


世祖光武皇帝中之上建武十年(甲午,公元三四年)


春,正月,吳漢復率捕虜將軍王霸等四將軍六萬人出高柳擊賈覽,匈奴數千騎救之。連戰於平城下,破走之。


夏陽節侯馮異等與趙匡、田弇戰且一年,皆斬之。隗純未下,諸將欲且還休兵,異固持不動,共攻落門,未拔。夏,異薨于軍。


秋,八月,己亥,上幸長安。


初,隗囂將安定高峻擁兵據高平第一,建威大將軍耿弇等圍之,一歲不拔。帝自將徵之,寇恂諫曰:“長安道里居中,應接近便,安定、隴西必懷震懼;此從容一處,可以制四方也。今士馬疲倦,方履險阻,非萬乘之固也。前年潁川,可爲至戒。”帝不從,戊戌,進幸汧。峻猶不下,帝遣寇恂往降之。恂奉璽書至第一,峻遣軍師皇甫文出謁,辭禮不屈;恂怒,將誅之。諸將諫曰:“高峻精兵萬人,率多強弩,西遮隴道,連年不下,今欲降之而反戮其使,無乃不可乎?”恂不應,遂斬之,遣其副歸告峻曰:“軍師無禮,已戮之矣!欲降,急降;不欲,固守!”峻惶恐,即日開城門降。諸將皆賀,因曰:“敢問殺其使而降其城,何也?”恂曰:“皇甫文,峻之腹心,其所取計者也。今來,辭意不屈,必無降心。全之則文得其計,殺之則峻亡其膽,是以降耳。”諸將皆曰:“非所及也!”冬,十月,來歙與諸將攻破落門,周宗、行巡、苟宇、趙恢等將隗純降,王元奔蜀。徙諸隗於京師以東。後隗純與賓客亡入胡,至武威,捕得,誅之。


先零羌與諸種寇金城、隴西,來歙率蓋延等進擊,大破之,斬首虜數千人。於是開倉稟以賑饑乏,隴右遂安,而涼州流通焉。


庚寅,車駕還宮。


世祖光武皇帝中之上建武十一年(乙未,公元三五年)


春,三月,己酉,帝幸南陽,還幸章陵;庚午,車駕還宮。


岑彭屯津鄉,數攻田戎等,不克。帝遣吳漢率誅虜將軍劉隆等三將,發荊州兵凡六萬餘人、騎五千匹,與彭會荊門。彭裝戰船數十艘,吳漢以諸郡棹卒多費糧谷,欲罷之。彭以爲蜀兵盛,不可遣,上書言狀。帝報彭曰:“大司馬習用步騎,不曉水戰,荊門之事,一由徵南公爲重而已。”閏月,岑彭令軍中募攻浮橋,先登者上賞。於是偏將軍魯奇應募而前,時東風狂急,魯奇船逆流而上,直衝浮橋,而欑柱有反杷鉤,奇船不得去。奇等乘勢殊死戰,因飛炬焚之,風怒火盛,橋樓崩燒。岑彭悉軍順風並進,所向無前,蜀兵大亂,溺死者數千人,斬任滿,生獲程汎,而田戎走保江州。彭上劉隆爲南郡太守;自率輔威將軍臧宮、驍騎將軍劉歆長驅入江關。令軍中無得虜掠,所過,百姓皆奉牛酒迎勞,彭復讓不受。百姓大喜,爭開門降。詔彭守益州牧,所下郡輒行太守事,彭若出界,即以太守號付後將軍。選官屬守州中長吏。彭到江州,以其城固糧多,難卒拔,留馮駿守之;自引兵乘利直指墊江,攻破平曲,收其米數十萬石。吳漢留夷陵,裝露橈繼進。


夏,先零羌寇臨洮。來歙薦馬援爲隴西太守,擊先零羌,大破之。


公孫述以王元爲將軍,使與領軍環安拒河池。六月,來歙與蓋延等進攻元、安,大破之,遂克下辨,乘勝遂進。蜀人大懼,使刺客刺歙,未殊,馳召蓋延。延見歙,因伏悲哀,不能仰視。歙叱延曰:“虎牙何敢然!今使者中刺客,無以報國,故呼巨卿,欲相屬以軍事,而反效兒女子涕泣乎!刃雖在身,不能勒兵斬公邪?”延收淚強起,受所誡。歙自書表曰:“臣夜人定後,爲何人所賊傷,中臣要害。臣不敢自惜,誠恨奉職不稱,以爲朝廷羞。夫理國以得賢爲本,太中大夫段襄,骨鯁可任,願陛下裁察。又臣兄弟不肖,終恐被罪,陛下哀憐,數賜教督。”投筆抽刃而絕。帝聞,大驚,省書攬涕。以揚武將軍馬成守中郎將代之。歙喪還洛陽,乘輿縞素臨吊、送葬。


趙王良從帝送歙喪還,入夏城門,與中郎將張邯爭道,叱邯旋車,又詰責門候,使前走數十步。司隸校尉鮑永劾奏:“良無籓臣禮,大不敬。”良尊戚貴重,而永劾之,朝廷肅然。永闢扶風鮑恢爲都官從事,恢亦抗直,不避強御。帝常曰:“貴戚且斂手以避二鮑。”永行縣到霸陵,路經更始墓,下拜,哭盡哀而去,西至扶風,椎牛上苟諫冢。帝聞之,意不平,問公卿曰:“奉使如此,何如?”太中大夫張湛對曰:“仁者,行之宗;忠者,義之主也。仁不遺舊,忠不忘君,行之高者也。”帝意乃釋。


帝自將徵公孫述;秋,七月,次長安。


公孫述使其將延岑、呂鮪、王元、公孫恢悉兵拒廣漢及資中,又遣將侯丹率二萬餘人拒黃石。岑彭使臧宮將降卒五萬,從涪水上平曲,拒延岑,自分兵浮江下還江州,溯都江而上,襲擊侯丹,大破之;因晨夜倍道兼行二千餘裏,徑拔武陽。使精騎馳擊廣都,去成都數十里,勢若風雨,所至皆奔散。初,述聞漢兵在平曲,故遣大兵逆之。及彭至武陽,繞出延岑軍後,蜀地震駭。述大驚,以杖擊地曰:“是何神也!”延岑盛兵於沅水。臧宮衆多食少,轉輸不至,降者皆欲散畔郡邑,復更保聚,觀望成敗。宮欲引還,恐爲所反;會帝遣謁者將兵詣岑彭,有馬七百匹,宮矯制取以自益,晨夜進兵,多張旗幟,登山鼓譟,右步左騎,挾船而引,呼聲動山谷。岑不意漢軍卒至,登山望之,大震恐;宮因縱擊,大破之,斬首、溺死者萬餘人,水爲之濁。延岑奔成都,其衆悉降,盡獲其兵馬珍寶。自是乘勝追北,降者以十萬數。軍至平陽鄉,王元舉衆降。帝與公孫述書,陳言禍福,示以丹青之信。述省書嘆息,以示所親。太常常少、光祿勳張隆皆勸述降。述曰:“廢興,命也,豈有降天子哉!”左右莫敢復言。少、隆皆以憂死。


帝還自長安。


冬,十月,公孫述使刺客詐爲亡奴,降岑彭,夜,刺殺彭。太中大夫監軍鄭興領其營,以俟吳漢至而授之。彭持軍整齊,秋毫無犯。邛谷王任貴聞彭威信,數千裏遣使迎降;會彭已被害,帝盡以任貴所獻賜彭妻子。蜀人爲立廟祠之。


馬成等破河池,遂平武都。先零諸種羌數萬人,屯聚寇鈔,拒浩亹隘。成與馬援深入討擊,大破之,徙降羌置天水、隴西、扶風。


是時,朝臣以金城破羌之西,塗遠多寇,議欲棄之。馬援上言:“破羌以西,城多完牢,易可依固。其田土肥壤,灌溉流通。如令羌在湟中,則爲害不休,不可棄也。”帝從之。民歸者三千餘口,援爲置長吏,繕城郭,起塢候,開溝洫,勸以耕牧,郡中樂業。又招撫塞外氐、羌,皆來降附,援奏復其侯王君長,帝悉從之。乃罷馬成軍。


十二月,吳漢自夷陵將三萬人溯江而上,伐公孫述。


郭亻及爲幷州牧,過京師,帝問以得失,亻及曰:“選補衆職,當簡天下賢俊,不宜專用南陽人。”是時在位多鄉曲故舊,故亻及言及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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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治通鑑 漢紀三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