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治通鑑

《資治通鑑》(常簡作《通鑑》),是由北宋史學家司馬光主編的一部多卷本編年體史書,共294卷,歷時十九年完成。主要以時間爲綱,事件爲目,從周威烈王二十三年(公元前403年)寫起,到五代後周世宗顯德六年(公元959年)徵淮南停筆,涵蓋十六朝1362年的歷史。在這部書裏,編者總結出許多經驗教訓,供統治者借鑑,宋神宗認爲此書“鑑於往事,有資於治道”,即以歷史的得失作爲鑑誡來加強統治,所以定名爲《資治通鑑》。

周紀五

起屠維赤奮若,盡旃蒙大荒落,凡十七年。


赧王下四十三年(己丑,公元前二七二年)


楚以左徒黃歇侍太子完爲質於秦。


秦置南陽郡。


秦、魏、楚共伐燕。


燕惠王薨,子武成王立。


赧王下四十四年(庚寅,公元前二七一年)


趙藺相如伐齊,至平邑。


趙田部吏趙奢收租稅,平原君家不肯出。趙奢以法治之,殺平原君用事者九人。平原君怒,將殺之。趙奢曰:“君於趙爲貴公子,今縱君家而不奉公,則法削,法削則國弱,國弱則諸侯加兵,是無趙也,君安得有此富乎?以君之貴,奉公如法則上下平,上下平則國強,國強則趙固,而君爲貴戚,豈輕於天下邪!”平原君以爲賢,言之於王。王使治國賦,國賦大平,民富而府庫實。


赧王下四十五年(辛卯,公元前二七零年)


秦伐趙,圍閼與。


趙王召廉頗、樂乘而問之曰:“可救否?”皆曰:“道遠險狹,難救。”問趙奢,趙奢對曰:“道遠險狹,譬猶兩鼠鬥於穴中,將勇者勝。”王乃令趙奢將兵救之。去邯鄲三十里而止,令軍中曰:“有以軍事諫者死!”秦師軍武安西,鼓譟勒兵,武安屋瓦盡振。趙軍中候有一人言急救武安,趙奢立斬之。堅壁留二十八日不行,復益增壘。秦間入趙軍,趙奢善食而遣之。間以報秦將,秦將大喜曰:“夫去國三十里而軍不行,乃增壘,閼與非趙地也!”趙奢既已遣間,卷甲而趨,二日一夜而至,去閼與五十里而軍,軍壘成。秦師聞之,悉甲而往。趙軍士許歷請以軍事諫,趙奢進之。許歷曰:“秦人不意趙至此,其來氣盛,將軍必厚集其陳以待之;不然,必敗。”趙奢曰:“請受教!”許歷請刑,趙奢曰:“胥,後令邯鄲。”許歷復請諫曰:“先據北山上者勝,後至者敗。”趙奢許諾,即發萬人趨之。秦師後至,爭山不得上;趙奢縱兵擊秦師,秦師大敗,解閼與而還。趙王封奢爲馬服君,與廉、藺同位;以許歷爲國尉。


穰侯言客卿竈於秦王,使伐齊,取剛、壽以廣其陶邑。


初,魏人范雎從中大夫須賈使於齊,齊襄王聞其辯口,私賜之金及牛、酒。須賈以爲雎以國陰事告齊也,歸而告其相魏齊。魏齊怒,笞擊范雎,折脅,摺齒。雎佯死,卷以簀,置廁中,使客醉者更溺之,以懲後,令無妄言者。范雎謂守者曰:“能出我,我必有厚謝。”守者乃請棄簀中死人。魏齊醉,曰:“可矣。”范雎得出。魏齊悔,復召求之。魏人鄭安平遂操范雎亡匿,更名姓曰張祿。秦謁者王稽使於魏,范雎夜見王稽。稽潛載與俱歸,薦之於王,王見之於離宮。雎佯爲不知永巷而入其中,王來而宦者怒逐之,曰:“王至。”范雎謬曰:“秦安得王!秦獨有太后、穰侯耳!”王微聞其言,乃屏左右,跽而請曰:“先生何以幸教寡人?”對曰:“唯唯。”如是者三。王曰:“先生卒不幸教寡人邪?”范雎曰:“非敢然也!臣,羈旅之臣也,交疏於王;而所願陳者皆匡君之事。處人骨肉之間,願效愚忠而未知王之心也,此所以王三問而不敢對者也。臣知今日言之於前,明日伏誅於後,然臣不敢避也。且死者,人之所必不免也,苟可以少有補於秦而死,此臣之所大願也。獨恐臣死之後,天下杜口裹足,莫肯鄉秦耳!”王跽曰:“先生,是何言也!今者寡人得見先生,是天以寡人溷先生,而存先王之宗廟也。事無大小,上及太后,下至大臣,願先生悉以教寡人,無疑寡人也!”范雎拜,王亦拜。范雎曰:“以秦國之大,士卒之勇,以治諸侯,譬若走韓盧而博蹇兔也。而閉關十五年,不敢窺兵于山東者,是穰侯爲秦謀不忠,而大王之計亦有所失也。”王跽曰:“寡人願聞失計!”然左右多竊聽者,范雎未敢言內,先言外事,以觀王之府仰。因進曰:“夫穰侯越韓、魏而攻齊剛、壽,非計也。齊湣王南攻楚,破軍殺將,再闢地千里,而齊尺寸之地無得焉者,豈不欲得地哉?形勢不能有也。諸侯見齊之罷敝,起兵而伐齊,大破之,齊幾於亡,以其伐楚而肥韓、魏也。今王不如遠交而近攻,得寸則王之寸也,得尺亦王之尺也。今夫韓、魏,中國之處,而天下之樞也。王若欲霸,必親中國以爲天下樞,以威楚、趙,楚強則附趙,趙強則附楚,楚、趙皆附,齊必懼矣,齊附則韓、魏因可虜也。”王曰:“善。”乃以范雎爲客卿,與謀兵事。


赧王下四十六年(壬辰,公元前二六九年)


秦中更胡傷攻趙閼與,不拔。


赧王下四十七年(癸巳,公元前二六八年)


秦王用范雎之謀,使五大夫綰伐魏,拔懷。


赧王下四十八年(甲午,公元前二六七年)


秦悼太子質於魏而卒。


赧王下四十九年(乙未,公元前二六六年)


秦拔魏邢丘。范雎日益親,用事,因承間說王曰:“臣居山東時,聞齊之有孟嘗君,不聞有王;聞秦有太后、穰侯,不聞有王。夫擅國之謂王,能利害之謂王,制殺生之謂王。今太后擅行不顧,穰侯出使不報,華陽、涇陽等擊斷無諱,高陵進退不請,四貴備而國不危者,未之有也。爲此四貴者下,乃所謂無王也。穰侯使者操王之重,決制於諸侯,剖符於天下,徵敵伐國,莫敢不聽;戰勝攻取則利歸於陶,戰敗則結怨於百姓而禍歸於社稷。臣又聞之,木實繁者披其枝,披其枝者傷其心;大其都者危其國,尊其臣者卑其主。淖齒管齊,射王股,擢王筋,懸之於廟梁,宿昔而死。李兌管趙,囚主父於沙丘,百日而餓死。今臣觀四貴之用事,此亦淖齒、李兌之類也。夫三代之所以亡國者,君專授政於臣,縱酒弋獵。其所授者妒賢疾能,御下蔽上以成其私,不爲主計,而主不覺悟,故失其國,今自有秩以上至諸大吏,下及王左右,無非相國之人者,見王獨立於朝,臣竊爲王恐,萬世之後有秦國者,非王子孫也!”王以爲然。於是廢太后,逐穰侯、高陵、華陽、涇陽君於關外,以范雎爲丞相,封爲應侯。


魏王使須賈聘於秦,應侯敝衣間步而往見之。須賈驚曰:“範叔固無恙乎!”留坐飲食,取一綈袍贈之。遂爲須賈御而至相府,曰:“我爲君先入通於相君。”須賈怪其久不出,問於門下,門下曰:“無範叔。鄉者吾相張君也。”須賈知見欺,乃膝行入謝罪。應侯坐,責讓之,且曰:“爾所以得不死者,以綈袍戀戀尚有故人之意耳!”乃大供具,請諸侯賓客;坐須賈於堂下,置莝、豆其前而馬食之,使歸告魏王曰:“速斬魏齊頭來!不然,且屠大梁!”須賈還,以告魏齊。魏齊奔趙,匿於平原君家。


趙惠文王薨,子孝成王丹立;以平原君爲相。


赧王下五十年(丙申,公元前二六五年)


秦宣太后薨。九月,穰侯出之陶。


臣光曰:穰侯援立昭王,除其災害,薦白起爲將,南取鄢、郢,東屬地於齊,使天下諸侯稽首而事秦。秦益強大者,穰侯之功也。雖其專恣驕貪足以賈禍,亦未至盡如范雎之言。若雎者,亦非能爲秦忠謀,直欲得穰侯之處,故搤其吭而奪之耳。遂使秦王絕母子之義,失舅甥之恩。要之,雎真傾危之士哉!


秦王以子安國君爲太子。


秦伐趙,取三城。趙王新立,太后用事,求救於齊。齊人曰:“必以長安君爲質。”太后不可。齊師不出,大臣強諫。太后明謂左右曰:“復言長安君爲質者,老婦必唾其面!”左師觸龍願見太后,太后盛氣而胥之入。左師公徐趨而坐。自謝曰:“老臣病足,不得見久矣,竊自恕,而恐太后體之有所苦也,故願望見太后。”太后曰:“老婦恃輦而行。”曰:“食得毋衰乎?”曰:“恃粥耳。”太后不和之色稍解。左師公曰:“老臣賤息舒祺最少,不肖,而臣衰,竊憐愛之。願得補黑衣之缺,以衛王宮,昧死以聞!”太后曰:“諾。年幾何矣?”對曰:“十五歲矣。雖少,願及未填溝壑而託之。”太后曰:“丈夫亦愛少子乎?”對曰:“甚於婦人。”太后笑曰:“婦人異甚。”對曰:“老臣竊以爲媼之愛燕後賢於長安君。”太后曰:“君過矣!不若長安君之甚。”左師公曰:“父母愛其子則爲之計深遠。媼之送燕後也,持其踵而泣,念其遠也,亦哀之矣。已行,非不思也,祭祀則祝之曰:‘必勿使反!’豈非爲之計長久,爲子孫相繼爲王也哉?”太后曰:“然。”左師公曰:“今三世以前,至於趙王之子孫爲侯者,其繼有在者乎?”曰:“無有。”曰:“此其近者禍及身,遠者及其子孫。豈人主之子侯則不善哉?位尊而無功,奉厚而無勞,而挾重器多也。今媼尊長安君之位,而封之以膏腴之地,多與之重器,而不及今令有功於國。一旦山陵崩,長安君何以自託於趙哉?”太后曰:“諾,恣君之所使之!”於是爲長安君約車百乘質於齊。齊師乃出,秦師退。


齊安平君田單將趙師以伐燕,取中陽;又伐韓,取注人。


齊襄王薨,子建立。建年少,國事皆決於君王后。


赧王下五十一年(丁酉,公元前二六四年)


秦武安君伐韓,拔九城,斬首五萬。田單爲趙相。


赧王下五十二年(戊戌,公元前二六三年)


秦武安君伐韓,取南陽;攻太行道,絕之。


楚頃襄王疾病。黃歇言於應侯曰:“今楚王疾恐不起,秦不如歸其太子。太子得立,其事秦必重而德相國無窮,是親與國而得儲萬乘也。不歸,則咸陽布衣耳。楚更立君,必不事秦,是失與國而絕萬乘之和,非計也。”應侯以告王。王曰:“令太子之傅先往問疾,反而後圖之。”黃歇與太子謀曰:“秦之留太子,欲以求利也。今太子力未能有以利秦也,而陽文君子二人在中。王若卒大命,太子不在,陽文君子必立爲後,太子不得奉宗廟矣。不如亡秦,與使者俱出。臣請止,以死當之!”太子因變服爲楚使者御以出關;而黃歇守舍,常爲太子謝病。度太子已遠,乃自言於王曰:“楚太子已歸,出遠矣。歇願賜死!”王怒,欲聽之。應侯曰:“歇爲人臣,出身以徇其主,太子立,必用歇。不如無罪而歸之,以親楚。”王從之。黃歇至楚三月,秋,頃襄王薨,考烈王即位;以黃歇爲相,封以淮北地,號曰春申君。


赧王下五十三年(己亥,公元前二六二年)


楚人納州於秦以平。


武安君伐韓,拔野王。上黨路絕,上黨守馮亭與其民謀曰:“鄭道已絕,秦兵日進,韓不能應,不如以上黨歸趙。趙受我,秦必攻之;趙被秦兵,必親韓。韓、趙爲一,則可以當秦矣。”乃遣使者告於趙曰:“韓不能守上黨,入之秦,其吏民皆安爲趙,不樂爲秦。有城市邑十七,願再拜獻之大王。”趙王以告平陽君豹,對曰:“聖人甚禍無故之利。”王曰:“人樂吾德,何謂無故?”對曰:“秦蠶食韓地,中絕,不令相通,固自以爲坐而受上黨也。韓氏所以不入於秦者,欲嫁其禍於趙也。秦服其勞而趙受其利,雖強大不能得之於弱小,弱小固能得之於強大乎!豈得謂之非無故哉?不如勿受。”王以告平原君,平原君請受之。王乃使平原君往受地,以萬戶都三封其太守爲華陽君,以千戶都三封其縣令爲侯,吏民皆益爵三級。馮亭垂涕不見使者,曰:“吾不忍賣主地而食之也!”


赧王下五十五年(辛丑,公元前二六零年)


秦左庶長王齕攻上黨,拔之。上黨民走趙。趙廉頗軍於長平,以按據上黨民。王齕因伐趙。趙軍戰數不勝,亡一裨將、四尉。趙王與樓昌、虞卿謀,樓昌請發重使爲媾。虞卿曰:“今制媾者在秦,秦必欲破王之軍矣,雖往請媾,秦將不聽。不如發使以重寶附楚、魏,楚、魏受之,則秦疑天下之合縱,媾乃可成也。”王不聽,使鄭硃媾於秦,秦受之。王謂虞卿曰:“秦內鄭硃矣。”對曰:“王必不得媾而軍破矣。何則?天下之賀戰勝者皆在秦矣。夫鄭硃,貴人也,秦王、應侯必顯重之以示天下。天下見王之媾於秦,必不救王。秦知天下之不救王,則媾不可得成矣。”既而秦果顯鄭硃而不與趙媾。


秦數敗趙兵,廉頗堅壁不出。趙王以頗失亡多而更怯不戰,怒,數讓之。應侯又使人行千金於趙爲反間,曰:“秦之所畏,獨畏馬服君之子趙括爲將耳!廉頗易與,且降矣!”趙王遂以趙括代頗將。藺相如曰:“王以名使括,若膠柱鼓瑟耳。括徒能讀其父書傳,不知合變也。”王不聽。初,趙括自少時學兵法,以天下莫能當;嘗與其父奢言兵事,奢不能難,然不謂善。括母問其故,奢曰:“兵,死地也,而括易言之。使趙不將括則已;若必將之,破趙軍者必括也。”及括將行,其母上書,言括不可使。王曰:“何以?”對曰:“始妾事其父,時爲將,身所奉飯而進食者以十數,所友者以百數,王及宗室所賞賜者,盡以與軍吏士大夫;受命之日,不問家事。今括一旦爲將,東鄉而朝,軍吏無敢仰視之者;王所賜金帛,歸藏於家,而日視便利田宅可買者買之。王以爲如其父,父子異心,願王勿遣!”王曰:“母置之,吾已決矣!”母因曰:“即如有不稱,妾請無隨坐。”趙王許之。


秦王聞括已爲趙將,乃陰使武安君爲上將軍,而王齕爲裨將,令軍中:“有敢泄武安君將者斬!”趙括至軍,悉更約束,易置軍吏,出兵擊秦師。武安君佯敗而走,張二奇兵以劫之。趙括乘勝追造秦壁,壁堅拒不得入;奇兵二萬五千人絕趙軍之後,又五千騎絕趙壁間。趙軍分而爲二,糧道絕。武安君出輕兵擊之,趙戰不利,因築壁堅守以待救至。秦王聞趙食道絕,自如河內發民年十五以上悉詣長平,遮絕趙救兵及糧食。齊人、楚人救趙。趙人乏食,請粟於齊,齊王弗許。周子曰:“夫趙之於齊、楚,扞蔽也,猶齒之有脣也,脣亡則齒寒;今日亡趙,明日患及齊、楚矣。救趙之務,宜若奉漏甕沃焦釜然。且救趙,高義也;卻秦師,顯名也;義救亡國,威卻強秦。不務爲此而愛粟,爲國計者過矣!”齊王弗聽。九月,趙軍食絕四十六日,皆內陰相殺食。急來攻秦壘,欲出爲四隊,四,五復之,不能出。趙括自出銳卒搏戰,秦人射殺之。趙師大敗,卒四十萬人皆降。武安君曰:“秦已拔上黨,上黨民不樂爲秦而歸趙。趙卒反覆,非盡殺之,恐爲亂。”乃挾詐而盡坑殺之,遺其小者二百四十人歸趙。前後斬首虜四十五萬人,趙人大震。


赧王下五十六年(壬寅,公元前二五九年)


十月,武安君分軍爲三,王齕攻趙武安、皮牢,拔之。司馬梗北定太原,盡有上黨地。韓、魏恐,使蘇代厚幣說應侯曰:“武安君即圍邯鄲乎?”曰:“然。”蘇代曰:“趙亡則秦王王矣。武安君爲三公,君能爲之下乎?雖無慾爲之下,固不得已矣。秦嘗攻韓,圍邢丘,困上黨,上黨之民皆反爲趙,天下不樂爲秦民之日久矣。今亡趙,北地入燕,東地入齊,南地入韓、魏,則君之所得民無幾何人矣。不如因而割之,無以爲武安君功也。”應侯言於秦王曰:“秦兵勞,請許韓、趙之割地以和,且休士卒。”王聽之,割韓垣雍、趙六城以和。正月,皆罷兵。武安君由是與應侯有隙。


趙王將使趙郝約事於秦,割六縣。虞卿謂趙王曰:“秦之攻王也,倦而歸乎?王以其力尚能進,愛王而弗攻乎?”王曰:“秦不遺餘力矣,必以倦而歸也。”虞卿曰:“秦以其力攻其所不能取,倦而歸,王又以其力之所不能取以送之,是助秦自攻也。來年秦攻王,王無救矣。”趙王計未定,樓緩至趙,趙王與之計之。樓緩曰:“虞卿得其一,不得其二。秦、趙構難而天下皆說,何也?曰:‘吾且因強而乘弱矣。’今趙不如亟割地爲和以疑天下,慰秦之心。不然,天下將因秦之怒,乘趙之敝,瓜分之,趙且亡,何秦之圖乎!”虞卿聞之,復見曰:“危哉樓子之計,是愈疑天下,而何慰秦之心哉?獨不言其示天下弱乎?且臣言勿與者,非固忽與而已也。秦索六城於王,而王以六城賂齊。齊,秦之深仇也,其聽王不待辭之畢也。則是王失之於齊而取償於秦,而示天下有能爲也。王以此發聲,兵未窺於境,臣見秦之重賂至趙而反媾於王也。從秦爲媾,韓、魏聞之,必盡重王。是王一舉而結三國之親而與秦易道也。”趙王曰:“善。”使虞卿東見齊王,與之謀秦。虞卿未返,秦使者已在趙矣。樓緩聞之,亡去。趙王封虞卿以一城。


秦之始伐趙也,魏王問於諸大夫,皆以爲秦伐趙,於魏便。孔斌曰:“何謂也?”曰:“勝趙,則吾因而服焉;不勝趙,則可承敝而擊之。”子順曰:“不然。秦自孝公以來,戰未嘗屈,今又屬其良將,何敝之承?”大夫曰:“縱其勝趙,於我何損?鄰之羞,國之福也。”子順曰:“秦,貪暴之國也,勝趙,必復他求,吾恐於時魏受其師也。先人有言:燕雀處屋,子母相哺,呴呴焉相樂也,自以爲安矣。竈突炎上,棟宇將焚,燕雀顏不變,不知禍之將及己也。今子不悟趙破患將及己,可以人而同於燕雀乎!”子順者,孔子六世孫也。


初,魏王聞子順賢,遣使者奉黃金束帛,聘以爲相。子順謂使者曰:“若王能信用吾道,吾道固爲治世也,雖蔬食飲水,吾猶爲之。若徒欲制服吾身,委以重祿,吾猶一夫耳,魏王奚少於一夫?”使者固請,子順乃之魏;魏王郊迎以爲相。子順改嬖寵之官以事賢才,奪無任之祿以賜有功。諸喪職秩者鹹不悅,乃造謗言。文諮以告子順。子順曰:“民之不可與慮始久矣!古之善爲政者,其初不能無謗。子產相鄭,三年而後謗止;吾先君之相魯,三月而後謗止。今吾爲政日新,雖不能及賢,庸知謗乎!”文諮曰:“未識先君之謗何也?”子順曰:“先君相魯,人誦之曰:‘麛裘而芾,投之無戾;芾而麛裘,投之無郵。’及三月,政化既成,民又誦曰:‘裘衣章甫,實獲我所;章甫裘衣,惠我無私。’”文諮喜曰:“乃今知先生不異乎聖賢矣。”子順相魏凡九月,陳大計輒不用,乃喟然曰:“言不見用,是吾言之不當也。言不當於主,居人之官,食人之祿,是尸利素餐,吾罪深矣!”退而以病致仕。人謂子順曰:“王不用子,子其行乎?”答曰:“行將何之?山東之國,將並於秦。秦爲不義,義所不入。”遂寢於家。新垣固請子順曰:“賢者所在,必興化致治。今子相魏,未聞異政而即自退,意者志不得乎,何去之速也?”子順曰;“以無異政,所以自退也。且死病無良醫。今秦有吞食天下之心,以義事之,固不獲安;救亡不暇,何化之興!昔伊摯在夏,呂望在商,而二國不治,豈伊、呂之不欲哉?勢不可也。當今山東之國敝而不振,三晉割地以求安,二週折而入秦,燕、齊、楚已屈服矣。以此觀之,不出二十年,天下其盡爲秦乎!”


秦王欲爲應侯必報其仇,聞魏齊在平原君所,乃爲好言誘平原君至秦而執之。遣使謂趙王曰:“不得齊首,吾不出王弟於關!”魏齊窮,抵虞卿,虞卿棄相印,與魏齊偕亡。至魏,欲因信陵君以走楚。信陵君意難見之,魏齊怒,自殺。趙王卒取其首以與秦,秦乃歸平原君。九月,五大夫王陵將兵復伐趙,武安君病,不任行。


赧王下五十七年(癸卯,公元前二五八年)


正月,王陵攻邯鄲,少利,益發卒佐陵;陵亡五校。武安君病癒,王欲使代之。武安君曰:“邯鄲實未易攻也;且諸侯之救日至。彼諸侯怨秦之日久矣,秦雖勝於長平,士卒死者過半,國內空,遠絕河山而爭人國都,趙應其內,諸侯攻其外,破秦軍必矣。”王自命不行,乃使應侯請之。武安君終辭疾,不肯行;乃以王齕代王陵。


趙王使平原君求救於楚,平原君約其門下食客文武備具者二十人與之俱,得十九人,餘無可取者。毛遂自薦於平原君。平原君曰:“夫賢士之處世也,譬若錐之處囊中,其末立見。今先生處勝之門下三年於此矣,左右未有所稱誦,勝未有所聞,是先生無所有也。先生不能,先生留!”毛遂曰:“臣乃今日請處囊中耳!使遂蚤得處囊中,乃穎脫而出,非特其末見而已。”平原君乃與之俱,十九人相與目笑之。平原君至楚,與楚王言合縱之利害,日出而言之,日中不決。毛遂按劍歷階而上,謂平原君曰:“從之利害,兩言而決耳!今日出而言,日中不決,何也?”楚王怒叱曰:“胡不下!吾乃與而君言,汝何爲者也!”毛遂按劍而前曰:“王之所以叱遂者,以楚國之衆也。今十步之內,王不得恃楚國之衆也!王之命懸於遂手。吾君在前。叱者何也?且遂聞湯以七十里之地王天下,文王以百里之壤而臣諸侯,豈其士卒多哉?誠能據其勢而奮其威也。今楚地方五千裏,持戟百萬,此霸王之資也。以楚之強,天下弗能當。白起,小豎子耳,率數萬之衆,興師以與楚戰,一戰而舉鄢、郢,再戰而燒夷陵,三戰而辱王之先人,此百世之怨而趙之所羞,而王弗知惡焉。合縱者爲楚,非爲趙也。吾君在前,叱者何也?”楚王曰:“唯唯,誠若先生之言,謹奉社稷以從。”毛遂曰:“從定乎?”楚王曰:“定矣。”毛遂謂楚王之左右曰:“取雞、狗、馬之血來!”毛遂奉銅盤而跪進之楚王曰:“王當歃血以定從,次者吾君,次者遂。”遂定從於殿上。毛遂左手持盤血則右手招十九人曰:“公相與歃此血於堂下!公等彔彔,所謂因人成事者也。”平原君已定從而歸,至於趙,曰:“勝不敢復相天下士矣!遂以毛遂爲上客。於是楚王使春申君將兵救趙,魏王亦使將軍晉鄙將兵十萬救趙。


秦王使謂魏王曰:“吾攻趙,旦暮且下,諸侯敢救之者,吾已拔趙,必移兵先擊之!”魏王恐,遣人止晉鄙,留兵壁鄴,名爲救趙,實挾兩端。又使將軍新垣衍間入邯鄲,因平原君說趙王,欲共尊秦爲帝,以卻其兵。齊人魯仲連在邯鄲,聞之,往見新垣衍曰:“彼秦者,棄禮義而上首功之國也。彼即肆然而爲帝於天下,則連有蹈東海而死耳,不願爲之民也!且梁未睹秦稱帝之害故耳,吾將使秦王烹醢梁王!”新垣衍怏然不悅,曰:“先生惡能使秦王烹醢梁王?”魯仲連曰:“固也,吾將言之。昔者九侯、鄂侯、文王,紂之三公也。九侯有子而好,獻之於紂,紂以爲惡,醢九侯;鄂侯爭之強,辯之疾,故脯鄂侯;文王聞之,喟然而嘆,故拘之牖里之庫百日,欲令之死。今秦,萬乘之國也;梁,亦萬乘之國也。俱據萬乘之國,各有稱王之名,奈何睹其一戰而勝,欲從而帝之,卒就脯醢之地乎!且秦無已而帝,則將行其天子之禮以號令於天下,則且變易諸侯之大臣,彼將奪其所不肖而與其所賢,奪其所憎而與其所愛,彼又將使其子女讒妾爲諸侯妃姬,處梁之宮,梁王安得晏然而已乎!而將軍又何以得故寵乎!”新垣衍起,再拜曰:“吾乃今知先生天下之士也!吾請出,不敢復言帝秦矣!”


燕武成王薨,子孝王立。


初魏公子無忌仁而下士,致食客三千人。魏有隱士曰侯嬴,年七十,家貧,爲大梁夷門監者。公子置酒大會賓客,坐定,公子從車騎虛左自迎侯生。侯生攝敝衣冠,直上載公子上坐不讓,公子執轡愈恭。侯生又謂公子曰:“臣有客在市屠中,願枉車騎過之。”公子引車入市,侯生下見其客硃亥,睥睨,故久立,與其客語,微察公子,公子色愈和;乃謝客就車,至公子家。公子引侯生坐上坐,遍贊賓客,賓客皆驚。及秦圍趙,趙平原君之夫人,公子無忌之姊也,平原君使者冠蓋相屬於魏,讓公子曰:“勝所以自附於婚姻者,以公子之高義,能急人之困也。今邯鄲旦暮降秦而魏救不至,縱公子輕勝棄之,獨不憐公子姊邪?”公子患之,數請魏王敕晉鄙令救趙,及賓客辯士遊說萬端,王終不聽。公子乃屬賓客,約車騎百餘乘,欲赴鬥以死於趙;過夷門,見侯生。侯生曰:“公子勉之矣,老臣不能從!”公子去,行數裏,心不快,復還見侯生。侯生笑曰:“臣固知公子之還也!今公子無他端而欲赴秦軍,譬如以肉投餒虎,何功之有!”公子再拜問計。侯嬴屏人曰:“吾聞晉鄙兵符在王臥內,而如姬最幸,力能竊之。嘗聞公子爲如姬報其父仇,如姬欲爲公子死無所辭,公子誠一開口,則得虎符,奪晉鄙之兵,北救趙,西卻秦,此五伯之功也。”公子如其言,果得兵符。公子行,侯生曰:“將在外,君令有所不受。有如晉鄙合符而不授兵,復請之,則事危矣。臣客硃亥,其人力士,可與俱。晉鄙若聽,大善;不聽,可使擊之!”於是公子請硃亥與俱。至鄴,晉鄙合符,疑之,舉手視公子曰:“吾擁十萬之衆屯於境上,國之重任。今單車來代之,何如哉?”硃亥袖四十斤鐵椎,椎殺晉鄙,公子遂勒兵下令軍中曰:“父子俱在軍中者,父歸;兄弟俱在軍中者,兄歸;獨子無兄弟者,歸養。”得選兵八萬人,將之而進。


王齕久圍邯鄲不拔,諸侯來救,戰數不利。武安君聞之曰:“王不聽吾計,今何如矣?”王聞之,怒,強起武安君。武安君稱病篤,不肯起。


赧王下五十八年(甲辰,公元前二五七年)


十月,免武安君爲士伍,遷之陰密。十二月,益發卒軍汾城旁。武安君病,未行,諸侯攻王齕,齕數卻,使者日至,王乃使人遣武安君,不得留咸陽中。武安君出咸陽西門十里,至杜郵。王與應侯羣臣謀曰:“白起之遷,意尚怏怏有餘言。”王乃使使者賜之劍,武安君遂自殺。秦人憐之,鄉邑皆祭祀焉。


魏公子無忌大破秦師於邯鄲下,王齕解邯鄲圍走。鄭安平爲趙所困,將二萬人降趙,應侯由是得罪。公子無忌既存趙,遂不敢歸魏,與賓客留居趙,使將將其軍還魏。趙王與平原君計,以五城封公子。趙王掃除自迎,執主人之禮,引公子就西階。公子側行辭讓,從東階上,自言罪過,以負於魏,無功於趙。趙王與公子飲至暮,口不忍獻五城,以公子退讓也。趙王以鄗爲公子湯沐邑。魏亦復以信陵奉公子。公子聞趙有處士毛公隱於博徒,薛公隱於賣漿家,欲見之。兩人不肯見,公子乃間步從之遊。平原君聞而非之。公子曰;“吾聞平原君之賢,故背魏而救趙。今平原君所與遊,徒豪舉耳,不求士也。以無忌從此兩人遊,尚恐其不我欲也,平原君乃以爲羞乎?”爲裝欲去。平原君免冠謝,乃止。平原君欲封魯連,使者三返,終不肯受。又以千金爲魯連壽,魯連笑曰:“所貴於天下之士者,爲人排患釋難解紛亂而無取也。即有取者,是商賈之事也,而連不忍爲也!”遂辭平原君而去,終身不復見。


秦太子之妃曰華陽夫人,無子;夏姬生子異人。異人質於趙;秦數伐趙,趙人不禮之。異人以庶孽孫質於諸侯,車乘進用不饒,居處困不得意。陽翟大賈呂不韋適邯鄲,見之,曰:“此奇貨可居!”乃往見異人,說曰:“吾能大子之門。”異人笑曰:“且自大君之門!”不韋曰:“子不知也,吾門待子門而大。”異人心知所謂,乃引與坐,深語。不韋曰:“秦王老矣。太子愛華陽夫人,夫人無子。子之兄弟二十餘人,子傒有承國之業,士倉又輔之。子居中,不甚見幸,久質諸侯。太子即位,子不得爭爲嗣矣。”異人曰:“然則奈何?”不韋曰:“能立適嗣者,獨華陽夫人耳。不韋雖貧,請以千金爲子西遊,立子爲嗣,”異人曰:“必如君策,請得分秦國與君共之。”不韋乃以五百金與異人,令結賓客。復以五百金買奇物玩好,自奉而西,見華陽夫人之姊,而以奇物獻於夫人,因譽子異人之賢,賓客遍天下,常日夜泣思太子及夫人,曰:“異人也以夫人爲天!”夫人大喜。不韋因使其姊說夫人曰:“夫以色事人者,色衰則愛馳。今夫人愛而無子,不以繁華時蚤自結於諸子中賢孝者,舉以爲適,即色衰愛馳,雖欲開一言,尚可得乎!今子異人賢,而自知中子不得爲適,夫人誠以此時拔之,是子異人無國而有國,夫人無子而有子也,則終身有寵於秦矣。”夫人以爲然,承間言於太子曰:“子異人絕賢,來往者皆稱譽之。”因泣曰:“妾不幸無子,願得子異人立以爲嗣,以託妾身!”太子許之,與夫人刻玉符,約以爲嗣,因厚饋遺異人,而請呂不韋傅之。異人名譽盛於諸侯。


呂不韋娶邯鄲姬絕美者與居,知其有娠,異人從不韋飲,見而請之,不韋佯怒,既而獻之,孕期年而生子政,異人遂以爲夫人。邯鄲之圍,趙人慾殺之,異人與不韋行金六百斤予守者,脫亡赴秦軍,遂得歸。異人楚服而見華陽夫人,夫人曰:“吾楚人也,當自子之。”因更其名曰楚。


赧王下五十九年(乙巳,公元前二五六年)


秦將軍摎伐韓,取陽城、負黍,斬首四萬。伐趙,取二十餘縣,斬首虜九萬。赧王恐,倍秦,與諸侯約從,將天下銳師出伊闕攻秦,令無得通陽城。秦王使將軍摎攻西周,赧王入秦,頓首受罪,盡獻其邑三十六,口三萬。秦受其獻,歸赧王於周。是歲,赧王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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