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治通鑑

《資治通鑑》(常簡作《通鑑》),是由北宋史學家司馬光主編的一部多卷本編年體史書,共294卷,歷時十九年完成。主要以時間爲綱,事件爲目,從周威烈王二十三年(公元前403年)寫起,到五代後周世宗顯德六年(公元959年)徵淮南停筆,涵蓋十六朝1362年的歷史。在這部書裏,編者總結出許多經驗教訓,供統治者借鑑,宋神宗認爲此書“鑑於往事,有資於治道”,即以歷史的得失作爲鑑誡來加強統治,所以定名爲《資治通鑑》。

晉紀三

起上章困敦,盡著雍涒灘,凡九年。


世祖武皇帝中太康元年(庚子,公元二八零年)


春,正月,吳大赦。


杜預向江陵,王渾出橫江,攻吳鎮、戍,所向皆克。二月,戊午,王濬、唐彬擊破丹楊監盛紀。吳人於江磧要害之處,並以鐵鎖橫截之;又作鐵錐,長丈餘,暗置江中,以逆拒舟艦。濬作大筏數十,方百餘步,縛草爲人,被甲持仗,令善水者以筏先行,遇鐵錐,錐輒著筏而去。又作大炬,長十餘丈,大數十圍,灌以麻油,在船前,遇鎖,然炬燒之,須臾,融液斷絕,於是船無所礙。庚申,濬克西陵,殺吳都督留憲等。壬戌,克荊門、夷道二城,殺夷道監陸晏。杜預遣牙門周旨等帥奇兵八百泛舟夜渡江,襲樂鄉,多張旗幟,起火巴山。吳都督孫歆懼,與江陵督伍延書曰:“北來諸軍,乃飛渡江也。”旨等伏兵樂鄉城外,歆遣軍出拒王濬,大敗而還。旨等發伏兵隨歆軍而入,歆不覺,直至帳下,虜歆而還。乙丑,王濬擊殺吳水軍都督陸景。杜預進攻江陵,甲戌,克之,斬伍延。於是沅、湘以南,接於交、廣,州郡皆望風送印綬。預杖節稱詔而緩撫之。凡所斬獲吳都督、監軍十四,牙門、郡守百二十餘人。胡奮克江安。


乙亥,詔:“王濬、唐彬既定巴丘,與胡奮、王戎共平夏口、武昌,順流長騖,直造秣陵。杜預當鎮靜零、桂,懷輯衡陽。大兵既過,荊州南境固當傳檄而定。預等各分兵以益濬、彬,太尉充移屯項。”


王戎遣參軍襄陽羅尚、南陽劉喬將兵與王濬合攻武昌,吳江夏太守劉朗、督武昌諸軍虞昺皆降。昺,翻之子也。


杜預與衆軍會議,或曰:“百年之寇,未可盡克,方春水生,難於久駐,宜俟來冬,更爲大舉。”預曰:“昔樂毅藉濟西一戰以並強齊,今兵威已振,譬如破竹,數節之後,皆迎刃而解,無復著手處也。”遂指授羣帥方略,徑造建業。


吳主聞王渾南下,使丞相張悌督丹楊太守沈瑩、護軍孫震、副軍師諸葛靚帥衆三萬渡江逆戰。至牛渚,沈瑩曰:“晉治水軍於蜀久矣,上流諸軍,素無戒備,名將皆死,幼少當任,恐不能御也。晉之水軍必至於此,宜畜衆力以待其來,與之一戰,若幸而勝之,江西自清。今渡江與晉大軍戰,不幸而敗,則大事去矣!”悌曰:“吳之將亡,賢愚所知,非今日也。吾恐蜀兵至此,衆心駭懼,不可復整。及今渡江,猶可決戰。若其敗喪,同死社稷,無所復恨。若其克捷,北敵奔走,兵勢萬倍,便當乘勝南上,逆之中道,不憂不破也。若如子計,恐士衆散盡,坐待敵到,君臣俱降,無復一人死難者,不亦辱乎!”


三月,悌等濟江,圍渾部將城陽都尉張喬於楊荷。喬衆才七千,閉柵請降。諸葛靚欲屠之,悌曰:“強敵在前,不宜先事其小,且殺降不祥。”靚曰:“此屬以救兵未至,少力不敵,故且僞降以緩我,非真伏也。若舍之而前,必爲後患。”悌不從,撫之而進。悌與揚州刺史汝南周浚,結陳相對,沈瑩帥丹楊銳卒、刀楯五千,三衝晉兵,不動。瑩引退,其衆亂;將軍薛勝、蔣班因其亂而乘之,吳兵以次奔潰,將帥不能止,張喬自後擊之,大敗吳兵於版橋。諸葛靚帥數百人遁去,使過迎張悌,悌不肯去,靚自往牽之曰:“存亡自有大數,非卿一人所支,奈何故自取死!”悌垂涕曰:“仲思,今日是我死日也!且我爲兒童時,便爲卿家丞相所識拔,常恐不得其死,負名賢知顧。今以身徇社稷,復何道邪!”靚再三牽之,不動,乃流淚放去,行百餘步,顧之,已爲晉兵所殺,並斬孫震、沈瑩等七千八百級,吳人大震。


初,詔書使王濬下建平,受杜預節度,至建業,受王渾節度。預至江陵,謂諸將曰:“若濬得建平,則順流長驅,威名已著,不宜令受制於我;若不能克,則無緣得施節度。”濬至西陵,預與之書曰:“足下既摧其西籓,便當徑取建業,討累世之逋寇,釋吳人於塗炭,振旅還都,亦曠世一事也!”濬大悅,表呈預書。及張悌敗死,揚州別駕何惲謂周浚曰:“張悌舉全吳精兵殄滅於此,吳之朝野莫不震懾。今王龍驤既破武昌,乘勝東下,所向輒克,土崩之勢見矣。謂宜速引兵渡江,直指建業,大軍猝至,奪其膽氣,可不戰禽也!”浚善其謀,使白王渾。惲曰:“渾暗於事機,而欲慎己免咎,必不我從。”浚固使白之,渾果曰:“受詔但令屯江北以抗吳軍,不使輕進。貴州雖武,豈能獨平江東乎!今者違命,勝不足多,若其不勝,爲罪已重。且詔令龍驤受我節度,但當具君舟楫,一時俱濟耳。”惲曰:“龍驤克萬里之寇,以既成之功來受節度,未之聞也。且明公爲上將,見可而進,豈得一一須詔令乎!今乘此渡江,十全必克,何疑何慮而淹留不進!此鄙州上下所以恨恨也。”渾不聽。


王濬自武昌順流徑趣建業,吳主遣遊擊將軍張象帥舟師萬人御之,象衆望旗而降。濬兵甲滿江,旌旗燭天,威勢甚盛,吳人大懼。吳主之嬖臣岑昏,以傾險諛佞,致位九列,好興功役,爲衆患苦。及晉兵將至,殿中親近數百人叩頭請於吳主曰:“北軍日近而兵不舉刃,陛下將如之何?”吳主曰:“何故?”對曰:“正坐岑昏耳。”吳主獨言:“若爾,當以奴謝百姓!”衆因曰:“唯!”遂並起收昏。吳主駱驛追止,已屠之矣。


陶浚將討郭馬,至武昌,聞晉兵大入,引兵東還。至建業,吳主引見,問水軍消息,對曰:“蜀船皆小,今得二萬兵,乘大船以戰,自足破之。”於是合衆,授浚節鉞。明日當發,其夜,衆悉逃潰。


時王渾、王濬及琅邪王亻由皆臨近境,吳司徒何植、建威將軍孫晏悉送印節詣渾降。吳主用光祿勳薛瑩、中書令胡衝等計,分遣使者奉書於渾、灘、亻由以請降。又遺其羣臣書,深自咎責,且曰:“今大晉平治四海,是英俊展節之秋,勿以移朝改朔,用損厥志。”使者先送璽綬於琅邪王亻由。壬寅,王濬舟師過三山,王渾遣信要濬暫過論事;濬舉帆直指建業,報曰:“風利,不得泊也。”是日,濬戎卒八萬,方舟百里,鼓譟入於石頭,吳主皓面縛輿櫬,詣軍門降。濬解縛焚櫬,延請相見。收其圖籍,克州四,郡四十三,戶五十二萬三千,兵二十三萬。


朝廷聞吳已平,羣臣皆賀上壽。帝執爵流涕曰:“此羊太傅之功也。”驃騎將軍孫秀不賀,南向流涕曰:“昔討逆弱冠以一校尉創業,今後主舉江南而棄之,宗廟山陵,於此爲墟。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吳之未下也,大臣皆以爲未可輕進,獨張華堅執以爲必克。賈充上表稱:“吳地未可悉定,方夏,江、淮下溼,疾疫必起,宜召諸軍還,以爲後圖。雖腰斬張華不足以謝天下。”帝曰:“此是吾意,華但與吾同耳。”荀勖復奏,宜如充表,帝不從。杜預聞充奏乞罷兵,馳表固爭,使至轘轅而吳已降。充慚懼,詣闕請罪,帝撫而不問。


夏,四月,甲申,詔賜孫皓爵歸命侯。


乙酉,大赦,改元。大酺五日。遣使者分詣荊、揚撫慰,吳牧、守已下皆不更易,除其苛政,悉從簡易,吳人大悅。


滕修討郭馬未克,聞晉伐吳,帥衆赴難,至巴丘,聞吳亡,縞素流涕,還,與廣州刺史閭豐、蒼梧太守王毅各送印綬請降。孫皓遣陶璜之子融持手書諭璜,璜流涕數日,亦送印綬降;帝皆復其本職。


王濬之東下也,吳城戍皆望風款附,獨建平太守吾彥嬰城不下,聞吳亡,乃降。帝以彥爲金城太守。


初,朝廷尊寵孫秀、孫楷,欲以招來吳人。及吳亡,降秀爲伏波將軍,楷爲渡遼將軍。


琅邪王亻由遣使送孫皓及其宗族詣洛陽。五月,丁亥朔,皓至,與其太子瑾等泥頭面縛,詣東陽門。詔遣謁者解其縛,賜衣服、車乘、田三十頃,歲給錢穀、綿絹甚厚。拜瑾爲中郎,諸子爲王者皆爲郎中,吳之舊望,隨才擢敘。孫氏將吏渡江者復十年,百姓復二十年。


庚寅,帝臨軒,大會文武有位及四方使者,國子學生皆預焉。引見歸命侯皓及吳降人,皓登殿稽顙。帝謂皓曰:“朕設此座以待卿久矣。”皓曰:“臣於南方,亦設此座以待陛下。”賈充謂皓曰:“聞君在南方鑿人目,剝人面皮,此何等刑也?”皓曰:“人臣有弒其君及奸回不忠者,則加此刑耳。”充默然甚愧,而皓顏色無怍。


帝從容問散騎常侍薛瑩孫皓所以亡,對曰:“皓暱近小人,刑罰放濫,大臣諸將,人不自保,此其所以亡也。”它日,又問吾彥,對曰:“吳主英俊,宰輔賢明。”帝笑曰:“若是,何故亡?”彥曰:“天祿永終,歷數有屬,故爲陛下禽耳。”帝善之。


王濬之入建業也,其明日,王渾乃濟江,以濬不待己至,先受孫皓降,意甚愧忿,將攻濬。何攀勸濬送皓與渾,由是事得解。何惲以渾與濬爭功,與周浚箋曰:“《書》貴克讓,《易》大謙光。前破張悌,吳人失氣,龍驤因之,陷其區宇。論其前後,我實緩師,既失機會,不及於事,而今方競其功;彼既不吞聲,將虧雍穆之弘,興矜爭之鄙,斯愚情之所不取也。”浚得箋,即諫止渾。渾不納,表濬違詔不受節度,誣以罪狀。渾子濟,尚常山公主,宗黨強盛。有司奏請檻車徵濬,帝弗許,但以詔書責讓濬以不從渾命,違制昧利。濬上書自理曰:“前被詔書,令臣直造秣陵,又令受太尉充節度。臣以十五日至三山,見渾軍在北岸,遣書邀臣;臣水軍風發乘勢,徑造賊城,無緣回船過渾。臣以日中至秣陵,暮乃被渾所下當受節度之符,欲令臣明十六日悉將所領還圍石頭,又索蜀兵及鎮南諸軍人名定見。臣以爲皓已來降,無緣空圍石頭;又,兵人定見,不可倉猝得就,皆非當今之急,不可承用,非敢忽棄明制也。皓衆叛親離,匹夫獨坐,雀鼠貪生,苟乞一活耳,而江北諸軍不知虛實,不早縛取,自爲小誤。臣至便得,更見怨恚,並雲:‘守賊百日,而令他人得之。’臣愚以爲事君之道,苟利社稷,死生以之。若其顧嫌疑以避咎責,此是人臣不忠之利,實非明主社稷之福也。”


渾又騰周浚書雲:“濬軍得吳寶物。”又云“濬牙門將李高放火燒皓僞宮。”濬復表曰:“臣孤根獨立,結恨強宗。夫犯上幹主,其罪可救;乖忤貴臣,禍在不測。僞郎將孔攄說:去二月武昌失守,水軍行至,皓案行石頭還,左右人皆跳刀大呼雲:‘要當爲陛下一死戰決之。’皓意大喜,意必能然,便盡出金寶以賜與之。小人無狀,得便持走。皓懼,乃圖降首。降使適去,左右劫奪財物,略取妻妾,放火燒宮。皓逃身竄首,恐不脫死。臣至,遣參軍主者救斷其火耳。周浚先入皓宮,渾又先登皓舟,臣之入觀,皆在其後。皓宮之中,乃無席可坐,若有遺寶,則浚與渾先得之矣。等雲臣屯聚蜀人,不時送皓,欲有反狀。又恐動吳人,言臣皆當誅殺,取其妻子,冀其作亂,得騁私忿。謀反大逆,尚以見加,其餘謗沓,故其宜耳。今年平吳,誠爲大慶;於臣之身,更受咎累。”


濬至京師,有司奏濬違詔,大不敬,請付廷尉科罪;詔不許。又奏濬赦後燒賊船百三十五艘,輒敕付廷尉禁推;詔勿推。


渾、濬爭功不已,帝命守廷尉廣陵劉頌校其事,以渾爲上功,濬爲中功。帝以頌折法失理,左遷京兆太守。


庚辰,增賈充邑八千戶,以王濬爲輔國大將軍,封襄陽縣侯;杜預爲當陽縣侯;王戎爲安豐縣侯;封琅邪王亻由二子爲亭侯;增京陵侯王渾邑八千戶,進爵爲公;尚書關內侯張華進封廣武縣侯,增邑萬戶;荀勖以專典詔命功,封一子爲亭侯;其餘諸將及公卿以下,賞賜各有差。帝以平吳,策告羊祜廟,乃封其夫人夏侯氏爲萬歲鄉君,食邑五千戶。


王濬自以功大,而爲渾父子及黨與所挫抑,每進見,陳其攻伐之勞及見枉之狀,或不勝忿憤,徑出不辭;帝每容恕之。益州護軍範通謂濬曰:“卿功則美矣,然恨所以居美者未盡善也。卿旋旆之日,角巾私第,口不言平吳之事,若有問者,輒曰:‘聖人之德,羣帥之力,老夫何力之有!’此藺生所以屈廉頗也,王渾能無愧乎!”濬曰:“吾始懲鄧艾之事,懼禍及身,不得無言;其終不能遣諸胸中,是吾褊也。”時人鹹以濬功重報輕,爲之憤邑。博士秦秀等並上表訟濬之屈,帝乃遷濬鎮軍大將軍。王渾嘗詣濬,濬嚴設備衛,然後見之。


杜預還襄陽,以爲天下雖安,忘戰必危,乃勤於講武,申嚴戍守。又引滍、淯水以浸田萬餘頃,開揚口通零、桂之漕,公私賴之。預身不跨馬,射不穿札,而用兵制勝,諸將莫及。預在鎮,數餉遺洛中貴要;或問其故,預曰:“吾但恐爲害,不求益也。”


王渾遷徵東大將軍,復鎮壽陽。


諸葛靚逃竄不出。帝與靚有舊,靚姊爲琅邪王妃,帝知靚在姊間,因就見焉。靚逃於廁,帝又逼見之,謂曰:“不謂今日復得相見!”靚流涕曰:“臣不能漆身皮面,復睹聖顏,誠爲慚恨!”詔以爲侍中;固辭不拜,歸於鄉里,終身不向朝廷而坐。


六月,復封丹水侯睦爲高陽王。


秋,八月,己未,封皇弟延祚爲樂平王,尋薨。


九月,庚寅,賈充等以天下一統,屢請封禪;帝不許。


冬,十月,前將軍青州刺史淮南胡威卒。威爲尚書,嘗諫時政之寬。帝曰:“尚書郎以下,吾無所假借。”威曰:“臣之所陳,豈在丞、郎、令史,正謂如臣等輩,始可以肅化明法耳!”


是歲,以司隸所統郡置司州,凡州十九,郡國一百七十三,戶二百四十五萬九千八百四十。


詔曰:“昔自漢末,四海分崩,刺史內親民事,外領兵馬。今天下爲一,當韜戢干戈,刺史分職,皆如漢氏故事;悉去州郡兵,大郡置武吏百人,小郡五十人。”交州牧陶璜上言:“交、廣州西數千裏,不賓屬者六萬餘戶,至於服從官役,才五千餘家。二州脣齒,唯兵是鎮。又,寧州諸夷,接據上流,水陸並通,州兵未宜約損,以示單虛。”僕射山濤亦言“不宜去州郡武備”。帝不聽。及永寧以後,盜賊羣起,州郡無備,不能禽制,天下遂大亂,如濤所言。然其後刺史復兼兵民之政,州鎮愈重矣。


漢、魏以來,羌、胡、鮮卑降者,多處之塞內諸郡。其後數因忿恨,殺害長吏,漸爲民患。侍御史西河郭欽上疏曰:“戎狄強獷,歷古爲患。魏初民少,西北諸郡,皆爲戎居,內及京兆、魏郡、弘農,往往有之。今雖服從,若百年之後有風塵之警,胡騎自平陽、上黨不三日而至孟津,北地、西河、太原、馮翊、安定、上郡盡爲狄庭矣。宜及平吳之威,謀臣猛將之略,漸徙內郡雜胡於邊地,峻四夷出入之防,明先王荒服之制,此萬世之長策也。”帝不聽。


世祖武皇帝中太康二年(辛丑,公元二八一年)


春,三月,詔選孫皓宮人五千人入宮。帝既平吳,頗事遊宴,怠於政事,掖庭殆將萬人。常乘羊車,恣其所之,至便宴寢;宮人競以竹葉插戶,鹽汁灑地,以引帝車。而後父楊駿及弟珧、濟始用事,交通請謁,勢傾內外,時人謂之三楊,舊臣多被疏退。山濤數有規諷,帝雖知而不能改。


初,鮮卑莫護跋始自塞外入居遼西棘城之北,號曰慕容部。莫護跋生木延,木延生涉歸,遷於遼東之北。世附中國,數從征討有功,拜大單于。冬,十月,涉歸始寇昌黎。


十一月,壬寅,高平武公陳騫薨。


是歲,揚州刺史周浚移鎮秣陵。吳民之未服者,屢爲寇亂,浚皆討平之。賓禮故老,搜求俊乂,威惠並行,吳人悅服。


世祖武皇帝中太康三年(壬寅,公元二八二年)


春,正月,丁丑朔,帝親祀南郊。禮畢,喟然問司隸校尉劉毅曰:“朕可方漢之何帝?”對曰:“桓、靈。”帝曰:“何至於此?”對曰:“桓、靈賣官錢入官庫,陛下賣官錢入私門。以此言之,殆不如也!”帝大笑曰:“桓、靈之世,不聞此言,今朕有直臣,固爲勝之。”


毅爲司隸,糾繩豪貴,無所顧忌。皇太子鼓吹入東掖門,毅劾奏之。中護軍、散騎常侍羊琇,與帝有舊恩,典禁兵,豫機密十餘年,恃寵驕侈,數犯法。毅劾奏琇罪當死;帝遣齊王攸私請琇於毅,毅許之。都官從事廣平程衛徑馳入護軍營,收琇屬吏,考問陰私,先奏琇所犯狼籍,然後言於毅。帝不得已,免琇官。未幾,復使以白衣領職。琇。景獻皇后之從父弟也;後將軍王愷,文明皇后之弟也;散騎常侍、侍中石崇,苞之子也。三人皆富於財,競以奢侈相高。愷以臺澳釜,崇以蠟代薪;愷作紫絲步障四十里,崇作錦步障五十里;崇塗屋以椒,愷用赤石脂。帝每助愷,嘗以珊瑚樹賜之,高二尺許,愷以示崇,崇便以鐵如意碎之;愷怒,以爲疾己之寶。崇曰:“不足多恨,今還卿!”乃命左右悉取其家珊瑚樹,高三、四尺者六、七株,如愷比者甚衆;愷恍然自失。


車騎司馬傅鹹上書曰:“先王之治天下,食肉衣帛,皆有其制。竊謂奢侈之費,甚於天災。古者人稠地狹,而有儲蓄,由於節也。今者土曠人稀,而患不足,由於奢也。欲時人崇儉,當詰其奢。奢不見詰,轉相高尚,無有窮極矣!”


尚書張華,以文學才識名重一時,論者皆謂華宜爲三公。中書監荀勖、侍中馮紞以伐吳之謀深疾之。會帝問華:“誰可託後事者?”華對以“明德至親,莫如齊王。”由是忤旨,勖因而譖之。甲午,以華都督幽州諸軍事。華至鎮,撫循夷夏,譽望益振,帝復欲徵之。馮紞侍帝,從容語及鍾會,紞曰:“會之反,頗由太祖。”帝變色曰:“卿是何言邪!”紞免冠謝曰:“臣聞善御者必知六轡緩急之宜,故孔子以仲由兼人而退之,冉求退弱而進之。漢高祖尊寵五王而夷滅,光武抑損諸將而克終。非上有仁暴之殊,下有愚智之異也,蓋抑揚與奪使之然耳。鍾會才智有限,而太祖誇獎無極,居以重勢,委以大兵,使會自謂算無遺策,功在不賞,遂構凶逆耳。向令太祖錄其小能,節以大禮,抑之以威權,納之以軌則,則亂心無由生矣。”帝曰:“然。”紞稽首曰:“陛下既然臣之言,宜思堅冰之漸,勿使如會之徒復致傾覆。”帝曰:“當今豈復有如會者邪?”紞因屏左右而言曰:“陛下謀畫之臣,著大功於天下,據方鎮、總戎馬者,皆在陛下聖慮矣。”帝默然,由是止,不徵華。


三月,安北將軍嚴詢敗慕容涉歸於昌黎,斬獲萬計。


魯公賈充老病,上遣皇太子省視起居。充自憂諡傳,從子模曰:“是非久自見,不可掩也!”夏,四月,庚午,充薨。世子黎民早卒,無嗣,妻郭槐欲以充外孫韓謐爲世孫,郎中令韓鹹、中尉曹軫諫曰:“禮無異姓爲後之文,今而行之,是使先公受譏於後世而懷愧於地下也。”槐不聽。鹹等上書,救改立嗣,事寢不報。槐遂表陳之,雲充遺意。帝許之,仍詔“自非功如太宰,始封、無後者,皆不得以爲比。”及太常議諡,博士秦秀曰:“充悖禮溺情,以亂大倫。昔鄫養外孫莒公子爲後,《春秋》書‘莒人滅鄫’。絕父祖之血食,開朝廷之亂原。按《諡法》:‘昏亂紀度曰荒’,請諡‘荒公’。”帝不從,更諡曰武。


閏月,丙子,廣陸成侯李胤薨。


齊王攸德望日隆,荀勖、馮紞、楊珧皆惡之。紞言於帝曰:“陛下詔諸侯之國,宜從親者始。親者莫如齊王,今獨留京師,可乎?”勖曰:“百僚內外皆歸心齊王,陛下萬歲後,太子不得立矣。陛下試詔齊王之國,必舉朝以爲不可,則臣言驗矣。”帝以爲然。冬,十二月,甲申,詔曰:“古者九命作伯,或入毘朝政,或出御方岳,其揆一也。侍中、司空齊王攸,佐命立勳,劬勞王室,其以爲大司馬、都督青州諸軍事,侍中如故,仍加崇典禮,主者詳案舊制施行。以汝南王亮爲太尉、錄尚書事、領太子太傅,光祿大夫山濤爲司徒,尚書令衛瓘爲司空。


徵東大將軍王渾上書,以爲:“攸至親盛德,侔於周公,宜贊皇朝,與聞政事。今出攸之國,假以都督虛號,而無典戎幹方之實,虧友于款篤之義,懼非陛下追述先帝、文明太后待攸之宿意也。若以同姓寵之太厚,則有吳、楚逆亂之謀,漢之呂、霍、王氏,皆何人也!歷觀古今,苟事之輕重所在,不無爲害,唯當任正道而求忠良耳。若以智計猜物,雖親見疑,至於疏者,庸可保乎!愚以爲太子太保缺,宜留攸居之,與汝南王亮、楊珧共幹朝事。三人齊位,足相持正,既無偏重相傾之勢,又不失親親仁覆之恩,計之盡善者也。”於是扶風王駿、光祿大夫李憙、中護軍羊琇、侍中王濟、甄德皆切諫。帝並不從。濟使其妻常山公主及德妻長廣公主俱入,稽顙涕泣,請帝留攸。帝怒,謂侍中王戎曰:“兄弟至親,今出齊王,自是朕家事,而甄德、王濟連遣婦來生哭人邪!”乃出濟爲國子祭酒,德爲大鴻臚。羊琇與北軍中候成粲謀見楊珧,手刃殺之;珧知之,辭疾不出,諷有司奏琇,左遷太僕。琇憤怨,發病卒。李憙亦以年老遜位,卒於家。憙在朝,姻親故人,與之分衣共食,而未嘗私以王官,人以此稱之。


是歲,散騎常侍薛瑩卒。或謂吳郡陸喜曰:“瑩於吳士當爲第一乎?”喜曰:“瑩在四五之間,安得爲第一!夫以孫皓無道,吳國之士,沈默其體,潛而勿用者,第一也;避尊居卑,祿以代耕者,第二也;侃然體國,執正不懼者,第三也;斟酌時宜,時獻微益者,第四也;溫恭修慎,不爲謅首者”第五也;過此以往,不足複數。故彼上士多淪沒而遠悔吝,中士有聲位而近禍殃。觀瑩之處身本末,又安得爲第一乎!”


世祖武皇帝中太康四年(癸卯,公元二八三年)


春,正月,甲申,以尚書右僕射魏舒爲左僕射,下邳王晃爲右僕射。晃,孚之子也。


戊午,新沓康伯山濤薨。


帝命太常議崇錫齊王之物。博士庾旉、太叔廣、劉暾、繆蔚、郭頤、秦秀、傅珍上表曰:“昔周選建德以左右王室,周公、康叔、聃季,皆入爲三公,明股肱之任重,守地之位輕也。漢諸王侯,位在丞相、三公上,其入贊朝政者,乃有兼宮,其出之國,亦不復假臺司虛名爲隆寵也。今使齊王賢邪,則不宜以母弟之親尊居魯、衛之常職;不賢邪,不宜大啓土宇,表建東海也。古禮,三公無職,坐而論道,不聞以方任嬰之。惟宣王救急朝夕,然後命召穆公徵淮夷,故其詩曰:‘徐方不回,王曰旋歸。’宰相不得久在外也。今天下已定,六合爲家,將數延三事,與論太平之基,而更出之,去王城二千里,違舊章矣。’旉,純之子;暾,毅之子也。旉既具草,先以呈純,純不禁。


事過太常鄭默、博士祭酒曹志,志愴然嘆曰:“安有如此之才,如此之親,不得樹本助化,而遠出海隅!晉室之隆,其殆矣乎!”乃奏議曰:“古之夾輔王室,同姓則周公、異姓則太公,皆身居朝廷,五世反葬。及其衰也,雖有五霸代興,豈與周、召之治同日而論哉!自羲皇以來,豈一姓所能獨有!當推至公之心,與天下共其利害,乃能享國久長。是以秦、魏欲獨擅其權而才得沒身,周、漢能分其利而親疏爲用,此前事之明驗也。志以爲當如博士等議。”帝覽之,大怒曰:“曹志尚不明吾心,況四海乎!”且謂:“博士不答所問而答所不問,橫造異論。”下有司策免鄭默。於是尚書硃整、褚等奏:“志等侵官離局,迷罔朝廷,崇飾晉言,假託無諱,請收志等付廷尉科罪。”詔免志官,以公還第;其餘皆付廷尉科罪。


庾純詣廷尉自首:“旉以議草見示,愚淺聽之。”詔免純罪。廷尉劉頌奏旉等大不敬,當棄市。尚書奏請報聽廷尉行刑。尚書夏侯駿曰:“官立八座,正爲此時。”乃獨爲駁議。左僕射下邳王晃亦從駿議。奏留中七日,乃詔曰:“旉是議主,應爲戮首;但旉家人自首,宜並廣等七人皆丐其死命,併除名。”


二月,詔以濟南郡益齊國。己丑,立齊王攸子長樂亭侯寔爲北海王,命攸備物典策,設軒轅之樂,六佾之舞,黃鉞朝車,乘輿之副從焉。


三月,辛丑朔,日有食之。


齊獻王攸憤怨發病,乞守先後陵。帝不許,遣御醫診視。諸醫希旨,皆言無疾。河南尹向雄諫曰:“陛下子弟雖多,然有德望者少;齊王臣居京邑,所益實深,不可不思也。”帝不納,雄憤恚而卒。攸疾轉篤,帝猶催上道。攸自強入辭,素持容儀,疾雖困,尚自整厲,舉止如常,帝益疑其無疾;辭出數日,嘔血而薨。帝往臨喪,攸子冏號踊,訴父病爲醫所誣。詔即誅醫,以冏爲嗣。


初,帝愛攸甚篤,爲荀勖、馮紞等所構,欲爲身後之慮,故出之。及薨,帝哀慟不已。馮紞侍側,曰:“齊王名過其實,天下歸之,今自薨殞,社稷之福也,陛下何哀之過!”帝收淚而止。詔攸喪禮依安平獻王故事。


攸舉動以禮,鮮有過事,雖帝亦敬憚之。每引之同處,必擇言而後發。


夏,五月,己亥,琅邪武王亻由薨。


冬,十一月,以尚書左僕射魏舒爲司徒。


河南及荊、揚等六州大水。


歸命侯孫皓卒。


是歲,鮮卑慕容涉歸卒。弟刪篡立,將殺涉歸子廆,廆亡匿於遼東徐鬱家。


世祖武皇帝中太康五年(甲辰,公元二八四年)


春,正月,己亥,有青龍二,見武庫井中。帝觀之,有喜色。百官將賀,尚書左僕射劉毅表曰:“昔龍降夏庭,卒爲周禍。《易》稱‘潛龍勿用,陽在下也。’尋案舊典,無賀龍之禮。”帝從之。


初,陳羣以吏部不能審覈天下之士,故令郡國各置中正,州置大中正,皆取本土之人任朝廷官,德充才盛者爲之,使銓次等級以爲九品,有言行修著則升之,道義虧缺則降之,吏部憑之以補授百官。行之浸久,中正或非其人,奸敝日滋。劉毅上疏曰:“今立中正,定九品,高下任意,榮辱在手,操人主之威福,奪天朝之權威,公無考校之負,私無告訐之忌,用心百態,營求萬端,廉讓之風滅,爭訟之俗成,臣竊爲聖朝恥之!蓋中正之設,於損政之道有八;高下逐強弱,是非隨興衰,一人之身,旬日異狀,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勢族,一也。置州都者,本取州里清議鹹所歸服,將以鎮異同,一言議也。今重其任而輕其人,使駁違之論橫於州里,嫌仇之隙結於大臣,二也。本立格之體,爲九品者,謂才德有優劣,倫輩有首尾也。今乃使優劣易地,首尾倒錯,三也。陛下賞善罰惡,無不裁之以法,獨置中正,委以一國之重,曾無賞罰之防,又禁人不得訴訟,使之縱橫任意,無所顧憚,諸受枉者,抱怨積直,不獲上聞,四也。一國之士,多者千數,或流徙異邦,或取給殊方,面猶不識,況盡其才!而中正知與不知,皆當品狀,採譽於臺府,納毀於流言,任己則有不識之蔽,聽受則有彼此之偏,五也。凡求人才者,欲以治民也,今當官著效者或附卑品,在官無績者更獲高敘,是爲抑功實而隆空名,長浮華而廢考績,六也。凡官不同人,事不同能。今不狀其才之所宜而但第爲九品,以品取人,或非才能之所長,以狀取人,則爲本品之所限,徒結白論而品狀相妨,七也。九品所下不彰其罪,所上不列其善,各任愛憎,以植其私,天下之人焉得不懈德行而銳人事,八也。由此論之,職名中正,實爲奸府;事名九品,而有八損。古今之失,莫大於此!愚臣以爲宜罷中正,除九品,棄魏氏之敝法,更立一代之美製。”太尉汝南王亮、司空衛瓘亦上疏曰:“魏氏承喪亂之後,人士流移,考詳無地,故立九品之制,粗且爲一時選用之本耳。今九域同規,大化方始,臣等以爲宜皆蕩除末法,鹹用土斷,自公卿以下,以所居爲正,無復縣客,遠屬異土,盡除中正九品之制,使舉善進才,各由鄉論,則華競自息,各求於己矣。”始平王文學江夏李重上疏,以爲:“九品既除,宜先開移徙,聽相併就,則土斷之實行矣。”帝雖善其言而終不能改也。


冬,十二月,庚午,大赦。


閏月,當陽成侯杜預卒。


是歲,塞外匈奴胡太阿厚帥部落二萬九千三百人來降,帝處之塞內西河。


罷寧州入益州,置南夷校尉以護之。


世祖武皇帝中太康六年(乙巳,公元二八五年)


春,正月,尚書左僕射劉毅致仕,尋卒。


戊辰,以王渾爲尚書左僕射,渾子濟爲侍中。渾主者處事不當,濟明法繩之。濟從兄佑,素與濟不協,因毀濟不能容其父,帝由是疏濟,後坐事免官。濟性豪侈,帝謂侍中和嶠曰:“我將罵濟而後官之,如何?”嶠曰:“濟俊爽,恐不可屈。”帝乃召濟,切讓之,既而曰:“頗知愧不?”濟曰:“‘尺布’、‘鬥粟’之謠,常爲陛下愧之。他人能令親者疏,臣不能令親者親,以此愧陛下耳。”帝默然。嶠,治之孫也。


青、梁、幽、冀州旱。


秋,八月,丙戌朔,日有食之。


冬,十二月,庚子,襄陽武侯王濬卒。


是歲,慕容刪爲其下所殺,部衆復迎涉歸子廆而立之。涉歸與宇文部素有隙,廆請討之,朝廷弗許。廆怒,入寇遼西,殺略甚衆。帝遣幽州軍討廆,戰於肥如,廆衆大敗。自是每歲犯邊,又東擊扶餘,扶餘王依慮自殺;子弟走保沃沮。廆夷其國城,驅萬餘人而歸。


世祖武皇帝中太康七年(丙午,公元二八六年)


春,正月,甲寅朔,日有食之。魏舒稱疾,固請遜位,以劇陽子罷。舒所爲,必先行而後言,遜位之際,莫有知者。衛瓘與舒書曰:“每與足下共論此事,日日未果,可謂‘瞻之在前,忽焉在後’矣。”


夏,慕容廆寇遼東,故扶餘王依慮子依羅求帥見人還復舊國,請援於東夷校尉何龕,龕遣督護賈沈將兵送之。廆遣其將孫丁帥騎邀之於路,沈力戰,斬丁,遂復扶餘。


秋,匈奴胡都大博及萎莎胡各帥種落十萬餘口詣雍州降。


九月,戊寅,扶風武王駿薨。


冬,十一月,壬子,以隴西王泰都督關中諸軍事。泰,宣帝弟馗之子也。


是歲,鮮卑拓跋悉鹿卒,弟綽立。


世祖武皇帝中太康八年(丁未,公元二八七年)


春,正月,戊申朔,日有食之。


太廟殿陷,秋,九月,改營太廟,作者六萬人。


是歲,匈奴都督大豆得一育鞠等復帥種落萬一千五百口來降。


世祖武皇帝中太康九年(戊申,公元二八八年)


春,正月,壬申朔,日有食之。


夏,六月,庚子朔,日有食之。郡國三十三大旱。


秋,八月,壬子;星隕如雨。


地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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