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治通鑑

《資治通鑑》(常簡作《通鑑》),是由北宋史學家司馬光主編的一部多卷本編年體史書,共294卷,歷時十九年完成。主要以時間爲綱,事件爲目,從周威烈王二十三年(公元前403年)寫起,到五代後周世宗顯德六年(公元959年)徵淮南停筆,涵蓋十六朝1362年的歷史。在這部書裏,編者總結出許多經驗教訓,供統治者借鑑,宋神宗認爲此書“鑑於往事,有資於治道”,即以歷史的得失作爲鑑誡來加強統治,所以定名爲《資治通鑑》。

晉紀七

起昭陽大淵獻,盡閼逢困敦,凡二年。


孝惠皇帝中之下太安二年(癸亥,公元三零三年)


春,正月,李特潛渡江擊羅尚,水上軍皆散走。蜀郡太守徐儉以少城降,特入據之,惟取馬以供軍,餘無侵掠,赦其境內,改元建初。羅尚保太城,遣使求和於特。蜀民相聚爲塢者,皆送款於特,特遣使就撫之;以軍中糧少,乃分六郡流民於諸塢就食。李流言於特曰:“諸塢新附,人心未固,宜質其大姓子弟,聚兵自守,以備不虞。”又與特司馬上官惇書曰:“納降如待敵,不可易也。”前將軍雄亦以爲言。特怒曰:“大事已定,但當安民,何爲更逆加疑忌,使之離叛乎!”


朝廷遣荊州刺史宗岱、建平太守孫阜帥水軍三萬以救羅尚。岱以阜爲前鋒,進逼德陽。特遣李蕩及蜀郡太守李璜就德陽太守任臧共拒之。岱、阜軍勢甚盛,諸塢皆有貳志。益州兵曹從事蜀郡任睿言於羅尚曰:“李特散衆就食,驕怠無備,此天亡之時也。宜密約諸塢,刻期同發,內外擊之,破之必矣!”尚使睿夜縋出城,宣旨於諸塢,期以二月十日同擊特。睿因詣特詐降。特問城中虛實,睿曰:“糧儲將盡,但餘貨帛耳。”睿求出省家,特許之,遂還報尚。二月,尚遣兵掩襲特營,諸塢皆應之,特兵大敗,斬特及李輔、李遠,皆焚屍,傳首洛陽。流民大懼,李流、李蕩、李雄收餘衆還保赤祖。流自稱大將軍、大都督、益州牧,保東宮,蕩、雄保北營。孫阜破德陽,獲寋碩,任臧退屯涪陵。


三月,羅尚遣督護何衝、常深等攻李流,涪陵民藥紳等亦起兵攻流。流與李驤拒深,使李蕩、李雄拒紳。何衝乘虛攻北營,氐苻成、隗伯在營中,叛應之。蕩母羅氏擐甲拒戰,伯手刃傷其目,羅氏氣益壯;營垂破,會流等破深、紳,引兵還,與衝等戰,大破之,成、伯帥其黨突出詣尚。流等乘勝進抵成都,尚復閉城自守。蕩馳馬逐北,中矛而死。


朝廷遣侍中燕國劉沈假節統羅尚、許雄等軍,討李流。行至長安,河間王顒留沈爲軍師,遣席薳代之。


李流以李特、李蕩繼死,宗岱、孫阜將至,甚懼。李含勸流降,流從之;李驤、李雄迭諫,不納。夏,五月,流遣其子世及含子胡爲質於阜軍;胡兄離爲梓潼太守,聞之,自郡馳還,欲諫不及。退,與雄謀襲阜軍,雄曰:“爲今計,當如是;而二翁不從,奈何?”離曰:“當劫之耳!”雄大喜,乃共說流民曰:“吾屬前已殘暴蜀民,今一旦束手,便爲魚肉。惟有同心襲阜,以取富貴耳!”衆皆從之。雄遂與離襲擊阜軍,大破之。會宗岱卒於墊江,荊州軍遂退。流甚慚,由是奇雄才,軍事悉以任之。


新野莊王歆,爲政嚴急,失蠻夷心,義陽蠻張昌聚黨數千人,欲爲亂。荊州以壬午詔書發武勇赴益州討李流,號“壬午兵”。民憚遠征,皆不欲行。詔書督遣嚴急,所經之界停留五日者,二千石免官。由是郡縣官長皆親出驅逐;展轉不遠,輒復屯聚爲羣盜。時江夏大稔,民就食者數千口。張昌因之誑惑百姓,更姓名曰李辰,募衆於安陸石巖山,請流民及避戍役者多往從之。太守弓欽遣兵討之,不勝。昌遂攻郡,欽兵敗,與部將硃伺奔武昌,歆遣騎督靳滿討之,滿覆敗走。


昌遂據江夏,造妖言云:“當有聖人出爲民主。”得山都縣吏丘沈,更其姓名曰劉尼,詐雲漢後,奉以爲天子,曰:“此聖人也。”昌自爲相國,詐作鳳皇、玉璽之瑞,建元神鳳;郊禮、服色,悉依漢故事。有不應募者,族誅之,士民莫敢不從。又流言:“江、淮已南皆反,官軍大起,當悉誅之。”互相扇動,人情惶懼。江、沔間所在起兵以應昌,旬月間衆至三萬,皆著絳帽,以馬尾作髯。詔遣監軍華宏討之,敗於障山。


歆上言:“妖賊犬羊萬計,絳頭毛面,挑刀走戟,其鋒不可當。請臺敕諸軍三道救助。”朝廷以屯騎校尉劉喬爲豫州刺史,寧塑將軍沛國劉弘爲荊州刺史。又詔河間王顒遣雍州刺史劉沈將州兵萬人,並徵西府五千人出藍田頭以討昌。顒不奉詔;沈自領州兵至藍田,顒又逼奪其衆。於是劉喬屯汝南,劉弘及前將軍趙驤、平南將軍羊伊屯宛。昌遣其將黃林帥二萬人向豫州,劉喬擊卻之。


初,歆與齊王冏善,冏敗,歆懼,自結於大將軍穎。及張昌作亂,歆表請討之。時長沙王乂已與穎有隙,疑歆與穎連謀,不聽歆出兵,昌衆日盛。從事中郎孫洵謂歆曰:“公爲嶽牧,受閫外之託,拜表輒行,有何不可!而使姦凶滋蔓,禍釁不測,豈籓翰王室、鎮靜方夏之義乎!”歆將出兵,王綏曰:“昌等小賊,偏裨自足制之,何必違詔命,親矢石也!”昌至樊城,歆乃出拒之。衆潰,爲昌所殺。詔以劉弘代歆爲鎮南將軍,都督荊州諸軍事。六月,弘以南蠻長史廬江陶侃爲大都護,參軍蒯恆爲義軍督護,牙門將皮初爲都戰帥,進據襄陽。張昌並軍圍宛,敗趙驤軍,殺羊伊。劉弘退屯梁。昌進攻襄陽,不克。


李雄攻殺汶山太守陳圖,遂取郫城。


秋,七月,李流徒屯郫。蜀民皆保險結塢,或南入寧州,或東下荊州。城邑皆空,野無煙火,流虜掠無所得,士衆飢乏。唯涪陵千餘家,依青城山處士範長生;平西參軍涪陵徐輿說羅尚,求爲汶山太守,邀結長生,與共討流。尚不許,輿怒,出降於流,流以輿爲安西將軍。輿說長生,使資給流軍糧,長生從之。流軍由是復振。


初,李含以長沙王乂微弱,必爲齊王冏所殺,因欲以爲冏罪而討之,遂廢帝,立大將軍穎,以河間王顒爲宰相,己得用事。既而冏爲乂所殺,穎、顒猶守籓,不如所謀。穎恃功驕奢,百度弛廢,甚於冏時;猶嫌乂在內,不得逞其欲,欲去之。時皇甫商復爲乂參軍,商兄重爲秦州刺史。含說顒曰:“商爲乂所任,重終不爲人用,宜早除之。可表遷重爲內職,因其過長安執之。”重知之,露檄上尚書,發隴上兵以討含。乂以兵方少息,遣使詔重罷兵,徵含爲河南尹。含就徵而重不奉詔,顒遣金城太守遊楷、隴西太守韓稚等合四郡兵攻之。顒密使含與侍中馮蓀、中書令卞粹謀殺乂;皇甫商以告乂,收含、蓀、粹,殺之。驃騎從事琅邪諸葛玫、前司徒長史武邑牽秀皆出奔鄴。


張昌黨石冰寇揚州,敗刺史陳徽,諸郡盡沒;又攻破江州,別將陳貞等攻武陵、零陵、豫章、武昌、長沙,皆陷之,臨淮人封雲起兵寇徐州以應冰。於是荊、江、揚、豫、徐五州之境,多爲昌所據。昌更置牧守,皆桀盜小人,專以劫掠爲務。


劉弘遣陶侃等攻昌於竟陵,劉喬遣其將李楊等向江夏。侃等屢與昌戰,大破之,前後斬首數萬級,昌逃於下俊山,其衆悉降。


初,陶侃少孤貧,爲郡督郵。長沙太守萬嗣過廬江,見而異之,命其子結友而去。後察孝廉,至洛陽,豫章國郎中令楊晫薦之於顧榮,侃由是知名。既克張昌,劉弘謂侃曰:“吾昔爲羊公參軍,謂吾後當居身處,今觀卿,必繼老夫矣。”


弘之退屯於梁也,徵南將軍范陽王虓遣前長水校尉張奕領荊州。弘至,奕不受代,舉兵拒弘。弘討奕,斬之。時荊部守宰多缺,弘請補選,詔許之,弘敘功銓德,隨才授任,人皆服其公當。弘表皮初補襄陽太守,朝廷以初雖有功而望淺,更以弘婿前東平太守夏侯陟爲襄陽太守。弘下教曰:“夫治一國者,宜以一國爲心,必若姻親然後可用,則荊州十郡,安得十女婿然後爲政哉!”乃表:“陟姻親,舊制不得相監;皮初之勳,宜見酬報。”詔聽之。弘於是勸課農桑,寬刑省賦,公私給足,百姓愛悅。


河間王顒聞李含等死,即起兵討長沙王乂。大將軍穎上表請討張昌,許之;聞昌已平,因欲與顒共攻乂。盧志諫曰:“公前有大功而委權辭寵,時望美矣。今宜頓軍關外,文服入朝,此霸主之事也。”參軍魏郡邵續曰:“人之有兄弟,如左右手。明公欲當天下之敵而先去其一手,可乎!”穎皆不從。八月,顒、穎共表:“乂論功不平,與右僕射羊玄之、左將軍皇甫商專擅朝政,殺害忠良,請誅玄之、商,遣乂還國。”詔曰:“顒敢舉大兵,內向京輦,吾當親帥六軍以誅奸逆。其以乂爲太尉,都督中外諸軍事以御之。”


顒以張方爲都督,將精兵七萬,自函谷東趨洛陽。穎引兵屯朝歌,以平原內史陸機爲前將軍、前鋒都督、督北中郎將王粹、冠軍將軍牽秀、中護軍石超等軍二十餘萬,南向洛陽。機以羈旅事穎,一旦頓居諸將之右,王粹等心皆不服。白沙督孫惠與機親厚,勸機讓都督於粹。機曰:“彼將謂吾首鼠兩端,適所以速禍也。”遂行。穎列軍自朝歌至河橋,鼓聲聞數百里。


乙丑,帝如十三裏橋。太尉乂使皇甫商將萬餘人拒張方於宜陽。己已,帝還軍宣武場,庚午,舍於石樓。九月,丁丑,屯於河橋。壬子,張方襲皇甫商,敗之。甲申,帝軍於芒山。丁亥,帝幸偃師;辛卯,舍於豆田。大將軍穎進屯河南,阻清水爲壘。癸巳,羊玄之憂懼而卒,帝旋軍城東;丙申,幸緱氏,擊牽秀,走之。大赦。張方入京城,大掠,死者萬計。


李流疾篤,謂諸將曰:“驍騎仁明,固足以濟大事;然前軍英武,殆天所相,可共受事於前軍。”流卒,衆推李雄爲大都督、大將軍、益州牧、治郫城。雄使武都樸泰紿羅尚,使襲郫城,雲己爲內應。尚使隗伯將兵攻郫,泰約舉火爲應,李驤伏兵於道,泰出長梯於外。隗伯兵見火起,爭緣梯上,驤縱兵擊,大破之。追奔夜至城下,詐稱萬歲,曰:“已得郫城矣!”入少城,尚乃覺之,退保太城。隗伯創甚,雄生獲之,赦不殺。李驤攻犍爲,斷尚運道。獲太守龔恢,殺之。


石超進逼緱氏。冬,十月,壬寅,帝還宮。丁未,敗牽秀於東陽門外。大將軍穎遣將軍馬鹹助陸機。戊申,太尉乂奉帝與機戰於建春門。乂司馬王瑚使數千騎系戟於馬,以突鹹陳,鹹軍亂,執而斬之。機軍大敗,赴七裏澗,死者如積,水爲之不流。斬其大將賈崇等十六人,石超遁去。


初,宦人孟玖有寵於大將軍穎,玖欲用其父爲邯鄲令,左長史盧志等皆不敢違,右司馬陸雲固執不許,曰:“此縣,公府掾資,豈有黃門父居之邪!”玖深怨之。玖弟超,領萬人爲小督,未戰,縱兵大掠,陸機錄其主者;超將鐵騎百餘人直入機麾下,奪之,顧謂機曰:“貉奴,能作督不!”機司馬吳郡孫拯勸機殺之,機不能用。超宣言於衆曰:“陸機將反。”又還書與玖,言機持兩端,故軍不速決。及戰,超不受機節度,輕兵獨進,敗沒。玖疑機殺之,譖之於穎曰:“機有二心於長沙。”牽秀素謅事玖,將軍王闡、郝昌、帳下督陽平公師籓皆玖所引用,相與共證之。穎大怒,使秀將兵收機。參軍事王彰諫曰:“今日之舉,強弱異勢。庸人猶知必克,況機之明達乎!但機吳人,殿下用之太過,北土舊將皆疾之耳。”穎不從。機聞秀至,釋戎服,著白帢,與秀相見,爲箋辭穎,既而嘆曰:“華亭鶴唳,可復聞呼!”秀遂殺之。穎又收機弟清河內史雲、平東祭酒耽及孫拯,皆下獄。


記室江統、陳留蔡克、潁川棗嵩等上疏,以爲:“陸機淺謀致敗,殺之可也。至於反逆,則衆共知其不然。宜先檢校機反狀,若有徵驗,誅雲等未晚也。”統等懇請不已,穎遲迴者三日。蔡克入,至穎前,叩頭流血,曰:“云爲孟玖所犯,遠近莫不聞。今果見殺,竊爲明公惜之!”僚屬隨克入者數十人,流涕固請,穎惻然,有宥雲之色。孟玖扶穎入,催令殺雲、耽,夷機三族。獄吏考掠孫拯數百,兩踝骨見,終言機冤。吏知拯義烈,謂拯曰:“二陸之枉,誰不知之,君可不愛身乎!”拯仰天嘆曰:“陸君兄弟,世之奇士,吾蒙知愛,今既不能救其死,忍復從而誣之乎!”玖等知拯不可屈,乃令獄吏詐爲拯辭。穎既殺機,意常悔之,及見拯辭,大喜,謂玖等曰:“非卿之忠,不能窮此奸。”遂夷拯三族。拯門人費慈、宰意二人詣獄明拯冤,拯譬遣之曰:“吾義不負二陸,死自吾分;卿何爲爾邪!”曰:“君既不負二陸,僕又安可負君!”固言拯冤,玖又殺之。


太尉乂奉帝攻張方,方兵望見乘輿,皆退走,方遂大敗,死才五千餘人。方退屯十三裏橋,衆懼,欲夜遁,方曰:“勝負兵家之常,善用兵者能因敗爲成。今我更前作壘,出其不意,此奇策也。”乃夜潛進,逼洛城七裏,築壘數重,外引廩谷以足軍食。乂既戰勝,以爲方不足憂。聞方壘成,十一月,引兵攻之,不利。朝議以乂、穎兄弟,可辭說而釋,乃使中書令王衍等往說穎,令與乂分陝而居,穎不從。乂因致書於穎,爲陳利害,欲與之和解,穎復書:“請斬皇甫商等首,則引兵還鄴。”乂不可。穎進兵逼京師,張方決千金堨,水碓皆涸。乃發王公奴婢手舂給兵,一品已下不從徵者,男子十三以上皆從役,又發奴助兵;公私窮踧,米石萬錢。詔命所行,一城而已。驃騎主簿范陽祖逖言於乂曰:“劉沈忠義果毅,雍州兵力足制河間,宜啓上爲詔與沈,使發兵襲顒。顒窘急,必召張方以自救,此良策也。”乂從之。沈奉詔馳檄四境,諸郡多起兵應之。沈合七郡之衆凡萬餘人,趣長安。


乂又使皇甫商間行,齎帝手詔,命遊楷等罷兵,敕皇甫重進軍討顒。商間行至新平,遇其從甥,從甥素憎商,以告顒捕商,殺之。


十二月,議郎周𤣱、前南平內史長沙王矩起兵江東以討石冰,推前吳興太守吳郡顧祕都督揚州九郡諸軍事,傳檄州郡,殺冰所署將吏。於是前侍御史賀循起兵於會稽,廬江內史廣陵華譚及丹揚葛洪、甘卓皆起兵以應祕。𤣱,處之子;御,邵之子;卓,寧之曾孫也。


冰遣其將羌毒帥兵數萬拒𤣱,𤣱擊斬之。冰自臨淮退趨壽春。徵東將軍劉準聞冰至,惶懼不知所爲。廣陵度支廬江陳敏統衆在壽春,謂準曰:“此等本不樂遠戍,逼迫成賊,烏合之衆,其勢易離,敏請督帥運兵爲公破之。”準乃益敏兵,使擊之。


閏月,李雄急攻羅尚。尚軍無食,留牙門張羅守城。夜,由牛鞞水東走,羅開門降。雄入成都,軍士飢甚,乃帥衆就谷於郪,掘野芋而食之。許雄坐討賊不進,徵即罪。


安北將軍、都督幽州諸軍事王濬,以天下方亂,欲結援夷狄,乃以一女妻鮮卑段務勿塵,一女妻素怒延,又表以遼西郡封務勿塵爲遼西公。濬,沈之子也。


毛詵之死也,李睿奔五苓夷帥於陵丞,於陵丞詣李毅爲睿請命,毅許之。睿至,毅殺之。於陵丞怒,帥諸夷反攻毅。


尚書令樂廣女爲成都王妃,或譖諸太尉乂;乂以問廣,廣神色不動,徐曰:“廣豈以五男易一女哉!”乂猶疑之。


孝惠皇帝中之下永興元年(甲子,公元三零四年)


春,正月,丙午,樂廣以憂卒。


長沙厲王乂屢與大將軍穎戰,破之,前後斬獲六、七萬人。而乂未嘗虧奉上之禮;城中糧食日窘,而士卒無離心。張方以爲洛陽未可克,欲還長安。而東海王越慮事不濟,癸亥,潛與殿中諸將夜收乂送別省。甲子,越啓帝,下詔免乂官,置金墉城。大赦,改元。城既開,殿中將士見外兵不盛,悔之,更謀劫出乂以拒穎。越懼,欲殺乂以絕衆心。黃門侍郎潘滔曰:“不可,將自有靜之者。”乃遣密告張方。丙寅,方取乂於金墉城,至營,炙而殺之,方軍士亦爲之流涕。


公卿皆詣鄴謝罪;大將軍穎入京師,復還鎮於鄴。詔以穎爲丞相,加東海王越守尚書令。穎遣奮武將軍石超等帥兵五萬屯十二城門,殿中宿所忌者,穎皆殺之;悉代去宿衛兵。表盧志爲中書監,留鄴,參署丞相府事。


河間王顒頓軍於鄭,爲東軍聲援,聞劉沈兵起,還鎮渭城,遣督護虞遵夔逆戰於好畦。夔兵敗,顒懼,退入長安,急召張方。方掠洛中官私奴婢萬餘人而西。軍中乏食,殺人雜牛馬肉食之。


劉沈渡渭而軍,與顒戰,顒屢敗。沈使安定太守衙博、功曹皇甫澹以精甲五千襲長安,入其門,力戰至顒帳下。沈兵來遲,馮翊太守張輔見其無繼,引兵橫擊之,殺博及澹,沈兵遂敗,收餘卒而退。張方遣其將敦偉夜擊之,沈軍驚潰,沈與麾下南走,追獲之。沈謂顒曰:“知己之惠輕,君臣之義重,沈不可以違天子之詔,量強弱以苟全。投袂之日,期之必死,葅醢之戮,其甘如薺。”顒怒,鞭之而後腰斬。新平太守江夏張光數爲沈畫計,顒執而詰之,光曰:“劉雍州不用鄙計,故令王得有今日!”顒壯之。引與歡宴,表爲右衛司馬。


羅尚逃至江陽,遣使表狀,詔尚權統巴東、巴郡、涪陵以供軍賦。尚遣別駕李興詣鎮南將軍劉弘求糧,弘綱紀以運道阻遠,且荊州自空乏,欲以零陵米五千斛與尚。弘曰:“天下一家,彼此無異,吾今給之,則無西顧之憂矣。”遂以三萬斛結之,尚賴以自存。李興願留爲弘參軍,弘奪其手版而遣之。又遣治中何鬆領兵屯巴東爲尚後繼。於時流民有荊州者十餘萬戶,羈旅貧乏,多爲盜賊,弘大給其田及種糧,擢其賢才,隨資敘用,流民遂安。


二月,乙酉,丞相穎表廢皇后羊氏,幽於金墉城,廢皇太子覃爲清河王。


陳敏與石冰戰數十合,冰衆十倍于敏,敏擊之,所向皆捷,遂與周𤣱合攻冰於建康。三月,冰北走,投封雲,雲司馬張統斬冰及雲以降,揚、徐二州平。周𤣱、賀循皆散衆還家,不言功賞。朝廷以陳敏爲廣陵相。


河間王顒表請立丞相穎爲太弟。戊申,詔以穎爲皇太弟,都督中外諸軍事,丞相如故。大赦。乘輿服御皆遷於鄴,制度一如魏武帝故事。以顒爲大宰、大都督、雍州牧;前太傅劉實爲太尉。實以老,固讓不拜。太弟穎僭侈日甚,劈幸用事,大失衆望。司空東海王越,與右衛將軍陳眕,及長沙王故將上官已等謀討之。秋,七月,丙申朔,陳眕勒兵入雲龍門,以詔召三公百僚及殿中,戒嚴討穎,石超奔鄴。戊戌,大赦,復皇后羊氏及太子覃。己亥,越奉帝北征。以越爲大都督。徵前侍中嵇紹詣行在。侍中秦準謂紹曰:“今往,安危難測,卿有佳馬乎?”紹正色曰:“臣子扈衛乘輿,死生以之,佳馬何爲!”


越檄召四方兵,赴者雲集,比至安陽,衆十餘萬,鄴中震恐。穎會羣僚問計,東安王繇曰:“天子親征,宜釋甲縞素出迎請罪。”穎不從,遣石超帥衆五萬拒戰。折衝將軍喬智明勸穎奉迎乘輿,穎怒曰:“卿名曉事,投身事孤;今主上爲羣小所逼,卿奈何欲使孤束手就刑邪!”


陳眕二弟匡、規自鄴赴行在,雲鄴中皆已離散,由是不甚設備。己未,石超軍奄至,乘輿敗績於蕩陰,帝傷頰,中三矢,百官侍御皆散。嵇紹朝服,下馬登輦,以身衛帝,兵人引紹於轅中斫之。帝曰:“忠臣也,勿殺!”對曰:“奉太弟令,惟不犯陛下一人耳!”遂殺紹。血濺帝衣。帝墮於草中,亡六璽。石超奉帝幸其營,帝餒甚,超進水,左右奉秋桃。穎遣盧志迎帝;庚申,入鄴。大赦,改元曰建武。左右欲浣帝衣。帝曰:“嵇侍中血,勿浣也!”


陳眕、上官巳等奉太子覃守洛陽。司空越奔下邳,徐州都督東平王楙不納,越徑還東海。太弟穎以越兄北弟宗室之望,下令招之,越不應命。前奮威將軍孫惠上書勸越邀結籓方,同獎王室。越以惠爲記室參軍,與參謀議。北軍中候苟晞奔范陽王虓,虓承製以晞行兗州刺史。


初,三王之起兵討趙王倫也,王浚擁衆挾兩端,禁所部士民不得赴三王召募。太弟穎欲討之而未能,濬心亦欲圖穎。穎以右司馬和演爲幽州刺史,密使殺浚。演與烏桓單于審登謀與浚遊薊城南清泉,因而圖之。會天暴雨,兵器沾溼,不果而還。審登以爲浚得天助,乃以演謀告浚。浚與審登密嚴兵,約幷州刺史東贏公騰共圍演,殺之,自領幽州營兵。騰,越之弟也。太弟穎稱詔徵浚,浚與鮮卑段務勿塵、烏桓羯硃及東嬴公騰同起兵討穎,穎遣北中郎將王斌及石超擊之。


太弟穎怨東安王繇前議,八月,戊辰,收繇,殺之。初,繇兄琅邪恭王覲薨,子睿嗣。睿沈敏有度量,爲左將軍,與東海蔘軍王導善。導,敦之從父弟也;識量清遠,以朝廷多故,每勸睿之國。及繇死,睿從帝在鄴,恐及禍,將逃歸。穎先敕諸關津,無得出貴人;睿至河陽,爲津吏所止。從者宋興自後來,以鞭拂睿而笑曰:“舍長,官禁貴人,汝亦被拘邪?”吏乃聽過。至洛陽,迎太妃夏侯氏俱歸國。丞相從事中郎王澄發孟玖奸利事,勸太弟穎誅之,穎從之。


上官巳在洛陽,殘暴縱橫。守河南尹周馥,浚之從父弟也,與司隸滿奮等謀誅之。事泄,奮等死,馥走,得免。司空越之討太弟穎也,太宰顒遣右將軍、馮翊太守張方將兵二萬救之,聞帝已入鄴,因命方鎮洛陽。巳與別將苗願拒之,大敗而還。太子覃夜襲巳、願,巳、願出走;方入洛陽。覃於廣陽門迎方而拜,方下車扶止之。復廢覃及羊後。


初,太弟穎表匈奴左賢王劉淵爲冠軍將軍,監五部軍事,使將兵在鄴。淵子聰,驍勇絕人,博涉經史,善屬文,彎弓三百斤;弱冠遊京師,名士莫不與交。穎以聰爲積弩將軍。


淵從祖右賢王宣謂其族人曰:“自漢亡以來,我單于徒有虛號,無復尺土;自餘王侯,降同編戶。今吾衆雖衰,猶不減二萬,奈何斂手受役,奄過百年!左賢王英武超世,天苟不欲興匈奴,必不虛生此人也。今司馬氏骨肉相殘,四海鼎沸,復呼韓邪之業,此其時矣!”乃相與謀,推淵爲大單于,使其黨呼延攸詣鄴告之。


淵白穎,請歸會葬,穎弗許。淵令攸先歸,告宣等使招集五部及雜胡,聲言助穎,實欲叛之。及王浚、東嬴公騰起兵,淵說穎曰:“今二鎮跋扈,衆十餘萬,恐非宿衛及近郡士衆所能御也,請爲殿下還說五部,以赴國難。”穎曰:“五部之衆,果可發否?就能發之,鮮卑、烏桓,未易當也。吾欲奉乘輿還洛陽以避其鋒,徐傳檄天下,以逆順制之,君意何如?”淵曰:“殿下武皇帝之子,有大勳於王室,威恩遠著,四海之內,孰不願爲殿下盡死力者!何難發之!王浚豎子,東嬴疏屬,豈能與殿下爭衡邪!殿下一發鄴宮,示弱於人,洛陽不可得而至;雖至洛陽,威權不復在殿下也。願殿下撫勉士衆,靖以鎮之,淵請爲殿下以二部摧東嬴,三部梟王浚,二豎之首,可指日而懸也。”穎悅,拜淵爲北單于、參丞相軍事。


淵至左國城,劉宣等上大單于之號,二旬之間,有衆五萬,都於離石,以聰爲鹿蠡王。遣左於陸王宏帥精騎五千,會穎將王粹拒東嬴公騰。粹已爲騰所敗,宏無及而歸。


王浚、東嬴公騰合兵擊王斌,大破之。浚以主簿祁弘爲前鋒,敗石超於平棘,乘勝進軍。候騎至鄴,鄴中大震,百僚奔走,土卒分散。盧志勸穎奉帝還洛陽。時甲士尚有萬五千人,志夜部分,至曉將發,而程太妃戀鄴不欲去,穎狐疑未決。俄而衆潰,穎遂將帳下數十騎與志奉帝御犢車南奔洛陽。倉猝上下無齎,中黃門被囊中齎私錢三千,詔貸之,於道中買飯,夜則御中黃門布被,食以瓦盆。至溫,將謁陵,帝喪履,納從者之履,下拜流涕。及濟河,張方自洛陽遣其子羆帥騎三千,以所乘車奉迎帝。至芒山下,方自帥萬餘騎迎帝。方將拜謁,帝下車自止之。帝還宮,奔散者稍還,百官粗備。辛巳,大赦。


王浚入鄴,士衆暴掠,死者甚衆。使烏桓羯硃追太弟穎,至朝歌,不及。浚還薊,以鮮卑多掠人婦女,命:“有敢挾藏者斬!”於是沈於易水者八千人。


東嬴公騰乞師於拓跋猗㐌以擊劉淵,猗㐌與弟猗盧合兵擊淵於西河,破之,與騰盟於汾東而還。


劉淵聞太弟穎去鄴,嘆曰:“不用吾言,逆自奔潰,真奴才也!然吾與之有言矣,不可以不救。”將發兵擊鮮卑、烏桓,劉宣等諫曰:“晉人奴隸御我,今其骨肉相殘,是天棄彼而使我復呼韓邪之業也。鮮卑、烏桓,我之氣類,可以爲援,奈何擊之!”淵曰:“善!大丈夫當爲漢高、魏武,呼韓邪何足效哉!”宣等稽首曰:“非所及也!”


荊州兵擒斬張昌,同黨皆夷三族。


李雄以範長生有名德,爲蜀人所重,欲迎以爲君而臣之,長生不可。諸將固請雄即尊位。冬,十月,雄即成都王位,大赦,改元曰建興。除晉法,約法七章。以其叔父驤爲太傅,兄始爲太保,李離爲太尉,李云爲司徒,李璜爲司空,李國爲太宰,閻式爲尚書令,楊褒爲僕射。尊母羅氏爲王太后,追尊父特爲成都景王。雄以李國、李離有智謀,凡事必諮而後行,然國、離事雄彌謹。


劉淵遷都左國城,胡、晉歸之者愈衆。淵謂羣臣曰:“昔漢有天下久長,恩結於民。吾,漢氏之甥,約爲兄弟。兄亡弟紹,不亦可乎!”乃建國號曰漢。劉宣等請上尊號,淵曰:“今四方未定,且可依高祖稱漢王。”於是即漢王位,大赦,改元曰元熙。追尊安樂公禪爲孝懷皇帝,作漢三祖、五宗神主而祭之。立其妻呼延氏爲王后。以右賢王宣爲丞相,崔遊爲御史大夫,左於陸王宏爲太尉,範隆爲大鴻臚,硃紀爲太常,上常崔懿之、後部人陳元達皆爲黃門郎,族子曜爲建武將軍;遊固辭不就。


元達少有志操,淵嘗招之,元達不答。及淵爲漢王,或謂元達曰:“君其懼乎?”元達笑曰:“吾知其人久矣,彼亦亮吾之心;但恐不過三、二日,驛書必至。”其暮,淵果徵元達。元達事淵,屢進忠言,退而削草,雖子弟莫得知也。


曜生而眉白,目有赤光,幼聰慧,有膽量,早孤,養於淵。及長,儀觀魁偉,性拓落高亮,與衆不羣。好讀書,善屬文,鐵厚一寸,射而洞之。常自比樂毅及蕭、曹,時人莫之許也;惟劉聰重之,曰:“永明,漢世祖、魏武之流,數公何足道哉!”


帝既還洛陽,張方擁兵專制朝政,太弟穎不得復豫事。豫州都督范陽王虓、徐州都督東平王楙等上言:“穎弗克負荷,宜降封一邑,特全其命。太宰宜委以關右之任,自州郡以下,選舉授任,一皆仰成;朝之大事,廢興損益,每輒疇諮。張方爲國效節,而不達變通,未即西還,宜遣還郡,所加方官,請悉如舊。司徒戎、司空越,並忠國小心,宜幹機事,委以朝政。王浚有定社稷之勳,宜特崇重,遂撫幽朔,長爲北籓。臣等竭力扞城,籓屏皇家,則陛下垂拱,四海自正矣。”


張方在洛既久,兵士剽掠殆竭,衆情喧喧,無復留意,議欲奉帝遷都長安;恐帝及公卿不從,欲須帝出而劫之。乃請帝謁廟,帝不許。十一月,乙未,方引兵入殿,以所乘車迎帝,帝馳避後園竹中。軍人引帝出,逼使上車,帝垂泣從之。方於馬上稽首曰:“今寇賊縱橫,宿衛單少,願陛下倖臣壘,臣盡死力以備不虞。”時羣臣皆逃匿,唯中書監盧志侍側,曰:“陛下今日之事,當一從右將軍。”帝遂幸方壘,令方具車載宮人、寶物。軍人因妻略後宮,分爭府藏,割流蘇、武帳爲馬帴,魏、晉以來蓄積,掃地無遺。方將焚宗廟、宮室以絕人返顧之心,盧志曰:“昔董卓無道,焚燒洛陽,怨毒之聲,百年猶存,何爲襲之!”乃止。


帝停方壘三日,方擁帝及太弟穎、豫章王熾等趨長安,王戎出奔郟。太宰顒帥官屬步騎三萬迎於霸上,顒前拜謁,帝下車止之。帝入長安,以徵西府爲宮。唯尚書僕射荀籓、司隸劉暾、河南尹周馥等在洛陽爲留臺,承製行事,號東、西臺。籓,勖之子也。丙午,留臺大赦,改元復爲永安。辛丑,復皇后羊氏。


羅尚移屯巴郡,遣兵掠蜀中,獲李驤妻昝氏及子壽。


十二月,丁亥,詔太弟穎以成都王還第;更立豫章王熾爲皇太弟。帝兄弟二十五人,時存者惟穎、熾及吳王晏。晏材質庸下;熾衝素好學,故太宰顒立之。詔以司空越爲太傅,與顒夾輔帝室,王戎參錄朝政。又以光祿大夫王衍爲尚書左僕射。高密王略爲鎮南將軍,領司隸校尉,權鎮洛陽。東中郎將模爲寧北將軍,都督冀州諸軍事,鎮鄴。百官各還本職。令州郡蠲除苛政,愛民務本,清通之後,當還東京。大赦,改元。略、模,皆越之弟也。王浚既去鄴,越使模鎮之。顒以四方乖離,禍難不已,故下此詔和解之,冀獲少安。越辭太傅不受。又詔以太宰顒都督中外諸軍事。張方爲中領軍、錄尚書事,領京兆太守。


東嬴公騰遣將軍聶玄擊漢王淵,戰於大陵,玄兵大敗。


淵遣劉曜寇太原,取泫氏、屯留、長子、中都。又遣冠軍將軍喬晞寇西河,取介休。介休令賈渾不降,晞殺之;將納其妻宗氏,宗氏罵晞而哭,日晞又殺之。淵聞之,大怒曰:“使天道有知,喬晞望有種乎!”追還,降秩四等,收渾屍,葬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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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治通鑑 晉紀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