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治通鑑》(常簡作《通鑑》),是由北宋史學家司馬光主編的一部多卷本編年體史書,共294卷,歷時十九年完成。主要以時間爲綱,事件爲目,從周威烈王二十三年(公元前403年)寫起,到五代後周世宗顯德六年(公元959年)徵淮南停筆,涵蓋十六朝1362年的歷史。在這部書裏,編者總結出許多經驗教訓,供統治者借鑑,宋神宗認爲此書“鑑於往事,有資於治道”,即以歷史的得失作爲鑑誡來加強統治,所以定名爲《資治通鑑》。
起閼逢涒灘,盡強圉大淵獻,凡四年
肅宗明皇帝下太寧二年(甲申,公元三二四年)
春,正月,王敦誣周嵩、周莛與李脫謀爲不軌,收嵩、莛于軍中,殺之;遣參軍賀鸞就沈充於吳,盡殺周札諸兄子;進兵襲會稽,札拒戰而死。
後趙將兵都尉石瞻寇下邳、彭城,取東莞、東海,劉遐退保泗口。
司州刺史石生擊趙河南太守尹平於新安,斬之,掠五千餘戶而歸。自是二趙構隙,日相攻掠,河東、弘農之間,民不聊生矣。
石生寇許、潁,俘獲萬計;攻郭誦於陽翟,誦與戰,大破之,生退守康城。後趙汲郡內史石聰聞生敗,馳救之,進攻司州刺史李矩、潁川太守郭默,皆破之。
成主雄,後任氏無子,有妾子十餘人,雄立其兄蕩之子班爲太子,使任後母之。羣臣請立諸子,雄曰:“吾兄,先帝之嫡統,有奇材大功,事垂克而早世,朕常悼之。且班仁孝好學,必能負荷先烈。”太傅驤、司徒王達諫曰:“先王立嗣必子者,所以明定分而防篡奪也。宋宣公、吳餘祭,足以觀矣。”雄不聽。驤退而流涕曰:“亂自此始矣!”班爲人謙恭下士,動遵禮法,雄每有大議,輒令豫之。
夏,五月,甲申,張茂疾病,執世子駿手泣曰:“吾家世以孝友忠順著稱,今雖天下大亂,汝奉承之,不可失也。”且下令曰:“吾官非王命,苟以集事,豈敢榮之!死之日,當以白帢入棺,勿以朝服斂。”是日,薨。愍帝使者史淑在姑臧,左長史汜禕、右長史馬謨等使淑拜駿大將軍、涼州牧、西平公,赦其境內。前趙主曜遣使贈茂太宰,諡曰成烈王。拜駿上大將軍、涼州牧、涼王。
王敦疾甚,矯詔拜王應爲武衛將軍以自副,以王含爲驃騎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錢鳳謂敦曰:“脫有不諱,便當以後事付應邪?”敦曰:“非常之事,非常人所能爲。且應年少,豈堪大事!我死之後,莫若釋兵散衆,歸身朝廷,保全門戶,上計也;退還武昌,收兵自守,貢獻不廢,中計也;及吾尚存,悉衆而下,萬一僥倖,下計也。”鳳謂其黨曰:“公之下計,乃上策也。”遂與沈充定謀,俟敦死即作亂。又以宿衛尚多,奏令三番休二。
初,帝親任中書令溫嶠,敦惡之,請嶠爲左司馬。嶠乃繆爲勤敬,綜其府事,時進密謀以附其欲。深結錢鳳,爲之聲譽,每曰:“錢世儀精神滿腹。”嶠素有藻鑑之名,鳳甚悅,深與嶠結好。會丹楊尹缺,嶠言於敦曰:“京尹咽喉之地,公宜自選其才,恐朝廷用人,或不盡理。”敦然之,問嶠:“誰可者?”嶠曰:“愚謂無如錢鳳。”鳳亦推嶠,嶠僞辭之,敦不聽,六月,表嶠爲丹楊尹,且使覘伺朝廷。嶠恐既去而錢鳳於後間止之,因敦餞別,嶠起行酒,至鳳,鳳未及飲,嶠僞醉,以手版擊鳳幘墜,作色曰:“錢鳳何人,溫太真行酒而敢不飲!”敦以爲醉,兩釋之。嶠臨去,與敦別,涕泗橫流,出閣復入者再三。行後,鳳謂敦曰:“嶠於朝廷甚密,而與庾亮深交,未可信也。”敦曰:“太真昨醉,小加聲色,何得便爾相讒!”嶠至建康,盡以敦逆謀告帝,請先爲之備,又與庚亮共畫討敦之謀。敦聞之,大怒曰:“吾乃爲小物所欺!”與司徒導書曰:“太真別來幾日,作如此事!當募人生致之,自拔其舌。”
帝將討敦,以問光祿勳應詹,詹勸成之,帝意遂決。丁卯,加司徒導大都督、領揚州刺史,以溫嶠都督東安北部諸軍事,與右將軍卞敦守石頭,應詹爲護軍將軍、都督前鋒及硃雀橋南諸軍事,郗鑑行衛將軍、都督從駕諸軍事,庾亮領左衛將軍,以吏部尚書卞壼行中軍將軍。郗鑑以爲軍號無益事實,固辭不受,請召臨淮太守蘇峻、兗州刺史劉遐同討敦。詔徵峻、遐及徐州刺史王邃、豫州刺史祖約、廣陵太守陶瞻等入衛京師。帝屯於中堂。
司徒導聞敦疾篤,帥子弟爲敦發哀,衆以爲敦信死,鹹有奮志。於是尚書騰詔下敦府,列敦罪惡曰:“敦輒立兄息以自承代,未有宰相繼體而不由王命者也。頑兇相獎,無所顧忌;志騁兇醜,以窺神器。天不長奸,敦以隕斃;鳳承兇宄,彌復煽逆。今遣司徒導等虎旅三萬,十道並進;平西將軍邃等精銳三萬,水陸齊勢;朕親統諸軍,討鳳之罪。有能殺鳳送首,封五千戶侯。諸文武爲敦所授用者,一無所問,無或猜嫌,以取誅滅。敦之將士,從敦彌年,違離家室,朕甚愍之。其單丁在軍,皆遣歸家,終身不調;其餘皆與假三年,休訖還臺,當與宿衛同例三番。”
敦見詔,甚怒,而病轉篤,不能自將;將舉兵伐京師,使記室郭璞筮之,璞曰:“無成。”敦素疑璞助溫嶠、庾亮,及聞卦兇,乃問璞曰:“卿更筮吾壽幾何?”璞曰:“思向卦,明公起事,必禍不久。若住武昌,壽不可測。”敦大怒曰:“卿壽幾何?”曰:“命盡今日日中。”敦乃收璞,斬之。
敦使錢鳳及冠軍將軍鄧嶽、前將軍周撫等帥衆向京師。王含謂敦曰:“此乃家事,吾當自行。”於是以含爲元帥。鳳等問曰:“事克之日,天子云何?”敦曰:“尚未南郊,何得稱天子!便盡卿兵勢,保護東海王及裴妃而已。”乃上疏,以誅奸臣溫嶠等爲名。秋,七月,壬申朔,王含等水陸五萬奄至江寧南岸,人情恟懼。溫嶠移屯水北,燒硃雀桁以挫其鋒,含等不得渡。帝欲新將兵擊之,聞橋已絕,大怒。嶠曰:“今宿衛寡弱,徵兵未至,若賊豕突,危及社稷,宗廟且恐不保,何愛一橋乎!”
司徒導遺含書曰:“近承大將軍困篤,或雲已有不諱。尋知錢鳳大嚴,欲肆奸逆;謂兄當抑制不逞,還蕃武昌,今乃與犬羊俱下。兄之此舉,謂可得如大將軍昔年之事乎?昔年佞臣亂朝,人懷不寧,如導之徒,心思外濟。今則不然。大將軍來屯於湖,漸失人心,君子危怖,百姓勞弊。臨終之日,委重安期;安期斷乳幾日?又於時望,便可襲宰相之跡邪?自開闢以來,頗有宰相以孺子爲之者乎?諸有耳者,皆知將爲禪代,非人臣之事也。先帝中興,遺愛在民;聖主聰明,德洽朝野。兄乃欲妄萌逆節,凡在人臣,誰不憤嘆!導門戶小大受國厚恩,今日之事,明目張膽,爲六軍之首,寧爲忠臣而死,不爲無賴而生矣!”含不答。
或以爲“王含、錢鳳衆力百倍,苑城小而不固,宜及軍勢未成,大駕自出拒戰”。郗鑑曰:“羣逆縱逸,勢不可當,可以謀屈,難以力競。且含等號令不一,抄盜相尋,吏民懲往年暴掠,皆人自爲守。乘逆順之勢,何憂不克!且賊無經略遠圖,惟恃豕突一戰;曠日持久,必啓義士之心,令智力得展。今以此弱力敵彼強寇,決勝負於一朝,定成敗於呼吸。萬一蹉跌,雖有申胥之徒,義存投袂,何補於既往哉!”帝乃止。
帝帥諸軍出屯南皇堂。癸酉夜,募壯士,遣將軍段秀、中軍司馬曹渾等帥甲卒千人渡水,掩其未備。平旦,戰于越城,大破之,斬其前鋒將何康。秀,匹磾之弟也。
敦聞含敗,大怒曰:“我兄,老婢耳!門戶衰。世事去矣!”顧謂參軍呂寶曰:“我當力行。”。因作勢而起,睏乏,復臥,乃謂其舅少府羊鑑及王應曰:“我死,應便即位,先立朝廷百官,然後營葬事。”敦尋卒,應祕不發喪,裹屍以席,蠟塗其外,埋於廳事中,與諸葛瑤等日夜縱酒淫樂。
帝使吳興沈楨說沈充,許以爲司空。充曰:“三司具瞻之重,豈吾所任!幣厚言甘,古人所畏也。且丈夫共事,終始當同,豈可中道改易,人誰容我乎!”遂舉兵趣建康。宗正卿虞潭以疾歸會稽,聞之,起兵餘姚以討充,帝以潭領會稽內史。前安東將軍劉超、宣城內史鍾雅皆起兵以討充。義興人周蹇殺王敦所署太守劉芳,平西將軍祖約逐敦所署淮南太守任臺。
沈充帥衆萬餘人與王含軍合,司馬顧颺說充曰:“今舉大事,而天子已扼其咽喉,鋒摧氣沮,相持日久,必致禍敗。今若決破柵塘,因湖水以灌京邑,乘水勢,縱舟師以攻之,此上策也;藉初至之銳,並東、西軍之力,十道俱進,衆寡過倍,理必摧陷,中策也;轉禍爲福,召錢鳳計事,因斬之以降,下策也。”充皆不能用,颺逃歸於吳。
丁亥,劉遐、蘇峻等帥精卒萬人至,帝夜見,勞之,賜將士各有差。沈充、錢鳳欲因北軍初到疲睏擊之,乙未夜,充、鳳從竹格渚渡淮。護軍將軍應詹、建威將軍趙胤等拒戰,不利,充、鳳至宣陽門,拔柵,將戰,劉遐、蘇峻自南塘橫擊,大破之,赴水死者三千人。遐又破沈充於青溪。
尋陽太守周光聞敦舉兵,帥千餘人來赴。既至,求見敦。王應辭以疾。光退曰:“今我遠來而不得見,公其死乎!”遽見其兄撫曰:“王公已死,兄何爲與錢鳳作賊!”衆皆愕然。
丙申,王含等燒營夜遁。丁酉,帝還宮,大赦,惟敦黨不原。命庾亮督蘇峻等追沈充於吳興,溫嶠督劉遐等追王含、錢鳳於江寧,分命諸將追其黨與。劉遐軍人頗縱虜掠,嶠責之曰:“天道助順,故王含剿絕,豈可因亂爲亂也!”遐惶恐拜謝。
王含欲奔荊州,王應曰:“不如江州。”含曰:“大將軍平素與江州云何,而欲歸之?”應曰:“此乃所以宜歸也。江州當人強盛時,能立同異,此非常人所及,今睹困厄,必有愍惻之心。荊州守文,豈能意外行事邪!”含不從,遂奔荊州。王舒遣軍迎之,沉含父子於江。王彬聞應當來,密具舟以侍之;不至,深以爲恨。錢鳳走至闔廬洲,周光斬之,詣闕自贖。沈充走失道,誤入故將吳儒家。儒誘充內重壁中,因笑謂充曰:“三千戶侯矣!”充曰:“爾以義存我,我家必厚報汝。若以利殺我,我死,汝族滅矣。”儒遂殺之,傳首建康。敦黨悉平。充子勁當坐誅,鄉人錢舉匿之,得免;其後勁竟滅吳氏。
有司發王敦瘞,出屍,焚其衣冠,跽而斬之。與沈充首同懸於南桁。郗鑑言於帝曰:“前朝誅楊駿等,皆先極官刑,後聽私殯。臣以爲王誅加於上,私義行於下,宜聽敦家收葬,於義爲弘。”帝許之。司徒導等皆以討敦功受封賞。
周撫與鄧嶽俱亡,周光欲資給其兄而取嶽。撫怒曰:“我與伯山同亡,何不先斬我!”會嶽至,撫出門遙謂之曰:“何不速去!今骨肉尚欲相危,況他人乎!”嶽回舟而走,與撫共入西陽蠻中。明年,詔原敦黨,撫、嶽出首,得免死禁錮。
故吳內史張茂妻陸氏,傾家產,帥茂部曲爲先登以討沈充,報其夫仇。充敗,陸氏詣闕上書,爲茂謝不克之責;詔贈茂太僕。
有司奏:“王彬等敦之親族,皆當除名。”詔曰:“司徒導以大義滅親,猶將百世宥之,況彬等皆公之近親乎!”悉無所問。
有詔:“王敦綱紀除名,參佐禁錮”溫嶠上疏曰:“王敦剛愎不仁,忍行殺戮,朝廷所不能制,骨肉所不能諫;處其朝者,恆懼危亡,故人士結舌,道路以目,誠賢人君子道窮數盡,遵養時晦之辰也。原其私心,豈遑晏處!如陸玩、劉胤、郭璞之徒常與臣言,備知之矣。必其贊導兇悖,自當正以典刑;如其枉陷奸黨,謂宜施之寬貸。臣以玩等之誠,聞於聖聽,當受同賊之責;苟默而不言,實負其心,惟陛下仁聖裁之!”郗鑑以爲先王立君臣之教,貴於伏節死義。王敦佐吏,雖多逼迫,然進不能止其逆謀,退不能脫身遠遁,準之前訓,宜加義責。帝卒從嶠議。
冬,十月,以司徒導爲太保、領司徒,加殊禮,西陽王羕領太尉,應詹爲江州刺史,劉遐爲徐州刺史,代王邃鎮淮陰,蘇峻爲歷陽內史,加庾亮護軍將軍,溫嶠前將軍。導固辭不受。應詹至江州,吏民未安,詹撫而懷之,莫不悅服。
十二月,涼州將辛晏據枹罕,不服,張駿將討之。從事劉慶諫曰:“霸王之師,必須天時、人事相得,然後乃起。辛晏兇狂安忍,其亡可必;標何以饑年大舉,盛寒攻城乎!”駿乃止。駿遣參軍王騭聘於趙,趙主曜謂之曰:“貴州款誠和好,卿能保之乎?”騭曰:“不能。”侍中徐邈曰:“君來結好,而云不能保,何也?”騭曰:“齊桓貫澤之盟,憂心兢兢,諸侯不召自至;葵丘之會,振而矜之,叛者九國。趙國之化,常如今日,可也;若政教陵遲,尚未能察邇者之變,況鄙州乎!”曜曰:“此涼州之君子也,擇使可謂得人矣!”厚禮而遣之。
是歲,代王賀傉始親國政,以諸部多未服,乃築城於東木根山,徙居之。
肅宗明皇帝下太寧三年(乙酉、公元三二五年)
春,二月,張駿承元帝兇問,大臨三日。會黃龍見嘉泉,汜禕等請改年以章休祥,駿不許。辛晏以枹罕降,駿復收河南之地。
贈故譙王承、甘卓、戴淵、周顗、虞望、郭璞、王澄等官。周札故吏爲札訟冤,尚書卞壼議,以爲:“札守石頭,開門延寇,不當贈諡。”司徒導以爲:“往年之事,敦奸逆未彰,自臣等有識以上,皆所未悟,與札無異;既悟其奸,札便以身許國,尋取梟夷。臣謂宜與周、戴同例。”郗鑑以爲:“周、戴死節,周札延寇,事異賞均,何以勸沮!如司徒議,謂往年有識以上皆與札無異,則譙王、周、戴皆應受責,何贈諡之有!今三臣既褒,則札宜受貶明矣。”導曰:“札與譙王、周、戴,雖所見有異同,皆人臣之節也。”鑑曰:“敦之逆謀,履霜日久,緣札開門,令王師不振。若敦前者之舉,義同桓、文,則先帝可爲幽、厲邪!”然卒用導議,贈札衛尉。
後趙王勒加宇文乞得歸官爵,使之擊慕容廆。廆遣世子皝、索頭、段國共擊之,以遼東相裴嶷爲右翼,慕容仁爲左翼。乞得歸據澆水以拒皝,遣兄子悉拔雄拒仁。仁擊悉拔雄,斬之;乘勝與皝攻乞得歸,大破之。乞得歸棄軍走,皝、仁進入其國城,使輕兵追乞得歸,過其國三百餘裏而還,盡獲其國重器,畜產以百萬計,民之降附者數萬。
三月,段末柸卒,弟牙立。
戊辰,立皇子衍爲太子,大赦。
趙主曜立皇后劉氏。
北羌王盆句除附於趙,後趙將石佗自雁門出上郡襲之,俘三千落,獲牛、馬、羊百餘萬而歸。趙主曜遣中山王嶽追之,曜屯於富平,爲嶽聲援。嶽與石佗戰於河濱,斬之,後趙兵死者六千餘人,嶽悉收所虜而歸。
楊難敵襲仇池,克之,執田崧,立之於前,左右令崧拜。崧瞋目叱之曰:“氐狗!安有天子牧伯而向賊拜乎!”難敵字謂之曰:“子岱,吾當與子共定大業,子忠於劉氏,豈不能忠於我乎!”崧厲色大言曰:“賊氐,汝本奴才,何謂大業!我寧爲趙鬼,不爲汝臣!”顧排一人,奪其劍,前刺難敵,不中,難敵殺之。
都尉魯潛以許昌叛,降於後趙。
夏,四月,後趙將石瞻攻兗州刺史檀斌於鄒山,殺之。
後趙西夷中郎將王騰襲殺幷州刺史崔琨、上黨內史王昚據幷州降趙。
五月,以陶侃爲徵西大將軍、都督荊、湘、雍、梁四州諸軍事、荊州刺史,荊州士女相慶。侃性聰敏恭勤,終日斂膝危坐,軍府衆事,檢攝無遺,未嘗少閒。常語人曰:“大禹聖人,乃惜寸陰;至於衆人,當惜分陰,豈可但逸遊荒醉!生無益於時,死無聞於後,是自棄也!”諸參佐或以談戲廢事者,命取其酒器、蒲博之具,悉投之於江,將吏則加鞭撲,曰:“樗蒲者,牧豬奴戲耳!老、莊浮華,非先王之法言,不益實用。君子當正其威儀,何有蓬頭跣足,自謂宏達耶!”有奉饋者,必問其所由,若力作所致,雖微必喜,慰賜參倍;若非理得之,則切厲訶辱,還其所饋。嚐出遊,見人持一把未熟稻,侃問:“用此何爲?”人云:“行道所見,聊取之耳。”侃大怒曰:“汝既不佃,而戲賊人稻!”執而鞭之。是以百姓勤於農作,家給人足。嘗造船,其木屑竹頭,侃皆令籍而掌之,人鹹不解所以。後正會,積雪始晴,聽事前餘雪猶溼,乃以木屑布地。及桓溫伐蜀,又以侃所貯竹頭作丁裝船。其綜理微密,皆此類也。
後趙將石生屯洛陽,寇掠河南,司州刺史李矩、潁川太守郭默軍數敗,又乏食,乃遣使附於趙。趙主曜使中山王嶽將兵萬五千人趣孟津,鎮東將軍呼延謨帥荊、司之衆自崤、澠而東,欲會矩、默共攻石生。嶽克孟津、石樑二戍。斬獲五千餘級,進圍石生於金墉。後趙中山公虎帥步騎四萬,入自成皋關,與嶽戰於洛西。嶽兵敗,中流矢,退保石樑。虎作塹柵環之,遏絕內外。嶽衆飢甚,殺馬食之。虎又擊呼延謨,斬之。曜自將兵救嶽,虎帥騎三萬逆戰。趙前軍將軍劉黑擊虎將石聰於八特阪,大破之。曜屯於金谷,夜,軍中無故大驚,士卒奔潰,乃退屯澠池。夜,又驚潰,遂歸長安。六月,虎拔石樑,禽嶽及其將佐八十餘人,氐、羌三千餘人,皆送襄國,坑其士卒九千人。遂攻王騰於幷州,執騰,殺之,坑其士卒七千餘人。曜還長安,素服郊次,哭,七日乃入城,因憤恚成疾。郭默復爲石聰所敗,棄妻子南奔建康。李矩將士陰謀叛降後趙,矩不能討,亦帥衆南歸。衆皆道亡,惟郭誦等百餘人隨之;卒於魯陽。矩長史崔宣帥其餘衆二千降於後趙。於是司、豫、徐、兗之地,率皆入於後趙,以淮爲境矣。
趙主曜以永安王胤爲大司馬、大單于,徙封南陽王,置單于臺於渭城,其左、右賢王以下,皆以胡、羯、鮮卑、氐、羌豪桀爲之。
秋,七月,辛未,以尚書令郗鑑爲車騎將軍、都督徐、兗、青三州諸軍事、兗州刺史,鎮廣陵。
閏月,以尚書左僕射荀鬆爲光祿大夫、錄尚書事,尚書鄧攸爲左僕射。
右衛將軍虞胤,元敬皇后之弟也,與左衛將軍南頓王宗俱爲帝所親任,典禁兵,直殿內,多聚勇士以爲羽翼;王導、庾亮皆忌之,頗以爲言,帝待之愈厚,宮門管鑰,皆以委之。帝寢疾,亮夜有所表,從宗求鑰;宗不與,叱亮使曰:“此汝家門戶邪!”亮益忿之。及帝疾篤,不欲見人,羣臣無得進者。亮疑宗、胤及宗兄西陽王羕有異謀,排闥入升御牀,見帝流涕,言羕與宗等謀廢大臣,自求輔政,請黜之;帝不納。壬午,帝引太宰羕、司徒導、尚書令卞壼、車騎將軍郗鑑、護軍將軍庾亮、領軍將軍陸曄、丹楊尹溫嶠,並受遺詔輔太子,更入殿將兵直宿;復拜壼右將軍,亮中書令,曄錄尚書事。丁亥,降遺詔。戊子,帝崩。帝明敏有機斷,故能以弱制強,誅剪逆臣,克復大業。
己丑,太子即皇帝位,生五年矣。君臣進璽,司徒導以疾不至。卞壼正色於朝曰:“王公豈社稷之臣邪!大行在殯,嗣皇未立,寧是人臣辭疾之時也!”導聞之,輿疾而至。大赦,增文武位二等,尊庾後爲皇太后。
羣臣以帝幼衝,奏請太后依漢和熹皇后故事;太后辭讓數四,乃從之。秋,九月,癸卯,太后臨朝稱制。以司徒導錄尚書事,與中書令庾亮、尚書令卞壼參輔朝政,然事之大要皆決於亮。加郗鑑車騎大將軍,陸曄左光祿大夫,皆開府儀同三司。以南頓王宗爲驃騎將軍,虞胤爲大宗正。
尚書召樂廣子謨爲郡中正,庾珉族人怡爲廷尉評,謨、怡各稱父命不就。卞壼奏曰:“人無非父而生,職無非事而立,有父必有命,居職必有悔。有家各私其子,則爲王者無民,君臣之道廢矣。樂廣、庾珉受寵聖世,身非己有,況及後嗣而可專哉!所居之職,若順夫羣心,則戰戍者之父母皆當命子以不處也。”謨、怡不得已,各就職。
辛丑,葬明帝於武平陵。
冬,十一月,癸巳朔,日有食之。
慕容廆與段氏方睦,爲段牙謀,使之徙都;牙從之,即去令支,國人不樂。段疾陸眷之孫遼欲奪其位,以徙都爲牙罪,十二月,帥國人攻牙,殺之,自立。段氏自務勿塵以來,日益強盛,其地西接漁陽,東界遼水,所統胡、晉三萬餘戶,控弦四五萬騎。
荊州刺史陶侃以寧州刺史王堅不能禦寇,是歲,表零陵太守南陽尹奉爲寧州刺史以代之。先是,王遜在寧州,蠻酋梁水太守爨量、益州太守李逖,皆叛附於成。遜討之不能克。奉至州,重募徼外夷刺爨量,殺之,諭降李逖,州境遂安。
代王賀傉卒,弟紇那立。
顯宗成皇帝上之上
肅宗明皇帝下咸和元年(丙戌,公元三二六年)
春,二月,大赦,改元。
趙以汝南五鹹爲太尉、錄尚書事,光祿太夫劉綏爲大司徒,卜泰爲大司空。劉後疾病,趙主曜問所欲言,劉氏泣曰:“妾幼鞠於叔父昶,願陛下貴之。叔父皚之女芳有德色,願以備後宮。”言終而卒。曜以昶爲侍中、大司徒、錄尚書事,立芳爲皇后;尋又以昶爲太保。
三月,後趙主勒夜微行檢察諸營衛,齎金帛以賂門者,求出。永昌門候王假欲收捕之,從者至,乃止。旦,召假,以爲振忠都尉,爵關內侯。勒召記室參軍徐光,光醉不至,黜爲牙門。光侍直,有慍色,勒怒,並其妻子囚之。
夏,四月,後趙將石生寇汝南,執內史祖濟。
六月,癸亥,泉陵公劉遐卒。癸酉,以車騎大將軍郗鑑領徐州刺史;徵虜將軍郭默爲北中郎將、監淮北諸軍事,領遐部曲。遐子肇尚幼,遐妹夫田防及故將史迭等不樂他屬,共以肇襲遐故位而叛。臨淮太守劉矯掩襲遐營,斬防等。遐妻,邵續女也,驍果有父風。遐嘗爲後趙所圍,妻單將數騎,拔遐出於萬衆之中。及田防等欲作亂,遐妻止之,不從,乃密起火,燒甲仗都盡,故防等卒敗。詔以肇襲遐爵。
司徒導稱疾不朝,而私送郗鑑。卞壼奏“導虧法從私,無大臣之節,請免官。”雖事寢不行,舉朝憚之。壼儉素廉絜,裁斷切直,當官幹實,性不弘裕,不肯苟同時好,故爲諸名士所少。阮孚謂之曰:“卿常無閒泰,如含瓦石,不亦勞乎!”壼曰:“諸君子以道德恢弘,風流相尚,執鄙吝者,非壼而誰!”時貴遊子弟多慕王澄、謝鯤爲放達,壼厲色於朝曰:“悖禮傷教,罪莫大焉;中朝傾覆,實由於此。”欲奏推之,王導、庾亮不聽,乃止。
成人討越巂斯叟,破之。
秋,七月,癸丑,觀陽烈侯應詹卒。
初,王導輔政,以寬和得衆。及庾亮用事,任法裁物,頗失人心。豫州刺史祖約,自以輩不後郗、卞,而不豫顧命,又望開府復不得,及諸表請多不見許,遂懷怨望。及遺詔褒進大臣,又不及約與陶侃,二人皆疑庾亮刪之。歷陽內史蘇峻,有功於國,威望漸著,有銳卒萬人,器械甚精,朝廷以江外寄之;而峻頗懷驕溢,有輕朝廷之志,招納亡命,衆力日多,皆仰食縣官,運漕相屬,稍不如意,輒肆忿言。亮既疑峻、約,又畏侃之得衆,八月,以丹楊尹溫嶠爲都督江州諸軍事、江州刺史,鎮武昌;尚書僕射五舒爲會稽內史,以廣聲援;又修石頭以備之。
丹楊尹阮孚以太后臨朝,政出舅族,謂所親曰:“今江東創業尚淺,主幼時艱,庾亮年少,德信未孚,以吾觀之,亂將作矣。”遂求出爲廣州刺史。孚,鹹之子也。
冬,十月,立帝母弟嶽爲吳王。
南頓王宗自以失職怨望,又素與蘇峻善,庾亮欲誅之,宗亦欲廢執政。御史中丞鍾雅劾宗謀反,亮使右衛將軍趙胤收之。宗以兵拒戰,爲胤所殺,貶其族爲馬氏,三子綽、超、演皆廢爲庶人。免太宰西陽王羕,降封弋陽縣王,大宗正虞胤左遷桂陽太守。宗,宗室近屬;羕,先帝保傅。亮一旦剪黜,由是失遠近之心。宗黨卞闡亡奔蘇峻,亮符峻送闡,峻保匿不與。宗之死也,帝不之知,久之,帝問亮曰:“常日白頭公何在?”亮對以謀反伏誅。帝泣曰:“舅言人作賊,便殺之;人言舅作賊,當如何!”亮懼,變色。
趙將黃秀等寇酇,順陽太守魏該帥衆奔襄陽。
後趙王勒用程遐之謀,營鄴宮,使世子弘鎮鄴,配禁兵萬人,車騎所統五十四營悉配之,以驍騎將軍領門臣祭酒王陽專統六夷以輔之。中山公虎自以功多,無去鄴之意,及修三臺,遷其家室,虎由是怨程遐。
十一月,後趙石聰攻壽春,祖約屢表請救,朝廷不爲出兵。聰遂進寇逡遒、阜陵,殺掠五千餘人。建康大震,詔加司徒導大司馬、假黃鉞、都督中外諸軍事以御之,軍於江寧。蘇峻遣其將韓晃擊石聰,走之,導解大司馬。朝議又欲作塗塘以遏胡寇,祖約曰:“是棄我也!”益懷憤恚。
十二月,濟岷太守劉闓等殺下邳內史夏侯嘉,以下邳叛,降於後趙。石瞻攻河南太守王瞻於邾,拔之。彭城內史劉續復據蘭陵石城,石瞻攻拔之。
後趙王勒以牙門將王波爲記室參軍,典定九流,始立秀、孝試經之制。
張竣畏趙人之逼,是歲,徙隴西、南安民二千餘家於姑臧,又遣修好於成,以書勸成主雄去尊號,稱籓於晉。雄復書曰:“吾過爲士大夫所推,然本無心於帝王,思爲晉室元功之臣,掃除氛埃;而晉室陵遲,德聲不振,引領東望,有年月矣。會獲來貺,情在暗至,有何已已。”自是聘使相繼。
肅宗明皇帝下咸和二年(丁亥,公元三二七年)
春,正月,硃提太守楊術與成將羅恆戰於臺登,兵敗,術死。
夏五月,甲申朔,日有食之。
趙武衛將軍劉朗帥騎三萬襲楊難敵於仇池,弗克,掠三千餘戶而歸。
張竣聞趙兵爲後趙所敗,乃去趙官爵,複稱晉大將軍、涼州牧,遣武威太守竇濤、金城太守張閬、武興太守辛巖、揚烈將軍宋輯等帥衆數萬,東會韓璞,攻掠趙秦州諸郡。趙南陽王胤將兵擊之,屯狄道。枹罕護軍辛晏告急。秋,駿使韓璞、辛巖救之。璞進度沃幹嶺。巖欲速戰,璞曰:“夏末以來,日星數有變,不可輕動。且曜與石勒相攻,胤必不能久與我相守也。”與胤夾洮相持七十餘日。冬,十月,璞遣辛巖督運於金城,胤聞之,曰:“韓璞之衆,十倍於吾。吾糧不多,難以持久。今虜分兵運糧,天授我也。若敗辛巖,璞等自潰”。乃帥騎三千襲巖於沃幹嶺,敗之,遂前逼璞營,璞衆大潰。胤乘勝追奔,濟河,攻拔令居,斬首二萬級,進據振武,河西大駭。張閬、辛晏帥其衆數萬降趙,駿遂失河南之地。
庾亮以蘇峻在歷陽,終爲禍亂,欲下詔徵之,訪於司徒導。導曰:“峻猜險,必不奉詔,不若且苞容之。”亮言於朝曰:“峻狼子野心,終必爲亂。今日徵之,縱不順命,爲禍猶淺;若復經年,不可複製,猶七國之於漢也。”朝臣無敢難者,獨光祿大夫卞壼爭之曰:“峻擁強兵,逼近京邑,路不終朝。一旦有變,易爲蹉跌,宜深思之!”亮不從。壼知必敗,與溫嶠書曰:“元規召峻意定,此國之大事。峻已出狂意,而召之,是更速其禍也,必縱毒蠚以向朝廷。朝廷威雖盛,不知果可擒不;王公亦同此情。吾與之爭甚懇切,不能如之何。本出足下以爲外援,而今更恨足下在外,不得相與共諫止之,或當相從耳。”嶠亦累書止亮。舉朝以爲不可,亮皆不聽。
峻聞之,遣司馬何仍詣亮曰:“討賊外任,遠近惟命,至於內輔,實非所堪。”亮不許,召北中郎將郭默爲後將軍、領屯騎校尉,司徒右長史庾冰爲吳國內史,皆將兵以備峻。冰,亮之弟也。於是下優詔,徵峻爲大司農,加散騎常侍,位特進,以弟逸代領部曲。峻上表曰:“昔明皇帝親執臣手,使臣北討胡寇。今中原未靖,臣何敢即安!乞補青州界一荒郡,以展鷹犬之用。”復不許。峻嚴裝將赴召,猶豫未決。參軍任讓謂峻曰:“將軍求處荒郡而不見許,事勢如此,恐無生路,不如勒兵自守。”阜陵令匡術亦勸峻反,峻遂不應命。
溫嶠聞之,即欲帥衆下衛建康,三吳亦欲起義兵;亮並不聽,而報嶠書曰:“吾憂西陲,過於歷陽,足下無過雷池一步也。”朝廷遣使諭峻,峻曰:“臺下雲我欲反,豈得活邪!我寧山頭望廷尉,不能廷尉望山頭。往者國家危如累卵,非我不濟;狡兔既死,獵犬宜烹。但當死報造謀者耳!”
峻知祖約怨朝廷,乃遣參軍徐會推崇約,請共討庾亮。約大喜,其從子智、衍並勸成之。譙國內史桓宣謂智曰:“本以強胡未滅,將戮力討之。使君若欲爲雄霸,何不助國討峻,則威名自舉。今乃與峻俱反,此安得久乎!”智不從。宣詣約請見,約知其欲諫,拒而不內。宣遂絕約,不與之同。十一月,約遣兄子沛內史渙、女婿淮南太守許柳以兵會峻。逖妻,柳之姊也,固諫,不從。詔復以卞壼爲尚書令、領右衛將軍,以會稽內史王舒行揚州刺史事,吳興太守虞潭督三吳等諸郡軍事。
尚書左丞孔坦、司徒司馬丹楊陶回言於王導,請“及峻未至,急斷阜陵,守江西當利諸口,彼少我衆,一戰決矣。若峻未來,可往逼其城。今不先往,峻必先至,峻至則人心危駭,難與戰矣。此時不可失也。”導然之,庾亮不從。十二月,辛亥,蘇峻使其將韓晃、張健等襲陷姑孰,取鹽米,亮方悔之。
壬子,彭城王雄、章武王休叛奔峻。雄,釋之子也。
庚申,京師戒嚴,假庾亮節,都督征討諸軍事;以左衛將軍趙胤爲歷陽太守,使左將軍司馬流將兵據慈湖以拒峻。以前射聲校尉劉超爲左衛將軍,侍中褚翜典征討軍事。亮使弟翼以白衣領數百人備石頭。
丙寅,徙琅邪王昱爲會稽王,吳王嶽爲琅邪王。
宣城內史桓彝欲起兵以赴朝廷,其長史裨惠以郡兵寡弱,山民易擾,謂宜且按甲以待之。彝厲色曰:“‘見無禮於其君者,若鷹鸇之逐鳥雀。’今社稷危逼,義無宴安。”辛未,彝進屯蕪湖。韓晃擊破之,因進攻宣城,彝退保廣德,晃大掠諸縣而還。徐州刺史郗鑑欲帥所領赴難,詔以北寇,不許。
是歲,後趙中山公虎擊代王紇那,戰於句注陘北;紇那兵敗,徙都大寧以避之。
代王鬱律之子翳槐居於其舅賀蘭部,紇那遣使求之,賀蘭大人藹頭擁護不遣。紇那與宇文部共擊藹頭,不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