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國志》是由西晉陳壽所著,記載中國三國時代歷史的斷代史,同時也是二十四史中評價最高的“前四史”之一。三國志最早以《魏志》、《蜀志》、《吳志》三書單獨流傳,直到北宋鹹平六年(1003年)三書已合爲一書。
張昭字子布,彭城人也。少好學,善隸書,從白侯子安受左氏春秋,博覽衆書,與琅邪趙昱、東海王朗俱發名友善。弱冠察孝廉,不就,與朗共論舊君諱事,州里才士陳琳等皆稱善之。刺史陶謙舉茂才,不應,謙以爲輕己,遂見拘執。昱傾身營救,方以得免。漢末大亂,徐方士民多避難揚土,昭皆南渡江。孫策創業,命昭爲長史、撫軍中郎將,升堂拜母,如比肩之舊,文武之事,一以委昭。昭每得北方士大夫書疏,專歸美於昭,昭欲嘿而不宣則懼有私,宣之則恐非宜,進退不安。策聞之,歡笑曰:“昔管仲相齊,一則仲父,二則仲父,而桓公爲霸者宗。今子布賢,我能用之,其功名獨不在我乎!”
策臨亡,以弟權託昭,昭率羣僚立而輔之。上表漢室,下移屬城,中外將校,各令奉職。權悲感未視事,昭謂權曰:“夫爲人後者,貴能負荷先軌,克昌堂構,以成勳業也。方今天下鼎沸,羣盜滿山,孝廉何得寢伏哀慼,肆匹夫之情哉?”乃身自扶權上馬,陳兵而出,然後衆心知有所歸。昭復爲權長史,授任如前。後劉備表權行車騎將軍,昭爲軍師。權每田獵,常乘馬射虎,虎常突前攀持馬鞍。昭變色而前曰:“將軍何有當爾?夫爲人君者,謂能駕御英雄,驅使羣賢,豈謂馳逐於原野,校勇於猛獸者乎?如有一旦之患,奈天下笑何?”權謝昭曰:“年少慮事不遠,以此慚君。”然猶不能已,乃作射虎車,爲方目,間不置蓋,一人爲御,自於中射之。時有逸羣之獸,輒復犯車,而權每手擊以爲樂。昭雖諫爭,常笑而不答。魏黃初二年,遣使者邢貞拜權爲吳王。貞入門,不下車。昭謂貞曰:“夫禮無不敬,故法無不行。而君敢自尊大,豈以江南寡弱,無方寸之刃故乎!”貞即遽下車。拜昭爲綏遠將軍,封由拳侯。權於武昌,臨釣臺,飲酒大醉。權使人以水灑羣臣曰:“今日酣飲,惟醉墮臺中,乃當止耳。”昭正色不言,出外車中坐。權遣人呼昭還,謂曰:“爲共作樂耳,公何爲怒乎?”昭對曰:“昔紂爲糟丘酒池長夜之飲,當時亦以爲樂,不以爲惡也。”權默然,有慚色,遂罷酒。初,權當置丞相,衆議歸昭。權曰:“方今多事,職統者責重,非所以優之也。”後孫邵卒,百寮復舉昭,權曰:“孤豈爲子布有愛乎?領丞相事煩,而此公性剛,所言不從,怨咎將興,非所以益之也。”乃用顧雍。
權既稱尊號,昭以老病,上還官位及所統領。更拜輔吳將軍,班亞三司,改封婁侯,食邑萬戶。在裏宅無事,乃著春秋左氏傳解及論語注。權嘗問衛尉嚴峻:“寧念小時所闇書不?”峻因誦孝經“仲尼居”。昭曰:“嚴畯鄙生,臣請爲陛下誦之。”乃誦“君子之事上”,鹹以昭爲知所誦。
昭每朝見,辭氣壯厲,義形於色,曾以直言逆旨,中不進見。後蜀使來,稱蜀德美,而羣臣莫拒,權嘆曰:“使張公在坐,彼不折則廢,安復自誇乎?”明日,遣中使勞問,因請見昭。昭避席謝,權跪止之。昭坐定,仰曰:“昔太后、桓王不以老臣屬陛下,而以陛下屬老臣,是以思盡臣節,以報厚恩,使泯沒之後,有可稱述,而意慮淺短,違逆盛旨,自分幽淪,長棄溝壑,不圖復蒙引見,得奉帷幄。然臣愚心所以事國,志在忠益,畢命而已。若乃變心易慮,以偷榮取容,此臣所不能也”權辭謝焉。
權以公孫淵稱藩,遣張彌、許晏至遼東拜淵爲燕王,昭諫曰:“淵背魏懼討,遠來求援,非本志也。若淵改圖,欲自明於魏,兩使不反,不亦取笑於天下乎?”權與相反覆,昭意彌切。權不能堪,案刀而怒曰:“吳國士人入宮則拜孤,出宮則拜君,孤之敬君,亦爲至矣,而數於衆中折孤,孤嘗恐失計。”昭熟視權曰:“臣雖知言不用,每竭愚忠者,誠以太后臨崩,呼老臣於牀下,遺詔顧命之言故在耳。”因涕泣橫流。權擲刀致地,與昭對泣。然卒遣彌、晏往。昭忿言之不用,稱疾不朝。權恨之,土塞其門,昭又於內以土封之。淵果殺彌、晏。權數慰謝昭,昭固不起,權因出過其門呼昭,昭辭疾篤。權燒其門,欲以恐之,昭更閉戶。權使人滅火,住門良久,昭諸子共扶昭起,權載以還宮,深自克責。昭不得已,然後朝會。
昭容貌矜嚴,有威風,權常曰:“孤與張公言,不敢妄也。”舉邦憚之。年八十一,嘉禾五年卒。遺令幅巾素棺,斂以時服。權素服臨吊,諡曰文侯。長子承已自封侯,少子休襲爵。
昭弟子奮年二十,造作攻城大攻車,爲步騭所薦。昭不願曰:“汝年尚少,何爲自委於軍旅乎?”奮對曰:“昔童汪死難,子奇治阿,奮實不才耳,於年不爲少也。”遂領兵爲將軍,連有功效,至半州都督,封樂鄉亭侯。
承字仲嗣,少以才學知名,與諸葛瑾、步騭、嚴畯相友善。權爲驃騎將軍,闢西曹掾,出爲長沙西部都尉。討平山寇,得精兵萬五千人。後爲濡須都督、奮威將軍,封都鄉侯,領部曲五千人,承爲人壯毅忠讜,能甄識人物,拔彭城蔡款、南陽謝景於孤微童幼,後併爲國士,款至衛尉,景豫章太守。又諸葛恪年少時,衆人奇其英才,承言終敗諸葛氏者元遜也。勤於長進,篤於物類,凡在庶幾之流,無不造門。年六十七,赤烏七年卒,諡曰定侯。子震嗣。初,承喪妻,昭欲爲索諸葛瑾女,承以相與有好,難之,權聞而勸焉,遂爲婿。生女,權爲子和納之。權數令和脩敬於承,執子婿之禮。震諸葛恪誅時亦死。
休字叔嗣,弱冠與諸葛恪、顧譚等俱爲太子登僚友,以漢書授登。從中庶子轉爲右弼都尉。權常遊獵,迨暮乃歸,休上疏諫戒,權大善之,以示於昭。及登卒後,爲侍中,拜羽林都督,平三典軍事,遷揚武將軍。爲魯王霸友黨所譖,與顧譚、承俱以芍陂論功事,休、承與典軍陳恂通情,詐增其伐,並徙交州。中書令孫弘佞僞險詖,休素所忿,弘因是譖訴,下詔書賜休死,時年四十一。
顧雍字元嘆,吳郡吳人也。蔡伯喈從朔方還,嘗避怨於吳,雍從學琴書。州郡表薦,弱冠爲合肥長,後轉在婁、曲阿、上虞,皆有治跡。孫權領會稽太守,不之郡,以雍爲丞,行太守事,討除寇賊,郡界寧靜,吏民歸服。數年,入爲左司馬。權爲吳王,累遷大理奉常,領尚書令,封陽遂鄉侯,拜侯還寺,而家人不知,後聞乃驚。
黃武四年,迎母於吳。既至,權臨賀之,親拜其母於庭,公卿大臣畢會,後太子又往慶焉。雍爲人不飲酒,寡言語,舉動時當。權嘗嘆曰:“顧君不言,言必有中。”至飲宴歡樂之際,左右恐有酒失而雍必見之,是以不敢肆情。權亦曰:“顧公在坐,使人不樂。”其見憚如此。是歲,改爲太常,進封醴陵侯,代孫邵爲丞相,平尚書事。其所選用文武將吏各隨能所任,心無適莫。時訪逮民間,及政職所宜,輒密以聞。若見納用,則歸之於上,不用,終不宣泄。權以此重之。然於公朝有所陳及,辭色雖順而所執者正。權嘗諮問得失,張昭因陳聽採聞,頗以法令太稠,刑罰微重,宜有所蠲損。權默然,顧問雍曰:“君以爲何如?”雍對曰:“臣之所聞,亦如昭所陳。”於是權乃議獄輕刑。久之,呂壹、秦博爲中書,典校諸官府及州郡文書。壹等因此漸作威福,遂造作榷酤障管之利,舉罪糾奸,纖介必聞,重以深案醜誣,毀短大臣,排陷無辜,雍等皆見舉白,用被譴讓。後壹奸罪發露,收系廷尉。雍往斷獄,壹以囚見,雍和顏色,問其辭狀,臨出,又謂壹曰:“君意得無慾有所道?”壹叩頭無言。時尚書郎懷敘面詈辱壹,雍責敘曰:“官有正法,何至於此!”
雍爲相十九年,年七十六,赤烏六年卒。初疾微時,權令醫趙泉視之,拜其少子濟爲騎都尉。雍聞,悲曰:“泉善別死生,吾必不起,故上欲及吾目見濟拜也。”權素服臨吊,諡曰肅侯。長子邵早卒,次子裕有篤疾,少子濟嗣,無後,絕。永安元年,詔曰:“故丞相雍,至德忠賢,輔國以禮,而侯統廢絕,朕甚愍之。其以雍次子裕襲爵爲醴陵侯,以明著舊勳。”
邵字孝則,博覽書傳,好樂人倫。少與舅陸績齊名,而陸遜、張敦、卜靜等皆亞焉。自州郡庶幾及四方人士,往來相見,或言議而去,或結厚而別,風聲流聞,遠近稱之。權妻以策女。年二十七,起家爲豫章太守。下車祀先賢徐孺子之墓,優待其後;禁其淫祀非禮之祭者。小吏資質佳者,輒令就學,擇其先進,擢置右職,舉善以教,風化大行。初,錢唐丁諝出於役伍,陽羨張秉生於庶民,烏程吳粲、雲陽殷禮起乎微賤,邵皆拔而友之,爲立聲譽。秉遭大喪,親爲制服結絰。邵當之豫章,發在近路,值秉疾病,時送者百數,邵辭賓客曰:“張仲節有疾,苦不能來別,恨不見之,暫還與訣,諸君少時相待。”其留心下士,惟善所在,皆此類也。諝至典軍中郎,秉雲陽太守,禮零陵太守,粲太子少傅。世以邵爲知人。在郡五年,卒官,子譚、承雲。
譚字子默,弱冠與諸葛恪等爲太子四友,從中庶子轉輔正都尉。赤烏中,代恪爲左節度。每省簿書,未嘗下籌,徒屈指心計,盡發疑謬,下吏以此服之。加奉車都尉。薛綜爲選曹尚書,固讓譚曰:“譚心精體密,貫道達微,才照人物,德允衆望,誠非愚臣所可越先。”後遂代綜。祖父雍卒數月,拜太常,代雍平尚書事。是時魯王霸有盛寵,與太子和齊衡,譚上疏曰:“臣聞有國有家者,必明嫡庶之端,異尊卑之禮,使高下有差,階級逾邈,如此則骨肉之恩生,覬覦之望絕。昔賈誼陳治安之計,論諸侯之勢,以爲勢重,雖親必有逆節之累,勢輕,雖疏必有保全之祚。故淮南親弟,不終饗國,失之於勢重也;吳芮疏臣,傳祚長沙,得之於勢輕也。昔漢文帝使慎夫人與皇后同席,袁盎退夫人之座,帝有怒色,及盎辨上下之儀,陳人彘之戒,帝既悅懌,夫人亦悟。今臣所陳,非有所偏,誠欲以安太子而便魯王也。”由是霸與譚有隙。時長公主婿衛將軍全琮子寄爲霸賓客,寄素傾邪,譚所不納。先是,譚弟承與張休俱北征壽春,全琮時爲大都督,與魏將王凌戰於芍陂,軍不利,魏兵乘勝陷沒五營將秦晃軍,休、承奮擊之。遂駐魏師。時琮羣子緒、端亦併爲將,因敵既住,乃進擊之,凌軍用退。時論功行賞,以爲駐敵之功大,退敵之功小,休、承併爲雜號將軍,緒、端偏裨而已。寄父子益恨,共構會譚。譚坐徙交州,幽而發憤,著新言二十篇。其知難篇蓋以自悼傷也。見流二年,年四十二,卒於交阯。
承字子直,嘉禾中與舅陸瑁俱以禮徵。權賜丞相雍書曰:“貴孫子直,令問休休,至與相見,過於所聞,爲君嘉之。”拜騎都尉,領羽林兵。後爲吳郡西部都尉,與諸葛恪等共平山越,別得精兵八千人,還屯軍章坑,拜昭義中郎將,入爲侍中。芍陂之役,拜奮威將軍,出領京下督。數年,與兄譚、張休等俱徙交州,年三十七卒。
諸葛瑾字子瑜,琅邪陽都人也。漢末避亂江東。值孫策卒,孫權姊婿曲阿弘諮見而異之,薦之於權,與魯肅等並見賓待,後爲權長史,轉中司馬。建安二十年,權遣瑾使蜀通好劉備,與其弟亮俱公會相見,退無私面。
與權談說諫喻,未嘗切愕,微見風彩,粗陳指歸,如有未合,則舍而及他,徐復託事造端,以物類相求,於是權意往往而釋。吳郡太守朱治,權舉將也,權曾有以望之,而素加敬,難自詰讓,忿忿不解。瑾揣知其故,而不敢顯陳,乃乞以意私自問,遂於權前爲書,泛論物理,因以己心遙往忖度之。畢,以呈權,權喜,笑曰:“孤意解矣。顏氏之德,使人加親,豈謂此邪?”權又怪校尉殷模,罪至不測。羣下多爲之言,權怒益甚,與相反覆,惟瑾默然,權曰:“子瑜何獨不言?”瑾避席曰:“瑾與殷模等遭本州傾覆,生類殄盡。棄墳墓,攜老弱,披草萊,歸聖化,在流隸之中,蒙生成之福,不能躬相督厲,陳答萬一,至令模孤負恩惠,自陷罪戾。臣謝過不暇,誠不敢有言。”權聞之愴然,乃曰:“特爲君赦之。”
後從討關羽,封宣城侯,以綏南將軍代呂蒙領南郡太守,住公安。劉備東伐吳,吳王求和,瑾與備箋曰:“奄聞旗鼓來至白帝,或恐議臣以吳王侵取此州,危害關羽,怨深禍大,不宜答和,此用心於小,未留意於大者也。試爲陛下論其輕重,及其大小。陛下若抑威損忿,蹔省瑾言者,計可立決,不復諮之於羣后也。陛下以關羽之親何如先帝?荊州大小孰與海內?俱應仇疾,誰當先後?若審此數,易於反掌。”時或言瑾別遣親人與備相聞,權曰:“孤與子瑜有死生不易之誓,子瑜之不負孤,猶孤之不負子瑜也。”黃武元年,遷左將軍,督公安,假節,封宛陵侯。
虞翻以狂直流徙,惟瑾屢爲之說。翻與所親書曰:“諸葛敦仁,則天活物,比蒙清論,有以保分。惡積罪深,見忌殷重,雖有祁老之救,德無羊舌,解釋難冀也。”
瑾爲人有容貌思度,於時服其弘雅。權亦重之,大事諮訪。又別諮瑾曰:“近得伯言表,以爲曹丕已死,毒亂之民,當望旌瓦解,而更靜然。聞皆選用忠良,寬刑罰,布恩惠,薄賦省役,以悅民心,其患更深於操時。孤以爲不然。操之所行,其惟殺伐小爲過差,及離間人骨肉,以爲酷耳。至於御將,自古少有。丕之於操,萬不及也。今叡之不如丕,猶丕不如操也。其所以務崇小惠,必以其父新死,自度衰微,恐困苦之民一朝崩沮,故強屈曲以求民心,欲以自安住耳,寧是興隆之漸邪!聞任陳長文、曹子丹輩,或文人諸生,或宗室戚臣,寧能御雄才虎將以制天下乎?夫威柄不專,則其事乖錯,如昔張耳、陳餘,非不敦睦,至於秉勢,自還相賊,乃事理使然也。又長文之徒,昔所以能守善者,以操笮其頭,畏操威嚴,故竭心盡意,不敢爲非耳。逮丕繼業,年已長大,承操之後,以恩情加之,用能感義。今叡幼弱,隨人東西,此曹等輩,必當因此弄巧行態,阿黨比周,各助所附。如此之日,奸讒並起,更相陷懟,轉成嫌貳。一爾已往,羣下爭利,主幼不御,其爲敗也焉得久乎?所以知其然者,自古至今,安有四五人把持刑柄,而不離刺轉相蹄齧者也!強當陵弱,弱當求援,此亂亡之道也。子瑜,卿但側耳聽之,伯言常長於計校,恐此一事小短也。”
權稱尊號,拜大將軍、左都護,領豫州牧。及呂壹誅,權又有詔切磋瑾等,語在權傳。瑾輒因事以答,辭順理正。瑾子恪,名盛當世,權深器異之;然瑾常嫌之,謂非保家之子,每以憂戚。赤烏四年,年六十八卒,遺命令素棺斂以時服,事從省約。恪已自封侯,故弟融襲爵,攝兵業駐公安,部曲吏士親附之。疆外無事,秋冬則射獵講武,春夏則延賓高會,休吏假卒,或不遠千里而造焉。每會輒歷問賓客,各言其能,乃合榻促席,量敵選對,或有博弈,或有摴蒱,投壺弓彈,部別類分,於是甘果繼進,清酒徐行,融周流觀覽,終日不倦。融父兄質素,雖在軍旅,身無採飾;而融錦罽文繡,獨爲奢綺。孫權薨,徙奮威將軍。後恪徵淮南,假融節,令引軍入沔,以擊西兵。恪既誅,遣無難督施寬就將軍施績、孫壹、全熙等取融。融卒聞兵士至,惶懼猶豫,不能決計,兵到圍城,飲藥而死,三子皆伏誅。
步騭字子山,臨淮淮陰人也。世亂,避難江東,單身窮困,與廣陵衛旌同年相善,俱以種瓜自給,晝勤四體,夜誦經傳。
會稽焦徵羌,郡之豪族,人客放縱。騭與旌求食其地,懼爲所侵,乃共脩刺奉瓜,以獻徵羌。徵羌方在內臥,駐之移時,旌欲委去,騭止之曰:“本所以來,畏其強也;而今捨去,欲以爲高,祗結怨耳。“良久,徵羌開牖見之,身隱几坐帳中,設席致地,坐騭、旌於牖外,旌愈恥之,騭辭色自若。徵羌作食,身享大案,殽膳重沓,以小盤飯與騭、旌,惟菜茹而已。旌不能食,騭極飯致飽乃辭出。旌怒騭曰:“何能忍此?”騭曰:“吾等貧賤,是以主人以貧賤遇之,固其宜也,當何所恥?”
孫權爲討虜將軍,召騭爲主記,除海鹽長,還辟車騎將軍東曹掾。建安十五年,出領鄱陽太守。歲中,徙交州刺史、立武中郎將,領武射吏千人,便道南行。明年,追拜使持節、徵南中郎將。劉表所置蒼梧太守吳巨陰懷異心,外附內違。騭降意懷誘,請與相見,因斬徇之,威聲大震。士燮兄弟,相率供命,南土之賓,自此始也。益州大姓雍闓等殺蜀所署太守正昂,與燮相聞,求欲內附。騭因承製遣使宣恩撫納,由是加拜平戎將軍,封廣信侯。
延康元年,權遣呂岱代騭,騭將交州義士萬人出長沙。會劉備東下,武陵蠻夷蠢動,權遂命騭上益陽。備既敗績,而零、桂諸郡猶相驚擾,處處阻兵;騭周旋征討,皆平之。黃武二年,遷右將軍左護軍,改封臨湘侯。五年,假節,徙屯漚口。
權稱尊號,拜驃騎將軍,領冀州牧。是歲,都督西陵,代陸遜撫二境,頃以冀州在蜀分,解牧職。時權太子登駐武昌,愛人好善,與騭書曰:“夫賢人君子,所以興隆大化,佐理時務者也。受性闇蔽,不達道數,雖實區區欲盡心於明德,歸分於君子,至於遠近士人,先後之宜,猶或緬焉,未之能詳。傳曰:'愛之能勿勞乎?忠焉能勿誨乎?'斯其義也,豈非所望於君子哉!”騭於是條於時事業在荊州界者,諸葛瑾、陸遜、朱然、程普、潘濬、裴玄、夏侯承、衛旌、李肅、周條、石幹十一人,甄別行狀,因上疏獎勸曰:“臣聞人君不親小事,百官有司各任其職。故舜命九賢,則無所用心,彈五絃之琴,詠南風之詩,不下堂廟而天下治也。齊桓用管仲,被髮載車,齊國既治,又致匡合。近漢高祖攬三傑以興帝業,西楚失雄俊以喪成功。汲黯在朝,淮南寢謀;郅都守邊,匈奴竄跡。故賢人所在,折衝萬里,信國家之利器,崇替之所由也。方今王化未被於漢北,河、洛之濱尚有僣逆之醜,誠攬英雄拔俊任賢之時也。願明太子重以輕意,則天下幸甚。”
後中書呂壹典校文書,多所糾舉,騭上疏曰:“伏聞諸典校擿抉細微,吹毛求瑕,重案深誣,輒欲陷人以成威福;無罪無辜,橫受大刑,是以使民跼天蹐地,誰不戰慄?昔之獄官,惟賢是任,故皋陶作士,呂侯贖刑,張、於廷尉,民無冤枉,休泰之祚,實由此興。今之小臣,動與古異,獄以賄成,輕忽人命,歸咎於上,爲國速怨。夫一人吁嗟,王道爲虧,甚可仇疾。明德慎罰,哲人惟刑,書傳所美。自今蔽獄,都下則宜諮顧雍,武昌則陸遜、潘濬,平心專意,務在得情,騭黨神明,受罪何恨?”又曰:“天子父天母地,故宮室百官,動法列宿。若施政令,欽順時節,官得其人,則陰陽和平,七曜循度。至於今日,官寮多闕,雖有大臣,復不信任,如此天地焉得無變?故頻年枯旱,亢陽之應也。又嘉禾六年五月十四日,赤烏二年正月一日及二十七日,地皆震動。地陰類,臣之象,陰氣盛故動,臣下專政之故也。夫天地見異,所以警悟人主,可不深思其意哉!”又曰:“丞相顧雍、上大將軍陸遜、太常潘濬,憂深責重,志在謁誠,夙夜兢兢,寢食不寧,念欲安國利民,建久長之計,可謂心膂股肱,社稷之臣矣。宜各委任,不使他官監其所司,責其成效,課其負殿。此三臣者,思慮不到則已,豈敢專擅威福欺負所天乎?“又曰:“縣賞以顯善,設刑以威奸,任賢而使能,審明於法術,則何功而不成,何事而不辨,何聽而不聞,何視而不睹哉?若今郡守百里,皆各得其人,共相經緯,如是,庶政豈不康哉?竊聞諸縣並有備吏,吏多民煩,俗以之弊。但小人因緣銜命,不務奉公而作威福,無益視聽,更爲民害,愚以爲可一切罷省。”權亦覺梧,遂誅呂壹。騭前後薦達屈滯,救解患難,書數十上。權雖不能悉納,然時採其言,多蒙濟賴。
赤烏九年,代陸遜爲丞相,猶誨育門生,手不釋書,被服居處有如儒生。然門內妻妾服飾奢綺,頗以此見譏。在西陵二十年,鄰敵敬其威信。性寬弘得衆,喜怒不形於聲色,而外內肅然。
十年卒,子協嗣,統騭所領,加撫軍將軍。協卒,子璣嗣侯。協弟闡,繼業爲西陵督,加昭武將軍,封西亭侯。鳳皇元年,召爲繞帳督。闡累世在西陵,卒被徵命,自以失職,又懼有讒禍,於是據城降晉。遣璣與弟璿詣洛陽爲任,晉以闡爲都督西陵諸軍事、衛將軍、儀同三司,加侍中,假節領交州牧,封宜都公;璣監江陵諸軍事、左將軍,加散騎常侍,領廬陵太守,改封江陵侯;璿給事中、宣威將軍,封都鄉侯。命車騎將軍羊祜、荊州刺史楊肇往赴救闡。孫皓使陸抗西行,祜等遁退。抗陷城,斬闡等,步氏泯滅,惟璿紹祀。
潁川周昭著書稱步騭及嚴畯等曰:“古今賢士大夫所以失名喪身傾家害國者,其由非一也,然要其大歸,總其常患,四者而已。急論議一也,爭名勢二也,重朋黨三也,務欲速四也。急論議則傷人,爭名勢則敗友,重朋黨則蔽主,務欲速則失德,此四者不除,未有能全也。當世君子能不然者,亦比有之,豈獨古人乎!然論其絕異,未若顧豫章、諸葛使君、步丞相、嚴衛尉、張奮威之爲美也。論語言'夫子恂恂然善誘人',又曰'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惡',豫章有之矣。'望之儼然,即之也溫,聽其言也厲',使君體之矣。'恭而安,威而不猛',丞相履之矣。學不求祿,心無苟得,衛尉、奮威蹈之矣。此五君者,雖德實有差,輕重不同,至於趣舍大檢,不犯四者,俱一揆也。昔丁諝出於孤家,吾粲由於牧豎,豫章揚其善,以並陸、全之列,是以人無幽滯而風俗厚焉。使君、丞相、衛尉三君,昔以布衣俱相友善,諸論者因各敘其優劣。初,先衛尉,次丞相,而後有使君也;其後並事明主,經營世務,出處之纔有不同,先後之名須反其初,此世常人決勤薄也。至於三君分好,卒無虧損,豈非古人交哉!又魯橫江昔杖萬兵,屯據陸口,當世之美業也,能與不能,孰不願焉?而橫江既亡,衛尉應其選,自以才非將帥,深辭固讓,終於不就。後徙九列,遷典八座,榮不足以自曜,祿不足以自奉。至於二君,皆位爲上將,窮富極貴。衛尉既無求欲,二君又不稱薦,各守所志,保其名好。孔子曰:'君子矜而不爭,羣而不黨。'斯有風矣。又奮威之名,亦三君之次也,當一方之戍,受上將之任,與使君、丞相不異也。然歷國事,論功勞,實有先後,故爵位之榮殊焉。而奮威將處此,決能明其部分,心無失道之慾,事無充詘之求,每升朝堂,循禮而動,辭氣謇謇,罔不惟忠。叔嗣雖親貴,言憂其敗,蔡文至雖疏賤,談稱其賢。女配太子,受禮若吊,慷愾之趨,惟篤人物,成敗得失,皆如所慮,可謂守道見機,好古之士也。若乃經國家,當軍旅,於馳騖之際,立霸王之功,此五者未爲過人。至其純粹履道,求不苟得,升降當世,保全名行,邈然絕俗,實有所師。故粗論其事,以示後之君子。”周昭者字恭遠,與韋曜、薛瑩、華覈並述吳書,後爲中書郎,坐事下獄,覈表救之,孫休不聽,遂伏法雲。
評曰:張昭受遺輔佐,功勳克舉,忠謇方直,動不爲己;而以嚴見憚,以高見外,既不處宰相,又不登師保,從容閭巷,養老而已,以此明權之不及策也。顧雍依杖素業,而將之智局,故能究極榮位。諸葛瑾、步騭並以德度規檢見器當世,張承、顧邵虛心長者,好尚人物,周昭之論,稱之甚美,故詳錄焉。譚獻納在公,有忠貞之節。休、承脩志,鹹庶爲善。愛惡相攻,流播南裔,哀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