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說新語

《世說新語》是中國南朝時期(420-581年)產生的一部主要記述魏晉人物言談軼事的筆記小說。是由南朝劉宋宗室臨川王劉義慶(403-444年)組織一批文人編寫的,梁代劉峻作注。全書原八卷,劉峻注本分爲十卷,今傳本皆作三卷,分爲德行、言語、政事、文學、方正、雅量等三十六門,全書共一千多則,記述自漢末到劉宋時名士貴族的遺聞軼事,主要爲有關人物評論、清談玄言和機智應對的故事。

任誕

陳留阮籍,譙國嵇康,河內山濤,三人年皆相比,康年少亞之。預此契者:沛國劉伶,陳留阮咸,河內向秀,琅邪王戎。七人常集於竹林之下,肆意酣暢,故世謂“竹林七賢。”


阮籍遭母喪,在晉文王坐進酒肉。司隸何曾亦在坐,曰:“明公方以孝治天下,而阮籍以重喪,顯於公坐飲酒食肉,宜流之海外,以正風教。”文王曰:“嗣宗毀頓如此,君不能共憂之,何謂?且有疾而飲酒食肉,固喪禮也!”籍飲啖不輟,神色自若。


劉伶病酒,渴甚,從婦求酒。婦捐酒毀器,涕泣諫曰:“君飲太過,非攝生之道,必宜斷之!”伶曰:“甚善。我不能自禁,唯當祝鬼神,自誓斷之耳!便可具酒肉。”婦曰:“敬聞命。”供酒肉於神前,請伶祝誓。伶跪而祝曰:“天生劉伶,以酒爲名,一飲一斛,五斗解酲。婦人之言,慎不可聽。”便引酒進肉,隗然已醉矣。


劉公榮與人飲酒,雜穢非類,人或譏之。答曰:“勝公榮者,不可不與飲;不如公榮者,亦不可不與飲;是公榮輩者,又不可不與飲。”故終日共飲而醉。


步兵校尉缺,廚中有貯酒數百斛,阮籍乃求爲步兵校尉。


劉伶恆縱酒放達,或脫衣裸形在屋中,人見譏之。伶曰:“我以天地爲棟宇,屋室爲(巾軍)衣,諸君何爲入我(巾軍)中?”


阮籍嫂嘗還家,籍見與別。或譏之。籍曰:“禮豈爲我輩設也?”


阮公鄰家婦有美色,當壚酤酒。阮與王安豐常從婦飲酒,阮醉,便眠其婦側。夫始殊疑之,伺察,終無他意。


阮籍當葬母,蒸一肥豚,飲酒二斗,然後臨訣,直言“窮矣”!都得一號,因吐血,廢頓良久。


阮仲容、步兵居道南,諸阮居道北。北阮皆富,南阮貧。七月七日,北阮盛曬衣,皆紗羅錦綺。仲容以竿掛大布犢鼻(巾軍)於中庭。人或怪之,答曰:“未能免俗,聊復爾耳!”


阮步兵喪母,裴令公往吊之。阮方醉,散發坐牀,箕踞不哭。裴至,下席於地,哭弔喭畢,便去。或問裴:“凡吊,主人哭,客乃爲禮。阮既不哭,君何爲哭?”裴曰:“阮方外之人,故不崇禮制;我輩俗中人,故以儀軌自居。”時人嘆爲兩得其中。


諸阮皆能飲酒,仲容至宗人間共集,不復用常杯斟酌,以大甕盛酒,圍坐,相向大酌。時有羣豬來飲,直接去上,便共飲之。


阮渾長成,風氣韻度似父,亦欲作達。步兵曰:“仲容已預之,卿不得復爾。”


裴成公婦,王戎女。王戎晨往裴許,不通徑前。裴從牀南下,女從北下,相對作賓主,了無異色。


阮仲容先幸姑家鮮卑婢。及居母喪,姑當遠移,初雲當留婢,既發,定將去。仲容借客驢箸重服自追之,累騎而返。曰:“人種不可失!”即遙集之母也。


任愷既失權勢,不復自檢括。或謂和嶠曰:“卿何以坐視元裒敗而不救?”和曰:“元裒如北夏門,拉(手羅)自欲壞,非一木所能支。”


劉道真少時,常漁草澤,善歌嘯,聞者莫不留連。有一老嫗,識其非常人,甚樂其歌嘯,乃殺豚進之。道真食豚盡,了不謝。嫗見不飽,又進一豚,食半餘半,迺還之。後爲吏部郎,嫗兒爲小令史,道真超用之。不知所由,問母;母告之。於是齎牛酒詣道真,道真曰:“去!去!無可複用相報。”


阮宣子常步行,以百錢掛杖頭,至酒店,便獨酣暢。雖當世貴盛,不肯詣也。


山季倫爲荊州,時出酣暢。人爲之歌曰:“山公時一醉,徑造高陽池。日莫倒載歸,茗艼無所知。復能乘駿馬,倒箸白接籬。舉手問葛強,何如幷州兒?”高陽池在襄陽。強是其愛將,幷州人也。


張季鷹縱任不拘,時人號爲江東步兵。或謂之曰:“卿乃可縱適一時,獨不爲身後名邪?”答曰:“使我有身後名,不如即時一杯酒!”


畢茂世雲:“一手持蟹螯,一手持酒杯,拍浮酒池中,便足了一生。”


賀司空入洛赴命,爲太孫舍人。經吳閶門,在船中彈琴。張季鷹本不相識,先在金閶亭,聞弦甚清,下船就賀,因共語。便大相知說。問賀:“卿欲何之?”賀曰:“入洛赴命,正爾進路。”張曰:“吾亦有事北京。”因路寄載,便與賀同發。初不告家,家追問迺知。


祖車騎過江時,公私儉薄,無好服玩。王、庾諸公共就祖,忽見裘袍重疊,珍飾盈列,諸公怪問之。祖曰:“昨夜復南塘一出。”祖於時恆自使健兒鼓行劫鈔,在事之人,亦容而不問。


鴻臚卿孔羣好飲酒。王丞相語云:“卿何爲問飲酒?不見酒家覆瓿布,日月糜爛?”羣曰:“不爾,不見糟肉,乃更堪久。”羣嘗書與親舊:“今年田得七百斛秫米,不了麴糱事。”


有人譏周僕射:“與親友言戲,穢雜無檢節。”周曰:“吾若萬里長江,何能不千里一曲。”


溫太真位未高時,屢與揚州、淮中估客樗蒱,與輒不競。嘗一過,大輸物,戲屈,無因得反。與庾亮善,於舫中大喚亮曰:“卿可贖我!”庾即送直,然後得還。經此四。


溫公喜慢語,卞令禮法自居。至庾公許,大相剖擊。溫發口鄙穢,庾公徐曰:“太真終日無鄙言。”


周伯仁風德雅重,深達危亂。過江積年,恆大飲酒。嘗經三日不醒,時人謂之“三日僕射”。


衛君長爲溫公長史,溫公甚善之。每率爾提酒脯就衛,箕踞相對彌日。衛往溫許,亦爾。


蘇峻亂,諸庾逃散。庾冰時爲吳郡,單身奔亡,民吏皆去。唯郡卒獨以小船載冰出錢塘口,蘧篨覆之。時峻賞募覓冰,屬所在搜檢甚急。卒舍船市渚,因飲酒醉還,舞棹向船曰:“何處覓庾吳郡?此中便是。”冰大惶怖,然不敢動。監司見船小裝狹,謂卒狂醉,都不復疑。自送過浙江,寄山陰魏家,得免。後事平,冰欲報卒,適其所願。卒曰:“出自廝下,不願名器。少苦執鞭,恆患不得快飲酒。使其酒足餘年畢矣,無所復須。”冰爲起大舍,市奴婢,使門內有百斛酒,終其身。時謂此卒非唯有智,且亦達生。


殷洪喬作豫章郡,臨去,都下人因附百許函書。既至石頭,悉擲水中,因祝曰:“沈者自沈,浮者自浮,殷洪喬不能作致書郵。”


王長史、謝仁祖同爲王公掾。長史雲:“謝掾能作異舞。”謝便起舞,神意甚暇。王公熟視,謂客曰:“使人思安豐。”


王、劉共在杭南,酣宴於桓子野家。謝鎮西往尚書墓還,葬後三日反哭。諸人慾要之,初遣一信,猶未許,然已停車。重要,便回駕。諸人門外迎之,把臂便下,裁得脫幘箸帽。酣宴半坐,乃覺未脫衰。


桓宣武少家貧,戲大輸,債主敦求甚切,思自振之方,莫知所出。陳郡袁耽,俊邁多能。宣武欲求救於耽,耽時居艱,恐致疑,試以告焉。應聲便許,略無慊吝。遂變服懷布帽隨溫去,與債主戲。耽素有蓺名,債主就局曰:“汝故當不辦作袁彥道邪?”遂共戲。十萬一擲,直上百萬數。投馬絕叫,傍若無人,探布帽擲對人曰:“汝竟識袁彥道不?”


王光祿雲:“酒,正使人人自遠。”


劉尹雲:“孫承公狂士,每至一處,賞玩累日,或回至半路卻返。”


袁彥道有二妹:一適殷淵源,一適謝仁祖。語桓宣武雲:“恨不更有一人配卿。”


桓車騎在荊州,張玄爲侍中,使至江陵,路經陽岐村,俄見一人,持半小籠生魚,徑來造船雲:“有魚,欲寄作膾。”張乃維舟而納之。問其姓字,稱是劉遺民。張素聞其名,大相忻待。劉既知張銜命,問:“謝安、王文度並佳不?”張甚欲話言,劉了無停意。既進膾,便去,雲:“向得此魚,觀君船上當有膾具,是故來耳。”於是便去。張乃追至劉家,爲設酒,殊不清旨。張高其人,不得已而飲之。方共對飲,劉便先起,雲:“今正伐荻,不宜久廢。”張亦無以留之。


王子猷詣郗雍州,雍州在內,見有(翕毛)(登毛),雲:“阿乞那得此物?”令左右送還家。郗出見之,王曰:“向有大力者負之而趨。”郗無忤色。


謝安始出西戲,失車牛,便杖策步歸。道逢劉尹,語曰:“安石將無傷?”謝乃同載而歸。


襄陽羅友有大韻,少時多謂之癡。嘗伺人祠,欲乞食,往太蚤,門未開。主人迎神出見,問以非時,何得在此?答曰:“聞卿祠,欲乞一頓食耳。”遂隱門側。至曉,得食便退,了無怍容。爲人有記功,從桓宣武平蜀,按行蜀城闕觀宇,內外道陌廣狹,植種果竹多少,皆默記之。後宣武漂洲與簡文集,友亦預焉。共道蜀中事,亦有所遺忘,友皆名列,曾無錯漏。宣武驗以蜀城闕簿,皆如其言。坐者歎服。謝公雲:“羅友詎減魏陽元!”後爲廣州刺史,當之鎮,刺史桓豁語令莫來宿。答曰:“民已有前期。主人貧,或有酒饌之費,見與甚有舊,請別日奉命。”徵西密遣人察之。至日,乃往荊州門下書佐家,處之怡然,不異勝達。在益州語兒雲:“我有五百人食器。”家中大驚。其由來清,而忽有此物,定是二百五十沓烏樏。


桓子野每聞清歌,輒喚“奈何!”謝公聞之曰:“子野可謂一往有深情。”


張湛好於齋前種松柏。時袁山鬆出遊,每好令左右作輓歌。時人謂“張屋下陳屍,袁道上行殯”。


羅友作荊州從事,桓宣武爲王車騎集別。友進坐良久,辭出,宣武曰:“卿向欲諮事,何以便去?”答曰:“友聞白羊肉美,一生未曾得喫,故冒求前耳。無事可諮。今已飽,不復須駐。”了無慚色。


張驎酒後輓歌甚悽苦,桓車騎曰:“卿非田橫門人,何乃頓爾至致?”


王子猷嘗暫寄人空宅住,便令種竹。或問:“暫住何煩爾?”王嘯詠良久,直指竹曰:“何可一日無此君?”


王子猷居山陰,夜大雪,眠覺,開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仿偟,詠左思招隱詩。忽憶戴安道,時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經宿方至,造門不前而返。人問其故,王曰:“吾本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見戴?”


王衛軍雲:“酒正自引人箸勝地。”


王子猷出都,尚在渚下。舊聞桓子野善吹笛,而不相識。遇桓於岸上過,王在船中,客有識之者雲:“是桓子野。”王便令人與相聞雲:“聞君善吹笛,試爲我一奏。”桓時已貴顯,素聞王名,即便回下車,踞胡牀,爲作三調。弄畢,便上車去。客主不交一言。


桓南郡被召作太子洗馬,船泊荻渚。王大服散後已小醉,往看桓。桓爲設酒,不能冷飲,頻語左右:“令溫酒來!”桓乃流涕嗚咽,王便欲去。桓以手巾掩淚,因謂王曰:“犯我家諱,何預卿事?”王嘆曰:“靈寶故自達。”


王孝伯問王大:“阮籍何如司馬相如?”王大曰:“阮籍胸中壘塊,故須酒澆之。”


王佛大嘆言:“三日不飲酒,覺形神不復相親。”


王孝伯言:“名士不必須奇才。但使常得無事,痛飲酒,熟讀離騷,便可稱名士。”


王長史登茅山,大慟哭曰:“琅邪王伯輿,終當爲情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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