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子

《荀子》是戰國末年著名唯物主義思想家荀況的著作。該書旨在總結當時學術界的百家爭鳴和自己的學術思想,反映唯物主義自然觀、認識論思想以及荀況的倫理、政治和經濟思想。

榮辱

憍泄者,人之殃也;恭儉者,偋五兵也。雖有戈矛之刺,不如恭儉之利也。故與人善言,暖於布帛;傷人之言,深於矛戟。故薄薄之地,不得履之,非地不安也。危足無所履者,凡在言也。巨塗則讓,小塗則殆,雖欲不謹,若雲不使。


快快而亡者,怒也;察察而殘者,忮也;博而窮者,訾也;清之而俞濁者,口也;豢之而俞瘠者,交也;辯而不說者,爭也;直立而不見知者,勝也;廉而不見貴者,劌也;勇而不見憚者,貪也;信而不見敬者,好剸行也。此小人之所務而君子之所不爲也。


鬥者,忘其身者也,忘其親者也,忘其君者也。行其少頃之怒而喪終身之軀,然且爲之,是忘其身也;家室立殘,親戚不免乎刑戮,然且爲之,是忘其親也;君上之所惡也,刑法之所大禁也,然且爲之,是忘其君也。憂忘其身,內忘其親,上忘其君,是刑法之所不捨也,聖王之所不畜也。乳彘不觸虎,乳狗不遠遊,不忘其親也。人也,憂忘其身,內忘其親,上忘其君,則是人也而曾狗彘之不若也。


凡鬥者,必自以爲是而以人爲非也。己誠是也,人誠非也,則是己君子而人小人也;以君子與小人相賊害也。憂以忘其身,內以忘其親,上以忘其君,豈不過甚矣哉!是人也,所謂“以狐父之戈钃牛矢”也。將以爲智邪?則愚莫大焉;將以爲利邪?則害莫大焉;將以爲榮邪?則辱莫大焉;將以爲安邪?則危莫大焉。人之有鬥,何哉?我欲屬之狂惑疾病邪?則不可,聖王又誅之。我欲屬之鳥鼠禽獸邪?則不可,其形體又人,而好惡多同。人之有鬥,何哉?我甚醜之!


有狗彘之勇者,有賈盜之勇者,有小人之勇者,有士君子之勇者:爭飲食,無廉恥,不知是非,不闢死傷,不畏衆強,恈恈然唯利飲食之見,是狗彘之勇也。爲事利,爭貨財,無辭讓,果敢而振,猛貪而戾,恈恈然唯利之見,是賈盜之勇也。輕死而暴,是小人之勇也。義之所在,不傾於權,不顧其利,舉國而與之不爲改視,重死持義而不橈,是士君子之勇也。


鰷䱁者,浮陽之魚也,胠於沙而思水,則無逮矣。掛於患而欲謹,則無益矣。自知者不怨人,知命者不怨天;怨人者窮,怨天者無志。失之己,反之人,豈不迂乎哉!榮辱之大分,安危利害之常體:先義而後利者榮,先利而後義者辱;榮者常通,辱者常窮;通者常制人,窮者常制於人:是榮辱之大分也。材愨者常安利,蕩悍者常危害;安利者常樂易,危害者常憂險;樂易者常壽長,憂險者常夭折:是安危利害之常體也。


夫天生蒸民,有所以取之:志意致修,德行致厚,智慮致明,是天子之所以取天下也。政令法,舉措時,聽斷公,上則能順天子之命,下則能保百姓,是諸侯之所以取國家也。志行修,臨官治,上則能順上,下則能保其職,是士大夫之所以取田邑也。循法則、度量、刑辟、圖籍,不知其義,謹守其數,慎不敢損益也;父子相傳,以持王公,是故三代雖亡,治法猶存,是官人百吏之所以取祿秩也。孝弟原愨,軥錄疾力,以敦比其事業而不敢怠傲,是庶人之所以取暖衣飽食,長生久視,以免於刑戮也。飾邪說,文奸言,爲倚事,陶誕、突盜,惕、悍、憍、暴,以偷生反側於亂世之間,是奸人之所以取危辱死刑也。其慮之不深,其擇之不謹,其定取捨楛僈,是其所以危也。


材性知能,君子小人一也;好榮惡辱,好利惡害,是君子小人之所同也。若其所以求之之道則異矣。小人也者,疾爲誕而欲人之信己也,疾爲詐而欲人之親己也,禽獸之行而欲人之善己也;慮之難知也,行之難安也,持之難立也,成則必不得其所好,必遇其所惡焉。故君子者,信矣,而亦欲人之信己也;忠矣,而亦欲人之親己也;修正治辨矣,而亦欲人之善己也。慮之易知也,行之易安也,持之易立也,成則必得其所好,必不遇其所惡焉。是故窮則不隱,通則大明,身死而名彌白。小人莫不延頸舉踵而願曰:“知慮材性,固有以賢人矣!”夫不知其與己無以異也。則君子注錯之當,而小人注錯之過也。故孰察小人之知能,足以知其有餘,可以爲君子之所爲也。譬之越人安越,楚人安楚,君子安雅。是非知能材性然也,是注錯習俗之節異也。仁義德行,常安之術也,然而未必不危也;污僈、突盜,常危之術也,然而未必不安也。故君子道其常而小人道其怪。


凡人有所一同:飢而欲食,寒而欲暖,勞而欲息,好利而惡害,是人之所生而有也,是無待而然者也,是禹、桀之所同也。目辨白黑美惡,耳辨聲音清濁,口辨酸鹹甘苦,鼻辨芬芳腥臊,骨體膚理辨寒暑疾養,是又人之所常生而有也,是無待而然者也,是禹、桀之所同也。可以爲堯、禹,可以爲桀、跖,可以爲工匠,可以爲農賈,在勢注錯習俗之所積耳。是又人之所生而有也,是無待而然者也,是禹、桀之所同也。爲堯、禹則常安榮,爲桀、跖則常危辱;爲堯、禹則常愉佚,爲工匠、農賈則常煩勞;然而人力爲此而寡爲彼,何也?曰:陋也。堯、禹者,非生而具者也,夫起於變故,成乎修爲,待盡而後備者也。人之生固小人,無師無法則唯利之見耳。人之生固小人,又以遇亂世,得亂俗,是以小重小也,以亂得亂也。君子非得勢以臨之,則無由得開內焉。今是人之口腹,安知禮義?安知辭讓?安知廉恥隅積?亦呥呥而噍,鄉鄉而飽已矣。人無師無法,則其心正其口腹也。今使人生而未嘗睹芻豢稻粱也,惟菽藿糟糠之爲睹,則以至足爲在此也,俄而粲然有秉芻豢稻粱而至者,則瞲然視之曰:“此何怪也?”彼臭之而嗛於鼻,嘗之而甘於口,食之而安於體,則莫不棄此而取彼矣。今以夫先王之道,仁義之統,以相羣居,以相持養,以相藩飾,以相安固邪?以夫桀、跖之道,是其爲相縣也,幾直夫芻豢稻粱之縣糟糠爾哉!然而人力爲此而寡爲彼,何也?曰:陋也。陋也者,天下之公患也,人之大殃大害也。故曰:仁者好告示人。告之示之,靡之儇之,鈆之重之,則夫塞者俄且通也,陋者俄且僩也,愚者俄且知也。是若不行,則湯、武在上曷益?桀、紂在上曷損?湯、武存,則天下從而治,桀、紂存,則天下從而亂。如是者,豈非人之情固可與如此,可與如彼也哉!


人之情,食慾有芻豢,衣欲有文繡,行欲有輿馬,又欲夫餘財蓄積之富也;然而窮年累世不知不足,是人之情也。今人之生也,方知畜雞狗豬彘,又蓄牛羊,然而食不敢有酒肉;餘刀布,有囷窌,然而衣不敢有絲帛;約者有筐篋之藏,然而行不敢有輿馬。是何也?非不欲也,幾不長慮顧後,而恐無以繼之故也。於是又節用御欲,收斂蓄藏以繼之也。是於己長慮顧後,幾不甚善矣哉!今夫偷生淺知之屬,曾此而不知也,糧食大侈,不顧其後,俄則屈安窮矣,是其所以不免於凍餓,操瓢囊爲溝壑中瘠者也。況夫先王之道,仁義之統,《詩》《書》《禮》《樂》之分乎!彼固爲天下之大慮也,將爲天下生民之屬長慮顧後而保萬世也,其流長矣,其溫厚矣,其功盛姚遠矣,非順孰修爲之君子莫之能知也。故曰:短綆不可以汲深井之泉,知不幾者不可與及聖人之言。夫《詩》《書》《禮》《樂》之分,固非庸人之所知也。故曰:一之而可再也,有之而可久也,廣之而可通也,慮之而可安也,反鈆察之而俞可好也。以治情則利,以爲名則榮,以羣則和,以獨則足,樂意者其是邪?


夫貴爲天子,富有天下,是人情之所同欲也。然則從人之慾則勢不能容,物不能贍也。故先王案爲之制禮義以分之,使有貴賤之等,長幼之差,知愚、能不能之分,皆使人載其事,而各得其宜。然後使愨祿多少厚薄之稱,是夫羣居和一之道也。故仁人在上,則農以力盡田,賈以察盡財,百工以巧盡械器,士大夫以上至於公侯,莫不以仁厚知能盡官職,夫是之謂至平。故或祿天下而不自以爲多,或監門、御旅、抱關、擊柝而不自以爲寡。故曰:“斬而齊,枉而順,不同而一。”夫是之謂人倫。詩曰:“受小共大共,爲下國駿蒙。”此之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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