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書》,又稱《前漢書》,由我國東漢時期的歷史學家班固編撰,其中《漢書》八表由班固之妹班昭補寫而成,《漢書》天文志由班昭弟子馬續補寫而成。《漢書》是中國第一部紀傳體斷代史,“二十四史”之一。是繼《史記》之後我國古代又一部重要史書,與《史記》《後漢書》《三國志》並稱爲“前四史”。 《漢書》全書主要記述了上起西漢的漢高祖元年(公元前206年),下至新朝的王莽地皇四年(公元23年),共230年的史事。《漢書》包括紀十二篇,表八篇,志十篇,傳七十篇,共一百篇,後人劃分爲一百二十卷,共八十萬字。
呼韓邪單于歸庭數月,罷兵使各歸故地,乃收其兄呼屠吾斯在民間者立爲左谷蠡王,使人告右賢貴人,欲令殺右賢王。其冬,都隆奇與右賢王共立日逐王薄胥堂爲屠耆單于,發兵數萬人東襲呼韓邪單于。呼韓邪單于兵敗走,屠耆單于還,以其長子都塗吾西爲左谷蠡王,少子姑瞀樓頭爲右谷蠡王,留居單于庭。
明年秋,屠耆單于使日逐王先賢撣兄右奧鞬王爲烏藉都尉各二萬騎,屯東方以備呼韓邪單于。是時,西方呼揭王來與唯犁當戶謀,共讒右賢王,言欲自立爲烏藉單于。屠耆單于殺右賢王父子,後知其冤,復殺唯犁當戶。於是呼揭王恐,遂畔去,自立爲呼揭單于。右奧鞬王聞之,即自立爲車犁單于。烏藉都尉亦自立爲烏藉單于。凡五單于。屠耆單于自將兵東擊車犁單于,使都隆奇擊烏藉。烏藉、車犁皆敗,西北走,與呼揭單于兵合爲四萬人。烏藉、呼揭皆去單于號,共併力尊輔車犁單于。屠耆單于聞之,使左大將、都尉將四萬騎分屯東方,以備呼韓邪單于,自將四萬騎西擊車犁單于。車犁單于敗,西北走,屠耆單于即引西南,留闟敦地。
其明年,呼韓邪單于遣其弟右谷蠡王等西襲屠耆單于屯兵,殺略萬餘人。屠耆單于聞之,即自將六萬騎擊呼韓邪單于,行千里,未至嗕姑地,逢呼韓邪單于兵可四萬人,合戰。屠耆單于兵敗,自殺。都隆奇乃與屠耆少子右谷蠡王姑瞀樓頭亡歸漢,車犁單于東降呼韓邪單于。呼韓邪單于左大將烏厲屈與父呼速累烏厲溫敦皆見匈奴亂,率其衆數萬人南降漢。封烏厲屈爲新城侯,烏厲溫敦爲義陽侯。是時,李陵子復立烏藉都尉爲單于,呼韓邪單于捕斬之,遂復都單于庭,然衆裁數萬人。屠耆單于從弟休旬王將所主五六百騎,擊殺左大且渠,並其兵,至右地,自立爲閏振單于,在西邊。其後,呼韓邪單于兄左賢王呼屠吾斯亦自立爲郅支骨都侯單于,在東邊。其後二年,閏振單于率其衆東擊郅支單于。郅支單于與戰,殺之,並其兵,遂進攻呼韓邪。呼韓邪破,其兵走,郅支都單于庭。
呼韓邪之敗也,左伊秩訾王爲呼韓邪計,勸令稱臣入朝事漢,從漢求助,如此匈奴乃定。呼韓邪議問諸大臣,皆曰:“不可。匈奴之俗,本上氣力而下服役,以馬上戰鬥爲國,故有威名於百蠻。戰死,壯士所有也。今兄弟爭國,不在兄則在弟,雖死猶有威名,子孫常長諸國。漢雖強,猶不能兼併匈奴,奈何亂先古之制,臣事於漢,卑辱先單于,爲諸國所笑!雖如是而安,何以復長百蠻!”左伊秩訾曰:“不然。強弱有時,今漢方盛,烏孫城郭諸國皆爲臣妾。自且鞮侯單于以來,匈奴日削,不能取復,雖屈強於此,未嘗一日安也。今事漢則安存,不事則危亡,計何以過此!”諸大人相難久之。呼韓邪從其計,引衆南近塞,遣子右賢王銖婁渠堂入侍。郅支單于亦遣子右大將駒於利受入侍。是歲,甘露元年也。
明年,呼韓邪單于款五原塞,願朝三年正月。漢遣車騎都尉韓昌迎,發過所七郡郡二千騎,爲陳道上。單于正月朝天子於甘泉宮,漢寵際殊禮,位在諸侯王上,贊謁稱臣而不名。賜以冠帶衣裳、黃金璽戾綬、玉具劍、佩刀、弓一張、矢四發、棨戟十、安車一乘、鞍勒一縣、馬十五匹、黃金二十斤、錢二十萬、衣被七十七襲、錦繡綺縠雜帛八千匹、絮六千斤。禮畢,使使者道單于先行,宿長平。上自甘泉宿池陽宮。上登長平,詔單于毋謁,其左右當戶之羣臣皆得列觀,及諸蠻夷君長王侯數萬,鹹迎於渭橋下,夾道陳。上登渭橋,鹹稱萬歲。單于就邸,留月餘,遣歸國。單于自請願留居光祿塞下,有急保漢受降城。漢遣長樂衛尉高昌侯董忠、車騎都尉韓昌將騎萬六千,又發邊郡士馬以千數,送單于出朔方雞鹿塞。詔忠等留衛單于,助誅不服,又轉邊穀米糒,前後三萬四千斛,給贍其食。是歲,郅支單于亦遣使奉獻,漢遇之甚厚。
明年,兩單于俱遣使朝獻,漢待呼韓邪使有加。明年,呼韓邪單于復入朝,禮賜如初,加衣百一十襲,錦帛九千匹,絮八千斤。以有屯兵,故不復發騎爲送。
始,郅支單于以爲呼韓邪降漢,兵弱不能復自還,即引其衆西,欲攻定右地。又屠耆單于小弟本侍呼韓邪,亦亡之右地,收兩兄餘兵得數千人,自立爲伊利目單于,道逢郅支,合戰,郅支殺之,並其兵五萬餘人。聞漢出兵、谷助呼韓邪,即遂留居右地。自度力不能定匈奴,乃益西近烏孫,欲與併力,遣使見小昆彌烏就屠。烏就屠見呼韓邪爲漢所擁,郅支亡虜,欲攻之以稱漢,乃殺郅支使,持頭送都護在所,發八千騎迎郅支。郅支見烏孫兵多,其使又不反,勒兵逢擊烏孫,破之。因北擊烏揭,烏揭降。發其兵西破堅昆,北降丁令,並三國。數遣兵擊烏孫,常勝之。堅昆東去單于庭七千裏,南去車師五千裏,郅支留都之。
元帝初即位,呼韓邪單于覆上書,言民衆睏乏。漢詔雲中、五原郡轉谷二萬斛以給焉。郅支單于自以道遠,又怨漢擁護呼韓邪,遣使上書求侍子。漢遣谷吉送之,郅支殺吉。漢不知吉音問,而匈奴降者言聞甌脫皆殺之。呼韓邪單于使來,漢輒簿責之甚急。明年,漢遣車騎都尉韓昌、光祿大夫張猛送呼韓邪單于侍子,求問吉等,因赦其罪,勿令自疑。昌、猛見單于民衆益盛,塞下禽獸盡,單于足以自衛,不畏郅支。聞其大臣多勸單于北歸者,恐北去後難約束,昌、猛即與爲盟約曰:“自今以來,漢與匈奴合爲一家,世世毋得相詐相攻。有竊盜者,相報,行其誅,償其物;有寇,發兵相助。漢與匈奴敢先背約者,受天不祥。令其世世子孫盡如盟。”昌、猛與單于及大臣俱登匈奴諾水東山,刑白馬,單于以徑路刀金留犁撓酒,以老上單于所破月氏王頭爲飲器者共飲血盟。昌、猛還奏事,公卿議者以爲:“單于保塞爲藩,雖欲北去,猶不能爲危害。昌、猛擅以漢國世世子孫與夷狄詛盟,令單于得以惡言上告於天,羞國家,傷威重,不可得行。宜遣使往告祠天,與解盟。昌、猛奉使無狀,罪至不道。”上薄其過,有詔昌、猛以贖論,勿解盟。其後呼韓邪竟北歸庭,人衆稍稍歸之,國中遂定。
郅支既殺使者,自知負漢,又聞呼韓邪益強,恐見襲擊,欲遠去。會康居王數爲烏孫所困,與諸翕侯計,以爲匈奴大國,烏孫素服屬之,今郅支單于困厄在外,可迎置東邊,使合兵取烏孫以立之,長無匈奴憂矣。即使使至堅昆通語郅支。郅支素恐,又怨烏孫,聞康居計,大說,遂與相結,引兵而西。康居亦遣貴人,橐它驢馬數千匹,迎郅支。郅支人衆中寒道死,餘財三千人到康居。其後,都護甘延壽與副陳湯發兵即康居誅斬郅支,語在《延壽、湯傳》。
郅支既誅,呼韓邪單于且喜且懼,上書言曰:“常願謁見天子,誠以郅支在西方,恐其與烏孫俱來擊臣,以故未得至漢。今郅支已伏誅,願入朝見。”竟寧元年,單于復入朝,禮賜如初,加衣服錦帛絮,皆倍於黃龍時。單于自言願婿漢氏以自親。元帝以後宮良家子王牆字昭君賜單于。單于歡喜,上書願保塞上谷以西至敦煌,傳之無窮,請罷邊備塞吏卒,以休天子人民。天子令下有司議,議者皆以爲便。郎中侯應習邊事,以爲不可許。上問狀,應曰:
周、秦以來,匈奴暴桀,寇侵邊境,漢興,尤被其害。臣聞北邊塞至遼東,外有陰山,東西千餘里,草木茂盛,多禽獸,本冒頓單于依阻其中,治作弓矢,來出爲寇,是其苑囿也。至孝武世,出師征伐,斥奪此地,攘之於幕北。建塞徼,起亭隧,築外城,設屯戍以守之,然後邊境得用少安。幕北地乎,少草木,多大沙,匈奴來寇,少所蔽隱,從塞以南,徑深山谷,往來差難。邊長老言匈奴失陰山之後,過之未嘗不哭也。如罷備塞戍卒,示夷狄之大利,不可一也。今聖德廣被,天覆匈奴,匈奴得蒙全活之恩,稽首來臣。夫夷狄之情,困則卑順,強則驕逆,天性然也。前以罷外城,省亭隧,今裁足以候望通烽火而已。古者安不忘危,不可復罷,二也。中國有禮義之教、刑罰之誅,愚民猶尚犯禁,又況單于,能必其衆不犯約哉!三也。自中國尚建關梁以制諸侯,所以絕臣下之凱欲也。設塞徼,置屯戍,非獨爲匈奴而已,亦爲諸屬國降民,本故匈奴之人,恐其思舊逃亡,四也。近西羌保塞,與漢人交通,吏民貪利,侵盜其畜產、妻子,以此怨恨,起而背畔,世世不絕。今罷乘塞,則生嫚易分爭之漸,五也。往者從軍多沒不還者,子孫貧困,一旦亡出,從其親威,六也。又邊人奴婢愁苦,欲亡者多,曰“聞匈奴中樂,無奈候望急何!”然時有亡出塞者,七也。盜賊桀黠,羣輩犯法,如其窘急,亡走北出,則不可制,八也。起塞以來百有餘年,非皆以土垣也,或因山岩石,木柴僵落,溪谷水門,稍稍平之,卒徒築治,功費久遠,不可勝計。臣恐議者不深慮其終始,欲以一切省徭戍,十年之外,百歲之內,卒有它變,障塞破壞,亭隧滅絕,當更發屯繕治,累世之功不可卒復,九也。如罷戍卒、省候望,單于自以保塞守禦,必深德漢,請求無已。小失其意,則不可測。開夷狄之隙,虧中國之固,十也。非所以永持至安,威制百蠻之長策也。
對奏,天子有詔:“勿議罷邊塞事。”使車騎將軍口諭單于曰:“單于上書願罷北邊吏士屯戍,子孫世世保塞。單于鄉慕禮義,所以爲民計者甚厚,此長久之策也,朕甚嘉之。中國四方皆有關梁障塞,非獨以備塞外也,亦以防中國奸邪放縱,出爲寇害,故明法度以專衆心也。敬諭單于之意,朕無疑焉。爲單于怪其不罷,故使大司馬車騎將軍嘉曉單于。”單于謝曰:“愚不知大計,天子幸使大臣告語,甚厚!”
初,左伊秩訾爲呼韓邪畫計歸漢,竟以安定。其後或讒伊秩訾自伐其功,常鞅鞅,呼韓邪疑之。左伊秩訾懼誅,將其衆千餘人降漢,漢以爲關內侯,食邑三百戶,令佩其王印綬。及竟寧中,呼韓邪來朝,與伊穆訾相見,謝曰:“王爲我計甚厚,令匈奴至今安寧,王之力也,德豈可忘!我失王意,使王去不復顧留,皆我過也。今欲白天子,請王歸庭。”伊秩訾曰:“單于賴天命,自歸於漢,得以安寧,單于神靈,天子之晁也,我安得力!既已降漢,又復歸匈奴,是兩心也。願爲單于侍使於漢,不敢聽命。”單于固請不能得而歸。
王昭君號寧胡閼氏,生一男伊屠智牙師,爲右日逐王。呼韓邪立二十八年,建始二年死。始,呼韓邪嬖左伊秩訾兄呼衍王女二人。長女顓渠閼氏,生二子,長曰且莫車,次曰囊知牙斯。少女爲大閼氏,生四子,長曰雕陶莫皋,次曰且糜胥,皆長於且莫車,少子鹹、樂二人,皆小子囊知牙斯。又它閼氏子十餘人。顓渠閼氏貴,且莫車愛。呼韓邪病且死,欲立且莫車,其母顓渠閼氏曰:“匈奴亂十餘年,不絕如發,賴蒙漢力,故得復安。今平定未久,人民創艾戰鬥,且莫車年少,百姓未附,恐復危國。我與大閼氏一家共子,不如立雕陶莫皋。”大閼氏曰:“且莫車雖少,大臣共持國事,今舍貴立賤,後世必亂。”單于卒從顓渠閼氏計,立雕陶莫皋,約令傳國與弟。呼韓邪死,雕陶莫皋立,爲復株累若鞮單于。
復株累若鞮單于立,遣子右致盧兒王醯諧屠奴侯入侍,以且糜胥爲左賢王,且莫車爲左谷蠡王,囊知牙斯爲右賢王。復株累單于復妻王昭君,生二女,長女云爲須卜居次,小女爲當於居次。
河平元年,單于遣右皋林王伊邪莫演等奉獻朝正月。既罷,遣使者送至蒲反。伊邪莫演言:“欲降,即不受我,我自殺,終不敢還歸。”使者以聞,下公卿議。議者或言宜如故事,受其降。光祿大夫谷永、議郎杜欽以爲:“漢興,匈奴數爲邊害,故設金爵之賞以待降者。今單于詘體稱臣,列爲北藩,遣使朝賀,無有二心,漢家接之,宜異於往時。今既享單于聘貢之質,而更受其逋逃之臣,是貪一夫之得而失一國之心,擁有罪之臣而絕慕義之君也。假令單于初立,欲委身中國,未知利害,私使伊邪莫演詐降以卜吉兇,受之虧德沮善,令單于自疏,不親邊吏;或者設爲反間,欲因而生隙,受之適合其策,使得歸曲而直責。此誠邊境安危之原,師旅動靜之首,不可不詳也。不如勿受,以昭日月之信,抑詐諼之謀,懷附親之心,便。”對奏,天子從之。遣中郎將王舜往問降狀。伊邪莫演曰:“我病狂妄言耳。”遣去。歸到,官位如故,不肯令見漢使。
明年,單于上書願朝。河平四年正月,遂入朝,加賜錦繡繒帛二萬匹,絮二萬斤,它如竟寧時。
復株累單于立十歲,鴻嘉元年死。弟且糜胥立,爲搜諧若鞮單于。
搜諧單于立,遣子左祝都韓王朐留斯侯入侍,以且莫車爲左賢王。搜諧單于立八歲。元延元年,爲朝二年發行,未入塞,病死。弟且莫車立,爲車牙若鞮單于。
車牙單于立,遣子右於塗仇撣王烏夷當入侍,以囊知牙斯爲左賢王。車牙單于立四歲,綏和元年死。弟囊知牙斯立,爲烏珠留若鞮單于。
烏珠留單于立,以第二閼氏子樂爲左賢王,以第五閼氏子輿爲右賢王,遣子右股奴王烏鞮牙斯入侍。漢遣中郎將夏侯藩、副校尉韓容使匈奴。時帝舅大司馬票騎將軍王根領尚書事,或說根曰:“匈奴有鬥入漢地,直張掖郡,生奇材木,箭竿就羽,如得之,於邊甚饒,國家有廣地之賣,將軍顯功,垂於無窮。”根爲上言其利,上直欲從單于求之,爲有不得,傷命損威。根即但以上指曉藩,令從藩所說而求之。藩至匈奴,以語次說單于曰:“竊見匈奴鬥入漢地,直張掖郡。漢三都尉居塞上,士卒數百人塞苦,候望久勞。單于宜上書獻此地,直斷閼之,省兩都尉士卒數百人,以復天子厚恩,其報必大。”單于曰:“此天子詔語邪,將從使者所求也?”藩曰:“詔指也,然藩亦爲單于畫善計耳。”單于曰:“孝宣、孝元皇帝哀憐父呼韓邪單于,從長城以北匈奴有之。此溫偶駼王所居地也,未曉其形狀所生,請遣使問之。”藩、容歸漢。後復使匈奴,至則求地。單于曰:“父兄傳五世,漢不求此地,至知獨求,何也?已問溫偶駼王,匈奴西邊諸侯作穹廬及車,皆仰此山材木,且先父地,不敢失也。”藩還,遷爲太原太守。單于遣使上書,以藩求地狀聞。詔報單于曰:“藩擅稱詔從單于求地,法當死,更大赦二,今徙藩爲濟南太守,不令當匈奴。”明年,侍子死,歸葬。復遣子左於駼仇撣王稽留昆入侍。
至哀帝建平二年,烏孫庶子卑援疐翕侯人衆入匈奴西界,寇盜牛畜,頗殺其民。單于聞之,遣左大當戶烏夷泠將五千騎擊烏孫,殺數百八,略千餘人,驅牛畜去。卑援疐恐,遣子趨逯爲質匈奴。單于受,以狀聞。漢遣中郎將丁野林、副校尉公乘音使匈奴,責讓單于,告令還歸卑援疐質子。單于受詔,遣歸。
建平四年,單于上書願朝五年。時哀帝被疾,或言匈奴從上游來厭人,自黃龍、竟寧時,單于朝中國輒有大故。上由是難之,以問公卿,亦以爲虛費府帑,可且勿許。單于使辭去,未發,黃門郎揚雄上書諫曰:
臣聞《六經》之治,貴於未亂;兵家之勝,貴於未戰。二者皆微,然而大事之本,不可不察也。今單于上書求朝,國家不許而辭之,臣愚以爲漢與匈奴從此隙矣。本北地之狄,五帝所不能臣,三王所不能制,其不可使隙甚明。臣不敢遠稱,請引秦以來明之。
以秦始皇之強,蒙恬之威,帶甲四十餘萬,然不敢窺西河,乃築長城以界之。會漢初興,以高祖之威靈,三十萬衆困於平城,士或七日不食。時奇譎之士石畫之臣甚衆,卒其所以脫者,世莫得而言也。又高皇后嘗忿匈奴,羣臣庭議,樊噲請以十萬衆橫行匈奴中,季布曰:“噲可斬也,妄阿順指!”於是大臣權書遺之,然後匈奴之結解,中國之憂平。及孝文時,匈奴侵暴北邊,候騎至雍甘泉,京師大駭,發三將軍屯細柳、棘門、霸上以備之,數月乃罷。孝武即位,設馬邑之權,欲誘匈奴,使韓安國將三十萬衆徼於便地,匈奴覺之而去,徒費財勞師,一虜不可得見,況單于之面乎!其後深惟社稷之計,規恢萬載之策,乃大興師數十萬,使衛青、霍去病操兵,前後十餘年。於是浮西河,絕大幕,破寘顏,襲王庭,窮極其地,追奔逐北,封狼居胥山,禪於姑衍,以臨翰海,虜名王貴人以百數。自是之後,匈奴震怖,益求和親,然而未肯稱臣也。
且夫前世豈樂傾無量之費,役無罪之人,快心於狼望之北哉?以爲不一勞者不久佚,不暫費者不永寧,是以忍百萬之師以摧餓虎之喙,運府庫之財填盧山之壑而不悔也。至本始之初,匈奴有桀心,欲掠烏孫,侵公主,乃發五將之師十五萬騎獵其南,而長羅侯以烏孫五萬騎震其西,皆至質而還。時鮮有所獲,徒奮揚威武,明漢兵若雷風耳。雖空行空反,尚誅兩將軍。故北狄不服,中國未得高枕安寢也。逮至元康、神爵之間,大化神明,鴻恩溥洽,而匈奴內亂,五單于爭立,日逐、呼韓邪攜國歸化,扶伏稱臣,然尚羈縻之,計不顓制。自此之後,欲朝者不距,不欲者不強。何者?外國天性忿鷙,形容魁健,負力怙氣,難化以善,易隸以惡,其強難詘,其和難得。故未服之時,勞師遠攻,傾國殫貨,伏屍流血,破堅拔敵,如彼之難也;既服之後,尉薦撫循,交接賂遺,威儀俯仰,如此之備也。往時嘗屠大宛之城,蹈烏桓之壘,探姑繒之壁,藉蕩姐之場,艾朝鮮之旃,拔兩越之旗,近不過旬月之役,遠不離二時之勞,固已犁其庭,掃其閭,郡縣而置之,雲徹席捲,後無餘災。唯北狄爲不然,真中國之堅敵也。三垂比之懸矣,前世重之慈甚,未易可輕也。
今單于歸義,懷款誠之心,欲離其庭,陳見於前,此乃上世之遺策,神靈之所想望,國家雖費,不得已者也。奈何距以來厭之辭,疏以無日之期,消往昔之恩,開將來之隙!夫款而隙之,使有恨心,負前言,緣往辭,歸怨於漢,因以自絕,終無北面之心,威之不可,諭之不能,焉得不爲大憂乎!夫明者視於無形,聰者聽於無聲,誠先於未然,即蒙恬、樊噲不復施,棘門、細柳不復備,馬邑之策安所設,衛、霍之功何得用,五將之威安所震?不然,一有隙之後,雖智者勞心於內,辯者轂擊於外,猶不若未然之時也。且往者圖西域,制車師,置城郭都護三十六國,費歲以大萬計者,豈爲康居、烏孫能逾白龍堆而寇西邊哉?乃以制匈奴也。夫百年勞之,一日失之,費十而愛一,臣竊爲國不安也。唯陛下少留意於未亂未戰,以遏邊萌之禍。
書奏,天子寤焉,召還匈奴使者,更報單于書而許之。賜雄帛五十匹,黃金十斤。單于未發,會病,復遣使願朝明年。故事,單于朝,從名王以下及從者二百餘人。單于又上書言:“蒙天子神靈,人民盛壯,願從五百人入朝,以明天子盛德。”上皆許之。
元壽二年,單于來朝,上以太歲厭勝所在,舍之上林苑蒲陶宮。告之以加敬於單于,單于知之。加賜衣三百七十襲,錦繡繒帛三萬匹,絮三萬斤,它如河平時。既罷,遣中郎將韓況送單于。單于出塞,到休屯井,北度車田盧水,道里回遠。況等乏食,單于乃給其糧,失期不還五十餘日。
初,上遣稽留昆隨單于去,到國,復遣稽留昆同母兄右大且方與婦入待。還歸,復遣且方同母兄左日逐王都與婦人侍。是時,漢平帝幼,太皇太后稱制,新都侯王莽秉政,欲說太后以威德至盛異於前,乃風單于令遣王昭君女須卜居次雲入侍太后,所以常賜之甚厚。
會西域車師后王姑句、去胡來王唐兜皆怨恨都護校尉,將妻子人民亡降匈奴,語在《西域傳》。單于受置左谷蠡地,遣使上書言狀曰:“臣謹已受。”詔遣中郎將韓隆、王昌、副校尉甄阜、侍中謁者帛敞、長水校尉王歙使匈奴,告單于曰:“西域內屬,不當得受,今遣之。”單于曰:“孝宣、孝元皇帝哀憐,爲作約束,自長城以南天子有之,長城以北單于有之。有犯塞,輒以狀聞;有降者,不得受。臣知父呼韓邪單于蒙無量之恩,死遺言曰:‘有從中國來降者,勿受,輒送至塞,以報天子厚恩。’此外國也,得受之。”使者曰:“匈奴骨肉相攻,國幾絕,蒙中國大恩,危亡復續,妻子完安,累世相繼,宜有以報厚恩。”單于叩頭謝罪,執二虜還付使者。詔使中郎將王萌待西域惡都奴界上逆受。單于遣使送到國,因請其罪。使者以聞,有詔不聽,會西域諸國王斬以示之。乃造設四條:中國人亡入匈奴者,烏孫亡降匈奴者,西域諸國佩中國印綬降匈奴者,烏桓降匈奴者,皆不得受。遣中郎將王駿、王昌、副校尉甄阜、王尋使匈奴,班四條與單于,雜函封,付單于,令奉行,因收故宣帝所爲約束封函還。時,莽奏令中國不得有二名,因使使者以風單于,宜上書慕化,爲一名,漢必加厚賞。單于從之,上書言:“幸得備藩臣,竅樂太平聖制,臣故名囊知牙斯,今謹更名曰知。”莽大說,白太后,遣使者答諭,厚賞賜焉。
漢既班四條,後護烏桓使者告烏桓民,毋得復與匈奴皮布稅。匈奴以故事遣使者責烏桓稅,匈奴人民婦女欲賈販者皆隨往焉。烏桓距曰:“奉天子詔條,不當予匈奴稅。”匈奴使怒,收烏桓酋豪,縛到懸之。酋豪昆弟怒,共殺匈奴使及其官屬,收略婦女馬牛。單于聞之,遣使發左賢王兵入烏桓責殺使者,因攻擊之。烏桓分散,或走上山,或東保塞。匈奴頗殺人民,驅婦女弱小且千人去,置左地,告烏桓曰:“持馬畜皮布來贖之。”烏桓見略者親屬二千餘人持財畜往贖,匈奴受,留不遣。
王莽之篡位也,建國元年,遣五威將王駿率甄阜、王颯、陳饒、帛敞、丁業六人,多齎金帛,重遺單于,諭曉以受命代漢狀,因易單于故印。故印文曰“匈奴單于璽”,莽更曰“新匈奴單于章”。將率既至,授單于印紱,詔令上故印拔。單于再拜受詔。譯前,欲解取故印紱,單于舉掖授之。左姑夕侯蘇從旁謂單于曰:“未見新印文,宜且勿與。”單于止,不肯與。請使者坐穹廬,單于欲前爲壽。五威將曰:“故印紱當以時上。”單于曰:“諾。”復舉掖授譯。蘇復曰:“未見印文,且勿與。”單于曰:“印文何由變更!”遂解故印紱奉上,將率受。著新紱,不解視印,飲食至夜乃罷。右率陳饒謂諸將率曰:“鄉者姑夕侯疑印文,幾令單于不與人。如令視印,見其變改,必求故印,此非辭說所能距也。既得而復失之,辱命莫大焉。不如椎破故印,以絕禍根。”將率猶與,莫有應者。饒,燕士,果悍,即引斧椎壞之。明日,單于果遣右骨都侯當白將率曰:“漢賜單于印,言‘璽’,不言‘章’,又無‘漢’字。諸王已下乃有‘漢’,言‘章’。今即去‘璽’加‘新’,與臣下無別。願得故印。”將率示以故印,謂曰:“新室順天製作,故印隨將率所自爲破壞。單于宜承天命,奉新室之制。”當還白,單于知已無可奈何,又多得賂遺,即遣弟右賢王輿奉馬牛隨將率入謝,因上書求故印。
將率還到左犁汗王鹹所居地,見烏桓民多,以問鹹。鹹具言狀,將率曰:“前封四條,不得受烏桓降者,亟還之。”咸陽:“請密與單于相聞,得語,歸之。”單于使鹹報曰:“當從塞內還之邪,從塞外還之邪?”將率不敢顓決,以聞。詔報,從塞外還之。
單于始用夏侯藩求地有距漢語,後以求稅烏桓不得,因寇略其人民,釁由是生,重以印文改易,故怨恨。乃遣右大且渠蒲呼盧訾等十餘人將兵衆萬騎,以護送烏桓爲名,勒兵朔方塞下。朔方太守以聞。
明年,西域車師后王須置離謀降匈奴,都護但欽誅斬之。置離兄狐蘭支將人衆二千餘人,驅畜產,舉國亡降匈奴,單于受之。狐蘭支與匈奴共入寇,擊車師,殺後成長,傷都護司馬,復還入匈奴。
時,戊己校尉史陳良、終帶、司馬丞韓玄、右曲候任商等見西域頗背叛,聞匈奴欲大侵,恐並死,即謀劫略吏卒數百人,共殺戊己校尉刀護,遣人與匈奴南犁汗王南將軍相聞。匈奴南將軍二千騎入西域迎良等,良等盡脅略戊己校尉吏士男女二千餘人入匈奴。玄、商留南將軍所,良、帶徑至單于庭,人衆別置零吾水上田居。單于號良、帶曰烏桓都將軍,留居單于所,數呼與飲食。西域都護但欽上書言匈奴南將軍右伊秩訾將人衆冠擊諸國。莽於是大分匈奴爲十五單于,遣中郎將藺苞、副校尉戴級將兵萬騎,多齎珍寶至雲中塞下,招誘呼韓邪單于諸子,欲以次拜之。使譯出塞誘呼右犁汗王鹹、鹹子登、助三人,至則脅拜鹹爲孝單于,賜安車鼓車各一,黃金千手,雜繒千匹,戲戟十;拜助爲順單于,賜黃金五百斤;傳送助、登長安。莽封苞爲宣威公,拜爲虎牙將軍;封級爲揚威公,拜爲虎賁將軍。單于聞之,怒曰:“先單于受漢宣帝恩,不可負他。今天子非宣帝子孫,何以得立?”遣左骨都侯、右伊秩訾王呼盧訾及左賢王樂將兵入雲中益壽塞,大殺吏民。是歲,建國三年也。
是後,單于歷告左右部都尉、諸邊王,入塞寇盜,大輩萬餘,中輩數千,少者數百,殺雁門、朔方太守、都尉,略吏民畜產不可勝數,緣邊虛耗。莽新即位,怙府庫之富欲立威,乃拜十二部將率,發郡國勇士,武庫精兵,各有所屯守,轉委輸於邊。議滿三十萬衆,賁三百日糧,同時十道並出,窮追匈奴,內之於丁令,因分其地,立呼韓邪十五子。
莽將嚴尤諫曰:
臣聞匈奴爲害,所從來久矣,未聞上世有必徵之者也。後世三家周、秦、漢徵之,然皆未有得上策者也。周得中策,漢得下策,秦無策焉。當週宣王時,獫允內侵,至於涇陽,命將徵之,盡境而還。其視戎狄之侵,譬猶蚊虻之螫,驅之而已。故天下稱明,是爲中策。漢武帝選將練兵,約賁輕糧,深入遠戍,雖有克獲之功,胡輒報之,兵連禍結三十餘年,中國罷耗,匈奴亦創艾,而天下稱武,是爲下策。秦始皇不忍小恥而輕民力,築長城之固,延袤萬里,轉輸之行,起於負海,疆境既完,中國內竭,以喪社稷,是爲無策。今天下遭陽九之厄,比年饑饉,西北邊猶甚。發三十萬衆,具三百日糧,東援海代,南取江淮,然後乃備。計其道里,一年尚未集合,兵先至者聚居暴露,師老械弊,勢不可用,此一難也。邊既空虛,不能奉軍糧,內調郡國,不相及屬,此二難也。計一人三百日食,用糒十八斛,非牛力不能勝;牛又當自齎食,加二十斛,重矣。胡地沙滷,多乏水草,以往事揆之,軍出未滿百日,牛必物故且盡,餘糧尚多,人不能負,此三難也。胡地秋冬甚寒,春夏甚風,多齎釜鍑薪炭,重不可勝,食糒飲水,以歷四時,師有疾疫之憂,是故前世伐胡,不過百日,非不欲久,勢力不能,此四難也。輜重自隨,則輕銳者少,不得疾行,虜徐遁逃,勢不能及,幸而逢虜,又累輜重,如遇險阻,銜尾相隨,虜要遮前後,危殆不測,此五難也。大用民力,功不可必立,臣伏憂之。今既發兵,宜縱先至者,令臣尤等深入霆擊,且以創艾胡虜。
莽不聽尤言,轉兵谷如故,天下騷動。
鹹既受莽孝單于之號,馳出塞歸庭,具以見脅狀白單于。單于更以爲於粟置支侯,匈侯賤官也。後助病死,莽以登代助爲順單于。
厭難將軍陳欽、震狄將軍王巡屯雲中葛邪塞。是時,匈奴數爲邊寇,殺將率吏士,略人民,驅畜產去甚衆。捕得虜生口驗問,皆曰孝單于鹹子角數爲寇。兩將以聞。四年,莽會諸蠻夷,斬鹹子登於長安市。
初,北邊自宣帝以來,數世不見煙火之警,人民熾盛,牛馬布野。及莽撓亂匈奴,與之構難,邊民死亡係獲,又十二部兵久屯而不出,吏士罷弊,數年之間,北邊虛空,野有暴骨矣。
烏珠留單于立二十一歲,建國五年死。匈奴用事大臣右骨都侯須卜當,即王昭君女伊墨居次雲之婿也。雲常欲與中國和親,又素與鹹厚善,見鹹前後爲莽所拜,故遂越輿而立鹹爲烏累若鞮單于。
烏累單于鹹立,以弟輿爲左谷蠡王。烏珠留單于子蘇屠胡本爲左賢王,以弟屠耆閼氏子盧渾爲右賢王。烏珠留單于在時,左賢王數死,以爲其號不祥,更易命左賢王曰“護於”。護於之尊最貴,次當爲單于,故烏珠留單于授其長子以爲護於,欲傳以國。鹹怨烏珠留單于貶賤己號,不欲傳國,及立,貶護於爲左屠耆王。雲、當遂勸咸和親。
天鳳元年,雲、當遣人之西河虜猛制虜塞下,告塞吏曰欲見和親侯。和親侯王歙者,王昭君兄子也。中部都尉以聞。莽遣歙、歙弟騎都尉展德侯颯使匈奴,賀單于初立,賜黃金衣被繒帛,紿言侍子登在,因購求陳良、終帶等。單于盡收四人及手殺校尉刀護賊芝音妻子以下二十七人,皆械檻付使者,遣廚唯姑夕王富等四十人送歙、颯。莽作焚如之刑,燒殺陳良等,罷諸將率屯兵,但置遊擊都尉。單于貪莽賂遺,幫外不失漢故事,然內利寇掠。又使還,知子登前死,怨恨,寇虜從左地入,不絕。使者問單于,輒曰:“烏桓與匈奴無狀黠民共爲寇入塞,譬如中國有盜賊耳!鹹初立持國,威信尚淺,盡力禁止,不敢有二心。”
天鳳二年五月,莽復遣歙與五威將王鹹率伏黯、丁業等六人,使送右廚唯姑夕王,因奉歸前所斬侍子登及諸貴人從者喪,皆載以常車。至塞下,單于遣雲、當子男大且渠奢等至塞迎。鹹等至,多遺單于金珍,因諭說改其號,號匈奴曰“恭奴”,單于曰“善於”,賜印綬。封骨都侯當爲後安公,當子男奢爲後安侯。單于貪莽金幣,故曲聽之,然寇盜如故。鹹、歙又以陳良等購金付雲、當,令自差與之。十二月,還入塞,莽大喜,賜歙錢二百萬,悉封黯等。
單于鹹立五歲,天鳳五年死,弟左賢王輿立,爲呼都而屍道皋若鞮單于。匈奴謂孝曰“若鞮自呼韓邪後,與漢親密,見漢諡帝爲“孝”,慕之,故皆爲“若鞮”。
呼都而屍單于輿既立,貪利賞賜,遣大且渠奢與雲女弟當於居次子醯櫝王俱奉獻至長安。莽遣和親侯歙與奢等俱至制虜塞下,與雲、當會,因以兵迫脅,將至長安。雲、當小男從塞下得脫,歸匈奴。當至長安,莽拜爲須卜單于,欲出大兵以輔立之。兵調度亦不合,而匈奴愈怒,併入北邊,北邊由是壞敗。會當病死,莽以其庶女陸逮任妻後安公奢,所以尊寵之甚厚,終爲欲出兵立之者。會漢兵誅莽,雲、奢亦死。
更始二年冬,漢遺中郎將歸德侯颯、大司馬護軍陳遵使匈奴,授單于漢舊制璽綬,王侯以下印綬,因送雲、當餘親屬貴人從者。單于輿驕,謂遵、颯曰:“匈奴本與漢爲兄弟,匈奴中亂,孝宣皇帝輔立呼韓邪單于,故稱臣以尊漢。今漢亦大亂,爲王莽所篡,匈奴亦出兵擊莽,空其邊境,令天下騷動思漢,莽卒以敗而漢復興,亦我力也,當復尊我!”遵與相牚距,單于終持此言。其明年夏,還。會赤眉入長安,更始敗。
贊曰:《書》戒“蠻夷猾夏”,《詩》稱“戎狄是膺”,《春秋》“有道守在四夷”,久矣,夷狄之爲患也!故自漢興,忠言嘉謀之臣曷嘗不運籌策相與爭於廟堂之上乎?高祖時則劉敬,呂后時樊噲、季布,孝文時賈誼、朝錯,李武時王恢、韓安國、朱買臣、公孫弘、董仲舒,人持所見,各有同異,然總其要,歸兩科而已。縉紳之儒則守和親,介冑之士則言征伐,皆偏見一時之利害,而未究匈奴之終始也。自漢興以至於今,曠世歷年,多於春秋,其與匈奴,有修文而和親之矣,有用武而克伐之矣,有卑下而承事之矣,有威服而臣畜之矣,詘伸異變,強弱相反,是故其詳可得而言也。
昔和親之論,發於劉敬。是時,天下初定,新遭平城之難,故從其言,約結和親,賂遺單于,冀以救安邊境。孝惠、高後時遵而不違,匈奴寇盜不爲衰止,而單于反以加驕倨。逮至孝文,與通關市,妻以漢女,增厚其賂,歲以千金,而匈奴數背約束,邊境屢被其害。是以文帝中年,赫然發憤,遂躬戎服,親御鞍馬,從六郡良家材力之士,馳射上林,講習戰陳,聚天下精兵,軍於廣武,顧問馮唐,與論將帥,喟然嘆息,思古名臣。此則和親無益,已然之明效也。
仲舒親見四世之事,猶復欲守舊文,頗增其約。以爲:“義動君子,利動貪人。如匈奴者,非可以仁義說也,獨可說以厚利,結之於天耳。故與之厚利以沒其意,與盟於天以堅其約,質其愛子以累其心,匈奴雖欲展轉,奈失重利何,奈欺上天何,奈殺愛子何!夫賦斂行賂不足以當三軍之費,城郭之固無以異於貞士之約,而使邊城守境之民父兄緩帶,稚子咽哺,胡馬不窺於長城,而羽檄不行於中國,不亦便於天下乎!”察仲舒之論,考諸行事,乃知其未合於當時,而有闕於後世也。當孝武時,雖征伐克獲,而士馬物故亦略相當;雖開河南之野,建朔方之郡,亦棄造陽之北九百餘里。匈奴人民每來降漢,單于亦輒拘留漢使以相報復,其桀驁尚如斯,安肯以愛子而爲質乎?此不合當時之言也。若不置質,空約和親,是襲孝文既往之悔,而長匈奴無已之詐也。夫邊城不選守境武略之臣,修障隧備塞之具,厲長戟勁弩之械,恃吾所以待邊寇而務賦斂於民,遠行貨賂,割剝百姓,以奉寇讎。信甘言,守空約,而幾胡馬之不窺,不已過乎!
至孝宣之世,承武帝奮擊之威,直匈奴百年之運,因其壞亂幾亡之厄,權時施宜,覆以威德,然後單于稽首臣服,遣子入侍,三世稱藩,賓於漢庭。是時,邊城晏閉,牛馬布野,三世無犬吠之警,黎庶亡干戈之役。
後六十餘載之間,遭王莽篡位,始開邊隙,單于由是歸怨自絕,莽遂斬其侍子,邊境之禍構矣。故呼韓邪始朝於漢,漢議其儀,而蕭望之曰:“戎狄荒服,言其來服荒忽無常,時至時去,宜待以客禮,讓而不臣。如其後嗣遁逃竄伏,使於中國不爲叛臣。”及孝元時,議罷守塞之備,侯應以爲不可,可謂盛不忘衰,安必思危,遠見識微之明矣。至單于鹹棄其愛子,昧利不顧,侵掠所獲,歲鉅萬計,而和親賂遺,不過千金,安在其不棄質而失重利也?仲舒之言,漏於是矣。
夫規事建議,不圖萬世之固,而偷恃一時之事者,未可以經遠也。若乃征伐之功,秦、漢行事,嚴尤論之當矣。故先王度土,中立封畿,分九州,列五服,物土貢,制外內,或修刑政,或昭文德,遠近之勢異也。是以《春秋》內諸夏而外夷狄,夷狄之人貪而好利,被髮左衽,人而獸心,其與中國殊章服,異習俗,飲食不同,言語不通,闢居北垂寒露之野,逐草隨畜,射獵爲生,隔以山谷,雍以沙幕,天地所以絕外內地。是故聖王禽獸畜之,不與約誓,不就攻伐;約之則費賂而見欺,攻之則勞師而招寇。其地不可耕而食也,其民不可臣而畜也,是以外而不內,疏而不戚,政教不及其人,正朔不加其國;來則懲而御之,去則備而守之。其慕義而貢獻,則接之以禮讓,羈靡不絕,使曲在彼,蓋聖王制御蠻夷之常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