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書

《漢書》,又稱《前漢書》,由我國東漢時期的歷史學家班固編撰,其中《漢書》八表由班固之妹班昭補寫而成,《漢書》天文志由班昭弟子馬續補寫而成。《漢書》是中國第一部紀傳體斷代史,“二十四史”之一。是繼《史記》之後我國古代又一部重要史書,與《史記》《後漢書》《三國志》並稱爲“前四史”。 《漢書》全書主要記述了上起西漢的漢高祖元年(公元前206年),下至新朝的王莽地皇四年(公元23年),共230年的史事。《漢書》包括紀十二篇,表八篇,志十篇,傳七十篇,共一百篇,後人劃分爲一百二十卷,共八十萬字。

高帝紀上

高祖,沛豐邑中陽里人也,姓劉氏。母媼嘗息大澤之陂,夢與神遇。是時雷電晦冥,父太公往視,則見蛟龍於上。已而有娠,遂產高祖。


高祖爲人,隆準而龍顏,美鬚髯,左股有七十二黑子。寬仁愛人,意豁如也。常有大度,不事家人生產作業。及壯,試吏,爲泗上亭長,廷中吏無所不狎侮。好酒及色。常從王媼、武負貰酒,時飲醉臥,武負、王媼見其上常有怪。高祖每酤留飲,酒讎數倍。及見怪,歲竟,此兩家常折券棄責。


高祖常徭咸陽,縱觀秦皇帝,喟然大息,曰:“嗟乎,大丈夫當如此矣!”


單父人呂公善沛令,闢仇,從之客,因家焉。沛中豪傑吏聞令有重客,皆往賀。蕭何爲主吏,主進,令諸大夫曰:“進不滿千錢,坐之堂下。”高祖爲亭長,素易諸吏,乃紿爲謁曰“賀錢萬”,實不持一錢。謁入,呂公大驚,起,迎之門。呂公者,好相人,見高祖狀貌,因重敬之,引入坐上坐。蕭何曰:“劉季固多大言,少成事。”高祖因狎侮諸客,遂坐上坐,無所詘。酒闌,呂公因目固留高祖。竟酒,後。呂公曰:“臣少好相人,相人多矣,無如季相,願季自愛。臣有息女,願爲箕帚妾。”酒罷,呂媼怒呂公曰:“公始常欲奇此女,與貴人。沛令善公,求之不與,何自妄許與劉季?”呂公曰:“此非兒女子所知。”卒與高祖。呂公女即呂后也,生孝惠帝、魯元公主。


高祖嘗告歸之田。呂后與兩子居田中,有一老父過,請飲,呂后因餔之。老父相後曰:“夫人天下貴人也。”令相兩子,見孝惠帝,曰:“夫人所以貴者,乃此男也。”相魯元公主,亦皆貴。老父已去,高祖適從旁舍來,呂后具言:“客有過,相我子母皆大貴。”高祖問,曰:“未遠。”乃追及,問老父。老父曰:“鄉者夫人兒子皆以君,君相貴不可言。”高祖乃謝曰:“誠如父言,不敢忘德。”及高祖貴,遂不知老父處。


高祖爲亭長,乃以竹皮爲冠,令求盜之薛治,時時冠之,及貴常冠,所謂“劉氏冠”也。


高祖以亭長爲縣送徒驪山,徒多道亡。自度比至皆亡之,到豐西澤中亭,止飲,夜皆解縱所送徒,曰:“公等皆去,吾亦從此逝矣!”徒中壯士願從者十餘人。高祖被酒,夜徑澤中,令一人行前。行前者還報曰:“前有大蛇當徑,願還。”高祖醉,曰:“壯士行,何畏!”乃前,拔劍斬蛇。蛇分爲兩,道開。行數裏,醉困臥。後人來至蛇所,有一老嫗夜哭。人問嫗何哭,嫗曰:“人殺吾子。”人曰:“嫗子何爲見殺?”嫗曰:“吾子,白帝子也,化爲蛇當道,今者赤帝子斬之,故哭。”人乃以嫗爲不誠,欲苦之,嫗因忽不見。後人至,高祖覺。告高祖,高祖乃心獨喜,自負。諸從者日益畏之。


秦始皇帝嘗曰“東南有天子氣”,於是東遊以猒當之。高祖隱於芒、碭山澤間,呂后與人俱求,常得之。高祖怪問呂后,後曰:“季所居上常有云氣,故從往常得季。”高祖又喜。沛中子弟或聞之,多欲附者。


秦二世元年秋七月,陳涉起蘄。至陳,自立爲楚王,遣武臣、張耳、陳餘略趙地。八月,武臣自立爲趙王。郡縣多殺長吏以應涉。九月,沛令欲以沛應之。掾、主吏蕭何、曹參曰:“君爲秦吏,今欲背之,帥沛子弟,恐不聽。願君召諸亡在外者,可得數百人,因以劫衆,衆不敢不聽。”乃令樊噲召高祖。高祖之衆已數百人矣。


於是樊噲從高祖來。沛令後悔,恐其有變,乃閉城城守,欲誅蕭、曹。蕭、曹恐,逾城保高祖。高祖乃書帛射城上,與沛父老曰:“天下同苦秦久矣。今父老雖爲沛令守,諸侯並起,今屠沛。沛今共誅令,擇可立立之,以應諸侯,即室家完。不然,父子俱屠,無爲也。”父老乃帥子弟共殺沛令,開城門迎高祖,欲以爲沛令。高祖曰:“天下方擾,諸侯並起,今置將不善,一敗塗地。吾非敢自愛,恐能薄,不能完父兄子弟。此大事,願更擇可者。”蕭、曹皆文吏,自愛,恐事不就,後秦種族其家,儘讓高祖。諸父老皆曰:“平生所聞劉季奇怪,當貴,且卜筮之,莫如劉季最吉。”高祖數讓,衆莫肯爲,高祖乃立爲沛公。祠黃帝,祭蚩尤於沛廷,而釁鼓旗。幟皆赤,由所殺蛇白帝子,殺者赤帝子故也。於是少年豪吏如蕭、曹、樊噲等皆爲收沛子弟,得三千人。


是月,項梁與兄子羽起吳。田儋與從弟榮、橫起齊,自立爲齊王。韓廣自立爲燕王。魏咎自立爲魏王。陳涉之將周章西入關,至戲,秦將章邯距破之。


秦二年十月,沛公攻胡陵、方與,還守豐。秦泗川監平將兵圍豐。二日,出與戰,破之。令雍齒守豐。十一月,沛公引兵之薛。秦泗川守壯兵敗於薛,走至戚,沛公左司馬得殺之。沛公還軍亢父,至方與。趙王武臣爲其將所殺。十二月,楚王陳涉爲其御所殺。魏人周巿略地豐、沛,使人謂雍齒曰:“豐,故梁徙也。今魏地已定者數十城,齒今下魏,魏以齒爲侯守豐;不下,且屠豐。”雍齒雅不欲屬沛公,及魏招之,即反爲魏守豐。沛公攻豐,不能取。沛公還之沛,怨雍齒與豐子弟畔之。


正月,張耳等立趙後趙歇爲趙王。東陽甯君、秦嘉立景駒爲楚王,在留。沛公往從之,道得張良,遂與俱見景駒,請兵以攻豐。時章邯從陳,別將司馬將兵北定楚地,屠相,至碭。東陽甯君、沛公引兵西,與戰蕭西,不利,還收兵聚留。


二月,攻碭,三日拔之。收碭兵,得六千人,與故合九千人。三月,攻下邑,拔之。還擊豐,不下。四月,項梁擊殺景駒、秦嘉,止薛,沛公往見之。項梁益沛公卒五千人,五大夫將十人。沛公還,引兵攻豐,拔之。雍齒奔魏。五月,項羽拔襄城還。項梁盡召別將。


六月,沛公如薛,與項梁共立楚懷王孫心爲楚懷王。章邯破殺魏王咎、齊王田儋於臨濟。七月,大霖雨。沛公攻亢父。章邯圍田榮於東阿。沛公與項梁共救田榮,大破章邯東阿。田榮歸,沛公、項羽追北,至城陽,攻屠其城。軍濮陽東,復與章邯戰,又破之。


章邯復振,守濮陽,環水。沛公、項羽去攻定陶。八月,田榮立田儋子市爲齊王。定陶未下,沛公與項羽西略地至雍丘,與秦軍戰,大敗之,斬三川守李由。還攻外黃,外黃未下。


項梁再破秦軍,有驕色。宋義諫,不聽。秦益章邯兵。九月,章邯夜銜枚擊項梁定陶,大破之,殺項梁。時連雨自七月至九月。沛公、項羽方攻陳留,聞梁死,士卒恐,乃與將軍呂臣引兵而東,徙懷王自盱臺都彭城。呂臣軍彭城東,項羽軍彭城西,沛公軍碭。魏咎弟豹自立爲魏王。後九月,懷王並呂臣、項羽軍自將之。以沛公爲碭郡長,封武安侯,將碭郡兵。以羽爲魯公,封長安侯。呂臣爲司徒,其父呂青爲令尹。


章邯已破項梁,以爲楚地兵不足憂,乃渡河北擊趙王歇,大破之。歇保鉅鹿城,秦將王離圍之。趙數請救,懷王乃以宋義爲上將,項羽爲次將,范增爲末將,北救趙。


初,懷王與諸將約,先入定關中者王之。當是時,秦兵強,常乘勝逐北,諸將莫利先入關。獨羽怨秦破項梁,奮勢,願與沛公西入關。懷王諸老將皆曰:“項羽爲人慓悍禍賊,嘗攻襄城,襄城無噍類,所過無不殘滅。且楚數進取,前陳王、項梁皆敗,不如更遣長者扶義而西,告諭秦父兄。秦父兄苦其主久矣,今誠得長者往,毋侵暴,宜可下。項羽不可遣,獨沛公素寬大長者。”卒不許羽,而遣沛公西收陳王、項梁散卒。乃道碭至城陽與槓裏,攻秦軍壁,破其二軍。


秦三年十月,齊將田都畔田榮,將兵助項羽救趙。沛公攻破東郡尉於成武。


十一月,項羽殺宋義,並其兵渡河,自立爲上將軍,諸將黥布等皆屬。


十二月,沛公引兵至慄,遇剛武侯,奪其軍四千餘人,並之,與魏將皇欣、武滿軍合攻秦軍,破之。故齊王建孫田安下濟北,從項羽救趙。羽大破秦軍鉅鹿下,虜王離,走章邯。


二月,沛公從碭北攻昌邑,遇彭越。越助攻昌邑,未下。沛公西過高陽,酈食其爲裏監門,曰:“諸將過此者多,吾視沛公大度。”乃求見沛公。沛公方踞牀,使兩女子洗。酈生不拜,長揖曰:“足下必欲誅無道秦,不宜踞見長者。”於是沛公起,攝衣謝之,延上坐。食其說沛公襲陳留。沛公以爲廣野君,以其弟商爲將,將陳留兵。


三月,攻開封,未拔。西與秦將楊熊會戰白馬,又戰曲遇東,大破之。楊熊走之滎陽,二世使使斬之以徇。四月,南攻潁川,屠之。因張良遂略韓地。


時趙別將司馬卬方欲渡河入關,沛公乃北攻平陰,絕河津。南,戰雒陽東,軍不利,從轘轅至陽城,收軍中馬騎。


六月,與南陽守齮戰犨東,破之。略南陽郡,南陽守走,保城守宛。沛公引兵過宛西。張良諫曰:“沛公雖欲急入關,秦兵尚衆,距險。今不下宛,宛從後擊,強秦在前,此危道也。”於是沛公乃夜引軍從他道還,偃旗幟,遲明,圍宛城三匝。南陽守欲自剄,其舍人陳恢曰:“死未晚也。”乃逾城見沛公,曰:“臣聞足下約先入咸陽者王之,今足下留守宛。宛郡縣連城數十,其吏民自以爲降必死,故皆堅守乘城。今足下盡日止攻,士死傷者必多;引兵去,宛必隨足下。前則失咸陽之約,後有強宛之患。爲足下計,莫若約降,封其守,因使止守,引其甲卒與之西。諸城未下者,聞聲爭開門而待足下,足下通行無所累。”沛公曰:“善。”七月,南陽守齮降,封爲殷侯,封陳恢千戶。引兵西,無不下者。至丹水,高武侯鰓、襄侯王陵降。還攻胡陽,遇番君別將梅鋗,與偕攻析、酈,皆降。所過毋得滷掠,秦民喜。遣魏人甯昌使秦。是月,章邯舉軍降項羽,羽以爲雍王。瑕丘申陽下河南。


八月,沛公攻武關,入秦。秦相趙高恐,乃殺二世,使人來,欲約分王關中,沛公不許。九月,趙高立二世兄子子嬰爲秦王。子嬰誅滅趙高,遣將將兵距嶢關。沛公欲擊之,張良曰:“秦兵尚強,未可輕。願先遣人益張旗幟于山上爲疑兵,使酈食其、陸賈往說秦將,啗以利。”秦將果欲連和,沛公欲許之。張良曰:“此獨其將欲叛,恐其士卒不從,不如因其怠懈擊之。”沛公引兵繞嶢關,逾蕢山,擊秦軍,大破之藍田南。遂至藍田,又戰其北,秦兵大敗。


元年冬十月,五星聚於東井。沛公至霸上。秦王子嬰素車白馬,繫頸以組,封皇帝璽、符、節、降枳道旁。諸將或言誅秦王,沛公曰:“始懷王遣我,固以能寬容,且人已服降,殺之不祥。”乃以屬吏。遂西入咸陽。欲止宮休舍,樊噲、張良諫,乃封秦重寶財物府庫,還軍霸上。蕭何盡收秦丞相府圖籍文書。十一月,召諸縣豪桀曰:“父老苦秦苛法久矣,誹謗者族,耦語者棄市。吾與諸侯約,先入關者王之,吾當王關中。與父老約法三章耳:殺人者死,傷人及盜抵罪。餘悉除去秦法。吏民皆按堵如故。凡吾所以來,爲父兄除害,非有所侵暴,毋恐!且吾所以軍霸上,待諸侯至而定要束耳。”乃使人與秦吏行至縣、鄉、邑告諭之。秦民大喜,爭持牛、羊、酒食獻享軍士。沛公讓不受,曰:“倉粟多,不欲費民。”民又益喜,唯恐沛公不爲秦王。


或說沛公曰:“秦富十倍天下,地形強。今聞章邯降項羽,羽號曰雍王,王關中。即來,沛公恐不得有此。可急使守函谷關,毋內諸侯軍,稍徵關中兵以自益,距之。”沛公然其計,從之。十二月,項羽果帥諸侯兵欲西入關,關門閉。聞沛公已定關中,羽大怒,使黥布等攻破函谷關,遂至戲下。沛公左司馬曹毋傷聞羽怒,欲攻沛公,使人言羽曰:“沛公欲王關中,令子嬰相,珍寶盡有之。”欲以求封。亞父范增說羽曰:“沛公居山東時,貪財好色。今聞其入關,珍物無所取,婦女無所幸,此其志不小。吾使人望其氣,皆爲龍,成五色,此天子氣。急擊之,勿失。”於是饗士,旦日合戰。是時,羽兵四十萬,號百萬。沛公兵十萬,號二十萬,力不敵。會羽季父左尹項伯素善張良,夜馳見張良,具告其實,欲與俱去,毋特俱死。良曰:“臣爲韓王送沛公,不可不告,亡去不義。”乃與項伯俱見沛公。沛公與伯約爲婚姻,曰:“吾入關,秋毫無所敢取,籍吏民,封府庫,待將軍。所以守關者,備他盜也。日夜望將軍到,豈敢反邪!願伯明言不敢背德。”項伯許諾,即夜復去,戒沛公曰:“旦日不可不早自來謝。”項伯還,具以沛公言告羽,因曰:“沛公不先破關中兵,公巨能入乎?且人有大功,擊之不祥,不如因善之。”羽許諾。


沛公旦日從百餘騎見羽鴻門,謝曰:“臣與將軍戮力攻秦,將軍戰河北,臣戰河南,不自意先入關,能破秦,與將軍復相見。今者有小人言,令將軍與臣有隙。”羽曰:“此沛公左司馬曹毋傷言之,不然,籍何以至此?”羽因留沛公飲。范增數目羽擊沛公,羽不應。范增起,出謂項莊曰:“君王爲人不忍,汝入以劍舞,因擊沛公,殺之。不者,汝屬且爲所虜。”莊入爲壽。壽畢,曰:“軍中無以爲樂,請以劍舞。”因拔劍舞。項伯亦起舞,常以身翼蔽沛公。樊噲聞事急,直入,怒甚。羽壯之,賜以酒。噲因譙讓羽。有頃,沛公起如廁,招樊噲出,置車官屬,獨騎,樊噲、靳強、滕公、紀成步,從間道走軍,使張良留謝羽。羽問:“沛公安在?”曰:“聞將軍有意督過之,脫身去,間至軍,故使臣獻璧。”羽受之。又獻玉斗范增。增怒,撞其鬥,起曰:“吾屬今爲沛公虜矣!”


沛公歸數日,羽引兵西屠咸陽,殺秦降王子嬰,燒秦宮室,所過殘滅,秦民大失望。羽使人還報懷王,懷王曰:“如約。”羽怨懷王不肯令與沛公俱西入關而北救趙,後天下約。乃曰:“懷王者,吾家所立耳,非有功伐,何以得專主約!本定天下,諸將與籍也。”春正月,陽尊懷王爲義帝,實不用其命。


二月,羽自立爲西楚霸王,王梁、楚地九郡,都彭城。背約,更立沛公爲漢王,王巴、蜀、漢中四十一縣,都南鄭。三分關中,立秦三將,章邯爲雍王,都廢丘;司馬欣爲塞王,都櫟陽;董翳爲翟王,都高奴。楚將瑕丘申陽爲河南王,都洛陽。趙將司馬卬爲殷王,都朝歌。當陽君英布爲九江王,都六。懷王柱國共敖爲臨江王,都江陵。番君吳芮爲衡山王,都邾。故齊王建孫田安爲濟北王。徙魏王豹爲西魏王,都平陽。徙燕王韓廣爲遼東王。燕將臧荼爲燕王,都薊。徙齊王田市爲膠東王。齊將田都爲齊王,都臨菑。徙趙王歇爲代王。趙相張耳爲常山王。漢王怨羽之背約,欲攻之,丞相蕭何諫,乃止。


夏四月,諸侯罷戲下,各就國。羽使卒三萬人從漢王,楚子、諸侯人之慕從者數萬人,從杜南入蝕中。張良辭歸韓,漢王送至褒中,因說漢王燒絕棧道,以備諸侯盜兵,亦視項羽無東意。


漢王既至南鄭,諸將及士卒皆歌謳思東歸,多道亡還者。韓信爲治粟都尉,亦亡去。蕭何追還之,因薦於漢王,曰:“必欲爭天下,非信無可與計事者。”於是漢王齊戒設壇場,拜信爲大將軍,問以計策。信對曰:“項羽背約而王君王於南鄭,是遷也。吏卒畢山東之人,日夜企而望歸,及其鋒而用之,可以有大功。天下已定,民皆自寧,不可複用。不如決策東向。”因陳羽可圖、三秦易並之計。漢王大說,遂聽信策,部署諸將。留蕭何收巴、蜀租,給軍糧食。


五月,漢王引兵從故道出襲雍。雍王邯迎擊漢陳倉,雍兵敗,還走;戰好畤,又大敗,走廢丘。漢王遂定雍地。東如咸陽,引兵圍雍王廢丘,而遣諸將略地。


田榮聞羽徙齊王市於膠東而立田都爲齊王,大怒,以齊兵迎擊田都。都走降楚。六月,田榮殺田市,自立爲齊王。時彭越在鉅野,衆萬餘人,無所屬。榮與越將軍印,因令反梁地。越擊殺濟北王安,榮遂並三齊之地。燕王韓廣亦不肯徙遼東。秋八月,臧荼殺韓廣,並其地。塞王欣、翟王翳皆降漢。


初,項梁立韓後公子成爲韓王,張良爲韓司徒。羽以良從漢王,韓王成又無功,故不遣就國,與俱至彭城,殺之。及聞漢王並關中,而齊、梁畔之,羽大怒,乃以故吳令鄭昌爲韓王,距漢。令蕭公角擊彭越,越敗角兵。時張良徇韓地,遺羽書曰:“漢欲得關中,如約即止,不敢復東。”羽以故無西意,而北擊齊。


九月,漢王遣將軍薛歐、王吸出武關,因王陵兵,從南陽迎太公、呂后於沛。羽聞之,發兵距之陽夏,不得前。


二年冬十月,項羽使九江王布殺義帝於郴。陳餘亦怨羽獨不王己,從田榮藉助兵,以擊常山王張耳。耳敗走降漢,漢王厚遇之。陳餘迎代王歇還趙,歇立餘爲代王。張良自韓間行歸漢,漢王以爲成信侯。


漢王如陝,鎮撫關外父老。河南王申陽降,置河南郡。使韓太尉韓信擊韓,韓王鄭昌降。十一月,立韓太尉信爲韓王。漢王還歸,都櫟陽,使諸將略地,拔隴西。以萬人若一郡降者,封萬戶。繕治河上塞。故秦菀囿園池,令民得田之。


春正月,羽擊田榮城陽,榮敗走平原,平原民殺之。齊皆降楚,楚焚其城郭,齊人復畔之。諸將拔北地,虜雍王弟章平。赦罪人。


二月癸未,令民除秦社稷,立漢社稷。施恩德,賜民爵。蜀、漢民給軍事勞苦,復勿租稅二歲。關中卒從軍者,復家一歲。舉民年五十以上,有修行,能帥衆爲善,置以爲三老,鄉一人。擇鄉三老一人爲縣三老,與縣令、丞、尉以事相教,復勿徭戍。以十月賜酒肉。


三月,漢王自臨晉渡河。魏王豹降,將兵從。下河內,虜殷王卬,置河內郡。至脩武,陳平亡楚來降。漢王與語,說之,使參乘,監諸將。南渡平陰津,至洛陽,新城三老董公遮說漢王曰:“臣聞‘順德者昌,逆德者亡’,‘兵出無名,事故不成’。故曰:‘明其爲賊,敵乃可服。’項羽爲無道,放殺其主,天下之賊也。夫仁不以勇,義不以力,三軍之衆爲之素服,以告之諸侯,爲此東伐,四海之內莫不仰德。此三王之舉也。”漢王曰:“善。非夫子無所聞。”於是漢王爲義帝發喪,袒而大哭,哀臨三日。發使告諸侯曰:“天下共立義帝,北面事之。今項羽放殺義帝江南,大逆無道。寡人親爲發喪,兵皆縞素。悉發關中兵,收三河士,南浮江、漢以下,願從諸侯王擊楚之殺義帝者。”


夏四月,田榮弟橫收得數萬人,立榮子廣爲齊王。羽雖聞漢東,既擊齊,欲遂破之而後擊漢,漢王以故得劫五諸侯兵東伐楚。到外黃,彭越將三萬人歸漢。漢王拜越爲魏相國,令定梁也。


漢王遂入彭城,收羽美人貨賂,置酒高會。羽聞之,令其將擊齊,而自以精兵三萬人從魯出胡陵,至蕭、晨擊漢軍,大戰彭城靈壁東睢水上,大破漢軍,多殺士卒,睢水爲之不流。圍漢王三匝。大風從西北起,折木髮屋,揚砂石,晝晦,楚軍大亂,而漢王得與數十騎遁去。過沛,使人求室家,室家亦已亡,不相得。漢王道逢孝惠、魯元,載行。楚騎追漢王,漢王急,推墮二子。滕公下收載,遂得脫。審食其從太公、呂后間行,反遇楚軍,羽常置軍中以爲質。諸侯見漢敗,皆亡去。塞王欣、翟王翳降楚,殷王卬死。


呂后兄周呂侯將兵居下邑,漢王從之。稍收士卒,軍碭。


漢王西過樑地,至虞,謂謁者隨何曰:“公能說九江王布使舉兵畔楚,項王必留擊之。得留數月,吾取天下必矣。”隨何往說布,果使畔楚。


五月,漢王屯滎陽,蕭何發關中老弱未傅者悉詣軍。韓信亦收兵與漢王會,兵復大振。與楚戰滎陽南京、索間,破之。築甬道屬河,以取敖倉粟。魏王豹謁歸視親疾。至則絕河津,反爲楚。


六月,漢王還櫟陽。壬午,立太子,赦罪人。令諸侯子在關中者皆集櫟陽爲衛。引水灌廢丘,廢丘降,章邯自殺。雍地定,八十餘縣,置河上、渭南、中地、隴西、上郡。令祠官祀天地、四方、上帝、山川,以時祠之。興關中卒乘邊塞。關中大飢,米斛萬錢,人相食。令民就食蜀、漢。


秋八月,漢王如滎陽,謂酈食其曰:“緩頰往說魏王豹,能下之,以魏地萬戶封生。”食其往,豹不聽。漢王以韓信爲左丞相,與曹參、灌嬰俱擊魏。食其還,漢王問:“魏大將誰也?”對曰:“柏直。”王曰:“是口尚乳臭,不能當韓信。騎將誰也?”曰:“馮敬。”曰:“是秦將馮無擇子也。雖賢,不能當灌嬰。步卒將誰也?”曰:“項它。”曰:“不能當曹參。吾無患矣。”


九月,信等虜豹,傳詣滎陽。定魏地,置河東、太原、上黨郡。信使人請兵三萬人,願以北舉燕、趙,東擊齊,南絕楚糧道。漢王與之。


三年冬十月,韓信、張耳東下井陘擊趙,斬陳餘,獲趙王歇。置常山、代郡。甲戌晦,日有食之。


十一月癸卯晦,日有食之。隨何既說黥布,布起兵攻楚。楚使項聲、龍且攻布,布戰不勝。


十二月,布與隨何間行歸漢。漢王分之兵,與俱收兵至成皋。


項羽數侵奪漢甬道,漢軍乏食,與酈食其謀橈楚權。食其欲立六國後以樹黨,漢王刻印,將遣食其立之。以問張良,良發八難。漢王輟飯吐哺,曰:“豎儒幾敗乃公事!”令趨銷印。又問陳平,乃從其計,與平黃金四萬斤,以間疏楚君臣。


夏四月,項羽圍漢滎陽,漢王請和,割滎陽以西者爲漢。亞父勸項羽急攻滎陽,漢王患之。陳平反間既行,羽果疑亞父。亞父大怒而去,發病死。


五月,將軍紀信曰:“事急矣!臣請誑楚,可以間出。”於是陳平夜出女子東門二千餘人,楚因四面擊之。紀信乃乘王車,黃屋左纛,曰:“食盡,漢王降楚。”楚皆呼萬歲,之城東觀,以故漢王得與數十騎出西門遁。令御史大夫周苛、魏豹、樅公守滎陽。羽見紀信,問:“漢王安在?”曰:“已出去矣。”羽燒殺信。而周苛、樅公相謂曰:“反國之王,難與守城。”因殺魏豹。


漢王出滎陽,至成皋。自成皋入關,收兵欲復東。轅生說漢王曰:“漢與楚相距滎陽數歲,漢常困。願君王出武關,項王必引兵南走,王深壁,令滎陽、成皋間且得休息。使韓信等得輯河北趙地,連燕、齊,君王乃復走滎陽。如此,則楚所備者多,力分。漢得休息,復與之戰,破之必矣。”漢王從其計,出軍宛、葉間,與黥布行收兵。


羽聞漢王在宛,果引兵南,漢王堅壁不與戰。是月,彭越渡睢,與項聲、薛公戰下邳,破殺薛公。羽使終公守成皋,而自東擊彭越。漢王引兵北,擊破終公,覆軍成皋。


六月,羽已破走彭越,聞漢覆軍成皋,乃引兵西拔滎陽城,生得周苛。羽謂苛:“爲我將,以公爲上將軍,封三萬戶。”周苛罵曰:“若不趨降漢,今爲虜矣!若非漢王敵也。”羽亨周苛,並殺樅公,而虜韓王信,遂圍成皋。漢王跳,獨與滕公共車出成皋玉門,北渡河,宿小修武。自稱使者,晨馳入張耳、韓信壁而奪之軍。乃使張耳北收兵趙地。


秋七月,有星孛於大角。漢王得韓信軍,復大振。


八月,臨河南鄉,軍小修武,欲復戰。郎中鄭忠說止漢王,高壘深塹勿戰。漢王聽其計,使盧綰、劉賈將卒二萬人,騎數百,渡白馬津入楚地,佐彭越燒楚積聚,復擊破楚軍燕郭西,攻下睢陽、外黃十七城。


九月,羽謂海春侯大司馬曹咎曰:“謹守成皋。即漢王欲挑戰,慎勿與戰,勿令得東而已。我十五日必定梁地,復從將軍。”羽引兵東擊彭越。


漢王使酈食其說齊王田廣,罷守兵與漢和。


四年冬十月,韓信用蒯通計,襲破齊。齊王亨酈生,東走高密。項羽聞韓信破齊,且欲擊楚,使龍且救齊。


漢果數挑成皋戰,楚軍不出。使人辱之數日,大司馬咎怒,渡兵汜水。士卒半渡,漢擊之,大破楚軍,盡得楚國金玉貨賂。大司馬咎、長史欣皆自剄汜水上。漢王引兵渡河,復取成皋,軍廣武,就敖倉食。


羽下樑地十餘城,聞海春侯破,乃引兵還。漢軍方圍鍾離末於滎陽東,聞羽至,盡走險阻。羽亦軍廣武,與漢相守。丁壯苦軍旅,老弱罷轉餉。漢王、羽相與臨廣武之間而語。羽欲與漢王獨身挑戰,漢王數羽曰:“吾始與羽俱受命懷王,曰先定關中者王之。羽負約,王我於蜀、漢,罪一也。羽矯殺卿子冠軍,自尊,罪二也。羽當以救趙還報,而擅劫諸侯兵入關,罪三也。懷王約,入秦無暴掠,羽燒秦宮室,掘始皇帝冢,收私其財,罪四也。又強殺秦降王子嬰,罪五也。詐坑秦子弟新安二十萬,王其將,罪六也。皆王諸將善地,而徙逐故主,令臣下爭畔逆。罪七也。出逐義帝彭城,自都之,奪韓王地,並王梁、楚,多自與,罪八也。使人陰殺義帝江南,罪九也。夫爲人臣而殺其主,殺其已降,爲政不平,主約不信,天下所不容,大逆無道,罪十也。吾以義兵從諸侯誅殘賊,使刑餘罪人擊公,何苦乃與公挑戰!”羽大怒,伏弩射中漢王。漢王傷胸,乃捫足曰:“虜中吾指!”漢王病創臥,張良強請漢王起行勞軍,以安士卒,毋令楚乘勝。漢王出行軍,疾甚,因馳入成皋。


十一月,韓信與灌嬰擊破楚軍,殺楚將龍且,追至城陽,虜齊王廣。齊相田橫自立爲齊王,奔彭越。漢立張耳爲趙王。


漢王疾愈,西入關,至櫟陽,存問父老,置酒。梟故塞王欣頭櫟陽市。留四日,復如軍,軍廣武。關中兵益出,而彭越、田橫居梁地,往來苦楚兵,絕其糧食。


韓信已破齊,使人言曰:“齊邊楚,權輕,不爲假王,恐不能安齊。”漢王怒,欲攻之。張良曰:“不如因而立之,使自爲守。”春二月,遣張良操印,立韓信爲齊王。


秋七月,立黥布爲淮南王。


八月,初爲算賦。北貉、燕人來致梟騎助漢。漢王下令:軍士不幸死者,吏爲衣衾棺斂,轉送其家。四方歸心焉。


項羽自知少助食盡,韓信又進兵擊楚,羽患之。漢遣陸賈說羽,請太公,羽弗聽。漢復使侯公說羽,羽乃與漢約,中分天下,割鴻溝以西爲漢,以東爲楚。九月,歸太公、呂后,軍皆稱萬歲。乃封侯公爲平國君。羽解而東歸。漢王欲西歸,張良、陳平諫曰:“今漢有天下太半,而諸侯皆附,楚兵罷食盡,此天亡之時,不因其幾而遂取之,此養虎自遺患也。”漢王從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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