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書

《漢書》,又稱《前漢書》,由我國東漢時期的歷史學家班固編撰,其中《漢書》八表由班固之妹班昭補寫而成,《漢書》天文志由班昭弟子馬續補寫而成。《漢書》是中國第一部紀傳體斷代史,“二十四史”之一。是繼《史記》之後我國古代又一部重要史書,與《史記》《後漢書》《三國志》並稱爲“前四史”。 《漢書》全書主要記述了上起西漢的漢高祖元年(公元前206年),下至新朝的王莽地皇四年(公元23年),共230年的史事。《漢書》包括紀十二篇,表八篇,志十篇,傳七十篇,共一百篇,後人劃分爲一百二十卷,共八十萬字。

嚴朱吾丘主父徐嚴終王賈傳下

嚴安者,臨菑人也。以故丞相史上書,曰:


臣聞《鄒子》曰:“政教文質者,所以雲救也,當時則用,過則舍之,有易則易之,故守一而不變者,未睹治之至也。”今天下人民用財侈靡,車馬衣裘宮室皆競修飾,調五聲使有節族,雜五色使有文章,重五味方丈於前,以觀欲天下。彼民之情,見美則願之,是教民以侈也。侈而無節,則不可贍,民離本而徼末矣。未不可徒得,故搢紳者不憚爲詐,帶劍者誇殺人以矯奪,而世不知愧,故奸軌浸長。夫佳麗珍怪固順於耳目,故養失而泰,樂失而淫,禮失而採,教失而僞。僞、採、淫、泰,非所以範民之道也。是以天下人民逐利無已,犯法者衆。臣願爲民制度以防其淫,使貧富不相耀以和其心。心既和平,其性恬安。恬安不營,則盜賊銷,盜賊銷,則刑罰少;刑罰少,則陰陽和,四時正,風雨時,草木暢茂,五穀蕃孰,六畜遂字,民不夭厲,和之至也。”


臣聞周有天下,其治三百餘歲,成、康其隆也,刑錯四十餘年而不用。及其衰,亦三百餘年,故五伯更起。伯者,常佐天子興利除害,誅暴禁邪,匡正海內,以尊天子。五伯既沒,賢聖莫續,天子孤弱,號令不行。諸侯恣行,強陵弱,衆暴寡。田常篡齊,六卿分晉,併爲戰國,此民之始苦也。於是強國務攻,弱國修守,合從連衡,馳車轂擊,介冑生蟣蝨,民無所告訴。


及至秦王,蠶食天下,併吞戰國,稱號皇帝,一海內之政,壞諸侯之城。銷其兵,鑄以爲鍾虡,示不復用。元元黎民得免於戰國,逢明天子,人人自以爲更生。鄉使秦緩刑罰,薄賦斂,省繇役,貴仁義,賤權利,上篤厚,下佞巧,變風易俗,化於海內,則世世必安矣。秦不行是風,循其故俗,爲知巧權利者進,篤厚忠正者退,法嚴令苛,諂諛者衆,日聞其美,意廣心逸。欲威海外,使蒙恬將兵以北攻強胡,闢地進境,戍於北河,飛芻輓粟以隨其後。又使尉屠睢將樓船之士攻越,使監祿鑿渠運糧,深入越地,越人遁逃。曠日持久,糧食乏絕,越人擊之,秦兵大敗。秦乃使尉佗將卒以戍越。當是時,秦禍北構於胡,南掛于越,宿兵於無用之地,進而不得退。行十餘年,丁男被甲,丁女轉輸,苦不聊生,自經於道樹,死者相望。及秦皇帝崩,天下大畔。陳勝、吳廣舉陳,武臣、張耳舉趙,項梁舉吳,田儋舉齊,景駒舉郢,周市舉魏,韓廣舉燕,窮山通谷,豪士並起,不可勝載也。然本皆非公侯之後,非長官之吏,無尺寸之勢,起閭巷,杖棘矜,應時而動,不謀而俱起,不約而同會,壤長地進,至乎伯王,時教使然也。秦貴爲天子,富有天下,滅世絕祀,窮兵之禍也。故周失之弱,秦失之強,不變之患也。


今徇南夷,朝夜郎,降羌僰,略薉州,建城邑,深入匈奴,燔其龍城,議者美之。此人臣之利,非天下之長策也。今中國無狗吠之警,而外累於遠方之備,靡敝國家,非所以子民也。行無窮之慾,甘心快意,結怨於匈奴,非所以安邊也。禍挐而不解,兵休而復起,近者愁苦,遠者驚駭,非所以持久也。今天下鍛甲摩劍,矯箭控弦,轉輸軍糧,未見休時,此天下所共憂也。夫兵久而變起,事煩而慮生。今外郡之地或幾千裏,列城數十,形束壤制,帶脅諸侯,非宗室之利也。上觀齊、晉所以亡,公室卑削,六卿大盛也;下覽秦之所以滅,刑嚴文刻,欲大無窮也。今郡守之權非特六卿之重也,地幾千裏非特閭巷之資也,甲兵器械非特棘矜之用也,以逢萬世之變,則不可勝諱也。


後以安爲騎馬令。


終軍字子云,濟南人也。少好學,以辯博能屬文聞於郡中。年十八,選爲博士弟子。至府受遣,太守聞其有異材,召見軍。甚奇之,與交結。軍揖太守而去,至長安上書言事。武帝異其文,拜軍爲謁者給事中。


從上幸雍祠五畤,獲白麟,一角而五蹄。時又得奇木,其枝旁出,輒複合於木上。上異此二物,博謀羣臣。軍上對曰:


臣聞《詩》頌君德,《樂》舞后功,異經而同指,明盛德之所隆也。南越竄屏葭葦,與鳥魚羣,正朔不及其俗。有司臨境,而東甌內附,閩王伏辜,南越賴救。北胡隨畜荐居,禽獸行,虎狼心,上古未能攝。大將軍秉鉞,單于奔幕;票騎抗旌,昆邪右衽。是澤南洽而威北暢也。若罰不阿近,舉不遺遠,設官俟賢,縣賞待功,能者進以保祿,罷者退而勞力,刑于宇內矣。履衆美而不足,懷聖明而不專,建三宮之文質,章厥職之所宜,封禪之君無聞焉。


夫天命初定,萬事草創,及臻六合同風,九州共貫,必待明聖潤色,祖業傳於無窮。故周至成王,然後制定,而休徵之應見。陛下盛日月之光,垂聖思于勒成,專神明之敬,奉燔瘞於郊官,獻享之精交神,積和之氣塞明,而異獸來獲,宜矣。昔武王中流未濟,白魚入於王舟,俯取以燎,羣公鹹曰“休哉!”今郊祀未見於神祇,而獲獸以饋,此天之所以示饗,而上通之符合也。宜因昭時令曰,改定告元,苴白茅於江、淮,發嘉號於營丘,以應緝熙,使著事者有紀焉。


蓋六<皃鳥>退飛,逆也;白魚登舟,順也。夫明暗之徵,上亂飛鳥,下動淵魚,各以類推。今野獸並角,明同本也;衆支內附,示無外也。若此之應,殆將有解編髮、削左衽、襲冠帶、要衣裳而蒙化者焉。斯拱而俟之耳!


對奏,上甚異之,由是改元爲元狩。後數月,越地及匈奴名王有率衆來降者,時皆以軍言爲中。


元鼎中,博士徐偃使行風俗。偃矯制,使膠東、魯國鼓鑄鹽鐵,還,奏事,徙爲太常丞。御史大夫張湯劾偃矯制大害,法至死。偃以爲《春秋》之義,大夫出疆,有可以安社稷,存萬民,顓之可也。湯以致其法,不能詘其義,有詔下軍問狀,軍詰偃曰:“古者諸侯國異俗分,百里不通,時有聘會之事,安危之勢,呼吸成變,故有不受辭造命顓己之宜;今天下爲一,萬里同風,故《春秋》‘王者無外’。偃巡封域之中,稱以出疆何也?且鹽鐵,郡有餘臧,正二國廢,國家不足以爲利害,而以安社稷存萬民爲辭,何也?”又詰偃:“膠東南近琅邪,北接北海,魯國西枕泰山,東有東海,受其鹽鐵。偃度四郡口數、田地,率其用器食鹽,不足以並給二郡邪?將勢宜有餘,而吏不能也?何以言之?偃矯制而鼓鑄者,俗及春耕種贍民器也。今魯國之鼓,當先具其備,至秋乃能舉火。此言與實反者非?偃已前三奏,無詔,不惟所爲不許,而直矯作威福,以從民望,幹名採譽,此明聖所必加誅也。‘枉尺直尋’,孟子稱其不可;今所犯罪重,所就者小,偃自予必死而爲之邪?將幸誅不加,欲以採名也?”偃窮詘,服罪當死。軍奏“偃矯制顓行,非奉使體,請下御史徵偃即罪。”奏可。上善其詰,有詔示御史大夫。


初,軍從濟南當詣博士,步入關,關吏予軍繻。軍問:“以此何爲?”吏曰:“爲復傳,還當以合符。”軍曰:“大丈夫西遊,終不復傳還。”棄繻而去。軍爲謁者,使行郡國,建節東出關,關吏識之,曰:“此使者乃前棄繻生也。”軍行郡國,所見便宜以聞。還奏事,上甚說。


當發使匈奴,軍自請曰:“軍無橫草之功,得列宿衛,食祿五年。邊境時有風塵之警,臣宜被堅執銳,當矢石,啓前行。駑下不勻金革之事,今聞將遣匈奴使者,臣願盡精厲氣,奉佐明使,畫吉凶於單于之前。臣年少材下,孤於外官,不足以亢一方之任,竊不勝憤懣。”詔問畫吉凶之狀,上奇軍對,擢爲諫大夫。


南越與漢和親,乃遣軍使南越,說其王,欲令入朝,比內諸侯。軍自請:“願受長纓,必羈南越王而致之闕下。”軍遂往說越王,越王聽許,請舉國內屬。天子大說,賜南越大臣印綬,一用漢法,以新改其俗,令使者留填撫之。越相呂嘉不欲內屬,發兵攻殺其王及漢使者,皆死。語在《南越傳》。軍死時年二十餘,故世謂之“終童”。


王褒字子淵,蜀人也。宣帝時修武帝故事,講論六藝羣書,博盡奇異之好,徵能爲《楚辭》九江被公,召見誦讀,益召高材劉向、張子僑、華龍、柳褒等侍詔金馬門。神爵、五鳳之間,天下殷富,數有嘉應。上頗作歌詩,欲興協律之事,丞相魏相奏言知音善鼓雅琴者渤海趙定、梁國龔德,皆召見待詔。於是益州刺史王襄欲宣風化於衆庶,聞王褒有俊材,請與相見,使褒作《中和》、《樂職》、《宣佈》詩,選好事者令依《鹿鳴》之聲習而歌之。時,汜鄉侯何武爲僮子,選在歌中。久之,武等學長安,歌太學下,轉而上聞。宣帝召見武等觀之,皆賜帛,謂曰:“此盛德之事,吾何足以當之!”


褒既爲刺史作頌,又作其傳,益州刺史因奏褒有軼材。上乃徵褒。既至,詔褒爲聖主得賢臣頌其意。褒對曰:


夫荷旃被毳者,難與道純綿之麗密;羹藜含糗者,不足與論太牢之滋味。今臣闢在西蜀,生於窮巷之中,長於蓬茨之下,無有遊觀廣覽之知,顧有至愚極陋之累,不足以塞厚望,應明指。雖然,敢不略陳愚而抒情素!


記曰:“共惟《春秋》法五始之要,在乎審已正統而已。夫賢者,國家之器用也。所任賢,則趨舍省而功施普;器用利,則用力少而就效衆。故工人之用鈍器也,勞筋苦骨,終日矻矻。及至巧冶鑄干將之樸,清水焠其鋒,越砥斂其咢,水斷蛟龍,陸剸犀革,忽若彗泛畫塗。如此,則使離婁督繩,公輸削墨,雖崇臺五增,延袤百丈,而不溷者,工用相得也。庸人之御駑馬,亦傷吻敝策而不進於行,匈喘膚汗,人極馬倦。及至駕齧膝,驂乘旦,王良執靶,韓哀附輿,縱馳騁騖,忽如景靡,過都越國,蹶如歷塊;追奔電,逐遺風,周流八極,萬里一息。何其遼哉?人馬相得也。故服絺綌之涼者,不苦盛暑之鬱燠;襲貂狐之暖者,不憂至寒之悽愴。何則?有其具者易其備。賢人君子,亦聖王之所以易海內也。是以嘔喻受之,開寬裕之路,以延天下英俊也。夫竭知附賢者,必建仁策;索人求士者,必樹伯跡。昔周公躬吐捉之勞,故有圉空之隆;齊桓設庭燎之禮,故有匡合之功。由此觀之,君人者勤於求賢而逸於得人。


人臣亦然。昔賢者之未遭遇也,圖事揆策則君不用其謀,陳見悃誠則上不然其信,進仕不得施效,斥逐又非其愆。是故伊尹勤於鼎俎,太公困於鼓刀,百里自鬻,甯子飯牛,離此患也。及其遇明君遭聖主也,運籌合上意,諫諍即見聽,進退得關其忠,任職得行其術,去卑辱奧渫而升本朝,離疏釋蹻而享膏粱,剖符錫壤而光祖考,傳之子孫,以資說士。故世必有聖知之君,而後有賢明之臣。故虎嘯而風冽,龍興而致雲,蟋蟀俟秋吟,蜉蝤出以陰。《易》曰:“飛龍在天,利見大人。”《詩》曰:“思皇多士,生此王國。”故世平主聖,俊艾將自至,若堯、舜、禹、湯、文、武之君,獲稷、契、皋陶、伊尹、呂望,明明在朝,穆穆列布,聚精會神,相得益章。雖伯牙操遞鍾,逢門子彎烏號,猶未足以喻其意也。


故聖主必待賢臣而弘功業,俊士亦俟明主以顯其德。上下俱欲,驩然交欣,千載一合,論說無疑,翼乎如鴻毛過順風,沛乎如巨魚縱大壑。其得意若此,則胡禁不止,曷令不行?化溢四表,橫被無窮,遐夷貢獻,萬祥畢溱。是以聖王不遍窺望而視已明,不單頃耳而聽已聰;恩從祥風翱,德與和氣遊,太平之責塞,優遊之望得;遵遊自然之勢,恬淡無爲之場,休徵自至,壽考無疆,雍容垂拱,永永萬年,何必偃卬詘信若彭祖,呴噓呼吸如僑、鬆,眇然絕俗離世哉!《詩》雲“濟濟多士,文王以寧”,蓋信乎其以寧也!


是時,上頗好神仙,故褒對及之。


上令褒與張子僑等並待詔,數從褒等放獵,所幸宮館,輒爲歌頌,第其高下,以差賜帛。議者多以爲淫靡不急,上曰:“‘不有博弈者乎,爲之猶賢乎已!’辭賦大者與古詩同義,小者辯麗可喜。闢如女工有綺縠,音樂有鄭、衛,今世俗猶皆以此虞說耳目,辭武比之,尚有仁義風諭,鳥獸草木多聞之觀,賢於倡優博弈遠矣。”頃之,擢褒爲諫大夫。


其後太子體不安,苦忽忽善忘,不樂。詔使褒等皆之太子宮虞侍太子,朝夕誦讀奇文及所自造作。疾平復,乃歸。太子喜褒所爲《甘泉》及《洞簫》頌,令後宮貴人左右皆誦讀之。


後方士言益州有金馬碧雞之寶,可祭祀致也,宣帝使褒往祀焉。褒於道病死,上閔惜之。


賈捐之字君房,賈誼之曾孫也。元帝初即位,上疏言得失,召待詔金馬門。


初,武帝徵南越,元封元年立儋耳、珠厓郡,皆在南方海中洲居,廣袤可千里,合十六縣,戶二萬三千餘。其民暴惡,自以阻絕,數犯吏禁,吏亦酷之,率數年一反,殺吏,漢輒發兵擊定之。自初爲郡至昭帝始元元年,二十餘年間,凡六反叛。至其五年,罷儋耳郡並屬珠厓。至宣帝神爵三年,珠厓三縣復反。反後七年,甘露元年,九縣反,輒發兵擊定之。元帝初元元年,珠厓又反,發兵擊之。諸縣更叛,連年不定。上與有司議大發軍,捐之建議,以爲不當擊。上使侍中、駙馬都尉、樂昌侯王商詰問捐之曰:“珠厓內屬爲郡久矣,今背畔逆節,而云不當擊,長蠻夷之亂,虧先帝功德,經義何以處之?”捐之對曰:


臣幸得遭明盛之朝,蒙危言之策,無忌諱之患,敢昧死竭卷卷。


臣聞堯、舜,聖之盛也,禹入聖域而不優,故孔子稱堯曰“大哉”,《韶》曰“盡善”,禹曰“無間”。以三聖之德,地方不過數千裏,西被流沙,東漸於海,朔南暨聲教,迄於四海,欲與聲教則治之,不欲與者不強治也。故君臣歌德,含氣之物各得其宜。武丁、成王,殷、周之大仁也,然地東不過江、黃,西不過氐、羌,南不過蠻荊,北不過朔方。是以頌聲並作,視聽之類鹹樂其生,越裳氏重九譯而獻,此非兵革之所能致。及其衰也,南征不還,齊桓救其難,孔子定其文。以至乎秦,興兵遠攻,貪外虛內,務欲廣地,不慮其害。然地南不過閩越,北不過太原,而天下潰畔,禍卒在於二世之末,《長城之歌》至今未絕。


賴聖漢初興,爲百姓請命,平定天下。至孝文皇帝,閔中國未安,偃武行文,則斷獄數百,民賦四十,丁男三年而一事。時有獻千里馬者,詔曰:“鸞旗在前,屬車在後,吉行日五十里,師行三十里,朕乘千里之馬,獨先安之?”於是還馬,與道里費,而下詔曰:“朕不受獻也,其令四方毋求來獻。”當此之時,逸遊之樂絕,奇麗之賂塞,鄭、衛之倡微矣。夫後宮盛色則賢者隱處,佞人用事則諍臣杜口,而文帝不行,故諡爲孝文,廟稱太宗。至孝武皇帝元狩六年,太倉之粟紅腐而不可食,都內之錢貫朽而不可校。乃探平城之事,錄冒頓以來數爲邊害,厲兵馬,因富民以攘服之。西連諸國至於安息,東過碣石以玄菟、樂浪爲郡,北卻匈奴萬里,更起營塞,制南海以爲八郡,則天下斷獄萬數,民賦數百,造鹽、鐵、酒榷之利以佐用度,猶不能足。當此之時,寇賊並起,軍旅數發,父戰死於前,子鬥傷於後,女子乘亭障,孤兒號於道,老母寡婦飲泣巷哭,遙設虛祭,想魂乎萬里之外。淮南王盜寫虎符,陰聘名士,關東公孫勇等詐爲使者,是皆廓地泰大,征伐不休之故也。


今天下獨有關東,關東大者獨有齊、楚,民衆久困,連年流離,離其城郭,相枕蓆於道路。人情莫親父母,莫樂夫婦,至嫁妻賣子,法不能禁,義不能止,此社稷之憂也。今陛下不忍悁悁之忿,欲驅士衆擠之大海之中,快心幽冥之地,非所以救助饑饉,保全元元也。《詩》雲“蠢爾蠻荊,大邦爲仇”,言聖人起則後服,中國衰則先畔,動爲國家難,自古而患之久矣,何況乃復其南方萬里之蠻乎!駱越之人父子同川而浴,相習以鼻飲,與禽獸無異,本不足郡縣置也。顓顓獨居一海之中,霧露氣溼,多毒草蟲蛇水土之害,人未見虜,戰士自死,又非獨珠厓有珠犀玳瑁也,棄之不足惜,不擊不損威。其民譬猶魚鱉,何足貪也!


臣竊以往者羌軍言之,暴師曾未一年,兵出不逾千里,費四十餘萬萬,大司農錢盡,乃以少府禁錢續之。夫一隅爲不善,費尚如此,況於勞師遠攻,亡士毋功乎!求之往古則不合,施之當今又不便。臣愚以爲非冠帶之國,《禹貢》所及,《春秋》所治,皆可且無以爲。願遂棄珠厓,專用恤關東爲憂。


對奏,上以問丞相御史。御史大夫陳萬年以爲當擊;丞相於定國以爲:“前日興兵擊之連年,護軍都尉、校尉及丞凡十一人,還者二人,卒士及轉輸死者萬人以上,費用三萬萬餘,尚未能盡降。今關東睏乏,民難搖動,捐之議是。”上乃從之。遂下詔曰:“珠厓虜殺吏民,背畔爲逆,今廷議者或言可擊,或言可守,或欲棄之,其指各殊。朕日夜惟思議者之言,羞威不行,則欲誅之;孤疑闢難,則守屯田;通於時變,則憂萬民。夫萬民之飢餓,與遠蠻之不討,危孰大焉?且宗廟之祭,凶年不備,況乎闢不嫌之辱哉!今關東大困,倉庫空虛,無以相贍,又以動兵,非特勞民,凶年隨之。其罷珠厓郡。民有慕義欲內屬,便處之;不欲,勿強。”珠厓由是罷。


捐之數召見,言多納用。時,中書令石顯用事,捐之數短顯,以故不得官,後稀復見。而長安令楊興新以材能得幸,與捐之相善。捐之慾得召見,謂興曰:“京兆尹缺,使我得見,言君蘭,京兆尹可立得。”興曰:“縣官嘗言興愈薛大夫,我易助也。君房下筆,言語妙天下,使君房爲尚書令,勝五鹿充宗遠甚。”捐之曰:“令我得代充宗,君蘭爲京兆,京兆,郡國首,尚書,百官本,天下真大治,士則不隔矣。捐之前言平恩侯可爲將軍,期思侯並可爲諸曹,皆如言;又薦謁者滿宣,立爲冀州刺史;言中謁者不宜受事,宦者不宜入宗廟,立止。相薦之信,不當如是乎!”興曰:“我復見,言君房也。”捐之復短石顯。興曰:“顯鼎貴,上信用之。今欲進,弟從我計,且與合意,即得人矣。”


捐之即與興共爲薦顯奏,曰:“竊見石顯本山東名族,有禮義之家也。持正六年,未嘗有過,明習於事,敏而疾見,出公門,入私門。宜賜爵關內侯,引其兄弟以爲諸曹。”又共爲薦興奏,曰:“竊見長安令興,幸得以知名數召見。興事父母有曾氏之孝,事師有顏、閔之材,榮名聞於四方。明詔舉茂材,列侯以爲首。爲長安令,吏民敬鄉,道路皆稱能。觀其下筆屬文,則董仲舒;進談動辭,則東方生;置之爭臣,則汲直;用之介冑,則冠軍侯;施之治民,則趙廣漢;抱公絕私,則尹翁歸。興兼此六人而有之,守道堅固,執義不回,臨大節而不可奪,國之良臣也,可試守京兆尹。”


石顯聞知,白之上。乃下興、捐之獄,令皇后父陽平侯禁與顯共雜治,奏“興、捐之懷詐僞,以上語相風,更相薦譽,欲得大位,漏泄省中語,罔上不道。《書》曰:‘讒說殄行,震驚朕師。’《王制》:‘順非而澤,不聽而誅。’請論如法。”


捐之竟坐棄市。興減死罪一等,髡鉗爲城旦。成帝時,至部刺史。


贊曰:《詩》稱“戎狄是膺,荊舒是懲”,久矣其爲諸夏患也。漢興,征伐胡越,於是爲盛。究觀淮南、捐之、主父、嚴安之義,深切著明,故備論其語。世稱公孫弘排主父,張湯陷嚴助,石顯譖捐之,察其行跡,主父求欲鼎亨而得族,嚴、賈出入禁門招權利,死皆其所也,亦何排陷之恨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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