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書

《漢書》,又稱《前漢書》,由我國東漢時期的歷史學家班固編撰,其中《漢書》八表由班固之妹班昭補寫而成,《漢書》天文志由班昭弟子馬續補寫而成。《漢書》是中國第一部紀傳體斷代史,“二十四史”之一。是繼《史記》之後我國古代又一部重要史書,與《史記》《後漢書》《三國志》並稱爲“前四史”。 《漢書》全書主要記述了上起西漢的漢高祖元年(公元前206年),下至新朝的王莽地皇四年(公元23年),共230年的史事。《漢書》包括紀十二篇,表八篇,志十篇,傳七十篇,共一百篇,後人劃分爲一百二十卷,共八十萬字。

雋疏於薛平彭傳

雋不疑字曼倩,勃海人也。治《春秋》,爲郡文學,進退必以禮,名聞州郡。


武帝末,郡國盜賊羣起,暴勝之爲直指使者,衣繡衣,持斧,逐捕盜賊,督課郡國,東至海,以軍興誅不從命者,威振州郡。勝之素聞不疑賢,至勃海,遣吏請與相見。不疑冠進賢冠,帶櫑具劍,佩環玦,褒衣博帶,盛服至門上謁。門下欲使解劍,不疑曰:“劍者,君子武備,所以衛身,不可解。請退。”吏白勝之。勝之開閣延請,望見不疑容貌尊嚴,衣冠甚偉,勝之躧履起迎。登堂坐定,不疑據地曰:“竊伏海瀕,聞暴公子威名舊矣,今乃承顏接辭。凡爲吏,太剛則折,太柔則廢,威行施之以恩,然後樹功揚名,永終天祿。”勝之知不疑非庸人,敬納其戒,深接以禮意,問當世所施行。門下諸從事皆州郡選吏,側聽不疑,莫不驚駭。至昏夜,罷去。勝之遂表薦不疑,徵詣公車,拜爲青州刺史。


久之,武帝崩,昭帝即位,而齊孝王孫劉澤交結郡國豪桀謀反,欲先殺青州刺史。不疑發覺,收捕,皆伏其辜。擢爲京兆尹,賜錢百萬。京師吏民敬其威信。每行縣錄囚徒還,其母輒問不疑:“有所平反,活幾何人?”即不疑多有所平反,母喜笑,爲飲食言語異於他時;或亡所出,母怒,爲之不食。故不疑爲吏,嚴而不殘。


始元五年,有一男子乘黃犢車,建黃旐,衣黃襜褕,著黃冒,詣北闕,自謂衛太子。公車以聞,詔使公卿、將軍、中二千石雜識視。長安中吏民聚觀者數萬人。右將軍勒兵闕下,以備非常。丞相、御史、中二千石至者並莫敢發言。京兆尹不疑後到,叱從吏收縛。或曰:“是非未可知,且安之。”不疑曰:“諸君何患於衛太子!昔蒯聵違命出奔,輒距而不納,《春秋》是之。衛太子得罪先帝,亡不即死,今來自詣,此罪人也。”遂送詔獄。


天子與大將軍霍光聞而嘉之,曰:“公卿大臣當用經術明於大誼。”由是名聲重於朝廷,在位者皆自以不及也。大將軍光欲以女妻之,不疑固辭,不肯當。久之,以病免,終於家。京師紀之。後趙廣漢爲京兆尹,言:“我禁奸止邪,行於吏民,至於朝廷事,不及不疑遠甚。”廷尉驗治何人,竟得奸詐。本夏陽人,姓成名方遂,居湖,以卜筮爲事。有故太子舍人嘗從方遂卜,謂曰:“子狀貌甚似衛太子。”方遂心利其言,幾得以富貴,即詐自稱詣闕,廷尉逮召鄉里知識者張宗祿等,方遂坐誣罔不道,要斬東市。一雲姓張名延年。


疏廣字仲翁,東海蘭陵人也。少好學,明《春秋》,家居教授,學者自遠方至。徵爲博士、太中大夫。地節三年,立皇太子,選丙吉爲太傅,廣爲少傅,數月,吉遷御史大夫,廣徙爲太傅。


廣兄子受字公子,亦以賢良舉爲太子家令。受好禮恭謹,敏而有辭。宣帝幸太子宮,受迎謁應對,及置酒宴,奉觴上壽,辭禮閒雅,上甚歡說。頃之,拜受爲少傅。


太子外祖父特進平恩侯許伯以爲太子少,白使其弟中郎將舜監護太子家。上以問廣,廣對曰:“太子國儲副君,師友必於天下英俊,不宜獨親外家許氏。且太子自有太傅、少傅。官屬已備,今復使舜護太子家,視陋,非所以廣太子德於天下也。”上善其言,以語丞相魏相,相免冠謝曰:“此非臣等所能及。”廣由是見器重,數受賞賜。太子每朝,因進見,太傅在前,少傅在後。父子併爲師傅,朝廷以爲榮。


在位五歲,皇太子年十二,通《論語》、《孝經》。廣謂受曰:“吾聞‘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功遂身退,天之道’也。今仕官至二千石,宦成名立,如此不去,懼有後悔,豈如父子相隨出關,歸老故鄉,以壽命終,不亦善乎?”受叩頭曰:“從大人議。”即日父子俱移病。滿三月賜告,廣遂稱篤,上疏乞骸骨。上以其年篤老,皆許之,加賜黃金二十斤,皇太子贈以五十斤。公卿大夫故人邑子設祖道,供張東都門外,送者車數百兩,辭決而去。及道路觀者皆曰:“賢哉二大夫!”或嘆息爲之下泣。


廣既歸鄉里,日令家共具設酒食,請族人故舊賓客,與相娛樂。數問其家金餘尚有幾所,趣賣以共具。居歲餘,廣子孫竊謂其昆弟老人廣所愛信者曰:“子孫幾及君時頗立產業基址,今日飲食,費且盡。宜從丈人所,勸說君買田宅。”老人即以閒暇時爲廣言此計,廣曰:“吾凱老悖不念子孫哉?顧自有舊田廬,令子孫勤力其中,足以共衣食,與凡人齊。今復增益之以爲贏餘,但教子孫怠惰耳。賢而多財,則損其志;愚而多財,則益其過。且夫富者,衆人之怨也;吾既亡以教化子孫,不欲益其過而生怨。又此金者,聖主所以惠養老臣也,故樂與鄉黨宗族共饗其賜,以盡吾餘日,不亦可乎!”於是族人說服。皆以壽終。


於定國字曼倩,東海郯人也。其父於公爲縣獄吏、郡決曹,決獄平,羅文法者於公所決皆不恨。郡中爲之生立祠,號曰於公祠。


東海有孝婦,少寡,亡子,養姑甚謹,姑欲嫁之,終不肯。姑謂鄰人曰:“孝婦事我勤苦,哀其亡子守寡。我老,久累丁壯,奈何?”其後姑自經死,姑女告吏:“婦殺我母”。吏捕孝婦,孝婦辭不殺姑。吏驗治,孝婦自誣服。具獄上府,於公以爲此婦養姑十餘年,以孝聞,必不殺也。太守不聽,於公爭之,弗能得,乃抱其具獄,哭於府上,因辭疾去。太守竟論殺孝婦。郡中枯旱三年。後太守至,卜筮其故,於公曰:“孝婦不當死,前太守強斷之,咎黨在是乎?”於是太守殺牛自祭孝婦冢,因表其墓,天立大雨,歲孰。郡中以此大敬重於公。


定國少學法於父,父死,後定國亦爲獄中、郡決曹,補廷尉史,以選與御史中丞從事治反者獄,以材高舉侍御史,遷御史中丞。會昭帝崩,昌邑王徵即位,行淫亂,定國上書諫。后王廢,宣帝立,大將軍光領尚書事,條奏羣臣諫昌邑王者皆超遷。定國由是爲光祿大夫,平尚書事,甚見任用。數年,遷水衡都尉,超過廷尉。


定國乃迎師學《春秋》,身執經,北面備弟子禮。爲人廉恭,尤重經術士,雖卑賤徒步往過,定國皆與鈞禮,恩敬甚備,學士鹹稱焉。其決疑平法,務在哀鰥寡,罪疑從輕。加審慎之心。朝廷稱之曰:“張釋之爲廷尉,天下無冤民;於定國爲廷尉,民自以不冤。”定國食酒至數石不亂,冬月治請讞,飲酒益精明。爲廷尉十八歲,遷御史大夫。


甘露中,代黃霸爲丞相,封西平侯。三年,宣帝崩,元帝立,以定國任職舊臣,敬重之。時陳萬年爲御史大夫,與定國並位八年,論議無所拂。後貢禹代爲御史大夫,數處駁議,定國明習政事,率常丞相議可。然上始即位,關東連年被災害,民流入關,言事者歸咎於大臣。上於是數以朝日引見丞相、御史,入受詔,條責以職事,曰:“惡吏負賊,妄意良民,至亡辜死。或盜賊發,吏不亟追而反系亡家,後不敢復告,以故浸廣。民多冤結,州郡不理,連上書者交於闕廷。二千石選舉不實,是以在位多不任職。民田有災害,吏不肯除,收趣其租,以故重困。關東流民飢寒疾疫,已詔吏轉漕,虛倉廩開府臧相振救,賜寒者衣,至春猶恐不贍。今丞相、御史將欲何施以塞此咎?悉意條狀,陳朕過失。”定國上書謝罪。


永光元年,春霜夏寒,日青亡光,上覆以詔條責曰:“郎有從東方來者,言民父子相棄。丞相、御史案事之吏匿不言邪?將從東方來者加增之也?何以錯繆至是?欲知其實。方今年歲未可預知也,即有水旱,其憂不細。公卿有可以防其未然,救其已然者不?各以誠對,毋有所諱。”定國惶恐,上書自劾,歸侯印,乞骸骨。上報曰:“君相朕躬,不敢怠息,萬方之事,大錄於君。能毋過者,其唯聖人。方今承周、秦之敝,俗化陵夷,民寡禮誼,陰陽不調,災咎之發,不爲一端而作,自聖人推類以記,不敢專也,況於非聖者乎!日夜惟思所以,未能盡明。經曰:‘萬方有罪,罪在朕躬。’君雖任職,何必顓焉?其勉察郡國守相羣牧,非其人者毋令久賊民。永執綱紀,務悉聰明,強食慎疾。”定國遂稱篤,固辭。上乃賜安車駟馬、黃金六十斤,罷就第。數歲,七十餘薨。諡曰安侯。


子永嗣。少時,耆酒多過失,年且三十,乃折節修行,以父任爲侍中中郎將、長水校尉。定國死,居喪如禮,孝行聞。由是以列侯爲散騎、光祿勳,至御史大夫。尚館陶公主施。施者,宣帝長女,成帝姑也,賢有行,永以選尚焉。上方欲相之,會永薨。子恬嗣。恬不肖,薄於行。


始,定國父於公,其閭門壞,父老方共治之。於公謂曰:“少高大閭門,令容駟馬高蓋車。我治獄多陰德,未嘗有所冤,子孫必有興者。”至定國爲丞相,永爲御史大夫,封侯傳世雲。


薛廣德字長卿,沛郡相人也。以《魯詩》教授楚國,龔勝、舍師事焉。蕭望之爲御史大夫,除廣德爲屬,數與論議,器之,薦廣德經行宜充本朝。爲博士,論石渠,遷諫大夫,代貢禹爲長信少府、御史大夫。


廣德爲人溫雅有醞藉。及爲三公,直言諫爭。始拜旬日間,上幸甘泉,郊泰時畤,禮畢,因留射獵。廣德上書曰:“竊見關東困極,人民流離。陛下日撞亡秦之鐘,聽鄭、衛之樂,臣誠悼之。今士卒暴露,從官勞倦,願隊下亟反官,思與百姓同憂樂,天下幸甚。”上即日還。其秋,上酎祭宗廟,出便門,欲御樓船,廣德當乘輿車,免冠頓首曰:“宜從橋。”詔曰:“大夫冠。”廣德曰:“陛下不聽臣,臣自刎,以血污車輪,陛下不得入廟矣!”上不說。先驅光祿大夫張猛進曰:“臣聞主聖臣直。乘船危,就橋安,聖主不乘危。御史大夫言可聽。”上曰:“曉人不當如是邪!”乃從橋。


後月餘,以歲惡民流,與丞相定國、大司馬車騎將軍史高俱乞骸骨,皆賜安車駟馬、黃金六十斤,罷。廣德爲御史大夫,凡十月免。東歸沛,太守迎之界上。沛以爲榮,縣其安車傳子孫。


平當字子思,祖父以訾百萬,自下邑徙平陵。當少爲大行治禮丞,功次補大鴻臚文學,察廉爲順陽長、栒邑令,以明經爲博士,公卿薦當論議通明,給事中。每有災異,當輒傅經術,言得失。文雅雖不能及蕭望之、匡衡,然指意略同。


自元帝時,韋玄成爲丞相,奏罷太上皇寢廟園,當上書言:“臣聞孔子曰:‘如有王者,必世而後仁。’三十年之間,道德和洽,制禮興樂,災害不生,禍亂不作。今聖漢受命而王,繼體承業二百餘年,孜孜不怠,政令清矣。然風俗未和,陰陽未調,災害數見,意者大本有不立與?何德化休徵不應之久也!禍福不虛,必有因而至者焉。宜深跡其道而務修其本。昔者帝堯南面而治,先‘克膽俊德,以親九族’,而化及萬國《孝經》曰‘天地之性人爲貴,人之行莫大於孝,孝莫大於嚴父,嚴父莫大於配天,則周公其人也。’夫孝子善述人之志,周公既成文、武之業而製作禮樂,修嚴父配天之事,知文王不欲以子臨父,故推而序之,上極於後稷而以配天。此聖人之德,亡以加於孝也。高皇帝聖德受命,有天下,尊太上皇,猶周文、武之追王太王、王季也。此漢之始祖,後嗣所宜尊奉以廣盛德,孝之至也。《書》雲:‘正稽古建功立事,可以永年,傳於亡窮。’”上納其言,下詔復太上皇寢廟園。


頃之,使行流民幽州。舉奏刺史二千石勞徠有意者,言勃海鹽池可且勿禁,以救民急。所過見稱,奉使者十一人,爲最,遷丞相司直。坐法,左遷逆方刺史,復徵入爲太中大夫給事中,累遷長信少府、大鴻臚、光祿勳。


先是,太后姊子衛尉淳于長白言昌陵不可成,下有司議。當以爲作治連年,可遂就。上既罷昌陵,以長首建忠策,復下公卿議封長。當又以爲長雖有善言,不應封爵之科。坐前議不正,左遷鉅鹿太守。後上遂封上。當以經明《禹貢》,使行河,爲騎都尉,領河堤。


哀帝即位,徵當爲光祿大夫、諸吏、散騎,復爲光祿勳、御史大夫,至丞相。以冬月,賜爵關內侯。明年春,上使使者召,欲封當。當病篤,不應召。室家或謂當:“不可強起受侯印爲子孫耶?”當曰:“吾居大位,已負素餐之責矣,起受侯印,還臥而死,死有餘罪。今不起者,所以爲子孫也。”遂上書乞骸骨。上報曰:“朕選於衆,以君爲相,視事日寡,輔政未久,陰陽不調,冬無大雪,旱氣爲災,朕之不德,何必君罪?君何疑而上書乞骸骨,歸關內侯爵邑?使尚書令譚賜君養牛一,上尊酒十石。君其勉致醫藥以自持。”後月餘,卒。子晏以明經歷位大司徒,封防鄉侯。漢興,唯韋、平父子至宰相。


鼓宣字子佩,淮陽陽夏人也。治《易》,事張禹,舉爲博士,遷東平太傅。禹以帝師見尊信,薦宣經明有威重,可任政事,繇是入爲右扶風,遷廷尉,以王國人出爲太原太守。數年,復入爲大司農、光祿勳、右將軍。哀帝即位,徙爲左將軍。歲餘,上欲令丁、傅處爪牙官,乃策宣曰:“有司數奏言諸侯國人不得宿衛,將軍不宜典兵馬,處大位。朕唯將軍任漢將之重,而子又前取淮陽王女,婚姻不絕,非國之制。使光祿大夫曼賜將軍黃金五十斤、安車駟馬,其上左將軍印綬,以關內侯歸家。”


宣罷數歲,諫大夫鮑宣數薦宣。會元壽元年正月朔日蝕,鮑宣復言,上乃召宣爲光祿大夫,遷御史大夫,轉爲大司空,封長平侯。


會哀帝崩,新都侯王莽爲大司馬,秉政專權。宣上書言:“三公鼎足承君,一足不任,則覆亂美實。臣資性淺薄,年齒老眊,數伏疾病,昏亂遺忘,願上大司空、長平侯印綬,乞骸骨歸鄉里,俟置溝壑。”莽白太后,策宣曰:“惟君視事日寡,功德未效,迫於老眊昏亂,非所以輔國家、綏海內也。使光祿勳豐冊詔君,其上大司空印綬,便就國。”莽恨宣求退,故不賜黃金、安車駟馬。宣居國數年,薨,諡曰頃侯。傳子至孫,王莽敗,乃絕。


贊曰:雋不疑學以從政,臨事不惑,遂立名跡,終始可述。疏廣行止足之計,免辱殆之累,亦其次也。於安國父子哀鰥哲獄,爲任職臣。薛廣德保縣車之榮,平當逡遁有恥,彭宣見險而止,異乎“苟患失之”者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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