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漢書》是一部由我國南朝劉宋時期的歷史學家范曄編撰的記載東漢歷史的紀傳體史書。與《史記》、《漢書》、《三國志》合稱“前四史”。書中分十紀、八十列傳和八志(司馬彪續作),記載了從光武帝劉秀起至漢獻帝的195年曆史。
馬援字文淵,扶風茂陵人也。其先趙奢爲趙將,號曰馬服君,子孫因爲氏。武帝時,以吏二千石自邯鄲徙焉。曾祖父通,以功封重合侯,坐兄何羅反,被誅,故援再世不顯。援三兄況、餘、員,並有才能,王莽時皆爲二千石。
援年十二而孤,少有大志,諸兄奇之。嘗受《齊詩》,意不能守章句,乃辭況,欲就邊郡田牧。況曰:“汝大才,當晚成。良工不示人以樸,且從所好。”會況卒,援行服期年,不離墓所;敬事寡嫂,不冠不入廬。後爲郡督郵,送囚至司命府,囚有重罪,援哀而縱之,遂亡命北地。遇赦,因留牧畜,賓客多歸附者,遂役屬數百家。轉游隴漢間,常謂賓客曰:“丈夫爲志,窮當益堅,老當益壯。”因處田牧,至有牛、馬、羊數千頭,谷數萬斛。既而嘆曰:“凡殖貨財產,貴其能施賑也,否則守錢虜耳。”乃盡散以班昆弟故舊,身衣羊裘皮褲。
王莽末,四方兵起,莽從弟衛將軍林廣招雄俊,乃闢援及同縣原涉爲掾,薦之於莽。莽以涉爲鎮戎大尹,援爲新成大尹。及莽敗,援兄員時爲增山連率,與援俱去郡,復避地涼州。世祖即位,員先詣洛陽,帝遣員復郡,卒於官。援因留西州,隗囂甚敬重之,以援爲綏德將軍,與決籌策。
是時,公孫述稱帝於蜀,囂使援往觀之。援素與述同里閈,相善,以爲既至當握手歡如平生,而述盛陳陛衛,以延援入,交拜禮畢,使出就館,更爲援制都布單衣、交讓冠,會百官於宗廟中,立舊交之位。述鸞旗旄騎,警蹕就車,磬折而入,禮饗官屬甚盛,欲授援以封侯大將軍位。賓客皆樂留,援曉之曰:“天下雄雌未定,公孫不吐哺走迎國士,與圖成敗,反修飾邊幅,如偶人形。此子何足久稽天下士乎!”因辭歸,謂囂曰:“子陽井底蛙耳,而妄自尊大,不如專意東方。”
建武四年冬,囂使援奉書洛陽。援至,引見於宣德殿。世祖笑謂援曰“卿遨遊二帝間,今見卿,使人大慚。”援頓首辭謝,因曰:“當今之世,非獨君擇臣也,臣亦擇君矣。臣與公孫述同縣,少相善。臣前至蜀,述陛戟而後進臣。臣今遠來,陛下何知非刺客奸人,而簡易若是?”帝復笑曰:“卿非刺客,顧說客耳。”援曰:“天下反覆,盜名字者不可勝數。今見陛下,恢廓大度,同符高祖,乃知帝王自有真也。”帝甚壯之。援從南幸黎丘,轉至東海。及還,以爲待詔,使太中大夫來歙持節送援西歸隴右。
隗囂與援共臥起,問以東方流言及京師得失。援說囂曰:“前到朝廷,上引見數十,每接宴語,自夕至旦,才明勇略,非人敵也。且開心見誠,無所隱伏,闊達多大節,略與高帝同。經學博覽,政事文辯,前世無比。”囂曰:“卿謂何如高帝?”援曰:“不如也。高帝無可無不可;今上好吏事,動如節度,又不喜飲酒。”囂意不懌,曰:“如卿言,反覆勝邪?”然雅信援,故遂遣長子恂入質。援因將家屬隨恂歸洛陽。居數月而無它職任。援以三輔地曠土沃,而所將賓客猥多,乃上書求屯田上林苑中,帝許之。
會隗囂用王元計,意更狐疑,援數以書記責譬於囂,囂怨援背己,得書增怒,其後遂發兵拒漢。援乃上疏曰:“臣援自念歸身聖朝,奉事陛下,本無公輔一言之薦,左右爲容之助。臣不自陳,陛下何因聞之。夫居前不能令人輊,居後不能令人軒,與人怨不能爲人患,臣所恥也。故敢觸冒罪忌,昧死陳誠。臣與隗囂,本實交友。初,囂遣臣東,謂臣曰:‘本欲爲漢,願足下往觀之。於汝意可,即專心矣。’及臣還反,報以赤心,實欲導之於善,非敢譎以非義。而囂自挾奸心,盜憎主人,怨毒之情遂歸於臣。臣欲不言,則無以上聞。願聽詣行在所,極陳滅囂之術,得空匈腹,申愚策,退就隴畝,死無所恨。”帝乃召援計事,援具言謀劃。因使援將突騎五千,往來遊說囂將高峻、任禹之屬,下及羌豪,爲陳禍福,以離囂(友)〔支〕黨。
援又爲書與囂將楊廣,使曉勸於囂,曰:
春卿無恙,前別冀南,寂無音驛。援間還長安。因留上林。竊見四海已定,兆民同情,而季孟閉拒背畔,爲天下表的。常懼海內切齒,思相屠裂,故遺書戀戀,以致惻隱之計。乃聞季孟歸罪於援,而納王遊翁諂邪之說,自謂函谷以西,舉足可定,以今而觀,竟何如邪?援間至河內,過存伯春,見其奴吉從西方還,說伯春小弟仲舒望見吉,欲問伯春無它否,竟不能言,曉夕號泣,婉轉塵中。又說其家悲愁之狀,不可言也。夫怨仇可刺不可毀,援聞之,不自知泣下也。援素知季孟孝愛,曾、閔不過。夫孝於其親,豈不慈於其子?可有子抱三木,而跳梁妄作,自同分羹之事乎?季孟平生自言所以擁兵衆者,欲以保全父母之國而完墳墓也,又言苟厚士大夫而已。而今所欲全者將破亡之,所欲完者,將毀傷之,所欲厚者將反薄之。季孟嘗折愧子陽而不受其爵,今更共陸陸,欲往附之,將難爲顏乎?若復責以重質,當安從得子主給是哉!往時子陽獨欲以王相待,而春卿拒之;今者歸老,更欲低頭與小兒曹共槽櫪而食,並肩側身於怨家之朝乎?男兒溺死何傷而拘遊哉!今國家待春卿意深,宜使牛孺卿與諸耆老大人共說季孟,若計劃不從,真可引領去矣。前披輿地圖,見天下郡國百有六所,奈何欲以區區二邦以當諸夏百有四乎?春卿事季孟,外有君臣之義,內有朋友之道。言君臣邪,固當諫爭;語朋友邪,應有切磋。豈有知其無成,而但萎腇咋舌,叉手從族乎?及今成計,殊尚善也;過是,欲少味矣。且來君叔天下信士,朝廷重之,其意依依,常獨爲西州言。援商朝廷,尤欲立信於此,必不負約。援不得久留,願急賜報。
廣竟不答。
八年,帝自西征囂,至漆,諸將多以王師之重,不宜遠入險阻,計冘豫未決。會召援,夜至,帝大喜,引入,具以羣議質之。援因說隗囂將帥有土崩之勢,兵進有必破之狀。又於帝前聚米爲山谷,指畫形勢,開示衆軍所從道徑往來,分析曲折,昭然可曉。帝曰:“虜在吾目中矣。”明旦,遂進軍至第一,囂衆大潰。
九年,拜援爲太中大夫,副來歙監諸將平涼州。自王莽末,西羌寇邊,遂入居塞內,金城屬縣多爲虜有。來歙奏言隴西侵殘,非馬援莫能定。十一年夏,璽書拜援隴西太守。援迺發步騎三千人,擊破先零羌於臨洮,斬首數百級,獲馬、牛、羊萬餘頭。守塞諸羌八千餘人詣援降,諸種有數萬,屯聚寇抄,拒浩亹隘。援與揚武將軍馬成擊之。羌因將其妻子輜重移阻於允吾谷,援乃潛行間道,掩赴其營。羌大驚壞,復遠徙唐翼谷中,援復追討之。羌引精兵聚北山上,援陳軍向山,而分遣數百騎繞襲其後,乘夜放火,擊鼓叫噪,虜遂大潰,凡斬首千餘級。援以兵少,不得窮追,收其谷糧畜產而還。援中矢貫脛,帝以璽書勞之,賜牛、羊數千頭,援盡班諸賓客。
是時,朝臣以金城破羌之西,塗遠多寇,議欲棄之。援上言,破羌以西城多完牢,易可依固;其田土肥壤,灌溉流通。如令羌在湟中,則爲害不休,不可棄也。帝然之,於是詔武威太守,令悉還金城客民。歸者三千餘口,使各反舊邑。援奏爲置長吏,繕城郭,起塢候,開導水田,勸以耕牧,郡中樂業。又遣羌豪楊封譬說塞外羌,皆來和親。又武都氐人背公孫述來降者,援皆上覆其侯王君長,賜印綬,帝悉從之。乃罷馬成軍。十三年,武都參狼羌與塞外諸種爲寇,殺長吏。援將四千餘人擊之,至氐道縣,羌在山上,授軍據便地,奪其水草,不與戰,羌遂窮困,豪帥數十萬戶亡出塞,諸種萬餘人悉降,於是隴右清靜。
援務開(寬)恩信,(恩)寬以待下,任吏以職,但總大體而已。賓客故人,日滿其門。諸曹時白外事,援輒曰:“此丞、掾之任,何足相煩。頗哀老子,使得遨遊。若大姓侵小民,黠羌欲旅距,此乃太守事耳。”傍縣嘗有報仇者,吏民驚言羌反,百姓奔入城郭。狄道長詣門,請閉城發兵。援時與賓客飲,大笑曰:“燒虜何敢復犯我。曉狄道長歸守寺舍,良怖急者,可牀下伏。”後稍定,郡中服之。視事六年,徵入爲虎賁中郎將。
初,援在隴西上書,言宜如舊鑄五銖錢。事下三府,三府奏以爲未可許,事遂寢。乃援還,從公府求得前奏,難十餘條,乃隨牒解釋,更具表言。帝從之,天下賴其便。援自還京師,數被進見。爲人明鬚髮,眉目如畫,閒於進對,尤善述前世行事。每言及三輔長者,下至閭里少年,皆可觀聽。自皇太子、諸王侍聞者,莫不屬耳忘倦。又善兵策,帝常言“伏波論兵,與我意合”,每有所謀,未嘗不用。
初,卷人維汜,訞言稱神,有弟子數百人,坐伏誅。後其弟子李廣等宣言汜神化不死,以誑惑百姓。十七年,遂共聚會徒黨,攻沒皖城,殺晥侯劉閔,自稱“南嶽大師”。遣謁者張宗將兵數千人討之,復爲廣所敗。於是使援發諸郡兵,合萬餘人,擊破廣等,斬之。
又交阯女子徵側及女弟徵貳反,攻沒其郡,九真、日南、合浦蠻夷皆應之,寇略嶺外六十餘城,側自立爲王。於是璽書拜援伏波將軍,以扶樂侯劉隆爲副,督樓船將軍段志等南擊交阯。軍至合浦而志病卒,詔援並將其兵。遂緣海而進,隨山刊道千餘里。十八年春,軍至浪泊上,與賊戰,破之,斬首數千級,降者萬餘人。援追徵側等至禁谿,數敗之,賊遂散走。明年正月,斬徵側、徵貳,傳首洛陽。封援爲新息侯,食邑三千戶。援乃擊牛釃酒,勞饗軍士。從容謂官屬曰:“吾從弟少遊常哀吾慷慨多大志,曰:‘士生一世,但取衣食裁足,乘下澤車,御款段馬,爲郡掾史,守墳墓,鄉里稱善人,斯可矣。致求盈餘,但自苦耳。’當吾在浪泊、西里間,虜未滅之時,下潦上霧,毒氣重蒸,仰視飛鳶跕跕墮水中,臥念少遊平生時語,何可得也!今賴士大夫之力,被蒙大恩,猥先諸君紆佩金紫,且喜且慚。”吏士皆伏稱萬歲。
援將樓船大小二千餘艘,戰士二萬餘人,進擊九真賊徵側餘黨都羊等,自無功至居風,斬獲五千餘人,嶠南悉平。援奏言西於縣戶有三萬二千,遠界去庭千餘里,請分爲封溪、望海二縣,許之。援所過輒爲郡縣治城郭,穿渠灌溉,以利其民。條奏越律與漢律駁者十餘事,與越人申明舊制以約束之,自後駱越奉行馬將軍故事。
二十年秋,振旅還京師,軍吏經瘴疫死者十四五。賜援兵車一乘,朝見位次九卿。
援好騎,善別名馬,於交阯得駱越銅鼓,乃鑄爲馬式,還上之。因表曰:“夫行天莫如龍,行地莫如馬。馬者甲兵之本。國之大用。安寧則以別尊卑之序,有變則以濟遠近之難。昔有騏驥,一日千里,伯樂見之,昭然不惑。近世有西河子輿,亦明相法。子輿傳西河儀長孺,長孺傳茂陵丁君都,君都傳成紀楊子阿,臣援嘗師事子阿,受相馬骨法。考之於〔行〕事,輒有驗效。臣愚以爲傳聞不如親見,視景不如察形。今欲形之於生馬,則骨法難備具,又不可傳之於後。孝武皇帝時,善相馬者東門京鑄作銅馬法獻之,有詔立馬於魯班門外,則更名魯班門曰金馬門。臣謹依儀氏䩭,中帛氏口齒,謝氏脣鬌,丁氏身中,備此數家骨相以爲法。”馬高三尺五寸,圍四尺五寸,有詔置於宣德殿下,以爲名馬式焉。
初,援軍還,將至,故人多迎勞之。平陵人孟冀,名有計謀,於坐賀援。援謂之曰:“吾望子有善言,反同衆人邪?昔伏波將軍路博德開置七郡,裁封數百戶;今我微勞,猥饗大縣,功薄賞厚,何以能長久乎?先生奚用相濟?”冀曰:“愚不及。”援曰:“方今匈奴、烏桓尚擾北邊,欲自請擊之。男兒要當死於邊野,以馬革裹屍還葬耳,何能臥牀上在兒女子手中邪!”冀曰:“諒爲烈士,當如此矣。”
還月餘,會匈奴、烏桓寇扶風,援以三輔侵擾,園陵危逼,因請行,許之。自九月至京師,十二月復出屯襄國。詔百官祖道。援謂黃門郎梁鬆、竇固曰:“凡人爲貴,當使可賤,如卿等欲不可復賤,居高堅自持,勉思鄙言。”鬆後果以貴滿致災,固亦幾不免。
明年秋,援乃將三千騎出高柳,行雁門、代郡、上谷障塞。烏桓候者見漢軍至,虜遂散去,援無所得而還。
援嘗有疾,梁鬆來候之,獨拜牀下,援不答。鬆去後,諸子問曰:“梁伯孫帝壻,貴重朝廷,公卿已下莫不憚之,大人奈何獨不爲禮?”援曰:“我乃鬆父友也。雖貴,何得失其序乎?”鬆由是恨之。
二十四年,武威將軍劉尚擊武陵五溪蠻夷,深入,軍沒,援因復請行。時年六十二,帝愍其老,未許之。援自請曰:“臣尚能披甲上馬。”帝令試之。援據鞍顧眄,以示可用。帝笑曰:“瞿鑠哉是翁也!”遂遣援率中郎將馬武、耿舒、劉匡、孫永等,將十二郡募士及弛刑四萬餘人徵五溪。援夜與送者訣,謂友人謁者杜愔曰:“吾受厚恩,年迫餘日索,常恐不得死國事。今獲所願,甘心瞑目,但畏長者家兒或在左右,或與從事,殊難得調,介介獨惡是耳。”明年春,軍至臨鄉,遇賊攻縣,援迎擊,破之,斬獲二千餘人,皆散走入竹林中。
初,軍次下雋,有兩道可入,從壺頭則路近而水嶮,從充則塗夷而運遠,帝初以爲疑。及軍至,耿舒欲從充道,援以爲棄日費糧,不如進壺頭,扼其喉咽,充賊自破。以事上之,帝從援策。
三月,進營壺頭。賊乘高守隘,水疾,船不得上。會暑甚,士卒多疫死,援亦中病,遂困,乃穿岸爲室,以避炎氣。賊每升險鼓譟,援輒曳足以觀之,左右哀其壯意,莫不爲之流涕。耿舒與兄好畤侯弇書曰:“前舒上書當先擊充,糧雖難運而兵馬得用,軍人數萬爭欲先奮。今壺頭竟不得進,大衆怫鬱行死,誠可痛惜。前到臨鄉,賊無故自致,若夜擊之,即可殄滅。伏波類西域賈胡,到一處輒止,以是失利。今果疾疫,皆如舒言。”弇得書,奏之。帝乃使虎賁中郎將梁鬆乘驛責問援,因代監軍。會援病卒,鬆宿懷不平,遂因事陷之。帝大怒,追收援新息侯印綬。
初,兄子嚴、敦並喜譏議,而通輕俠客。援前在交阯,還書誡之曰:“吾欲汝曹聞人過失,如聞父母之名,耳可得聞,口不可得言也。好論議人長短,妄是非正法,此吾所大惡也,寧死不願聞子孫有此行也。汝曹知吾惡之甚矣,所以復言者,施衿結褵,申父母之戒,欲使汝曹不忘之耳。龍伯高敦厚周慎,口無擇言,謙約節儉,廉公有威,吾愛之重之,願汝曹效之。杜季良豪俠好義,憂人之憂,樂人之樂,清濁無所失,父喪致客,數郡畢至,吾愛之重之,不願汝曹效也。效伯高不得,猶爲謹敕之士,所謂刻鵠不成尚類鶩者也。效季良不得,陷爲天下輕薄子,所謂畫虎不成反類狗者也。迄今季良尚未可知,郡將下車輒切齒,州郡以爲言,吾常爲寒心,是以不願子孫效也。”季良名保,京兆人,時爲越騎司馬。保仇人上書,訟保“爲行浮薄,亂羣惑衆,伏波將軍萬里還書以誡兄子,而梁鬆、竇固以之交結,將扇其輕僞,敗亂諸夏”。書奏,帝召責鬆、固,以訟書及援誡書示之,鬆、固叩頭流血,而得不罪。詔免保官。伯高名述,亦京兆人,爲山都長,由此擢拜零陵太守。
初,援在交阯,常餌薏苡實,用能輕身省欲,以勝瘴氣。南方薏苡實大,援欲以爲種,軍還,載之一車。時人以爲南士珍怪,權貴皆望之。援時方有寵,故莫以聞。及卒後,有上書譖之者,以爲前所載還,皆明珠文犀。馬武與於陵侯侯昱等皆以章言其狀,帝益怒。援妻孥惶懼,不敢以喪還舊塋,裁買城西數畝地槀葬而已。賓客故人莫敢吊會。嚴與援妻子草索相連,詣闕請罪。帝乃出鬆書以示之,方知所坐,上書訴冤,前後六上,辭甚哀切,然後得葬。
又前雲陽令同郡朱勃詣闕上書曰:
臣聞王德聖政,不忘人之功,採其一美,不求備於衆。故高祖赦蒯通而以王禮葬田橫,大臣曠然,鹹不自疑。夫大將在外,讒言在內,微過輒記,大功不計,誠爲國之所慎也。故章邯畏口而奔楚,燕將據聊而不下。豈其甘心末規哉,悼巧言之傷類也。
竊見故伏波將軍新息侯馬援,拔自西州,欽慕聖義,間關險難,觸冒萬死,孤立羣貴之間,傍無一言之佐,馳深淵,入虎口,豈顧計哉!寧自知當要七郡之使,徼封侯之福邪?八年,車駕西討隗囂,國計狐疑,衆營未集,援建宜進之策,卒破西州。及吳漢下隴,冀路斷隔,唯獨狄道爲國堅守,士民飢困,寄命漏刻。援奉詔西使,鎮慰邊衆,乃招集豪傑,曉誘羌戎,謀如涌泉,勢如轉規,遂救倒縣之急,存幾亡之城,兵全師進,因糧敵人,隴、冀略平,而獨守空郡,兵動有功,師進輒克。銖鋤先零,緣入山谷,猛怒力戰,飛矢貫脛。又出征交阯,土多瘴氣,援與妻子生訣,無悔吝之心,遂斬滅徵側,克平一州,間復南討,立陷臨鄉,師已有業,未竟而死,吏士雖疫,援不獨存。夫戰或以久而立功,或以速而致敗,深入未必爲得,不進未必爲非。人情豈樂久屯絕地,不生歸哉!惟援得事朝廷二十二年,北出塞漠,南度江海,觸冒害氣,僵死軍事,名滅爵絕,國土不傳。海內不知其過,衆庶未聞其毀,卒遇三夫之言,橫被誣罔之讒,家屬杜門,葬不歸墓,怨隙並興,宗親怖慄。死者不能自列,生者莫爲之訟,臣竊傷之。
夫明主醲於用賞,約於用刑。高祖嘗與陳平金四萬斤以間楚軍,不問出入所爲,豈復疑以錢穀間哉?夫操孔父之忠而不能自免於讒,此鄒陽之所悲也。《詩》雲:“取彼讒人,投畀豺虎。豺虎不食,投畀有北。有北不受,投畀有昊。”此言欲令上天而平其惡。惟陛下留思豎儒之言,無使功臣懷恨黃泉。臣聞《春秋》之義,罪以功除;聖王之祀,臣有五義。若援,所謂以死勤事者也。願下公卿平援功罪,宜絕宜續,以厭海內之望。
臣年已六十,常伏田裏,竊感欒布哭彭越之義,冒陳悲憤,戰慄闕庭。
書奏,報,歸田裏。
勃字叔陽,年十二能誦《詩》《書》。常候援兄況。勃衣方領,能矩步。辭言嫺雅,援裁知書,見之自失。況知其意,乃自酌酒慰援曰:“朱勃小器速成,智盡此耳,卒當從汝稟學,勿畏也。”朱勃未二十,右扶風請試守渭城宰,及援爲將軍,封侯,而勃位不過縣令。援後雖貴,常待以舊恩而卑侮之,勃愈身自親,及援遇讒,唯勃能終焉。肅宗即位,追賜勃子谷二千斛。
初,援兄子壻王磐子石,王莽從兄平阿侯仁之子也。莽敗,磐擁富貲居故國,爲人尚氣節而愛士好施,有名江淮間,後遊京師,與衛尉陰興,大司空朱浮、齊王章共相友善。援謂姊子曹訓曰:“王氏,廢姓也。子石當屏居自守,而反遊京師長者,用氣自行,多所陵折,其敗必也。”後歲餘,磐果與司隸校尉蘇鄴、丁鴻事相連,坐死洛陽獄。而磐子肅復出入北宮及王侯邸第。援謂司馬呂種曰:“建武之元,名爲天下重開。自今以往,海內日當安耳。但憂國家諸子並壯,而舊防未立,若多通賓客,則大獄起矣。卿曹戒慎之!”及郭後薨,有上書者,以爲肅等受誅之家,客因事生亂,慮致貫高、任章之變。帝怒,乃下郡縣收捕諸王賓客,更相牽引,死者以千數。呂種亦豫其禍,臨命嘆曰:“馬將軍誠神人也!”
永平初,援女立爲皇后,顯宗圖畫建武中名臣、列將於雲臺,以椒房故,獨不及援。東平王蒼觀圖,言於帝曰:“何故不畫伏波將軍像?”帝笑而不言。至十七年,援夫人卒,乃更修封樹,起祠堂。
建初三年,肅宗使五官中郎將持節追策,諡援曰忠成侯。
四子:廖、防、光、客卿。
客卿幼而歧嶷,年六歲,能應接諸公,專對賓客。嘗有死罪亡命者來過,客卿逃匿不令人知。外若訥而內沈敏。援甚奇之,以爲將相器,故以客卿字焉。援卒後,客卿亦夭沒。
論曰:馬援騰聲三輔,遨遊二帝,及定節立謀,以干時主,將懷負鼎之願,蓋爲千載之遇焉。然其戒人之禍,智矣,而不能自免於讒隙。豈功名之際,理固然乎?夫利不在身,以之謀事則智;慮不私己,以之斷義必厲。誠能回觀物之智而爲反身之察,若施之於人則能恕,自鑑其情亦明矣。
廖字敬平,少以父任爲郎。明德皇后既立,拜廖爲羽林左監、虎賁中郎將。顯宗崩,受遺詔典掌門禁,遂代趙熹爲衛尉,肅宗甚尊重之。
時,皇太后躬履節儉,事從簡約,廖慮美業難終,上疏長樂宮以勸成德政,曰:
臣案前世詔令,以百姓不足,起於世尚奢靡,故元帝罷服官,成帝御浣衣,哀帝去樂府。然而侈費不息,至於衰亂者,百姓從行不從言也。夫改政移風,必有其本。傳曰:“吳王好劍客,百姓多創瘢;楚王好細腰,宮中多餓死”。長安語曰:“城中好高髻,四方高一尺;城中好廣眉,四方且半額;城中好大袖,四方全匹帛。”斯言如戲,有切事實。前下制度未幾,後稍不行。雖或吏不奉法,良由慢起京師。今陛下躬服厚繒,斥去華飾,素簡所安,發自聖性。此誠上合天心,下順民望,浩大之福,莫尚於此。陛下既已得之自然,猶宜加以勉勖,法太宗之隆德,戒成、哀之不終。《易》曰:“不恆其德,或承之羞。”誠令斯事一竟,則四海誦德,聲董天地,神明可通,金石可勒,而況於行仁心乎,況於行令乎!願置章坐側,以當瞽人夜誦之音。
太后深納之。朝廷大議。輒以詢訪。
廖性質誠畏慎,不愛權勢聲名,盡心納忠,不屑譭譽。有司連據舊典,奏封廖等,累讓不得已,建初四年,遂受封爲順陽侯,以特進就第。每有賞賜,輒辭讓不敢當,京師以是稱之。
子豫,爲步兵校尉。太后崩後,馬氏失勢,廖性寬緩,不能教勒子孫,豫遂投書怨誹。又防、光奢侈,好樹黨與。八年,有司奏免豫,遣廖、防、光就封。豫隨廖歸國,考擊物故。後詔還廖京師。永元四年,卒。和帝以廖先帝之舅,厚加賵賻,使者弔祭,王主會喪,諡曰安侯。
子遵嗣,徙封程鄉侯。遵卒,無子,國除。元初三年,鄧太后詔封廖孫度爲潁陽侯。
防字江平,永平十二年,與弟光俱爲黃門侍郎。肅宗即位,拜防中郎將,稍遷城門校尉。
建初二年,金城、隴西保塞羌皆反,拜防行車騎將軍事,以長水校尉耿恭副,將北軍五校兵及諸郡積射士三萬人擊之。軍到冀,而羌豪布橋等圍南部都尉於臨洮。防欲救之,臨洮道險,車騎不得方駕,防乃別使兩司馬將數百騎,分爲前後軍,去臨洮十餘里爲大營,多樹幡幟,揚言大兵旦當進。羌候見之,馳還言漢兵盛不可當。明旦遂鼓譟而前,羌虜驚走,因追擊破之。斬首虜四千餘人,遂解臨洮圍。防開以恩信,燒當種皆降,唯布橋等二萬餘人在臨洮西南望曲谷。十二月,羌又敗耿恭司馬及隴西長史於和羅谷,死者數百人。明年春,防遣司馬夏駿將五千人從大道向其前,潛遣司馬馬彭將五千人從間道衝其心腹,又令將兵長史李調等將四千人繞其西,三道俱擊,復破之,斬獲千餘人,得牛、羊十餘萬頭。羌退走,夏駿追之,反爲所敗。防乃引兵與戰於索西,又破之。布橋迫急,將種人萬餘降。詔徵防還,拜車騎將軍,城門校尉如故。
防貴寵最盛,與九卿絕席。光自越騎校尉遷執金吾。四年,封防潁陽侯,光爲許侯,兄弟二人各六千戶。防以顯宗寢疾,入參醫藥,又平定西羌,增邑千三百五十戶。屢上表讓位,俱以特進就第。皇太后崩,明年,拜防光祿勳,光爲衛尉。防數言政事,多見採用。是冬始施行十二月迎氣樂,防所上也。子鉅,爲常從小侯。六年正月,以鉅當冠,特拜爲黃門侍郎。肅宗親御章臺下殿,陳鼎俎,自臨冠之。明年,防復以病乞骸骨,詔賜故中山王田廬,以特進就第。
防兄弟貴盛,奴婢各千人已上,資產巨億,皆買京師膏腴美田。又大起第觀,連閣臨道,彌亙街路,多聚聲樂,曲度比諸郊廟。賓客奔湊,四方畢至,京兆杜篤之徒數百人,常爲食客,居門下。刺史、守、令多出其家。歲時賑給鄉閭,故人莫不周洽。防又多牧馬畜,賦斂羌胡。帝不喜之,數加譴敕,所以禁遏甚備,由是權勢稍損,賓客亦衰。八年,因兄子豫怨謗事,有司奏防、光兄弟奢侈逾僣,濁亂聖化,悉免就國。臨上路,詔曰:“舅氏一門,俱就國封,四時陵廟無助祭先後者,朕甚傷之。其令許侯思愆田廬,有司勿復請,以尉朕《渭陽》之情。”
光爲人小心周密,喪母過哀,帝以是特親愛之,乃復位特進。子康,黃門侍郎。永元二年,光爲太僕,康爲侍中。及竇憲誅,光坐與厚善,復免就封。後憲奴誣光與憲逆,自殺,家屬歸本郡。本郡復殺康,而防及寥子遵皆坐徙封丹陽。防爲翟鄉侯,租歲限三百萬,不得臣吏民。防後以江南下溼,上書乞歸本郡,和帝聽之。十年,卒。
子鉅嗣,後爲長水校尉。永初七年,鄧太后詔諸馬子孫還京師,隨四時見會如故事,復紹封光子郎爲合鄉侯。
嚴字威卿。父餘。王莽時爲楊州牧。嚴少孤,而好擊劍,習騎射。後乃白援,從平原楊太伯講學,專心墳典,能通《春秋左氏》,因覽百家羣言,遂交結英賢,京師大人鹹器異之。仕郡督郵,援常與計議,委以家事。弟敦,字孺卿,亦知名。援卒後,嚴乃與敦俱歸安陵,居鉅下,三輔稱其義行,號曰“鉅下二卿”。
明德皇后既立,嚴乃閉門自守,猶復慮致譏嫌,遂更徙北地,斷絕賓客。永平十五年,皇后敕使移居洛陽。顯宗召見,嚴進對閒雅,意甚異之,有詔留仁壽闥,與校書郎杜撫、班固等雜定《建武註記》。常與宗室近親臨邑侯劉復等論議政事,甚見寵幸。後拜將軍長史,將北軍五校士,羽林禁兵三千人,屯西河美稷,衛護南單于,聽置司馬、從事。牧守謁敬,同之將軍。敕嚴過武庫,祭蚩尤,帝親御阿閣,觀其士衆,時人榮之。
肅宗即位,徵拜侍御史中丞,除子鱄爲郎,令勸學省中。其冬,有日食之災,嚴上封事曰:
臣聞日者衆陽之長,食者陰侵之徵。《書》曰:“無曠庶官,天工人其代之。”言王者代天官人也。故考績黜陟,以明褒貶。無功不黜,則陰盛陵陽。臣伏見方今刺史、太守專州典郡,不務奉事盡心爲國,而司察偏阿,取與自己,同則舉爲尤異,異則中以刑法,不即垂頭塞耳,採求財賂。今益州刺史朱酺、楊州刺史倪說、涼州刺史尹業等,每行考事,輒有物故,又選舉不實,曾無貶坐,是使臣下得作威福也。故事,州、郡所舉上奏,司直察能否以懲虛實。今宜加防檢,式遵前制。舊,丞相、御史親治職事,唯丙吉以年老優遊,不案吏罪,於是宰府習爲常俗,更共罔養,以崇虛名,或未曉其職,便復遷徙,誠非建官賦祿之意。宜敕正百司,各責以事,州郡所舉,必得其人。若不知言,裁以法令。傳曰:“上德以寬服民,其次莫如猛。故火列則人望而畏之,水懦則入狎而玩之。爲政者寬以濟猛,猛以濟寬。”如此,綏御有體,災眚消矣。
書奏,帝納其言而免酺等官。
建初元年,遷五官中郎將,除三子爲郎。嚴數薦達賢能,申解冤結,多見納用。復以五官中郎將行長樂衛尉事。二年,拜陳留太守。嚴當之職,乃言於帝曰:“昔顯親侯竇固誤先帝出兵西域,置伊吾盧屯,煩費無益。又竇勳受誅,其家不宜親近京師。”是時,勳女爲皇后,竇氏方寵,時有側聽嚴言者,以告竇憲兄弟,由是失權貴心。嚴下車,明賞罰,發奸慝,郡界清靜。時京師訛言賊從東方來,百姓奔走,轉相驚動,諸郡遑急,各以狀聞。嚴察其虛妄,獨不爲備。詔書敕問,使驛系道,嚴固執無賊,後卒如言。典郡四年,坐與宗正劉軼、少府丁鴻等更相屬託,徵拜太中大夫;十餘日,遷將作大匠。七年,復坐事免。後既爲竇氏所忌,遂不復在位。及帝崩,竇太后臨朝,嚴乃退居自守,訓教子孫。永元十年,卒於家,時年八十二。
弟敦,官至虎賁中郎將。嚴七子,唯續、融知名。續字季則,七歲能通《論語》,十三明《尚書》,十六治《詩》,博觀羣籍,善《九章算術》。順帝時,爲護羌校尉,遷度遼將軍,所在有威恩稱。融自有傳。
棱字伯威,援之族孫也。少孤,依從兄毅共居業,恩猶同產。毅卒無子,棱心喪三年。
建初中,仕郡功曹,舉孝廉。及馬氏廢,肅宗以棱行義,徵拜謁者。章和元年,遷廣陵太守。時谷貴民飢,奏罷鹽官,以利百姓,賑貧贏,薄賦稅,興復陂湖,溉田二萬餘頃,吏民刻石頒之。永元二年,轉漢陽太守,有威嚴稱。大將軍竇憲西屯武威,棱多奉軍費,侵賦百姓,憲誅,坐抵罪。後數年,江湖多劇賊,以棱爲丹陽太守。棱發兵掩擊,皆禽滅之。轉會稽太守,治亦有聲。轉河內太守。永初中,坐事抵罪,卒於家。
贊曰:伏波好功,爰自冀、隴。南靜駱越,西屠燒種。徂年已流,壯情方勇。明德既升,家祚以興。廖乏三趣,防遂驕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