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漢書

《後漢書》是一部由我國南朝劉宋時期的歷史學家范曄編撰的記載東漢歷史的紀傳體史書。與《史記》、《漢書》、《三國志》合稱“前四史”。書中分十紀、八十列傳和八志(司馬彪續作),記載了從光武帝劉秀起至漢獻帝的195年曆史。

虞傅蓋臧列傳

虞詡 傅燮 蓋勳 臧洪


虞詡字升卿,陳國武平人也。祖父經,爲郡縣獄吏,案法平允,務存寬恕,每冬月上其狀,恆流涕隨之。嘗稱曰:“東海於公高爲里門,而其子定國卒至丞相。吾決獄六十年矣,雖不及於公,其庶幾乎!子孫何必不爲九卿邪?”故字詡曰升卿。


詡年十二,能通《尚書》。早孤,孝養祖母。縣舉順孫,國相奇之,欲以爲吏。詡辭曰:“祖母九十,非詡不養。”相乃止。後祖母終,服闋,闢太尉李脩府,拜郎中。


永初四年,羌胡反亂,殘破並、涼,大將軍鄧騭以軍役方費,事不相贍,欲棄涼州,併力北邊,乃會公卿集議。騭曰:“譬若衣敗,壞一以相補,猶有所完。若不如此,將兩無所保。”議者鹹同。詡聞之,乃說李脩曰:“竊聞公卿定策當棄幷州,求之愚心,未見其便。先帝開拓土宇,劬勞後定,而今憚小費,舉而棄之。涼州既棄,即以三輔爲塞;三輔爲塞,則園陵單外。此不可之甚者也。彥曰:‘關西出將,關東出相。’觀其習兵壯勇,實過餘州。今羌胡所以不敢入據三輔,爲心腹之害者,以涼州在後故也。其土人所以推鋒執銳,無反顧之心者,爲臣屬於漢故也。若棄其境域,徙其人庶,安土重遷,必生異志。如使豪雄相聚,席捲而東,雖賁、育爲卒,太公爲將,猶恐不足當御。議者喻以補衣猶有所完,詡恐其疽食侵淫而無限極。棄之非計。”脩曰:“吾意不及此。微子之言,幾敗國事。然則計當安出?”詡曰:“今涼土擾動,人情不安,竊憂卒然有非常之變。誠宜令四府九卿,各闢彼州數人,其牧守令長子弟皆除爲冗官,外以勸厲,答其功勤,內以拘致,防其邪計。”脩善其言,更集四府,皆從詡議。於是闢西州豪桀爲掾屬,拜牧守長吏子弟爲郎,以安慰之。


鄧騭兄弟以詡異其議,因此不平,欲以吏法中傷詡。後朝歌賊寧季等數千人攻殺長吏,屯聚連年,州郡不能禁,乃以詡爲朝歌長。故舊皆吊詡曰:“得朝歌何衰!”詡笑曰:“志不求易,事不避難,臣之職也。不遇槃根錯節何以別利器乎?”始到,謁河內大守馬棱。棱勉之曰:“君儒者,當謀謨廟堂,反在朝歌邪?”詡曰:“初除之日,士大夫皆見吊勉。以詡譸之,知其無能爲也。朝歌者,韓、魏之郊,背太行,臨黃河,去敖倉百里,而青、冀之人流亡萬數。賊不知開倉招衆,劫庫兵,守城皋,斷天下右臂,此不足憂也。今其衆新盛,難與爭鋒。兵不厭權,願寬假轡策,勿令有所拘閡而已。”及到官,設令三科以募求壯士,自掾史以下各舉所知,其攻劫者爲上,傷人偷盜者次之,帶喪服而不事家業爲不。收得百餘人,詡爲饗會,悉貰其罪,使入賊中,誘令劫掠,乃伏兵以待之,遂殺賊數百人。又潛遣貧人能縫者。傭作賊衣,以採綖縫其裾爲幟,有出市裏者,吏輒禽之。賊由是駭散,鹹稱神明。遷懷令。


後羌寇武都,鄧太后以詡有將帥之略,遷武都太守,引見嘉德殿,厚加賞賜。羌乃率衆數千,遮詡於陳倉、崤谷,詡即停軍不進,而宣言上書請兵,須到當發。羌聞之,乃分抄傍縣,詡因其兵散,日夜進道,兼行百餘里。令吏士各作兩竈,日增倍之,羌不敢逼。或問曰:“孫臏減竈而君增之。兵法日行不過三十里,以戒不虞,而今日且二百里。何也?”詡曰:“虜衆多,吾兵少。徐行則易爲所及,速進則彼所不測。虜見吾竈日增,必謂郡兵來迎。衆多行速,必憚追我。孫臏見弱,吾今示強,勢有不同故也。”


既到郡,兵不滿三千,而羌衆萬餘,攻圍赤亭數十日。詡乃令軍中,使強弩勿發,而潛發小弩。羌以爲矢力弱,不能至,並兵急攻。詡於是使二十強弩共射一人,發無不中,羌大震,退。詡因出城奮擊,多所傷殺。明日悉陳其兵衆,令從東郭門出,北郭門入,貿易衣服,迴轉數週。羌不知其數,更相恐動。詡計賊當退,乃潛遣五百餘人於淺水設伏,候其走路。虜果大奔,因掩擊,大破之,斬獲甚衆,賊由是敗散,南入益州。詡乃佔相地勢,築營壁百八十所,招還流亡,假賑貧人,郡遂以安。


先是,運道艱險,舟車不通,驢馬負載,僦五致一。詡乃自將吏士,案行川穀,自沮至下辯數十里中,皆燒石剪木,開漕船道,以人僦直僱借傭者,於是水運通利,歲省四千餘萬。詡始到郡,戶裁盈萬。及綏聚荒餘,招還流散,二三年間,遂增至四萬餘戶,鹽米豐賤,十倍於前。坐法免。


永建元年,代陳禪爲司隸校尉。數月間,奏太傅馮石、太尉劉熹、中常侍程璜、陳秉、孟生、李閏等,百官側目,號爲苛刻。三公劾奏詡盛夏多拘繫無辜,爲吏人患。詡上書自訟曰:“法禁者俗之堤防,刑罰者人之銜轡。今州曰任郡,郡曰任縣,更相委遠,百姓怨窮,以苟容爲賢,盡節爲愚。臣所發舉,臧罪非一,二府恐爲臣所奏,遂加誣罪。臣將從史魚死,即以尸諫耳。”順帝省其章,乃爲免司空陶敦。


時,中常侍張防特用權勢,每請託受取,詡輒案之,而屢寢不報。詡不勝其憤,乃自系廷尉,奏言曰:“昔孝安皇帝任用樊豐,遂交亂嫡統,幾亡社稷。今者張防復弄威柄,國家之禍將重至矣。臣不忍與防同朝,謹自系以聞,無令臣襲楊震之跡。”書奏,防流涕訴帝,詡坐論輸左校。防必欲害之,二日之中,傳考四獄。獄吏勸詡自引,詡曰:“寧伏歐刀以示遠近。”宦者孫程、張賢等知詡以忠獲罪,乃相率奏乞見。程曰:“陛下始與臣等造事之時,常疾奸臣,知其傾國。今者即位而復自爲,何以非先帝乎?司隸校尉虞詡爲陛下盡忠,而更被拘繫;常侍張防臧罪明正,反構忠良。今客星守羽林,其佔宮中有奸臣。宜急收防送獄,以塞天變。下詔出詡,還假印綬。”時,防立在帝后,程乃叱防曰:“奸臣張防,何不下殿!”防不得已,趨就東箱。程曰:“陛下急收防,無令從阿母求請。”帝問諸尚書,尚書賈朗素與防善,證詡之罪。帝疑焉,謂程曰:“且出,吾方思之。”於是詡子顗與門生百餘人,舉幡候中常侍高梵車,叩頭流血,訴言枉狀。梵乃入言之,防坐徙邊,賈朗等六人或死或黜,即日赦出詡。程覆上書陳詡有大功,語甚切激。帝感悟,復徵拜議郎。數日,遷尚書僕射。


是時,長吏、二千石聽百姓嫡罰者輸贖,號爲“義錢”,託爲貧人儲,而守令因以聚斂。詡上疏曰:“元年以來,貧百姓章言長吏受取百萬以上者,匈匈不絕,謫罰吏人至數千萬,而三公、剌史少所舉奏。尋永平、章和中,州郡以走卒錢給貸貧人。司空劾案,州及郡縣皆坐免黜。今宜遵前典,蠲除權制。”於是詔書下詡章,切責州郡。謫罰輸贖自此而止。


先是,寧陽主簿詣闕,訴其縣令之枉,積六七歲不省。主簿乃上書曰:“臣爲陛下子,陛下爲臣父。臣章百上,終不見省,臣豈可北詣單于以告怨乎?”帝大怒,持章示尚書,尚書遂劾以大逆。詡駁之曰:“主簿所訟,乃君父之怨;百上不達,是有司之過。愚蠢之人,不足多誅。”帝納詡言,答之而已。詡因謂諸尚書曰:“小人有怨,不遠千里,斷髮刻肌,詣闕告訴,而不爲理,豈臣下之義?君與濁長吏何親,而與怨人何仇乎?”聞者皆慚。詡又上言:“臺郎顯職,仕之通階。今或一郡七八,或一州無人。宜令均平,以厭天下之望。”及諸奏議,多見從用。


詡好刺舉,無所回容,數以此忤權戚,遂九見譴考,三遭刑罰,而剛正之性,終老不屈。永和初,遷尚書令,以公事去官。朝廷思其忠,復徵之,會卒。臨終,謂其子恭曰:“吾事君直道,行己無愧,所悔者爲朝歌長時殺賊數百人,其中何能不有冤者。自此二十餘年,家門不增一口,斯獲罪於天也。”


恭有俊才,官至上黨太守。


傅燮字南容,北地靈州人也。本字幼起,慕南容三複白珪,乃易字焉。身長八尺,有威容。少師事太尉劉寬。再舉孝廉。聞所舉郡將喪,乃棄官行服。後爲護軍司馬,與左中郎將皇甫嵩俱討賊張角。


燮素疾中官,既行,因上疏曰:


臣聞天下之禍,不由於外,皆興於內。是故虞舜升朝,先除四凶,然後用十六相。明惡人不去,則善人無由進也。今張角起於趙、魏,黃巾亂於六州。此皆釁發蕭牆,而禍延四海者也。臣受戎任,奉辭伐罪,始到潁川,戰無不克。黃巾雖盛,不足爲廟堂憂也。臣之所懼,在於治水不自其源,末流彌增其廣耳。陛下仁德寬容,多所不忍,故閹豎弄權,忠臣不進。誠使張角梟夷,黃巾變服,臣之所憂,甫益深耳。何者?夫邪正之人不宜共國,亦猶冰炭不可同器。彼知正人之功顯,而危亡之兆見,皆將巧辭飾說,共長虛僞。夫孝子疑於屢至,市虎成於三夫。若不詳察真僞,忠臣將復有杜郵之戮矣。陛下宜思虞舜四罪之舉,速行讒佞放殛之誅,則善人思進,姦凶自息。臣聞忠臣之事君,猶孝子之事父也。子之事父,焉得不盡其情?使臣身備鈇鉞之戮,陛下少用其言,國之福也。


書奏,宦者趙忠見而忿惡。及破張角,燮功多當封,忠訴譖之,靈帝猶識燮言,得不加罪,竟亦不封,以爲安定都尉。以疾免。


後拜議郎。會西羌反,邊章、韓遂作亂隴右,徵發天下。役賦無已。司徒崔烈以爲宜棄涼州。詔會公卿百官,烈堅執先議。燮厲言曰:“斬司徒,天下乃安。”尚書郎楊贊奏燮廷辱大臣。帝以問燮。燮對曰:


昔冒頓至逆也,樊噲爲上將,願得十萬衆橫行匈奴中,憤激思奮,未失人臣之節,顧計當從與不耳,季布猶曰“噲可斬也。”今涼州天下要衝,國家籓衛。高祖初興,使酈商別定隴右;宗世拓境,列置四郡,議者以爲斷匈奴右臂。今牧御失和,使一州叛逆,海內爲之騷動,陛下臥不安寢。烈爲宰相,不念爲國思所以弭之之策,乃欲割棄一方萬里之土,臣竊惑之。若使左衽之虜得居此地,士勁甲堅,因以爲亂,此天下之至慮,社稷之深憂也。若烈不知之,是極蔽也;知而故言,是不忠也。


帝以燮議。由是朝廷重其方格,每公卿有缺,爲衆議所歸。


頃之,趙忠爲車騎將軍,詔忠論討黃巾之功,執金吾甄舉等謂忠曰:“傅南容前在東軍,有功不侯,故天下失望。今將軍親當重任,宜進賢理屈,以副衆心。”忠納其言,遣弟城門校尉延致殷勤。延謂燮曰:“南容少答我常侍,萬戶侯不足得也。”燮正色拒之曰:“遇與不遇,命也;有功不論,時也。傅燮豈求私賞哉!”忠愈懷恨,然憚其名,不敢害。權貴亦多疾之,是以不得留,出爲漢陽太守。


初,郡將範津明知人,舉燮孝廉。及津爲漢陽,與燮交代,合符而去,鄉邦榮之。津字文淵,南陽人。燮善恤人,叛羌懷其恩化,並來降附,乃廣開屯田,列置四十餘營。


時,刺史耿鄙委任治中程球,球爲通姦利,士人怨之。中平四年,鄙率六郡兵討金城賊王國、韓遂等。燮知鄙失衆,必敗,諫曰:


使君統政日淺,人未知數。孔子曰:“不教人戰,是謂棄之。”今率不習之人,越大隴之阻,將十舉十危,而賊聞大軍將至,必萬人一心。邊兵多勇,其鋒難當,而新合之衆,上下未和,萬一內變,雖悔無及。不若息軍養德,明賞必罰。賊得寬挺,必謂我怯,羣惡爭勢,其離可必。然後率已教之人,討已離之賊,其功可坐而待也。今不爲萬全之福,而就必危之禍,竊爲使君不取。


鄙不從。行至狄道,果有反者,先殺程球,次害鄙,賊遂進圍漢陽。城中兵少糧盡,燮猶固守。


時,北地胡騎數千隨賊攻郡,皆夙懷燮恩,共於城外叩頭,求送燮歸鄉里。子幹年十三,從在官舍。知燮性剛,有高義,恐不能屈志以免,進諫曰:“國家昏亂,遂令大人不容於朝。今天下已叛,而兵不足自守,鄉里羌胡先被恩德,欲令棄郡而歸,願必許之。徐至鄉里,率厲義徒,見有道而輔之,以濟天下。”言未終,燮慨然而嘆,呼幹小子曰:“別成,汝知吾必死邪?蓋‘聖達節,次守節’。且殷紂之暴,伯夷不食周粟而死,仲尼稱其賢。今朝廷不甚殷紂,吾德亦豈絕伯夷?世亂不能養浩然之志,食祿又欲避其難乎?吾行何之,必死如此。汝有才智,勉之勉之。主簿楊會,吾之程嬰也。”幹哽咽不能復言,左右皆泣下。王國使故酒泉太守黃衍說燮曰:“成敗之事,已可知矣。先起,上有霸王之業,下成伊、呂之勳。天下非復漢有,府君寧有意爲吾屬師乎?”燮案劍叱衍曰:“若剖符之臣,反爲賊說邪!”遂麾左右進兵,臨陣戰歿。諡曰壯節侯。


幹知名,位至扶風太守。


蓋勳字元固,敦煌廣至人也。家世二千石。初舉孝廉,爲漢陽長史。時,武威太守倚恃權勢,恣行貪橫,從事武都蘇正和案致其罪。涼州刺史梁鵠畏懼貴戚,欲殺正和以免其負,乃訪之於勳。勳素與正和有仇,或勸勳可因此報隙。勳曰:“不可。謀事殺良,非忠也;乘人之危,非仁也。”乃諫鵠曰:“夫紲食鷹鳶欲其鷙,鷙而亨之,將何用哉?”鵠從其言。正和喜於得免,而詣勳求謝。勳不見,曰:“吾爲梁使君謀,不爲蘇正和也。”怨之如初。


中平元年,北地羌胡與邊章等寇亂隴右,刺史左昌因軍興新盜數千萬。勳固諫,昌怒,乃使勳別屯阿陽以拒賊鋒,欲因軍事罪之,而勳數有戰功。邊章等遂攻金城,殺郡守陳懿,勳勸昌救之,不從。邊章等進圍昌於冀,昌懼而召勳。勳初與從事辛曾、孔常俱屯阿陽,及昌檄到,曾等疑不肯赴。勳怒曰:“昔莊賈后期,穰苴奮劍。今之從事,豈重於古之監軍哉!”曾等懼而從之。勳即率兵救昌。到,乃誚讓章等,責以背叛之罪。皆曰:“左使君若早從君言,以兵臨我,庶可自改。今罪已重,不得降也。”乃解圍而去。昌坐斷盜徵,以扶風宋梟代之。梟患多寇叛,謂勳曰:“涼州寡於學術,故屢致反暴。今欲多寫《孝經》,令家家習之,庶或使人知義。”勳諫曰:“昔太公封齊,崔杼殺君;伯禽侯魯,慶父篡位。此二國豈乏學者?今不急靜難之術,遽爲非常之事,既足結怨一州,又當取笑朝廷,勳不知其可也。”梟不從,遂奏行之。果被詔書詰責,坐以虛慢徵。


時,叛羌圍護羌校尉夏育於畜官,勳與州郡合兵救育,至狐槃,爲羌所破。勳收餘衆百餘人,爲魚麗之陳。羌精騎夾攻之急,士卒多死。勳被三創,堅不動,乃指木表曰:“必屍我於此。”句就種羌滇吾素爲勳所厚,乃以兵扞衆曰:“蓋長史賢人,汝曹殺之者爲負天。”勳仰罵曰:“死反虜,汝何知,促來殺我!”衆相視而驚。滇吾下馬與勳,勳不肯上,遂爲賊所執。羌戎服其義勇,不敢加害,送還漢陽。後刺史楊雍即表勳領漢陽太守。時人飢,相漁食,勳調谷稟之,先出家糧以率衆,存活者千餘人。


後去官,徵拜討虜校尉。靈帝召見,問:“天下何苦而反亂如此?”勳曰:“倖臣子弟擾之。”時宦者上軍校尉蹇碩在坐,帝顧問碩,碩懼,不知所對,而以此恨勳。帝又謂勳曰:“吾已陳師於平樂觀,多出中藏財物以餌士,何如?”勳曰:“臣聞‘先王燿德不觀兵’。今寇在遠而設近陳,不足昭果毅,秪黷武耳。”帝曰:“善。恨見君晚,羣臣初無是言也。”


勳時與宗正劉虞、佐軍校尉袁紹同典禁兵。勳謂虞、紹曰:“吾仍見上,上甚聰明,但擁蔽於左右耳。若共併力誅嬖倖,然後徵拔英俊,以興漢室,功遂身退,豈不快乎!”虞、紹亦素有謀,因相連結,未及發,而司隸校尉張溫舉勳爲京兆尹。帝方欲延接勳,而蹇碩等心憚之,並勸從溫奏,遂拜京兆尹。


時,長安令楊黨,父爲中常侍,恃勢貪放,勳案得其臧千餘萬。貴戚鹹爲之請,勳不聽,具以事聞,並連黨父,有詔窮案,威震京師。時小黃門京兆高望爲尚藥監,幸於皇太子,太子因蹇碩屬望子進爲孝廉,勳不肯用。或曰:“皇太子副主,望其所愛,碩帝之寵臣,而子違之,所謂三怨成府者也。”勳曰:“選賢所以報國也,非賢不舉,死亦何悔!”勳雖在外,每軍國密事,帝常手詔問之。數加賞賜,甚見親信,在朝臣右。


及帝崩,董卓廢少帝,殺何太后,勳與書曰:“昔伊尹、霍光權以立功,猶可寒心,足下小丑,何以終此?賀者在門,吊者在廬,可不慎哉!”卓得書,意甚憚之。徵爲議郎。時,左將軍皇甫嵩精兵三萬屯扶風,勳密相要結,將以討卓。會嵩亦被徵,勳以衆弱不能獨立,遂並還京師。自公卿以下,莫不卑下於卓,唯勳長揖爭禮,見者皆爲失色。卓問司徒王允曰:“欲得快司隸校尉。誰可作者?”允曰:“唯有蓋京兆耳。”卓曰:“此人明智有餘,然不可假以雄職。”乃以爲越騎校尉。卓又不欲令久典禁兵,復出爲潁川太守。未及至郡,徵還京師。時,河南尹朱儁爲卓陳軍事。卓折俊曰:“我百戰百勝,決之於心,卿勿妄說,且污我刀。”勳曰:“昔武丁之明,猶求箴諫,況如卿者,而欲杜人之口乎?”卓曰:“戲之耳。”勳曰:“不聞怒言可以爲戲?”卓乃謝俊。勳雖強直不屈,而內厭於卓,不得意,疽發背卒,時年五十一。遺令勿受卓賻贈,卓欲外示寬容,表賜東園祕器帽襚,送之如禮。葬於安陵。


子順,官至永陽太守。


臧洪字子源,廣陵射陽人也。父旻,有幹事才。熹平元年,會稽妖賊許昭起兵句章,自稱“大將軍”,立其父生爲越王,攻破城邑,衆以萬數。拜旻揚州刺史。旻率丹陽太守陳夤擊昭,破之。昭遂復更屯結,大爲人患。旻等進兵。連戰三年,破平之,獲昭父子,斬首數千級。遷旻爲使匈奴中郎將。


洪年十五,以父功拜童子郎,知名太學。洪體貌魁梧,有異姿。舉孝廉,補即丘長。


中平末,棄官還家,太守張超請爲功曹。時,董卓弒帝,圖危社稷。洪說超曰:“明府歷世受恩,兄弟並據大郡。今王室將危,賊臣虎視,此誠義士效命之秋也。今郡境尚全,吏人殷富,若動桴鼓,可得二萬人。以此誅除國賊,爲天下唱義,不亦宜乎!”超然其言,與洪西至陳留,見兄邈計事。邈先謂超曰:“聞弟爲郡,委政臧洪,洪者何如人?”超曰:“臧洪海內奇士,才略智數不比於超矣。”邈即引洪與語,大異之。乃使詣兗州刺史劉岱、豫州刺史孔伷,遂皆相善。邈既先有謀約,會超至,定議,乃與諸牧守大會酸棗。設壇場,將盟,既而更相辭讓,莫敢先登,鹹共推洪。洪乃攝衣升壇,操血而盟曰:“漢室不幸,皇綱失統,賊臣董卓,乘釁縱害,禍加至尊,毒流百姓。大懼淪喪社稷,剪覆四海。兗州刺史岱、豫州刺史伷、陳留太守邈、東郡太守瑁、廣陵太守超等,糾合義兵,並赴國難。凡我同盟,齊心一力,以致臣節,隕首喪元,必無二志。有渝此盟,俾墜其命,無克遺育。皇天后土,祖宗明靈,實皆鑑之。”洪辭氣慷慨,聞其言者,無不激揚。自是之後,諸軍各懷遲疑,莫適先進,遂使糧儲單竭,兵衆乖散。


時,討虜校尉公孫瓚與大司馬劉虞有隙,超乃遣洪詣虞,共謀其難。行至河間而值幽、冀交兵,行塗阻絕,因寓於袁紹。紹見洪,甚奇之,與結友好,以洪領青州刺史。前刺史焦和好立虛譽,能清談。時黃巾羣賊處處飆起,而青部殷實,軍革尚衆。和欲與諸同盟西赴京師,未及得行。而賊已屠城邑。和不理戎警,但坐列巫史,萗禱羣神。又恐賊乘凍而過,命多作陷冰丸,以投於河。衆遂潰散,和亦病卒。洪收撫離叛,百姓復安。


在事二年,袁紹憚其能,徙爲東郡太守,都東武陽。時曹操圍張超於雍丘,甚危急。超謂軍吏曰:“今日之事,唯有臧洪必來救我。”或曰:“袁、曹方穆,而洪爲紹所用,恐不能敗好遠來,違福取禍。”超曰:“子源天下義士,終非背本者也,或見制強力,不相及耳。”洪始聞超圍,乃徒跣號泣,並勒所領,將赴其難。自以衆弱,以紹請兵,而紹竟不聽之,超城遂陷,張氏族滅。洪由是怨紹,絕不與通。紹興兵圍之,歷年不下,使洪邑人陳琳以書譬洪,示其禍福,責以恩義。洪答曰:


隔闊相思,發於寤寐。相去步武,而趨舍異規,其爲愴恨,胡可勝言!前日不遺,比辱雅況,述敘禍福,公私切至。以子之才,窮該典籍,豈將暗於大道,不達餘趣哉?是以損棄翰墨,一無所酬,亦冀遙忖褊心,粗識鄙性。重獲來命,援引紛紜,雖欲無對,而義篤其言。


僕小人也,本乏志用,中因行役,特蒙傾蓋,恩深分厚,遂竊大州,寧樂今日自還接刃乎?每登城臨兵,觀主人之旗鼓,瞻望帳幄,感故友人周旋,撫弦搦矢,不覺涕流之覆面也。何者?自以輔佐主人,無以爲悔;主人相接,過絕等倫。受任之初,志同大事,埽清寇逆,共尊王室。豈悟本州被侵,郡將遘厄,請師見拒,辭行被拘,使洪故君,遂至淪滅。區區微節,無所獲申,豈得復全交友之道,重虧忠孝之名乎?所以忍悲揮戈,收淚告絕。若使主人少垂古人忠恕之情,來者側席,去者克己,則僕抗季札之志,不爲今日之戰矣。


昔張景明登壇喢血,奉辭奔走,卒使韓牧讓印,主人得地。後但以拜章朝主,賜爵獲傳之故,不蒙觀過之貸,而受夷滅之禍。呂奉先討卓來奔,請兵不獲,告去何罪,復見斫刺。劉子璜奉使逾時,辭不獲命,畏君懷親,以詐求歸,可謂有志忠孝,無損霸道,亦復殭屍麾下,不蒙虧除。慕進者蒙榮,違意者被戮,此乃主人之利,非遊士之願也。是以鑑戒前人,守死窮城,亦以君子之違,不適敵國故也。


足下當見久圍不解,救兵未至,感婚姻之義,推平生之好,以爲屈節而苟生,勝守義而傾覆也。昔晏嬰不降志於白刃,南史不曲筆以求存,故身傳圖象,名垂後世。況僕據金城之固,驅士人之力,散三年之畜以爲一年之資,匡困補乏,以悅天下,何圖築室反耕哉?但懼秋風揚塵,伯珪馬首南向,張揚、飛燕旅力作難,北鄙將告倒懸之急,股肱奏乞歸之記耳。主人當鑑戒曹輩,反旌退師,何宜久辱盛怒,暴威於吾城之下哉!


足下譏吾恃黑山以爲救,獨不念黃巾之合從邪?昔高祖取彭越於鉅野,光武創基兆於綠林,卒能龍飛受命,中興帝業。苟可輔主興化,夫何嫌哉!況僕親奉璽書,與之從事!


行矣孔璋!足下徼利於境外,臧洪投命於君親;吾子託身於盟主,臧洪策名於長安。子謂餘身死而名滅,僕亦笑子生死而無聞焉。本同末離,怒力努力,夫復何言!


紹見洪書,知無降意,增兵急攻。城中糧盡,外無援救,洪自度不免,呼吏士謂曰:“袁紹無道,所圖不軌,且不救洪郡將,洪於大義,不得不死。念諸君無事,空與此禍,可先城未破,將妻子出。”將吏皆垂泣曰:“明府之於袁氏,本無怨隙,今爲郡將之故,自致危困,吏人何忍當舍明府去也?”初尚掘鼠,煮筋角,後無所復食,主簿啓內廚米三鬥,請稍爲饘粥,洪曰:“何能獨甘此邪?”使爲薄糜,遍班士衆。又殺其愛妾,以食兵將。兵將鹹流涕,無能仰視。男女七八十人相枕而死,莫有離叛。


城陷,生執洪。紹盛帷慢,大會諸將見洪。謂曰:“臧洪何相負若是!今日服未?”洪據地瞋目曰“諸袁事漢,四世五公,可謂受恩。今王室衰弱,無扶翼之意,而欲因際會,觖望非冀,多殺忠良,以立奸威。洪親見將軍呼張陳留爲兄,則洪府君亦宜爲弟,而不能同心戮力,爲國除害,坐擁兵衆,觀人屠滅。惜洪力劣,不能推刃爲天下報仇,何謂服乎?”紹本愛洪,意欲屈服赦之,見其辭切,知終不爲用,乃命殺焉。


洪邑人陳容,少爲諸生,親慕於洪,隨爲東郡丞。先城未敗,洪使歸紹。時,容在坐,見洪當死,起謂紹曰:“將軍舉大事,欲爲天下除暴,而專先誅忠義,豈合天意?臧洪發舉爲郡將,奈何殺之!”紹慚,使人牽出,謂曰:“汝非臧洪疇,空復爾爲?”容顧曰:“夫仁義豈有常所,蹈之則君子,背之則小人。今日寧與臧洪同日死,不與將軍同日生也。”遂復見殺。在紹坐者,無不嘆息,竊相謂曰:“如何一日戮二烈士!”


先是,洪遣司馬二人出,求救於呂布。比還,城已陷,皆赴敵死。


論曰:雍丘之圍,臧洪之感憤壯矣!想其行跣且號,束甲請舉,誠足憐也。夫豪雄之所趣舍,其與守義之心異乎?若乃締謀連衡,懷詐算以相尚者,蓋惟利勢所在而已。況偏城既危,曹、袁方穆,洪徒指外敵之衡, 以紓倒縣之會。忿悁之師,兵家所忌。可謂懷哭秦之節,存荊則未聞也。


贊曰:先零擾疆,鄧、崔棄涼。詡、燮令圖,再全金方。蓋勳抗董,終然允剛。洪懷偏節,力屈志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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