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子

《淮南子》又名《淮南鴻烈》《劉安子》,是我國西漢時期創作的一部論文集,由西漢皇族淮南王劉安主持撰寫,故而得名。該書在繼承先秦道家思想的基礎上,綜合了諸子百家學說中的精華部分,對後世研究秦漢時期文化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

泰族訓

天設日月,列星辰,調陰陽,張四時,日以暴之,夜以息之,風以幹之,雨露以濡之。其生物也,莫見其所養而物長;其殺物也,莫見其所喪而物亡。此之謂神明。聖人象之,故其起福也,不見其所由而福起;其除禍也,不見其所以而禍除。遠之則邇,延之則疎;稽之弗得,察之不虛;日計無算,歲計有餘。夫溼之至也,莫見其形,而炭已重矣;風之至也,莫見其象,而木已動矣。日之行也,不見其移,騏驥倍日而馳,草木爲之靡;懸熢未轉,而日在其前。故天之且風,草木未動而鳥已翔矣;其且雨也,陰曀未集而魚已噞矣;以陰陽之氣相動也。故寒暑燥溼,以類相從;聲響疾除,以音相應也。故《易》曰:“鳴鶴在陰,其子和之。”高宗諒暗,三年不言,四海之內寂然無聲;一言聲然,大動天下。是以天心呿唫者也,故一動其本而百枝皆應,若春雨之灌萬物也,渾然而流,沛然而施,無地而不澍,無物而不生。


故聖人者懷天心,聲然能動化天下者也。故精誠感於內,形氣動於天,則景星見,黃龍下,祥鳳至,醴泉出,嘉穀生,河不滿溢,海不溶波。故《詩》雲:“懷柔百神,及河嶠嶽。”逆天暴物,則日月薄蝕,五星失行,四時幹乖,晝冥宵光,山崩川涸,冬雷夏霜。《詩》曰:“正月繁霜,我心憂傷。”天之與人有以相通也。故國危亡而天文變,世惑亂而虹蜺見,萬物有以相連,精祲有以相蕩也。故神明之事,不可以智巧爲也,不可以筋力致也。天地所包,陰陽所嘔,雨露所濡,化生萬物,瑤碧玉珠,翡翠玳瑁,文彩明朗,潤澤若濡,摩而不玩,久而不渝,奚仲不能旅,魯般不能造,此之謂大巧。


宋人有以象爲其君爲楮葉者,三年而成,莖柯豪芒,鋒殺顏澤,亂之楮葉之中而不可知也。列子曰:“使天地三年而成一葉,則萬物之有葉者寡矣。”夫天地之施化也,嘔之而生,吹之而落,豈此契契哉!故凡可度者,小也;可數者,少也。至大,非度之所能及也;至衆,非數之所能領也。故九州不可頃畝也,八極不可道里也,太山不可丈尺也,江海不可鬥斛也。故大人者,與天地合德,日月合明,鬼神合靈,與四時合信。故聖人懷天氣,抱天心,執中含和,不下廟堂而衍四海,變習易俗,民化而遷善,若性諸己,能以神化也。《詩》雲:“神之聽之,終和且平。”夫鬼神視之無形,聽之無聲,然而郊天望山川,禱祠而求福,雩兌而請雨,卜筮而決事。《詩》雲:“神之格思,不可度思,矧可射思!”此之謂也。


天至其高,地致其厚,月照其夜,日照其晝,陰陽化,列星朗,非其道而物自然。故陰陽四時,非生萬物也;雨露時降,非養草木也。神明接,陰陽和,而萬物生矣。故高山深林,非爲虎豹也;大木茂枝,非爲飛鳥也;流源千里,淵深百側,非爲蛟龍也;致其高崇,成其廣大,山居木棲,巢枝穴藏,水潛陸行,各得其所寧焉。夫大生小,多生少,天之道也。故丘阜不能生雲雨,滎水不能生魚鱉者,小也。牛馬之氣蒸生蟣蝨,蟣蝨之氣蒸不能生牛馬。故化生於外,非生於內也。夫蛟龍伏寢於淵而卵割於陵,螣蛇雄鳴於上風、雌鳴於下風而化成形,精之至也。故聖人養心莫善於誠,至誠而能動化矣。今夫道者,藏精於內,棲神於心,靜漠恬淡,訟繆胸中,邪氣無所留滯,四枝節族,毛蒸理泄,則機樞調利,百脈九竅莫不順比,其所居神者得其位也,豈節柑而毛修之哉!


聖主在上,廓然無形,寂然無聲,官府若無事,朝廷若無人。無隱士,無軼民,無勞役,無冤刑。四海之內莫不仰上之德,象主這指,夷狄之國重譯而至。非戶辯而家說之也,推其誠心,施之天下而已矣。《詩》曰:“惠此中國,以綏四方。”內順而外寧矣。太王亶父處鄖,狄人攻之,杖策而去,百姓攜幼扶老,負釜甑,逾梁山,而國乎歧周,非令之所能召也。秦穆公爲野人食駿馬肉之傷也,飲之美酒,韓之戰,以其死力報,非券之所責也。密子治直父,巫馬期往觀化焉,見夜漁者得小即釋之,非刑之所能禁也。孔子爲魯司寇,道不拾遺,市賈不預賈,田漁皆讓長,而斑白不戴負,非法之所能致也。夫矢之所以射遠貫牢者,弩力也;其所以中的剖微者,正心也。賞善罰暴者,政令也;其所以能行者,精誠也。故弩雖強不能獨中,令雖明不能獨行,必自精氣所以與之施道。故擄道以被民,而民弗從者,誠心弗施也。


天地四時,非生萬物也,神明接陰陽和,而萬物生之。聖人之治天下,非易民性也,柑循其所有而滌盪之,故因則大,化則細矣。禹鑿龍門,闢伊闕,決江濬河,東注之海,因水之流也。后稷墾草發菑,糞土樹谷,使五種各得其宜,因地之勢也。湯、武革車三百乘,甲卒三千人,討暴亂,制夏、商,因民之慾也。故能因,則無敵於天下矣。夫物有以自然,而後人事有治也。故良匠不能斵金,巧冶不能爍木,金之勢不可斵而木之性不可鑠也。埏埴而爲器,箭木而爲舟,鑠鐵而爲刃,鑄金而爲鍾,因其可也。駕馬服牛,令雞司夜,令狗守門,因其然也。民有好色之性,故有大婚之禮;有飲食之性,故有大饗之誼;有喜樂之性,故有鐘鼓管絃之音;有悲哀之性,故有衰經哭踊之節。故先王之製法也,因民之所好而爲之節文者也。因其好色而制婚姻之禮,故男女有別;因其喜音而正《雅》《頌》之聲,故風俗不流;因其寧家室、樂妻子,教之以順,故父子有親;因其喜朋友而教之以悌,赦長幼有序。然後修朝聘以明貴賤,饗飲習射以明長幼,時搜振旅以習用兵也,入學癢序以修人倫。此皆人之所有於性,而聖人之所匠成也。故無其性,不可教訓;有其性,無其養,不能尊道。繭之性爲絲,然非得工女煮以熱湯而抽其統紀,則不能成絲。卵之化爲雛,非慈雌嘔暖覆伏,累日積久則不能爲雛。人之性有仁義之資,非聖人爲之法度而教導之,則不可使鄉方。故先王之教也,因其所喜以勸善,因其所惡以禁奸,故刑罰不用而威行如流,政令約省而化耀如神。故因其性則天下聽從,拂其性則法縣而不用。


昔者,五帝三王之蒞政施教,必用參五。何謂參五?仰取象於天,俯取度於地,中取法於人,乃立明堂之朝,行明堂之令,以調陰陽之氣,以和四時之節,以闢疾病之曹。俯視地理,以制度量,察陵陸水澤肥墩高下之宜,立事生財,以除飢寒之患。中考乎人德,以制禮樂,行仁義之道,以治人倫而除暴亂之禍。乃澄列金木水火土之性,故立父子之親而成家;別清濁五音六律相生之數,以立君臣之義而成國;察四時季孟之序,以立長幼之禮而成官;此之謂參。制君臣之義,父子之親,夫婦之辨,長幼之序,朋友之際,此之謂五。乃裂地而州之,分職而治之,築城而居之,割宅而異之,分財而衣食之,立大學而教誨之,夙興夜寐而勞力之。此治之綱紀也。然得其人則舉,失其人則廢。堯治天下,政教平,德潤洽。在位七十載,乃求所屬天下之統,令四嶽揚側陋。四嶽舉舜而薦之堯,堯乃妻以二女,以觀其內,任以百官,以觀其外。既入大麓,烈風雷雨而不迷,乃屬以九子,贈以昭華之玉,而傳天下焉。以爲雖有法度,而朱弗能統也。


夫物未嘗有張而不弛,成而不毀者也,惟聖人能盛而不衰,盈而不虧。神農之初作琴也,以歸神;及其淫也,反其天心。夔之初作樂也,皆合六律而調五音,以通八風;及其衰也,以沉湎淫康,不顧政治,至於滅亡。蒼頡之初作書,以辯治百官,領理萬事,愚者得以不忘,智者得以志遠;至其衰也,爲好刻僞書,以解有罪,以殺不辜。湯之初作囿也,以奉宗廟鮮轎之具,簡士卒,習射御,以戒不虞;及至其衰也,馳騁獵射以奪民時,罷民之力。堯之舉禹、契、后稷、皋陶,政教平,奸宄息,獄訟止而衣食足,賢者勸善而不肖者懷其德;及至其末,朋黨比周,各推其與,廢公趨私,內外相推舉,奸人在朝而賢者隱處。故《易》之失也卦,《書》之失也敷,樂之失也淫,《詩》之失也闢,禮之失也責,《春秋》之失也刺。天地之道,極則反,盈則損,五色雖朗,有時而渝;茂木豐草,有時而落;物有隆殺,不得自若。故聖人事窮而更爲,法弊而改制,非樂變古易常也,將以救敗扶衰,黜淫濟非,以調天地之氣,順萬物之宜也。


聖人天覆地載,日月照,陰陽調,四時化,萬物不同,無故無新,無疏無親,故能法天。天不一時,地不一利,人不一事,是以緒業不得不多端,趨行不得不殊方。五行異氣而皆適調,六藝異科而皆同道。溫惠柔良者,《詩》之風也;淳龐敦厚者,《書》之教也;清明條達者,《易》之義也;恭儉尊讓者,《禮》之爲也;寬裕簡易者,《樂》之化也;刺幾辯義者,《春秋》之靡也。故《易》之失鬼,《樂》之失淫,《詩》之失愚,《書》之失拘,《禮》之失忮,《春秋》之失訾。六者,聖人兼用而財制之。失本則亂,得本則治。其美在調,其失在權。水火金木土谷異物而皆任,規矩權衡準繩異形而皆施,丹青膠漆不同而皆用,各有所適,物各有宜。輪圓輿方,轅從衡橫,勢施便也。駿欲馳,服欲步,帶不厭新,鉤不厭故,處地宜也。關雎興於鳥,而君子美之,爲其雌雄之不乖居也;鹿鳴興於獸,君子大之,取其見食而相呼也。泓之戰,軍敗君獲,而《春秋》大之,取其不鼓不成列也;宋伯姬坐燒而死,《春秋》大之,取其不逾禮而行也。成功立事,豈足多哉,方指所言而取一概焉爾。


王喬、赤松去塵埃之間,離羣慝之紛,吸陰陽之和,食天地之精,呼而出故,吸而入新,虛輕舉,乘雲遊霧,可謂養性矣,而未可謂孝子也。周公誅管叔、蔡叔,以平國餌亂,可謂忠臣也,而未可謂弟也。湯放桀,武王伐紂,以爲天下去殘除賊,可謂惠君,而未可謂忠臣矣。樂羊攻中山,未能下,中山烹其子而食之以示威,可謂良將,而未可謂慈父也。故可乎可,而不可乎不可;不可乎不可,而可乎可。舜、許由異行而皆聖,伊尹、伯夷異道而皆仁,箕子、比干異趨而皆賢。故用兵者,或輕或重,或貪或廉,此四者相反,而不可一無也。輕者欲發,重者欲止,貪者欲取,廉者不利非其有。故勇者可令進鬥,而不可令持牢;重得可令埴固,而不可令凌敵;貪者可令進取,而不可令守職;廉者可令守分,而不可令進取;信者可令持約,而不可令應變。五者相反,聖人兼用而財使之。夫天地不包一物,陰陽不生一類。海不讓水潦以成其大,山不讓土石以成其高。夫守一隅而遺萬方,取一物而棄其餘,則得者者鮮,而所治者淺矣。


治大者道不可以小,地廣者制不可以狹,位高者事不可以煩,民衆者教不可以苛。夫事碎,難治也;法煩,難行也;求多,難澹也。寸而度之,至丈必差;銑而稱之,至石必過;石秤丈量,徑而寡失;簡絲數米,煩而不察。故大較易爲智,曲辯難爲慧。故無益於治而有益於煩者,聖人不爲;無益於用而有益於費者,智者弗行也。故功不厭約,事不厭省,求不厭寡。功約,易成也;事省,易治也;求寡,易澹也。衆易之,於以任人,易矣!孔子曰:“小辯破言,小利破義,小藝破道,小見不達,必簡。”


河以逶蛇,故能遠;山以陵遲,故能高;道以優遊,故能化。夫徹於一事,察於一辭,審於一技,可以曲說,而未可廣應也。蓼菜成行,翩甌有,秤薪而爨,數米而炊,可以治小,而未可以治大也。員中規,方中矩,動成獸,止成方,可以愉舞,而不可以陳軍滌杯而食,洗爵而飲,盥而後饋,可以養少,而不可以饗衆。今夫祭者,屠割烹殺,剝狗燒豕,調平五味者,庖也;陳簠簋,列樽俎,設籩豆者,祝也;齊明盛服,淵默而不言,神之所依者,屍也。宰、祝雖不能,屍不越樽俎而代之。故張瑟者,小弦急而大弦緩;立事者,賤者勞而貴者逸。舜爲天子,彈五絃之琴,歌《南風》之詩,而天下治。周公餚孺不收於前,鐘鼓不解於懸,而四夷服。趙政晝決獄而夜理書,御史冠蓋接於郡縣,復稽趨留,戍五嶺以備越,築修城以守胡,然奸邪萌生,盜賊羣居,事愈煩而亂愈生。故法者,治之具也,百非所以爲治也。而猶弓矢,中之具,而非所以中也。


黃帝曰:“芒芒昧昧,因天之威,與元同氣。”故同氣者帝,同義者王,同力者霸,無一焉者亡。故人主有伐國之志,邑犬羣嗥,雄雞夜嗚,庫兵動而戎馬驚。今日解怨愜兵,家老甘臥,巷無聚人,妖菑不生。非法之應也,精氣之動也。故不言而信,不施而仁,不怒而威,是以天心動化者也。施而仁,言而信,怒而威,是以精誠感之者也。施而不仁,言而不信,怒而不威,是以外貌爲之者也。故有道以統之,法雖少,雖以化矣;無道以行之,法雖衆,足以亂矣。


治身,太上養神,其次養形;治國,太上養化,其次正法。神清志平,百節皆寧,養性之本也;肥肌膚,充腸腹,供嗜慾,養生之未也。民交讓爭處卑,委利爭受寡,力事爭就勞,日化上遷善而不知其所以然,此治之上也。利賞而勸善,畏刑而不爲非,法令正於上而百姓服於下,此治之未也。上世養本而下世事未,此太平之所以不起也。夫欲治之主不世出,而可與興治之臣不萬一,以萬一求不世出,此所以幹歲不一會也。


水之性,淖以清,窮谷之污,生以青苔,不治其性也。掘其所流而深之,茨其所決而高之,使得循勢而行,乘衰而流,雖有腐髊流漸,弗能污也。其性非異也,通之與不通也。風俗猶此也。誠決其善志,防其邪心,啓其善道,塞其奸路,與同出一道,則民性可善,風俗可美也。


所以貴扁鵲者,非貴其隨病而調藥,貴其擪息脈血,知病之所從生也。所以貴聖人者,非貴隨罪而鑑刑也,貴其知亂之所由起也。若不修其風俗,而縱之淫闢,乃隨之以刑,繩之以法,雖殘賊天下,弗能禁也。禹以夏王,桀以夏亡;湯以殷王,紂以殷亡;非法度不存也,紀綱不張,風俗壞也。


三代之法不亡,而世不治者,無三代之智也。六律具存,而莫能聽者,無師曠之耳也。故法雖在,必待聖而後治;律雖具,必待耳而後聽。故國之所以存者,非以有法也,以有賢人也;其所以亡者,非以無法也,以無賢人也。晉獻公欲伐虞,宮之奇存焉,爲之寢不安席,食不甘味,而不敢加兵焉。賂以寶玉駿馬,宮之奇諫而不聽,言而不用,越疆而去,荀息伐之,兵不血刃,抱寶牽馬而去。故守不待渠而固,攻不待衝降而成拔,得賢之與失賢也。故臧武仲以其智存魯,而天下莫能亡也;璩伯玉以其仁寧衛,而天下莫能危也。《易》曰:“豐其屋,蔀其家,窺其戶,閱其無人。”無人者,非無衆庶也,言無聖人以統理之也。


民無廉恥,不可治也;非修禮義,廉恥不立。民不知禮義,法弗能正也;非崇善廢醜,不向禮義。無法不可以爲治也。不知禮義不可以行法。法能殺不孝者,而不能使人爲孔、曾之行。法能刑竊盜者,而不能使人爲伯夷之廉。孔子弟子七十,養徒三千人,皆入孝出悌,言爲文章,行爲儀表,教之所成也。墨子服役者百八十人,皆可使赴火蹈刃,死不還踵,化之所致也。夫刻肌膚,鑱皮革,被創流血,至難也,然越爲之,以求榮也。聖王在上,明好惡以示之,經誹譽以導之,親賢而進之,賤不肖而退之,無被創流血之苦,而有高世尊顯之名,民孰不從?


古者法設而不犯,刑錯而不用,非可刑而不刑也,百工維時,庶績鹹熙,禮義修而任賢德也。故舉天下之高以爲三公,一國之高以爲九卿,一縣之高以爲二十七大夫,一鄉之高以爲八十一元士。故智過萬人者謂之英,千人者謂之俊,百人者謂之豪,十人者謂之傑。明於天道,察於地理,通於人情,大足以容衆,德足以懷遠,信足以一異,知足以知變者,人之英也。德足以教化,行足以隱義,仁足以得衆,明足以照下者,人之俊也。行足以爲儀表,知足以決嫌疑,廉足以分財,信可使守約,作事可法,出言可道者,人之豪也。守職而不廢,處義而不比,見難不苟免,見利不苟得者,人之傑也。英俊豪傑,各以小大之材處其位,得其宜,由本流未,以重製輕,上唱而民和,上動而下隨,四海之內,一心同歸,背貪鄙而向義理,其於化民也,若鳳之搖草木,無之而不靡。


今使愚教知,使不肖臨賢,雖嚴刑罰,民弗從也;小不能制大,弱不能使強也。故聖主者舉賢以立功,不肖主舉其所與同。文王舉大公望、召公爽而王,桓公任管仲、隰朋而霸,此舉賢以立功也,夫差用太宰嚭而滅,秦任李斯、趙高而亡,此舉所與同。故觀其所舉,而治亂可見也;察其黨與,而賢不肖可論也。


夫聖人之屈者,以求伸也;枉者,以求直也;故雖出邪辟之道,行幽昧之塗,將欲以直大道,成大功。猶出林之中不得直道,拯溺之人不得不儒足也。伊尹憂天下之不治,調和五味,負鼎俎而行,五就架,五就湯,將欲以濁爲清,以危爲寧也。周公股肱周室,輔翼成王,管叔、蔡叔奉公子祿父而欲爲亂,周公誅之以定天下,緣不得已也。管子憂周室之卑,諸侯之力征,夷狄伐中國,民不得寧處,故蒙恥辱而不死,將欲以憂夷狄之患,平夷狄之亂也。孔子欲行王道,東西南北七十說而無所偶,故因衛夫人、彌子暇而欲通其道。此皆欲平險除穢,由冥冥至招詔,動於權而統於善者也。


夫觀逐者於其反也,而觀行者於其終也。故舜放弟,周公殺兄,猶之爲仁也;文公樹木,曾於架羊,猶之爲知也。當今之世,醜必託善以自力解,邪必蒙正以自爲闢。遊不論國,仕不擇官,行不闢污,曰“伊尹之道也。”分別爭財,親戚兄弟搆怨,骨肉相賊,曰“周公之義也。”行無廉恥,辱而不死,曰“管子之趨也。”行貨賂,趣勢門,立私廢公,比周而取容,曰“孔子之術也”。此使君子小人紛然淆亂,莫知其是非者也。故百川並流,不注海者不爲川穀;趨行蹐馳,不歸善者不爲君子,故善言歸乎可行,善行歸乎仁義。田子方、段於木輕爵祿而重其身,不以欲傷生,不以利累形。李克竭股肱之力,領理百官輯穆萬民,使其君生無廢事,死無遺憂,此異行而歸於善者。張儀、蘇秦家無常居,身無定君,約從衡之事,爲傾覆之謀,濁亂天下,撓滑諸侯,使百姓不逞啓居,或從或橫,或合衆弱,或輔富強,此異行而歸於醜者也。故君子之過也,猶日月之蝕,何害於明!小人之可也,猶狗之晝吠,鴟之夜見,何益於善!


夫知者不妄發,擇善而爲之,計義而行之,故事成而功足賴也,身死而名足稱也。雖有知能,必以仁義爲之本,然後可立也。知能蹐馳,百事並行,聖人一以仁義爲之準繩,中之者謂之君子,弗中者謂之小人。君子雖死亡,其名不滅,小人雖得勢,其罪不徐。使人左據天下之圖而右刎喉,愚者不爲也,身貴於天下也。死君親之難,視死若歸,義重於身也。天下,大利也,比之身則小;身之重也,比之義則輕。義,所全也。《詩》曰:“愷悌君子,求福不回。”言以信義爲準繩也。


欲成霸王之業者,必得勝者也。能得勝者,必強者也。能強者,必用人力者也。能用人力者,必得人心者也。能得人心者,必自得者也。故心者,身之本也;身者,國之本也。未有得己而失人者也,未有失己而得人者也。故爲治之本,務在寧民;寧民之本,在於足用;足用之本,在於勿奪時;勿奪時之本,在於省事,省事之本,在於節用;節用之本,在於反性。未有能搖其本而靜其末,濁其源而清其流者也。


故知性之情者,不務性之所無以爲;知命之情者,不憂命之所無奈何。故不高官室者,非愛木也;不大鐘鼎者,非愛金也。直行性命之情,而制度可以爲萬民儀。今目悅五色,口嚼滋味,耳淫五聲,七竅交爭以害其性,日引邪欲而澆其身,夫調身弗能治,奈天下何!故自養得其節,則養民得其心矣。


所謂有天下者,非謂其履勢位、受傳籍、稱尊號也,言運天下之力而得天下之心。紂之地,左東海,右流沙,前交趾,後幽都,師起容關,至浦水,士億有餘萬,然皆倒矢而射,傍戟而戰。武王左操黃鉞、右執白旄以麾之,則瓦解而走,遂土崩而下。紂有南面之名,而無一人之德,此失天下也。故桀、紂不爲王,湯、武不爲放。周處酆鎬之地,方不過百里,而誓紂牧之野,入據殷國,朝成湯之廟,表商容之間,、封比干之墓,解箕子之囚,乃折抱毀鼓,僵五兵,縱牛馬,搢笏而朝天下,百姓歌漚而樂之,諸侯執禽而朝之,得民心也。


闔閭伐楚,五戰入鄖,燒高府之粟,破九龍之鐘,鞭荊平王之墓,舍昭王之宮。昭王奔隨,百姓父兄攜幼扶老而隨之,乃相率而爲至勇之寇,皆方命奮臂而爲之鬥。當此之時,無將卒以行列之,各致其死,卻吳兵,復楚地。靈工作章華之臺,發乾黔之役,外內搔動,百姓罷敝,棄疾乘民之怨而立公子比,百姓放臂而去之,餓於乾谿,食莽飲水,枕塊而死。楚國山川不變,土地不易,民性不殊,昭王則相率而殉之,靈王則倍畔而去之,得民之與失民也。故天子得道,守在四夷;天子失道,守在諸侯。諸侯得道,守在四鄰:諸侯失道,守在四境。故湯處毫七十里,文王處酆百里,皆令行禁止於天下。周之衰也,戎伐凡伯於楚丘以歸。故得道則以百里之地令於諸侯,失道則以天下之大畏於冀州。故曰:無恃其不吾奪也,恃吾不可奪。行可奪之道而非篡拭之行,無益於持天下矣。


凡人之所以生者,衣與食也。今囚之冥室之中,雖養之以芻豢,衣之以綺繡,不能樂也。以目之無見,耳之無聞,穿隙穴,見雨零,則快然而嘆之,況開戶發脯,從冥冥見炤炤乎!從冥冥見炤炤,猶尚肆然而喜,又況出室坐堂,見日月光乎!見日月光,曠然而樂,又況登泰山,履石封,以望八荒,視天者若蓋,江河若帶,又況萬物在其間者乎?其爲樂豈不大哉!


且聾才,耳形具而無能聞也;盲者目形存而無能見也。夫言者,所以通己於人也;聞者,所以通人於己也。瘖者不言,聾者不聞,既瘖且聾,人道不通,故有瘖聾之病者,雖破家求醫,不顧其費。豈獨形骸有瘖聾哉,心志亦有之。夫指之拘也,莫不事申也,心之塞也,莫知務通也,不明於類也。夫觀六藝之廣崇,窮道德之淵深,達乎元上,至乎無下,運乎無極,翔乎無形,廣於四海,崇於太山,富於江河,曠然而通,昭然而明,天地之間無所繫戾,其所以監觀,豈不大哉!人之所知者淺,而物變無窮,曩不知而今知之,非知益多也,問學之所加也。夫物常見則識之,常爲則能之,故因其患則造其備,犯其難則得其便。夫以一世之壽,而觀千歲之知,今古之論雖未嘗更也,其道理素具,可不謂有術乎!


人慾知高下而不能,教之用管準則悅;欲知輕重而無以,予之以權衡則喜;欲知遠近而不能,教之以金目則快射;又況知應無方而不窮哉!犯大難而不懾,見煩纓而不惑,晏然自得,其爲樂也,豈直一說之快哉!夫道,有形者皆生焉,其爲親亦戚矣;享穀食氣者皆受焉,其爲君亦惠矣;諸有智者皆學焉,其爲師亦博矣。射者數發不中,人教之以儀則喜矣,又況生儀者乎!


人莫不知學之有益於己也,然而不能者,嘻戲害人也。人皆多以無用害有用,故智不博而日不足。以鑿觀池之力耕,則田野必闢矣。以積土山之高修堤防,則水用必足矣。以食狗馬鴻雁之費養士,則名譽必榮矣。以戈獵博弈之日誦詩讀書,聞識必博矣。故不學之與學也,猶瘖聾之比於人也。


凡學者能明於天人之分,通於治亂之本,澄心清意以存之,見其終始,可謂知略矣。天之所爲,禽獸草木;人之所爲,禮節制度,構而爲宮室,制而爲舟輿是也。治之所以爲本者,仁義也;所以爲未者,法度也。凡人之所以事生者,本也;其所以事死者,未也。本末,一體也;其兩愛之,一性也。先本後末,謂之君子;以未害本,謂之小人。君子與小人之性非異也,所在先後而已矣。草木,洪者爲本,而殺者爲未。禽獸之性,大者爲首,而小者爲尾。末大於本則折,尾大於要則不掉矣。故食其口而百節肥,灌其本而枝葉美,天地之性也。天地之生物也有本末,其養物也有先後。人之於治也,豈得無終始哉?故仁義者,治之本也。今不知事修其本,而務治其未,是釋其根而灌其枝也。


且法之生也,以輔仁義。今重法而棄義,是貴其冠履而忘其頭足也。故仁義者,不厚基者也。不益其厚而張其廣者毀,不廣其基而增其高者覆。趙政不增其德而累其高,故滅;智伯不行仁義而務廣地,故亡其國。語曰:“不大其棟,不能任重。重莫若國,棟莫若德。”國主之有民也,猶城之有基,木之有根。根深則本固,基美則上寧。


五帝三王之道,天下之綱紀,治之儀表也。今商鞅之啓塞,申子之三符,韓非之孤憤,張儀蘇秦之從衡,皆掇取之權,一切之術也,非治之大本,事之恆常,可博聞而世傳者也。子囊北而全楚,北不可以爲庸;弦高誕而存鄭,誕不可以爲常。今夫《雅》《頌》之聲,皆發於詞,本於情,故君臣以睦,父子以親。故《韶》《夏》之樂也,聲浸乎金石,潤乎草木。今取怨思之聲,施之於弦管、聞其音者,不淫則悲,淫則亂男女之辯,悲則感怨思之氣,豈所謂樂哉?趙王遷流於房陵,思故鄉,作爲《山水》之嘔,聞者莫不殞涕。荊軻西刺秦王,高漸離、宋意爲擊築而歌於易水之上,聞者莫不瞑目裂毗,發植穿冠。因以此聲爲樂而入宗廟,豈古之所謂樂哉!故棄冕鉻輿,可服而不可好也;太羹之和,可食而不可嗜也;朱弦漏越,一唱而三嘆,可聽而不可快也。故無聲者,正其可聽者也;其無味者,正其足味者也。吠聲清於耳,兼味快於口,非其貴也。故事不本於道德者,不可以爲儀;言不合乎先王者,不可以爲道;音不調乎《雅》《頌》者,不可以爲樂。故五子之言,所以便說掇取也,非天下之通義也。


聖王之設政施教也,必察其終始,其縣法立儀,必原其本末,不苟以一事備一物而已矣。見其造而思其功,觀其源而知其流,故博施而不竭,彌久而不垢。夫水出於山而入於海,稼生於田而藏於倉,聖人見其所生,則知其所歸矣。故舜深藏黃金於嶄巖之山,所以塞貪鄙之心也。儀狄爲酒,禹飲而甘之,遂。疏儀狄而絕旨酒,所以遏流而之行也。師延爲平公鼓朝歌北鄙之音,師曠曰:“此亡國之樂也。”大息而撫之,所以防淫闢之風也。故民知書而德衰,知數而厚衰,知券契而信衰,知械機而實衰也。巧詐藏於胸中,則純白不備,而神德不全矣。


琴不嗚,而二十五絃各以其聲應;軸不運,而三十軸各以其力旋。弦有緩急小大然後成曲,車有勞逸動靜而後能致遠。使有聲者乃無聲者也,能致千里者乃不動者也。故上下異道則治,同道則亂。位高而道大者從,事大而道小者兇。故小‘快害義,小慧害道,小辯害治,苛削傷德。大政不險,故民易道;至治寬裕,故下不相賊;至忠復素,故民無匿情。


商鞅爲秦立相坐之法,而百姓怨矣;吳起爲楚減爵祿之令,而功臣畔矣。商鞅之立法也,吳起之用兵也。天下之善者也。然商秧之法亡秦,察於刀筆之跡,而不知治亂之本也;吳起以兵弱楚,習於行陳之事,而不知廟戰之權也。晉獻公之伐儷,得其女,非不善也,然而史蘇嘆之,見其四世之被禍也。吳王夫差破齊艾陵,勝晉黃池,非不捷也,而於肯憂之,見其必擒于越也。小白奔莒,重耳奔曹,非不困也,而鮑叔、咎犯隨而輔之,知其可與至於霸也。勾踐棲於會稽,修政不殆,謨慮不休,知禍之爲福也。襄子再勝而有憂色,畏福之爲禍也。故齊桓公亡汶陽之田而霸,智伯兼三晉之地而亡。聖人見禍福於重閉之內,而慮患於九拂之外者也。


原蠶一歲再收,非不利也,然而王法禁之者,爲其殘桑也。離先稻熟,而農無褥之,不以小利傷大獲也。家老異飯而食,殊器而享,子婦跳而上堂,跪而斟羹,非不費也,然而不可省者,爲其害義也。待媒而結言,聘納而取婦,初絻而親迎,非不煩也,然而不可易者,所以防淫也。使民居處相司,有罪相覺,於以舉奸,非不掇也,然而傷和睦之心,而構仇讐之怨。故事有鑿一孔而生百隙,材一物而生萬葉者,所鑿不足以爲便,而所開足以爲敗;所樹不足以爲利,而所生足以爲穢。愚者惑於小利,而忘其大害,昌羊去蚤蝨而人弗庫者,爲其來嶺窮也;狸執鼠而不可脫於庭者,爲搏雞也。故事有利於小而害於大,得於此而亡於彼者。故行棋者,或食兩而路窮,或予踦而取勝。


偷利不可以爲行,而智術不可以爲法。故仁知,人材之美者也。所謂仁者,愛人也;所謂知者,知人也。愛人則無虐刑矣,知人則無亂政矣。治由文理,則無悸謬之事矣;刑不侵濫,則無暴虐之行矣。上無煩亂之治,下無怨望之心,則百殘除而中和作矣,此三代之所昌。故《書》曰:“能哲且惠,黎民懷之。何憂讙兜,何遷有苗。”智伯有五過人之材,而不免於身死人手者,不愛人也。齊王建有三過人之巧,而身虜於秦者,不知賢也。故仁莫大於愛人,知莫大於知人。二者不立,雖察慧捷巧,劬祿疾力,不免於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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