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史

《明史》是二十四史最後一部,共三百三十二卷,包括本紀二十四卷,志七十五卷,列傳二百二十卷,表十三卷。它是一部紀傳體斷代史,記載了自朱元璋洪武元年(公元1368年)至朱由檢崇禎十七年(公元1644年)二百多年的歷史。其卷數在二十四史中僅次於《宋史》,其修纂時間之久、用力之勤則是大大超過了以前諸史。《明史》雖有一些曲筆隱諱之處,但仍得到後世史家廣泛的好評。

卷二十三

陳遇(秦從龍) 葉兌 範常(潘庭堅) 宋思顏(夏煜) 郭景祥(李夢庚) 王濂 (毛騏) 楊元杲(阮弘道 汪河) 孔克仁


陳遇,字中行,先世曹人。高祖義甫,宋翰林學士,徙居建康,子孫因家焉。遇天資沉粹,篤學博覽,精象數之學。元末爲溫州教授,已而棄官歸隱。學者稱爲靜誠先生。太祖渡江,以秦從龍薦,發書聘之,引伊、呂、諸葛爲喻。遇至,與語,大悅,遂留參密議,日見親信。太祖爲吳王,授供奉司丞,辭。即皇帝位,三授翰林學士,皆辭。乃賜肩輿一乘,衛士十人護出入,以示榮寵。


洪武三年,奉命至浙江廉察民隱,還賜金帛。除中書左丞,又辭。明年召對華蓋殿,賜坐,命草《平西詔》。授禮部侍郎,兼弘文館大學士,復辭。西域進良馬,遇引漢故事以諫。除太常少卿,固辭。強之,不可。最後除禮部尚書,又固辭。帝沉吟良久,從之。自是不復強以官。帝嘗從容言欲官其子,遇曰:“臣三子皆幼,學未成,請俟異日。”帝亦弗強也。


遇自開基之始,即侍帷幄。帝嘗問保國安民至計,遇對:“以不嗜殺人,薄斂,任賢,復先王禮樂爲首務。”廷臣或有過被譴責,遇力爲解,多得全釋。其計畫多祕不傳,而寵禮之隆,勳戚大臣無與比者。數監幸其第,語必稱“先生”,或呼爲“君子”。命爵輒辭,終成其高。十七年卒,賜葬鐘山。


子恭,舉人,累官工部尚書,有能聲。遇弟遠,字中復,嘗隨遇侍帝。永樂初,爲翰林待詔,精繪事。遠子孟顒,善書。


秦從龍,字元之,洛陽人。仕元,官江南行臺侍御史。兵亂,避居鎮江。徐達之攻鎮江也,太祖謂之曰:“聞有秦元之者,才器老成,汝當詢訪,致吾欲見意。”達下鎮江,訪得之。太祖命從子文正、甥李文忠奉金綺造其廬聘焉。從龍與妻陳偕來,太祖自迎之於龍江。


時太祖居富民家,因邀從龍與同處,朝夕訪以時事。已,即元御史臺爲府,居從龍西華門外,事無大小悉與之謀。嘗以筆書漆簡,問答甚密,左右皆不能知。從龍生日,太祖與世子厚有贈遺,或親至其家燕飲。至正二十五年冬,從龍子澤死,請告歸。太祖出郊握手送之。尋病卒,年七十,太祖驚悼。時方督軍至鎮江,親臨哭之,厚恤其家,命有司營葬。


葉兌,字良仲,寧海人。以經濟自負,尤精天文、地理、卜筮之書。元末,知天運有歸,以布衣獻書太祖。列一綱三目,言天下大計。時太祖已定甯越,規取張士誠、方國珍。而察罕兵勢甚盛,遣使至金陵招太祖,故兌書於三者籌之爲詳。其略曰:


愚聞:取天下者,必有一定之規模。韓信初見高祖,畫楚、漢成敗;孔明臥草廬,與先主論三分形勢者是也。今之規模,宜北絕李察罕,南並張九四。撫溫、臺,取閩、越,定都建康,拓地江、廣。進則越兩淮以北征,退則畫長江而自守。夫金陵,古稱龍蟠虎踞帝王之都。藉其兵力資財,以攻則克,以守則固,百察罕能如吾何哉?江之所備,莫急上流。今義師已克江州,足蔽全吳。況自滁、和至廣陵,皆吾所有。非直守江,兼可守淮矣。張氏傾覆可坐而待,淮東諸郡亦將來歸。北略中原,李氏可並也。今聞察罕妄自尊大,致書明公,如曹操之招孫權。竊以元運將終,人心不屬,而察罕欲效操所爲,事勢不侔。宜如魯肅計,鼎足江東,以觀天下之釁,此其大綱也。


至其目有三。張九四之地,南包杭、紹,北跨通、泰,而以平江爲巢穴。今欲攻之,莫若聲言掩取杭、紹、湖、秀,而大兵直搗平江。城固難以驟拔,則以鎖城法困之。於城外矢石不到之地別築長圍,分命將卒四面立營,屯田固守,斷其出入之路。分兵略定屬邑,收其稅糧以贍軍中。彼坐守空城,安得不困?平江既下,巢穴已傾,杭、越必歸,餘郡解體。此上計也。


張氏重鎮在紹興。紹興懸隔江海,所以數攻而不克者,以彼糧道在三江斗門也。若一軍攻平江,斷其糧道;一軍攻杭州,絕其援兵,紹興必拔。所攻在蘇、杭,所取在紹興,所謂多方以誤之者也。紹興既拔,杭城勢孤,湖、秀風靡,然後進攻平江,犁其心腹,江北餘孽隨而瓦解。此次計也。


方國珍狼子野心,不可馴狎。往年大兵取婺州,彼即奉書納款。後遣夏煜、陳顯道招諭,彼復狐疑不從。顧遣使從海道報元,謂江東委之納款,誘令張昶齎詔而來。且遣韓叔義爲說客,欲說明公奉詔。彼既降我,而反欲招我降元。其反覆狡獪如是,宜興師問罪。然彼以水爲命,一聞兵至,挈家航海,中原步騎無如之何。夫上兵攻心,彼言杭、趙一平,即當納土,不過欲款我師耳。攻之之術,宜限以日期,責其歸順。彼自方國璋之沒,自知兵不可用。又叔義還稱義師之盛,氣已先挫。今因陳顯道以自通,正可脅之而從也。事宜速不宜緩。宣諭之後,更置官吏,拘集舟艦,潛收其兵權,以消未然之變。三郡可不勞而定。


福建本浙江一道,兵脃城陋。兩浙既平,必圖歸附。下之一辯士力耳。如復稽遲,則大兵自溫、處入,奇兵自海道入,福州必不支。福州下,旁郡迎刃解矣。威聲已震,然後進取兩廣,猶反掌也。


太祖奇其言,欲留用之,力辭去。賜銀幣襲衣。後數歲,削平天下,規模次第,略如兌言。


範常,字子權,滁人。太祖軍滁,杖策謁軍門。太祖夙知其名,與語意合,留置幕下。有疑輒問,常悉以實對。諸將克和州,兵不戢。常言於太祖曰:“得一城而使人肝腦塗地,何以成大事?”太祖乃切責諸將。搜軍中所掠婦女,還其家,民大悅。太祖以四方割據,戰爭無虛日,命常爲文,禱於上帝。其辭曰:“今天下紛紜,生民塗炭,不有所屬,物類盡矣。倘元祚未終,則羣雄當早伏其辜。某亦在羣雄中,請自某始。若已厭元德,有天命者宜歸之,無使斯民久阽危苦。存亡之機,驗於三月。”太祖嘉其能達己意,命典文牘,授元帥府都事。取太平,命爲知府,諭之曰:“太平,吾股肱郡,其民數困於兵,當令得所。”常以簡易爲治,興學恤民。官廩有谷數千石,請給民乏種者,秋稔輸官,公私皆足。居三年,民親愛之,召入爲侍儀。


洪武元年,擢翰林直學士兼太常卿。帝銳意稽古禮文。羣臣集議,間有異同。常能參合衆言,委曲當上意。尋以病免歸。歲餘,手詔徵詣闕,仍故官。帝宴閒,輒命儒臣列坐,賦詩爲樂。常每先成,語多率。帝笑曰:“老範詩質樸,殊似其爲人也。”遷起居注。常有足疾,數在告,賜以安車。尋乞歸,帝賦詩四章送之。賜宅於太平。子祖,歷官雲南左參政,有修潔稱。


潘庭堅,字叔聞,當塗人。元末爲富陽教諭,謝去。太祖駐太平,以陶安薦,徵庭堅爲帥府教授。慎密謙約,爲太祖所稱。下集慶,擢中書省博士。婺州下,改爲金華府,以庭堅同知府事。時上游諸郡次第平定,擇儒臣撫綏之。先後用陶安、汪廣洋於江西,而庭堅與王愷守浙東。太祖爲吳王,設翰林院,與安同召爲學士。而庭堅已老,遂告歸。洪武四年復召至,主會試。


子黼,字章甫。有文名,官至江西按察使。會修律令,留爲議律官。書成,卒。黼謹飭類父,而文采清雅過之。父子皆以鄉校顯,時以爲榮。


宋思顏,不知何許人。太祖克太平,以思顏居幕府。及定集慶,置江南行中書省,太祖總省事,以李善長及思顏爲參議。同時所設省中官李夢庚、郭景祥、侯元善、楊元杲、陶安、阮弘道、孔克仁、王愷、欒鳳、夏煜等數十人。而思顏獨與善長並授參議,其任較諸人爲重。已,建大都督府,以思顏兼參軍事。太祖嘗視事東閣,天暑,汗沾衣。左右更以衣進,皆數經浣濯者。思顏曰:“主公躬行節儉,真可示法子孫,惟願終始如一。”太祖嘉其直,賜之幣。他日又進曰:“句容虎爲害,既捕獲,宜除之,今豢養民間何益?”太祖欣然,即命殺虎。其隨事納忠類如此。後出爲河南道按察僉事,坐事死。


夏煜,字允中,江寧人。有俊才,工詩,闢爲中書省博士。婺州平,調浙東分省,兩使方國珍,鹹稱旨。太祖徵陳友諒,儒臣惟劉基與煜侍。鄱陽戰勝,太祖所與草檄賦詩者,煜其一也。洪武元年使總制浙東諸府,與高見賢、楊憲、凌說四人以伺察搏擊爲事,後俱以不良死。


郭景祥,濠人。與鳳陽李夢庚皆從渡江,典文書,佐謀議,分任行中書省左右司郎中。既同調浙東分省,尋復同入爲大都督府參軍。景祥性諒直,博涉書史,遇事敢言,太祖親信之。嘗曰:“景祥文吏,而有折衝禦侮才,能盡忠於我,可大任也。”先是,克滁州、太平、溧陽。以城郭不完,輒命景祥董治之。既而和州守臣言,州城久廢,命景祥相度,即故址城之,九旬而工畢。太祖以爲能,授和州總制。景祥益治城隍樓櫓,廣屯田,練士卒,威望肅然。和遂爲重鎮。璽書褒勞。仕終浙江行省參政。


謝再興之守諸全也,部將私販易吳境。太祖怒殺部將,召諭再興,命夢庚往諸全總制軍事。再興還鎮,忿夢庚出己上,遂叛。執夢庚降於吳,夢庚死之。其時,參佐行省者,又有毛騏、王濂。


濂,字習古,定遠人,李善長婦兄也。才嗜學,事親孝。初從汝、潁賊,太祖克集慶,乃渡江來歸。善長爲言,得召見,除執法官,讞獄平允。遷中書省員外郎,出爲浙江按察僉事,治行著聞。大風晝晦,濂應詔言民瘼,請緩徵。太祖納之。洪武三年卒。帝謂善長曰:“濂有王佐才,今死,朕失一臂。”後善長坐事,帝嘆曰:“使王濂在,必不至是。”


騏,字國祥,與濂同裏。太祖自濠引兵趨定遠,騏扶縣令出降。太祖喜,留與飲食,籌兵事,悉當意。取滁州,擢總管府經歷。典倉廩,兼掌晨昏歷,稽將帥之失伍者。從渡江,擢兵省郎中。是時太祖左右惟善長及騏,文書機密,皆兩人協贊。尋授參議官。徵婺州,命權理中書省事,委以心膂。俄病卒,太祖親爲文哭之,臨視其葬。


子驤,管軍千戶,積功擢親軍指揮僉事。從定中原,進指揮使。滕州段士雄反,驤討平之。捕倭浙東,斬獲多,擢都督僉事,見親任,嘗掌錦衣衛事,典詔獄。後坐胡惟庸黨死。


楊元杲、阮弘道,皆滁人,家世皆儒者。從渡江,同爲行省左右司員外郎,與陶安等更番掌行機宜文字。元杲以郎中擢理軍儲於金華,而弘道亦於是歲以郎中從大都督文正守南昌,皆有功。二人皆於太祖最故,又皆儒雅,嗜文學,練達政體,而元杲知慮尤周密。帝嘗曰:“文臣從渡江,掌簿書文字,勤勞十餘年,無如楊元杲、阮弘道、李夢庚、侯元善、樊景昭者。”其後,元杲歷應天府尹,弘道歷福建、江西行省參政,皆卒官。


元杲子賁,博學強記,以詞翰知名,薦授大名知縣,仕至周府紀善。


元善,全椒人,歷官參知政事,與樊景昭俱無所表見。


又汪河者,舒城人。嘗師餘闕,以文章名。從渡江,爲行中書省掾,數陳時務。太祖高其才,進大都督府都事。使察罕,議論稱旨。後奉命偕錢楨至河南,報擴廓聘,爲所留。太祖前後七致擴廓書,終不報。洪武元年,大軍下河、洛,擴廓走定西,河始得歸,被拘凡六年。帝甚嘉之,進吏部侍郎,備陳西征方略。二年改御史臺侍御史。九年,拜晉王左相,親御便殿諭遣之。居數歲,卒於官。


孔克仁,句容人。由行省都事進郎中。嘗偕宋濂侍太祖,太祖數與論天下形勢及前代興亡事。陳友諒既滅,太祖志圖中原,謂克仁曰:“元運既隳,豪傑互爭,其釁可乘。吾欲督兩淮、江南諸郡之民,及時耕種,加以訓練。兵農兼資,進取退守。仍於兩淮間饋運可通之處,儲糧以俟。兵食既足,中原可圖。卿以爲何如?”克仁對曰:“積糧訓兵,觀釁待時,此長策也。”當是時,江左兵勢日盛,太祖以漢高自期,嘗謂克仁曰:“秦政暴虐,漢高帝起布衣,以寬大馭羣雄,遂爲天下主。今羣雄蜂起,皆不知修法度以明軍政,此其所以無成也。”因感嘆久之。又曰:“天下用兵,河北有孛羅帖木兒,河南有擴廓帖木兒,關中有李思齊、張良弼。然有兵而無紀律者河北也;稍有紀律而兵不振者河南也;道途不通、饋餉不繼者關中也。江南則惟我與張士誠耳。士誠多奸謀,尚間諜,御衆無紀律。我以數十萬衆,修軍政,任將帥,相時而動,其勢有不足平者。”克仁頓首曰:“主上神武,當定天下於一矣。”


嘗閱《漢書》,濂與克仁侍。太祖曰:“漢治道不純者何?”克仁對曰:“王霸雜故也。”太祖曰:“誰執其咎?”克仁曰:“責在高祖。”太祖曰:“高祖創業,遭秦滅學,民憔悴甫蘇,禮樂之事固所未講。孝文爲令主,正當制禮作樂,以復三代之舊。乃逡巡未遑,使漢業終於如是。帝王之道,貴不違時。三代之王有其時而能爲之,漢文有其時而不爲,周世宗則無其時而爲之者也。”又嘗問克仁:“漢高起徒步爲萬乘主,所操何道?”克仁對曰:“知人善任使。”太祖曰:“項羽南面稱孤,仁義不施,而自矜功伐。高祖知其然,承以柔遜,濟以寬仁,卒以勝之。今豪傑非一,我守江左,任賢撫民,以觀天下之變。若徒與角力,則猝難定也。”及徐達等下淮東、西,又謂克仁曰:“壬辰之亂,生民塗炭。中原諸將,孛羅擁兵犯闕,亂倫幹紀,行已夷滅。擴廓挾太子以稱戈,急私仇,無敵愾之志。思齊輩碌碌,竊據一方,民受其害。士誠外假元名,反覆兩端。明玉珍父子據蜀僣號,喜於自用而無遠謀。觀其所爲,皆不能有成。予揆天時,審人事,有可定之機。今師西出襄、樊,東逾淮、泗,首尾相應,擊之必勝。大事可成,天下不難定。既定之後,生息猶難,方勞思慮耳。”


克仁侍帷幄最久,故獲聞太祖謀略居多。洪武二年四月,命克仁等授諸子經,功臣子弟亦令入學。已,出知江州,入爲參議,坐事死。


贊曰:太祖起布衣,經營天下。渡江以來,規模宏遠,聲教風馳。雖曰天授,抑亦左右丞弼多國士之助歟。陳遇見禮不下劉基,而超然利祿之外。葉兌於天下大計,籌之審矣,亦能抗節肥遯,其高致均非人所易及。孔克仁無可稱述,以太祖之雄謀大略具其事中,故敘列於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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