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史》是二十四史最後一部,共三百三十二卷,包括本紀二十四卷,志七十五卷,列傳二百二十卷,表十三卷。它是一部紀傳體斷代史,記載了自朱元璋洪武元年(公元1368年)至朱由檢崇禎十七年(公元1644年)二百多年的歷史。其卷數在二十四史中僅次於《宋史》,其修纂時間之久、用力之勤則是大大超過了以前諸史。《明史》雖有一些曲筆隱諱之處,但仍得到後世史家廣泛的好評。
楊漣 左光斗(弟光先) 魏大中(子學洢 學濂) 周朝瑞 袁化中顧大章(弟大韶) 王之寀
楊漣,字文孺,應山人。爲人磊落負奇節。萬曆三十五年成進士,除常熟知縣。舉廉吏第一,擢戶科給事中,轉兵科右給事中。
四十八年,神宗疾,不食且半月,皇太子未得見。漣偕諸給事、御史走謁大學士方從哲,御史左光斗趣從哲問安。從哲曰:“帝諱疾。即問左右,不敢傳。”漣曰:“昔文潞公問宋仁宗疾,內侍不肯言。潞公曰:‘天子起居,汝曹不令宰相知,將毋有他志,速下中書行法。’公誠日三問,不必見,亦不必上知,第令宮中知廷臣在,事自濟。公更當宿閣中。”曰:“無故事。”漣曰:“潞公不訶史志聰,此何時,尚問故事耶?”越二日,從哲始率廷臣入問。及帝疾亟,太子尚躊躇宮門外。漣、光鬥遣人語東宮伴讀王安:“帝疾甚,不召太子,非帝意。當力請入侍,嘗藥視膳,薄暮始還。”太子深納之。
無何,神宗崩。八月丙午朔,光宗嗣位。越四日,不豫。都人喧言鄭貴妃進美姬八人,又使中官崔文升投以利劑,帝一晝夜三四十起。而是時,貴妃據乾清宮,與帝所寵李選侍相結,貴妃爲選侍請皇后封,選侍亦請封貴妃爲皇太后。帝外家王、郭二戚畹,遍謁朝士,泣朔宮禁危狀,謂:“帝疾必不起,文升藥故也,非誤也。鄭、李交甚固,包藏禍心。”廷臣聞其語,憂甚。而帝果趣禮部封貴妃爲皇太后。漣、光鬥乃倡言於朝,共詰責鄭養性,令貴妃移宮,貴妃即移慈寧。漣遂劾崔文升用藥無狀,請推問之。且曰:“外廷流言,謂陛下興居無節,侍御蠱惑。必文升藉口以掩其用藥之奸,文升之黨煽布以預杜外廷之口。既損聖躬,又虧聖德,罪不容死。至貴妃封號,尤乖典常。尊以嫡母,若大行皇后何?尊以生母,若本生太后何?請亟寢前命。”疏上,越三日丁卯,帝召見大臣,並及漣,且宣錦衣官校。衆謂漣疏忤旨,必廷杖,囑從哲爲解。從哲勸漣引罪,漣抗聲曰:“死即死耳,漣何罪?”及入,帝溫言久之,數目漣,語外廷毋信流言。遂逐文升,停封太后命。再召大臣皆及漣。
漣自以小臣預顧命感激,誓以死報。九月乙亥朔,昧爽,帝崩。廷臣趨入,諸大臣周嘉謨、張問達、李汝華等慮皇長子無嫡母、生母,勢孤孑甚,欲共託之李選侍。漣曰:“天子寧可託婦人?且選侍昨於先帝召對羣臣時,強上入,復推之出,是豈可托幼主者?請亟見儲皇,即呼萬歲,擁出乾清,暫居慈慶。”語未畢,大學士方從哲、劉一燝、韓爌至,漣趣諸大臣共趨乾清宮。閽人持梃不容入,漣大罵:“奴才!皇帝召我等。今已晏駕,若曹不聽入,欲何爲!”閽人卻,乃入臨。羣臣呼萬歲,請於初六日登極,而奉駕至文華殿,受羣臣嵩呼。駕甫至中宮,內豎從寢閣出,大呼:“拉少主何往?主年少畏人!”有攬衣欲奪還者。漣格而訶之曰:“殿下羣臣之主,四海九州莫非臣子,復畏何人!”乃擁至文華殿。禮畢,奉駕入慈慶宮。當是時,李選侍居乾清。一燝奏曰:“殿下暫居此,俟選侍出宮訖,乃歸乾清宮。”羣臣遂退議登極期,語紛紛未定,有請改初三者,有請於即日午時者。漣曰:“今海宇清晏,內無嫡庶之嫌。父死之謂何?含斂未畢,袞冕臨朝,非禮也。”或言登極則人心安,漣曰:“安與不安,不在登極早暮。處之得宜,即朝委裘何害?”議定,出過文華殿。太僕少卿徐養量、御史左光斗至,責漣誤大事,唾其面曰:“事脫不濟,汝死,肉足食乎!”漣爲竦然。乃與光鬥從周嘉謨於朝房,言選侍無恩德,必不可同居。
明日,嘉謨、光鬥各上疏請選侍移宮。初四日得俞旨。而選侍聽李進忠計,必欲皇長子同居,惡光鬥疏中“武氏”語,議召皇長子,加光鬥重譴。漣遇內豎於麟趾門,內豎備言狀。漣正色曰:“殿下在東宮爲太子,今則爲皇帝,選侍安得召?且上已十六歲,他日即不奈選侍何,若曹置身何地?”怒目視之,其人退。給事中惠世揚、御史張潑入東宮門,駭相告曰:“選侍欲垂簾處光鬥,汝等何得晏然?”漣曰:“無之。”出皇極門,九卿科道議上公疏,未決。
初五日傳聞欲緩移宮期。漣及諸大臣畢集慈慶宮門外,漣語從哲趣之。從哲曰:“遲亦無害。”漣曰:“昨以皇長子就太子宮猶可,明日爲天子,乃反居太子宮以避宮人乎?即兩宮聖母如在,夫死亦當從子。選侍何人,敢欺藐如此!”時中官往來如織,或言選侍亦顧命中人。漣斥之曰:“諸臣受顧命於先帝,先帝自欲先顧其子,何嘗先顧其嬖媵?請選侍於九廟前質之,若曹豈食李家祿者?能殺我則已,否則,今日不移死不去。”一燝、嘉謨助之,詞色俱厲,聲徹御前。皇長子使使宣諭,乃退。復抗疏言:“選侍陽託保護之名,陰圖專擅之實,宮必不可不移。臣言之在今日,殿下行之在今日,諸大臣贊決之,亦惟今日。”其日,選侍遂移宮,居仁壽殿。明日庚辰,熹宗即位。自光宗崩,至是凡六日。漣與一燝、嘉謨定宮府危疑,言官惟光鬥助之,餘悉聽漣指。漣鬚髮盡白,帝亦數稱忠臣,未幾,遷兵科都給事中。御史馮三元等極詆熊廷弼,漣疏諭其事,獨持平。旋劾兵部尚書黃嘉善八大罪,嘉善罷去。
當選侍之移宮也,漣即言於諸大臣曰:“選侍不移宮,非所以尊天子。既移宮,又當有以安選侍。是在諸公調護,無使中官取快私仇。”既而諸奄果爲流言。御史賈繼春遂上書內閣,謂不當於新君御極之初,首勸主上以違忤先帝,逼逐庶母,表裏交構,羅織不休,俾先帝玉體未寒,遂不能保一姬女。蓋是時,選侍宮奴劉遜、劉朝、田詔等以盜寶繫獄,詞連選侍父。諸奄計無所出,則妄言選侍投繯,皇八妹入井,以熒惑朝士。繼春藉其言,首發難。於是光鬥上疏述移宮事。而帝降諭言選侍氣毆聖母,及要挾傳封皇后,與即日欲垂簾聽政語,又言:“今奉養李氏於噦鸞宮,尊敬不敢怠。”大學士從哲封還上諭。帝復降諭言選侍過惡,而自白贍養優厚,俾廷臣知。未幾,噦鸞宮災。帝諭內閣,言選侍暨皇八妹無恙。而是時,給事中周朝瑞謂繼春生事,繼春與相詆諆,乃覆上書內閣,有:“伶仃之皇八妹,入井誰憐;孀寡之未亡人,雉經莫訴”語。朝瑞與辨駁者再。漣恐繼春說遂滋,亦上《敬述移宮始末疏》,且言:“選侍自裁,皇八妹入井,蜚語何自,臣安敢無言。臣寧使今日忤選侍,無寧使移宮不速,不幸而成女後獨覽文書、稱制垂簾之事。”帝優詔褒漣志安社稷,復降諭備述宮掖情事。繼春及其黨益忌漣,詆漣結王安,圖封拜。漣不勝憤,冬十二月抗章乞去,即出城候命。帝復褒其忠直而許之歸。天啓元年春,繼春按江西還,抵家,見帝諸諭,乃具疏陳上書之實。帝切責,罷其官。漣、繼春先後去,移宮論始息。
天啓二年起漣禮科都給事中,旋擢太常少卿。明年冬,拜左僉都御史。又明年春,進左副都御史。而是時魏忠賢已用事,羣小附之,憚衆正盈朝,不敢大肆。漣益與趙南星、左光斗、魏大中輩激揚諷議,務植善類,抑憸邪。忠賢及其黨銜次骨,遂興汪文言獄,將羅織諸人。事雖獲解,然正人勢日危。其年六月,漣遂抗疏劾忠賢,列其二十四大罪,言:
高皇帝定令,內官不許干預外事,只供掖廷灑掃,違者法無赦。聖明在御,乃有肆無忌憚,濁亂朝常,如東廠太監魏忠賢者。敢列其罪狀,爲陛下言之。
忠賢本市井無賴,中年淨身,夤入內地,初猶謬爲小忠、小信以幸恩,繼乃敢爲大奸、大惡以亂政。祖制,以擬旨專責閣臣。自忠賢擅權,多出傳奉,或徑自內批,壞祖宗二百餘年之政體,大罪一。
劉一燝、周嘉謨,顧命大臣也,忠賢令孫杰論去。急於翦己之忌,不容陛下不改父之臣,大罪二。
先帝賓天,實有隱恨,孫慎行、鄒元標以公義發憤,忠賢悉排去之。顧於黨護選侍之沈紘,曲意綢繆,終加蟒玉。親亂賊而仇忠義,大罪三。
王紀、鍾羽正先年功在國本。及紀爲司寇,執法如山;羽正爲司空,清修如鶴。忠賢構黨斥逐,必不容盛時有正色立朝之直臣,大罪四。
國家最重無如枚卜。忠賢一手握定,力阻首推之孫慎行、盛以弘,更爲他辭以錮其出。豈真欲門生宰相乎?大罪五。
爵人於朝,莫重廷推。去歲南太宰、北少宰皆用陪推,致一時名賢不安其位。顛倒銓政,掉弄機權,大罪六。
聖政初新,正資忠直。乃滿朝薦、文震孟、熊德陽、江秉謙、徐大相、毛士龍、侯震暘等,抗論稍忤,立行貶黜,屢經恩典,竟阻賜環。長安謂天子之怒易解,忠賢之怒難調,大罪七。
然猶曰外廷臣子也。去歲南郊之日,傳聞宮中有一貴人,以德性貞靜,荷上寵注。忠賢恐其露己驕橫,託言急病,置之死地。是陛下不能保其貴幸矣,大罪八。
猶曰無名封也。裕妃以有妊傳封,中外方爲慶幸。忠賢惡其不附己,矯旨勒令自盡。是陛下不能保其妃嬪矣,大罪九。
猶曰在妃嬪也。中宮有慶,已經成男,乃忽焉告殞,傳聞忠賢與奉聖夫人實有謀焉。是陛下且不能保其子矣,大罪十。
先帝青宮四十年,所與護持孤危者惟王安耳。即陛下倉卒受命,擁衛防維,安亦不可謂無勞。忠賢以私忿,矯旨殺於南苑。是不但仇王安,而實敢仇先帝之老奴,況其他內臣無罪而擅殺擅逐者,又不知幾千百也,大罪十一。
今日獎賞,明日祠額,要挾無窮,王言屢褻。近又於河間毀人居屋,起建牌坊,鏤鳳雕龍,幹雲插漢,又不止塋地僣擬陵寢而已,大罪十二。
今日蔭中書,明日蔭錦衣。金吾之堂口皆乳臭,誥敕之館目不識丁。如魏良弼、魏良材、魏良卿、魏希孔及其甥傅應星等,濫襲恩蔭,褻越朝常,大罪十三。
用立枷之法,戚畹家人駢首畢命,意欲誣陷國戚,動搖中宮。若非閣臣力持,言官糾正,椒房之戚,又興大獄矣,大罪十四。
良鄉生員章士魁,坐爭煤窯,託言開礦而致之死。假令盜長陵一抔土,何以處之?趙高鹿可爲馬,忠賢煤可爲礦,大罪十五。
王思敬等牧地細事,責在有司。忠賢乃幽置檻阱,恣意搒掠,視士命如草菅,大罪十六。
給事中周士樸執糾織監。忠賢竟停其升遷,使吏部不得專銓除,言官不敢司封駁,大罪十七。
北鎮撫劉僑不肯殺人媚人,忠賢以不善鍛鍊,遂致削籍。示大明之律令可以不守,而忠賢之律令不敢不遵,大罪十八。
給事中魏大中遵旨蒞任,忽傳旨詰責。及大中回奏,臺省交章,又再褻王言。毋論玩言官於股掌,而煌煌天語,朝夕紛更,大罪十九。
東廠之設,原以緝奸。自忠賢受事,日以快私仇、行傾陷爲事。縱野子傅應星、陳居恭、傅繼教輩,投匭設阱。片語稍違,駕帖立下,勢必興同文館獄而後已,大罪二十。
邊警未息,內外戒嚴,東廠訪緝何事?前奸細韓宗功潛入長安,實主忠賢司房之邸,事露始去。假令天不悔禍,宗功事成,未知九廟生靈安頓何地,大罪二十一。
祖制,不蓄內兵,原有深意。忠賢與奸相沈紘創立內操,藪匿奸宄,安知無大盜、刺客爲敵國窺伺者潛入其中。一旦變生肘腋,可爲深慮,大罪二十二。
忠賢進香涿州,警蹕傳呼,清塵墊道,人以爲大駕出幸。及其歸也,改駕四馬,羽幢青蓋,夾護環遮,儼然乘輿矣。其間入幕效謀,叩馬獻策者,實繁有徒。忠賢此時自視爲何如人哉?大罪二十三。
夫寵極則驕,恩多成怨。聞今春忠賢走馬御前,陛下射殺其馬,貸以不死。忠賢不自伏罪,進有傲色,退有怨言,朝夕堤防,介介不釋。從來亂臣賊子,只爭一念,放肆遂至不可收拾,奈何養虎兕於肘腋間乎!此又寸臠忠賢,不足盡其辜者,大罪二十四。
凡此逆跡,昭然在人耳目。乃內廷畏禍而不敢言,外廷結舌而莫敢奏。間或奸狀敗露,則又有奉聖夫人爲之彌縫。甚至無恥之徒,攀附枝葉,依託門牆,更相表裏,迭爲呼應。積威所劫,致掖廷之中,但知有忠賢,不知有陛下;都城之內,亦但知有忠賢,不知有陛下。即如前日,忠賢已往涿州,一切政務必星夜馳請,待其既旋,詔旨始下。天顏咫尺,忽慢至此,陛下之威靈尚尊於忠賢否邪?陛下春秋鼎盛,生殺予奪,豈不可以自主?何爲受制幺紵小丑,令中外大小惴惴莫必其命?伏乞大奮雷霆,集文武勳戚,敕刑部嚴訊,以正國法,並出奉聖夫人於外,用消隱憂,臣死且不朽。
忠賢初聞疏,懼甚。其黨王體乾及客氏力爲保持,遂令魏廣微調旨切責漣。先是,漣疏就欲早朝面奏。值次日免朝,恐再宿機泄,遂於會極門上之,忠賢乃得爲計。漣愈憤,擬對仗復劾之,忠賢詗知,遏帝不御朝者三日。及帝出,羣閹數百人衷甲夾陛立,敕左班官不得奏事,漣乃止。
自是,忠賢日謀殺漣。至十月,吏部尚書趙南星既逐,廷推代者,漣注籍不與。忠賢矯旨責漣大不敬,無人臣禮,偕吏部侍郎陳於廷、僉都御史左光斗並削籍。忠賢恨不已,再興汪文言獄,將羅織殺漣。五年,其黨大理丞徐大化劾漣、光鬥黨同伐異,招權納賄,命逮文言下獄鞫之。許顯純嚴鞫文言,使引漣納熊廷弼賄。文言仰天大呼曰:“世豈有貪贓楊大洪哉!”至死不承。大洪者,漣別字也。顯純乃自爲獄詞,坐漣贓二萬,遂逮漣。士民數萬人擁道攀號,所歷村市,悉焚香建醮,祈祐漣生還。比下詔獄,顯純酷法拷訊,體無完膚。其年七月遂於夜中斃之,年五十四。
漣素貧,產入官不及千金。母妻止宿譙樓,二子至乞食以養。徵贓令急,鄉人競出貲助之,下至賣菜傭亦爲輸助。其節義感人如此。崇禎初,贈太子太保、兵部尚書,諡忠烈,官其一子。
左光斗,字遺直,桐城人。萬曆三十五年進士。除中書舍人。選授御史,巡視中城。捕治吏部豪惡吏,獲假印七十餘,假官一百餘人,輦下震悚。
出理屯田,言:“北人不知水利,一年而地荒,二年而民徙,三年而地與民盡矣。今欲使旱不爲災,澇不爲害,惟有興水利一法。”因條上三因十四議:曰因天之時,因地之利,因人之情;曰議浚川,議疏渠,議引流,議設壩,議建閘,議設陂,議相地,議築塘,議招徠,議擇人,議擇將,議兵屯,議力田設科,議富民拜爵。其法犁然具備,詔悉允行。水利大興,北人始知藝稻。鄒元標嘗曰:“三十年前,都人不知稻草何物,今所在皆稻,種水田利也。”閹人劉朝稱東宮令旨,索戚畹廢莊。光鬥不啓封還之,曰:“尺土皆殿下有,今日安敢私受。”閹人憤而去。
光宗崩,李選侍據乾清宮,迫皇長子封皇后。光鬥上言:“內廷有乾清宮,猶外廷有皇極殿,惟天子御天得居之,惟皇后配天得共居之。其他妃嬪雖以次進御,不得恆居,非但避嫌,亦以別尊卑也。選侍既非嫡母,又非生母,儼然尊居正宮,而殿下乃退處慈慶,不得守几筵,行大禮,名分謂何?選侍事先皇無脫簪戒旦之德,於殿下無拊摩養育之恩,此其人,豈可以託聖躬者?且殿下春秋十六齡矣,內輔以忠直老成,外輔以公孤卿貳,何慮乏人,尚須乳哺而襁負之哉?況睿哲初開,正宜不見可欲,何必託於婦人女子之手?及今不早斷決,將借撫養之名,行專制之實。武氏之禍再見於今,將來有不忍言者。”時選侍欲專大權,廷臣箋奏,令先進乾清,然後進慈慶。得光鬥箋,大怒,將加嚴譴。數遣使宣召光鬥,光鬥曰:“我天子法官也,非天子召不赴。若輩何爲者?”選侍益怒,邀熹宗至乾清議之。熹宗不肯往,使使取其箋視之,心以爲善,趣擇日移宮,光鬥乃免。當是時,宮府危疑,人情危懼,光鬥與楊漣協心建議,排閹奴,扶衝主,宸極獲正,兩人力爲多。由是朝野並稱爲“楊左”。
未幾,御史賈繼春上書內閣,言帝不當薄待庶母。光鬥聞之,即上言:“先帝宴駕,大臣從乾清宮奉皇上出居慈慶宮,臣等以爲不宜避選侍。故臣於初二日具《慎守典禮肅清宮禁》一疏,宮中震怒,禍幾不測。賴皇上保全,發臣疏於內閣。初五日,閣臣具揭再催,奉旨移宮。至初六日,皇上登極,駕還乾清。宮禁肅然,內外寧謐。夫皇上既當還宮,則選侍之當移,其理明白易曉。惟是移宮以後,自宜存大體,捐小過。若復株連蔓引,使宮闈不安,即於國體有損。乞立誅盜寶宮奴劉遜等,而盡寬其餘。”帝乃宣諭百官,備述選侍凌虐聖母諸狀。及召見,又言:“朕與選侍有仇。”繼春用是得罪去。
時廷臣議改元。或議削泰昌弗紀,或議去萬曆四十八年,即以今年爲泰昌,或議以明年爲泰昌,後年爲天啓。光鬥力排其說,請從今年八月以前爲萬曆,以後爲泰昌,議遂定。孫如遊由中旨入閣,抗疏請斥之。出督畿輔學政,力杜請寄,識鑑如神。
天啓初,廷議起用熊廷弼,罪言官魏應嘉等。光鬥獨抗疏爭之,言廷弼才優而量不宏,昔以守遼則有餘,今以復遼則不足。已而廷弼竟敗。三年秋,疏請召還文震孟、滿朝薦、毛士龍、徐大相等,並乞召繼春及範濟世。濟世亦論“移宮”事與光鬥異者,疏上不納。其年擢大理丞,進少卿。
明年二月拜左僉都御史。是時,韓爌、趙南星、高攀龍、楊漣、鄭三俊、李邦華、魏大中諸人鹹居要地,光鬥與相得,務爲危言核論,甄別流品,正人鹹賴之,而忌者浸不能容。光鬥與給事中阮大鋮同裏,招之入京,會吏科都給事中缺,當遷者,首周士樸,次大鋮,次大中。大鋮邀中旨,勒士樸不遷,以爲己地。趙南星惡之,欲例轉大鋮,大鋮疑光鬥發其謀,恨甚。熊明遇、徐良彥皆欲得僉都御史,而南星引光鬥爲之,兩人亦恨光鬥。江西人又以他故銜大中,遂共嗾給事中傅櫆劾光鬥、大中與汪文言比而爲奸。光鬥疏辨,且詆櫆結東廠理刑傅繼教爲昆弟。櫆恚,再疏訐光鬥。光鬥乞罷,事得解。
楊漣劾魏忠賢,光鬥與其謀,又與攀龍共發崔呈秀贓私,忠賢暨其黨鹹怒。及忠賢逐南星、攀龍、大中,次將及漣、光鬥。光鬥憤甚,草奏劾忠賢及魏廣微三十二斬罪,擬十一月二日上之,先遣妻子南還。忠賢詗知,先二日假會推事與漣俱削籍。羣小恨不已,復構文言獄,入光鬥名,遣使往逮。父老子弟擁馬首號哭,聲震原野,緹騎亦爲雪涕。至則下詔獄酷訊。許顯純誣以受楊鎬、熊廷弼賄,漣等初不承,已而恐以不承爲酷刑所斃,冀下法司,得少緩死爲後圖。諸人俱自誣服,光鬥坐贓二萬。忠賢乃矯旨,仍令顯純五日一追比,不下法司,諸人始悔失計。容城孫奇逢者,節俠士也,與定興鹿正以光鬥有德於畿輔,倡議醵金,諸生爭應之。得金數千,謀代輸,緩其獄,而光鬥與漣已同日爲獄卒所斃,時五年七月二十有六日也,年五十一。
光鬥既死,贓猶未竟。忠賢令撫按嚴追,系其羣從十四人。長兄光霽坐累死,母以哭子死。都御史周應秋猶以所司承追不力,疏趣之,由是諸人家族盡破。及忠賢定《三朝要典》,“移宮”一案以漣、光鬥爲罪魁,議開棺僇屍。有解之者,乃免。忠賢既誅,贈光鬥右都御史,錄其一子。已,再贈太子少保。福王時,追諡忠毅。
弟光先,由鄉舉官御史,巡按浙江。任滿,既出境,許都反東陽。光先聞變疾返,討平之。福王既立,馬士英薦阮大鋮,光先爭不可。後大鋮得志,逮光先。亂亟道阻,光先間行走徽嶺。緹騎索不得,乃止。
魏大中,字孔時,嘉善人。自爲諸生,讀書砥行,從高攀龍受業。家酷貧,意豁如也。舉於鄉,家人易新衣冠,怒而毀之。第萬曆四十四年進士,官行人。數奉使,秋毫無所擾。
天啓元年,擢工科給事中。楊鎬、李如楨既論大辟,以僉都御史王德完言,大學士韓爌遽擬旨減死。大中憤,抗疏力爭,詆德完晚節不振,盡喪典型,語並侵爌。帝爲詰責大中,而德完恚甚,言曩不舉李三才爲大中所怒。兩人互詆訐,疏屢上,爌亦引咎辭位。御史周宗建、徐揚先、張捷、徐景濂、溫皋謨,給事中朱欽相右德完,交章論大中,久而後定。
明年偕同官周朝瑞等兩疏劾大學士沈紘,語侵魏進忠、客氏。及議“紅丸”事,力請誅方從哲、崔文升、李可灼,且追論鄭國泰傾害東宮罪。持議峻切,大爲邪黨所仄目。太常少卿王紹徽素與東林爲難,營求巡撫,大中惡其人,特疏請斥紹徽,紹徽卒自引去。再遷禮科左給事中。是時卹典冒濫,每大臣卒,其子弟夤緣要路以請,無不如志。大中素疾之,一切裁以典制。
四年遷吏科都給事中。大中居官不以家自隨,二蒼頭給爨而已,入朝則鍵其戶,寂無一人。有外吏以苞苴至,舉發之,自是無敢及大中門者。吏部尚書趙南星知其賢,事多諮訪。朝士不能得南星意,率怨大中。而是時牴排東林者多屏廢,方恨南星輩次骨。東林中,又各以地分左右。大中嘗駁蘇鬆巡撫王象恆卹典,山東人居言路者鹹怒。及駁浙江巡撫劉一焜,江西人亦大怒。給事中章允儒,江西人也,性尤忮,嗾其同官傅櫆假汪文言發難。
文言者,歙人。初爲縣吏,智巧任術,負俠氣。于玉立遣入京刺事,輸貲爲監生,用計破齊、楚、浙三黨。察東宮伴讀王安賢而知書,傾心結納,與談當世流品。光、熹之際,外廷倚劉一燝,而安居中以次行諸善政,文言交關力爲多。魏忠賢既殺安,府丞邵輔忠遂劾文言,褫其監生。既出都,復逮下吏,得末減。益遊公卿間,輿馬嘗填溢戶外。大學士葉向高用爲內閣中書,大中及韓爌、趙南星、楊漣、左光斗與往來,頗有跡。
會給事中阮大鋮與光鬥、大中有隙,遂與允儒定計,囑櫆劾文言,並劾大中貌陋心險,色取行違,與光鬥等交通文言,肆爲奸利。疏入,忠賢大喜,立下文言詔獄。大中時方遷吏科,上疏力辯,詔許履任。御史袁化中、給事中甄淑等相繼爲大中、光鬥辨。大學士葉向高以舉用文言,亦引罪求罷。獄方急,御史黃尊素語鎮撫劉僑曰:“文言無足惜,不可使搢紳禍由此起。”僑頷之,獄辭無所連。文言廷杖褫職,牽及者獲免。大中乃遵旨履任。明日,鴻臚報名面恩,忠賢忽矯旨責大中互訐未竣,不得赴新任。故事,鴻臚報名狀無批諭旨者,舉朝駭愕。櫆亦言中旨不宜旁出,大中乃複視事。
未幾,楊漣疏劾忠賢,大中亦率同官上言:“從古君側之奸,非遂能禍人國也。有忠臣不惜其身以告之君,而其君不悟,乃至於不可救。今忠賢擅威福,結黨與,首殺王安以樹威於內,繼逐劉一燝、周嘉謨、王紀以樹威於外,近且斃三戚畹家人以樹威於三宮。深結保姆客氏,伺陛下起居;廣佈傅應星、陳居恭、傅繼教輩,通朝中聲息。人怨於下,天怒於上,故漣不惜粉身碎首爲陛下陳。今忠賢種種罪狀,陛下悉引爲親裁,代之任咎。恐忠賢所以得溫旨,即出忠賢手,而漣之疏,陛下且未及省覽也。陛下貴爲天子,致三宮列嬪盡寄性命於忠賢、客氏,能不寒心?陛下謂宮禁嚴密,外廷安知,枚乘有言‘欲人弗知,莫若弗爲’,未有爲其事而他人不知者。又謂左右屏而聖躬將孤立。夫陛下一身,大小臣工所擁衛,何藉於忠賢?若忠賢、客氏一日不去,恐禁廷左右悉忠賢、客氏之人,非陛下之人,陛下真孤立於上耳。”忠賢得疏大怒,矯旨切讓,尚未有以罪也。大學士魏廣微結納忠賢,表裏爲奸,大中每欲糾之。會孟冬時享,廣微偃蹇後至,大中遂抗疏劾之。廣微慍,益與忠賢合。忠賢勢益張,以廷臣交攻,陽示斂戢,且曲從諸所奏請,而陰伺其隙。迨吏部推謝應祥巡撫山西,廣微遂嗾所親陳九疇劾大中出應祥門,推舉不公,貶三秩,出之外,盡逐諸正人吏部尚書趙南星等,天下大權一歸於忠賢。
明年,逆黨梁夢環復劾文言,再下詔獄。鎮撫許顯純自削牘以上,南星、漣、光鬥、大中及李若星、毛士龍、袁化中、繆昌期、鄒維璉、鄧渼、盧化鰲、錢士晉、夏之令、王之寀、徐良彥、熊明遇、周朝瑞、黃龍光、顧大章、李三才、惠世揚、施天德、黃正賓輩,無所不牽引,而以漣、光鬥、大中、化中、朝瑞、大章爲受楊鎬、熊廷弼賄,大中坐三千,矯旨俱逮下詔獄。鄉人聞大中逮去,號泣送者數千人。比入鎮撫司,顯純酷刑拷訊,血肉狼籍。其年七月,獄卒受指,與漣、光鬥同夕斃之,故遲數日始報。大中屍潰敗,至不可識。莊烈帝嗣位,忠賢被誅,廣微、櫆、九疇、夢環並麗逆案。大中贈太常卿,諡忠節,錄其一子。
長子學洢,字子敬。爲諸生,好學工文,有至性。大中被逮,學洢號慟欲隨行。大中曰:“父子俱碎,無爲也。”乃微服間行,刺探起居。既抵都,邏卒四布,變姓名匿旅舍,晝伏夜出,稱貸以完父贓。贓未竟,而大中斃,學洢慟幾絕。扶櫬歸,晨夕號泣,遂病。家人以漿進,輒麾去,曰:“詔獄中,誰半夜進一漿者?”竟號泣死。崇禎初,有司以狀聞,詔旌爲孝子。
次子學濂,有盛名。舉崇禎十六年進士。擢庶吉士。明年,李自成逼京師,與同官吳爾壎慷慨有所論建,大學士範景文以聞。莊烈帝特召見兩人,將任用之。無何,京師陷,不能死,受賊戶部司務職,頹其家聲。既而自慚,賦絕命詞二章,縊死。去帝殉社稷時四十日矣。
文言之再下詔獄也,顯純迫令引漣等。文言備受五毒,不承,顯純乃手作文言供狀。文言垂死,張目大呼曰:“爾莫妄書,異時吾當與面質。”顯純遂即日斃之。漣、大中等逮至,無可質者,贓懸坐而已。諸所誣趙南星、繆昌期輩,亦並令撫按追贓。衣冠之禍,由此遍天下。始熊廷弼論死久,帝以孫承宗請,有詔待以不死。刑部尚書喬允升等遂欲因朝審寬其罪,大中力持不可。及忠賢殺大中,乃坐以納廷弼賄雲。
周朝瑞,字思永,臨清人。萬曆三十五年進士。授中書舍人。
光宗嗣位,擢吏科給事中,疏請收錄先朝遺直。俄陳慎初三要,曰信仁賢,廣德澤,遠邪佞。因請留上供金花銀,以佐軍興。詞多斥中貴。中貴皆惡之,激帝怒,貶秩調外,時列諫垣甫四日也。未出都而熹宗立,詔復故官。疏請容納直言,又陳考選諸弊。日講將舉,進君臣交警之規。帝並褒納。賈繼春之請安李選侍也,朝瑞力駁之,與繼春往復者數四。
天啓元年再遷禮科左給事中。時遼事方棘,朝瑞請於閣臣中推通曉兵事者二人專司其事,而以職方郎一人專理機宜,給事中二人專主封駁,帝可之。雄縣知縣王納諫爲閹人所誣,中旨鐫秩。給事中毛士龍以糾駁閹人,爲府丞邵輔忠所陷,中旨除名。朝瑞並抗疏論列。十二月辛巳,日上有一物覆壓,忽大風揚沙,天盡赤,都人駭愕,所司不以聞。朝瑞請帝修省,而嚴敕內外臣工,毋鬥爭誤國,更詰責所司不奏報之罪,帝納之。時帝踐祚歲餘,未嘗親政,權多旁落,朝瑞請帝躬覽萬機。帝降旨,言政委閣臣,祖宗舊制不可紊,然其時政權故不在閣也。
明年二月,廣寧失,詔停經筵日講。朝瑞等上言:“此果出聖意,輔臣當引義爭。如輔臣阿中涓意,則其過滋大。且主上衝齡,志意未定,獨賴朝講不輟,諸臣得一覲天顏,共白指鹿之奸。今常朝已漸傳免,倘並講筵廢之,九閽既隔,無謁見時,司馬門之報格不入,呂大防之貶不及知,國家大事去矣。”會禮部亦以爲言,乃命日講如故。
已,偕諸給事御史惠世揚、左光斗等極論大學士沈紘結中官練兵,爲肘腋之賊。紘疏辨。朝瑞等盡發其賄交魏進忠、盧受、劉朝、客氏,而末復侵其私人邵輔忠、徐大化。語過激,奪疏首世揚俸。大化嘗承要人指,力攻熊廷弼,朝瑞惡之。無何,王化貞棄廣寧逃,大化又請立誅廷弼。朝瑞以廷弼纔可用,請令帶罪守山海,疏四上,並抑不行。大化遂力詆朝瑞,朝瑞憤,亦醜詆大化,所司爲兩解之。朝瑞方擢太僕少卿,而大化爲魏忠賢腹心,必欲殺朝瑞,竄其名汪文言獄中,與楊漣等五人並逮下鎮撫獄,坐妄議“移宮”及受廷弼賄萬金。五日再訊,搒掠備至,竟斃之獄。崇禎初,贈大理卿,予一子官。福王時,諡忠毅。
袁化中,字民諧,武定人。萬曆三十五年進士。歷知內黃、涇陽,有善政。
泰昌元年擢御史。時熹宗沖齡踐阼,上無母后,宮府危疑。化中上疏劾輔臣方從哲,報聞。天啓元年二月,疏陳時事可憂者八:曰宮禁漸弛,曰言路漸輕,曰法紀漸替,曰賄賂漸章,曰邊疆漸壞,曰職掌漸失,曰宦官漸盛,曰人心漸離。語皆剴切。出按宣、大,以憂歸。服除,起掌河南道。
楊漣劾魏忠賢,化中亦率同官上疏曰:“忠賢障日蔽月,逞威作福,視大臣如奴隸,斥言官若孤雛,殺內廷外廷如草菅。朝野共危,神人胥憤,特陛下未之知,故忠賢猶有畏心。今漣已侃詞入告矣,陛下念潛邸微勞,或貸忠賢以不死。而忠賢實自懼一死,懼死之念深,將挺而走險,騎虎難下,臣恐其橫逞之毒不在搢紳,而即在陛下。陛下試思,深宮之內,可使多疑多懼之人日侍左右,而不爲防制哉?”疏入,忠賢大恨。
錦衣陳居恭者,忠賢爪牙也,爲漣所論及,亦攻忠賢自解。化中特疏劾之,落其職。毛文龍獻俘十二人,而稚兒童女居其八。化中力請釋之,因言文龍敘功之濫。忠賢素庇文龍,益不悅。崔呈秀按淮、揚,贓私狼籍,回道考覈,化中據實上之,崔呈秀大恨。會謝應祥廷推被訐,化中與其事,呈秀遂嗾忠賢貶化中秩,調之外。已,竄入汪文言獄詞中,逮下詔獄。呈秀令許顯純坐以楊鎬、熊廷弼賄六千,酷刑拷掠,於獄中斃之。崇禎初,贈太僕卿,官其一子。福王時,追諡忠愍。
顧大章,字伯欽,常熟人。父雲程,南京太常卿。大章與弟大韶,孿生子也。大章舉萬曆三十五年進士,授泉州推官,乞改常州教授。父喪除,值朝中朋黨角立,正士日摧。大章慨然曰:“昔賈彪不入‘顧’‘廚’之目,卒西行以解其難。餘向與東林疏,可以彪自況也。”乃入都,補國子博士。與朝士通往來,陰察其交關肯綮,清流賴之。
稍遷刑部主事。以奉使歸。還朝,天啓已改元,進員外郎。尚書王紀令署山東司事。司轄輦轂,最難任。自遼陽失,五城及京營巡捕日以邏奸細爲事,稍有蹤跡,率論死。絕無左驗者二百餘人,所司莫敢讞,多徙官去,囚未死者僅四之一。大章言於紀曰:“以一身易五十人命且甘之,矧一官乎!”即日會讞,系三人,餘悉移大理釋放。紀大嗟服。佟卜年之獄,紀用大章言擬流卜年,未上而紀斥。侍郎楊東明署事,欲置之大辟,大章力爭,卒擬流。忤旨,詰責,竟論卜年闢,瘐死獄中。
魏忠賢欲借劉一巘株累劉一燝,大章力辨其非,忠賢大恨。卜年、一巘事具《紀》、《一燝傳》中。熊廷弼、王化貞之下吏也,法司諸屬二十八人共讞,多有議寬廷弼者。大章因援“議能”、“議勞”例,言化貞宜誅,廷弼宜論戍。然二人卒坐死。大章亦遷兵部去,無異議也。會王紀劾罷徐大化,又疏刺客氏,其黨疑紀疏出大章手,恨之。大化令所親御史楊維垣訐大章妄倡“八議”,鬻大獄,大章疏辨。維垣四疏力攻,言納廷弼賄四萬,且列其鬻獄數事,反覆詆訐不休。大章危甚,賴座主葉向高保持之,下所司驗問,都御史孫瑋等白其誣。帝以大章瀆辨,稍奪其俸,大章遂引歸。
五年起官。歷禮部郎中,陝西副使。大化已起大理丞,與維垣爲忠賢鷹犬,因假汪文言獄連及大章,逮下鎮撫拷掠,坐贓四萬。及楊漣等五人既死,羣小聚謀,謂諸人潛斃於獄,無以厭人心,宜付法司定罪,明詔天下。乃移大章刑部獄,由是漣等慘死狀外人始聞。比對簿,大章詞氣不撓。刑部尚書李養正等一如鎮撫原詞,以“移宮”事牽合封疆,坐六人大辟。爰書既上,忠賢大喜,矯詔佈告四方,仍移大章鎮撫。大章慨然曰:“吾安可再入此獄!”呼酒與大韶訣,趣和藥飲之,不死,投繯而卒。崇禎初,贈太僕卿,官其一子。福王時,追諡裕愍。
初,大章等被逮,祕獄中忽生黃芝,光彩遠映。及六人畢入,適成六瓣,或以爲祥。大章嘆曰:“芝,瑞物也,而辱於此,吾輩其有幸乎?”已而果然。
大韶,字仲恭,老於諸生。通經史百家及內典,於《詩》、《禮》、《儀禮》、《周官》多所發明,他辨駁者複數萬言。嘗以爲宋、元以來述者之事備,學者但當誦而不述,將死,始繕所箋《詩》、《禮》、《莊子》,曰《炳燭齋隨筆》雲。
王之寀,字心一,朝邑人。萬曆二十九年進士。除清苑知縣,遷刑部主事。
四十三年五月初四日酉刻,有不知姓名男子,持棗木梃入慈慶宮門,擊傷守門內侍李鑑。至前殿檐下,爲內侍韓本用等所執,付東華門守衛指揮朱雄等收之。慈慶宮者,皇太子所居宮也。明日,皇太子奏聞,帝命法司按問。巡皇城御史劉廷元鞫奏:“犯名張差,薊州人。止稱喫齋討封,語無倫次。按其跡,若涉瘋癲,稽其貌,實系黠猾。請下法司嚴訊。”時東宮雖久定,帝待之薄。中外疑鄭貴妃與其弟國泰謀危太子,顧未得事端,而方從哲輩亦頗關通戚畹以自固。差被執,舉朝驚駭,廷元以瘋癲奏。刑部山東司郎中胡士相偕員外郎趙會楨、勞永嘉共訊,一如廷元指。言:“差積柴草,爲人所燒,氣憤發癲。於四月內訴冤入京,遇不知名男子二人,紿令執梃作冤狀。乃由東華門入,直至慈慶宮門。按律當斬,加等立決。”稿定未上。山東司主治京師事,署印侍郎張問達以屬之。而士相、永嘉與廷元皆浙人,士相又廷元姻也,瘋癲具獄,之寀心疑其非。
是月十一日,之寀值提牢散飯獄中,末至差,私詰其實。初言“告狀”,復言“涼死罷,已無用”。之寀令置飯差前:“吐實與飯,否則餓死。”麾左右出,留二吏扶問之。始言:“小名張五兒。有馬三舅、李外父令隨不知姓名一老公,說事成與汝地幾畝。比至京,入不知街道大宅子。一老公飯我雲:‘汝先衝一遭,遇人輒打死,死了我們救汝。’畀我棗木棍,導我由後宰門直至宮門上,擊門者墮地。老公多,遂被執。”之寀備揭其語,因問達以聞。且言差不癲不狂,有心有膽。乞縛兇犯於文華殿前朝審,或敕九卿科道三法司會問。疏入未下,大理丞王士昌、行人司正陸大受、戶部主事張庭、給事中姚永濟等連上疏趣之。而大受疏有“奸戚”二字,帝惡之,與之寀疏俱不報。廷元復請速檢諸疏,下法司訊斷。御史過庭訓言禍生肘腋,宜亟翦,亦俱不報。庭訓遂移文薊州蹤跡之。知州戚延齡具言其致癲始末,言:“貴妃遣璫建佛寺,璫置陶造甓,居民多鬻薪獲利者。差賣田貿薪往市於璫,土人忌之,焚其薪。差訟於璫,爲所責,不勝憤,持梃欲告御狀。”於是原問諸臣據爲口實矣。
二十一日,刑部會十三司司官胡士相、陸夢龍、鄒紹光、曾曰唯、趙會禎、勞永嘉、王之寀、吳養源、曾之可、柯文、羅光鼎、曾道唯、劉繼禮、吳孟登、嶽駿聲、唐嗣美、馬德灃、朱瑞鳳等再審。差供:“馬三舅名三道,李外父名守才,不知姓名老公乃修鐵瓦殿之龐保,不知街道宅子乃住朝外大宅之劉成。二人令我打上宮門,打得小爺,喫有,著有。”小爺者,內監所稱皇太子者也。又言:“有姊夫孔道同謀,凡五人。”於是刑部行薊州道,提馬三道等,疏請法司提龐保、劉成對鞫,而給事中何士晉與從哲等亦俱以爲言。帝乃諭究主使,會法司擬罪。是日,刑部據薊州迴文以上。已,復諭嚴刑鞫審,速正典刑。時中外籍籍,語多侵國泰,國泰出揭自白。士晉復疏攻國泰,語具《士晉傳》。
先是,百戶王曰乾上變,言奸人孔學等爲巫蠱,將不利於皇太子,詞已連劉成。成與保皆貴妃宮中內侍也。至是,復涉成。帝心動,諭貴妃善爲計。貴妃窘,乞哀皇太子,自明無它;帝亦數慰諭,俾太子白之廷臣。太子亦以事連貴妃,大懼,乃緣帝及貴妃意,期速結。二十八日,帝親御慈寧宮,皇太子侍御座右,三皇孫雁行立左階下。召大學士方從哲、吳道南暨文武諸臣入,責以離間父子,諭令磔張差、龐保、劉成,無他及。因執太子手曰:“此兒極孝,我極愛惜。”既又手約太子體,諭曰:“自襁褓養成丈夫,使我有別意,何不早更置?且福王已之國,去此數千裏,自非宣召,能翼而至乎?”因命內侍引三皇孫至石級上,令諸臣熟視,曰:“朕諸孫俱長成,更何說?”顧問皇太子有何語,與諸臣悉言無隱。皇太子具言:“瘋癲之人宜速決,毋株連。”又責諸臣雲:“我父子何等親愛,而外廷議論紛如,爾等爲無君之臣,使我爲不孝之子。”帝又謂諸臣曰:“爾等聽皇太子語否?”復連聲重申之。諸臣跪聽,叩頭出,遂命法司決差。明日磔於市。又明日,司禮監會廷臣鞫保、成於文華門。時已無左證,保、成展轉不承。會太子傳諭輕擬,廷臣乃散去。越十餘日,刑部議流馬三道、李守才、孔道。帝從之,而斃保、成於內廷。其事遂止。
當是時,帝不見羣臣二十有五年矣,以之寀發保、成事,特一出以釋羣臣疑,且調劑貴妃、太子。念其事似有跡,故不遽罪之寀也。四十五年京察,給事中徐紹吉、御史韓浚用拾遺劾之寀貪,遂削其籍。
天啓初,廷臣多爲之訟冤,召復故官。二年二月上《復仇疏》,曰:
《禮》,君父之仇,不共戴天。齊襄公復九世之仇,《春秋》大之。曩李選侍氣毆聖母,陛下再三播告中外,停其貴妃之封,聖母在天之靈必有心安而目瞑者。此復仇一大義也。
乃先帝一生遭逢多難,彌留之際,飲恨以崩。試問:李可灼之誤用藥,引進者誰?崔文升之故用藥,主使者誰?恐方從哲之罪不在可灼、文升下。此先帝大仇未復者,一也。
張差持梃犯宮,安危止在呼吸。此乾坤何等時,乃劉廷元曲蓋奸謀,以瘋癲具獄矣。胡士相等改注口語,以賣薪成招矣。其後復讞,差供同謀舉事,內外設伏多人。守才、三道亦供結黨連謀,而士相輩悉抹去之。當時有內應,有外援。一夫作難,九廟震驚,何物兇徒,敢肆行不道乃爾!緣外戚鄭國泰私結劉廷元、劉光復、姚宗文輩,珠玉金錢充滿其室。言官結舌,莫敢誰何,遂無復顧憚,睥睨神器耳。國泰雖死,罪不容誅。法當開棺戮屍,夷其族,赭其宮,而至今猶未議及。此先帝大仇未復者,二也。
總之,用藥之術,即梃擊之謀。擊不中而促之藥,是文升之藥慘於張差之梃也。張差之前,從無張差;劉成之後,豈乏劉成?臣見陛下之孤立於上矣。
又言:
郎中胡士相等,主瘋癲者也。堂官張問達,調停瘋癲者也。寺臣王士昌疏忠而心佞,評無隻字,訟多溢詞。堂官張問達語轉而意圓,先允瘋癲,後寬奸宄。勞永嘉、嶽駿聲等同惡相濟。張差招有“三十六頭兒”,則胡士相閣筆;招有“東邊一起幹事”,則嶽駿聲言波及無辜;招有“紅封票,高真人”,則勞永嘉言不及究紅封教。今高一奎見監薊州,系鎮朔衛人。蓋高一奎,主持紅封教者也;馬三道,管給紅票者也;龐保、劉成,供給紅封教多人撒棍者也。諸奸增減會審公單,大逆不道。
疏入,帝不問,而先主瘋癲者恨次骨。
未幾,之寀遷尚寶少卿。逾年,遷太僕少卿,尋轉本寺卿。廷元及嶽駿聲、曾道唯以之寀侵己,先後疏辨。之寀亦連疏力折,併發諸人前議差獄時,分金紅廟中,及居間主名甚悉。事雖不行,諸人益疾之。
四年秋,拜刑部右侍郎。明年二月,魏忠賢勢大張,其黨楊維垣首翻“梃擊”之案,力詆之寀,坐除名。俄入之汪文言獄中,下撫按提問。嶽駿聲復訐之,且言其逼取鄭國泰二萬金,有詔追治。及修《三朝要典》,其“梃擊”事以之寀爲罪首。府尹劉志選復重劾之,遂逮下詔獄,坐贓八千,之寀竟瘐死。崇禎初,復官,賜卹。
自“梃擊”之議起,而“紅丸”、“移宮”二事繼之。兩黨是非爭勝,禍患相尋,迄明亡而後已。
贊曰:國之將亡也,先自戕其善類,而水旱盜賊乘之。故禍亂之端,士君子恆先被其毒。異哉,明之所稱“三案”者!舉朝士大夫喋喋不去口,而元惡大憝因用以剪除善類,卒致楊、左諸人身填牢戶,與東漢季年若蹈一轍。國安得不亡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