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史

《明史》是二十四史最後一部,共三百三十二卷,包括本紀二十四卷,志七十五卷,列傳二百二十卷,表十三卷。它是一部紀傳體斷代史,記載了自朱元璋洪武元年(公元1368年)至朱由檢崇禎十七年(公元1644年)二百多年的歷史。其卷數在二十四史中僅次於《宋史》,其修纂時間之久、用力之勤則是大大超過了以前諸史。《明史》雖有一些曲筆隱諱之處,但仍得到後世史家廣泛的好評。

卷一百四十三

劉宗周(祝淵 王毓蓍) 黃道周 (葉廷秀)


劉宗周,字起東,山陰人。父坡,爲諸生。母章氏妊五月而坡亡。既生宗周,家酷貧,攜之育外家。後以宗周大父老疾,歸事之,析薪汲水,持藥糜。然體孱甚,母嘗憂念之不置,遂成疾。又以貧故,忍而不治。萬曆二十九年,宗周成進士,母卒於家。宗周奔喪,爲堊室中門外,日哭泣其中。服闋,選行人,請養大父母。遭喪,居七年始赴補。母以節聞於朝。


時有昆黨、宣黨與東林爲難。宗周上言:“東林,顧憲成講學處。高攀龍、劉永澄、姜士昌、劉元珍,皆賢人。于玉立、丁元薦,較然不欺其志,有國士風。諸臣摘流品可也,爭意見不可;攻東林可也,黨昆、宣不可。”黨人大譁,宗周乃請告歸。


天啓元年,起儀制主事。疏言:“魏進忠導皇上馳射戲劇,奉聖夫人出入自由。一舉逐諫臣三人,罰一人,皆出中旨,勢將指鹿爲馬,生殺予奪,制國家大命。今東西方用兵,奈何以天下委閹豎乎?”進忠者魏忠賢也,大怒,停宗周俸半年。尋以國法未伸請戮崔文升以正弒君之罪,戮盧受以正交私之罪,戮楊鎬、李如楨、李維翰、鄭之範以正喪師失地之罪,戮高出、胡嘉棟、康應乾、牛維曜、劉國縉、傅國以正棄城逃潰之罪;急起李三才爲兵部尚書,錄用清議名賢丁元薦、李樸等,諍臣楊漣、劉重慶等,以作仗節徇義之氣。帝切責之。累遷光祿丞、尚寶、太僕少卿,移疾歸。四年,起右通政,至則忠賢逐東林且盡,宗周復固辭。忠賢責以矯情厭世,削其籍。


崇禎元年冬,召爲順天府尹。辭,不許。明年九月入都,上疏曰:


陛下勵精求治,宵旰靡寧。然程效太急,不免見小利而速近功,何以致唐、虞之治?夫今日所汲汲於近功者,非兵事乎?誠以屯守爲上策,簡卒節餉,修刑政而威信布之,需以歲月,未有不望風束甲者,而陛下方銳意中興,刻期出塞。當此三空四盡之秋,竭天下之力以奉飢軍而軍愈驕,聚天下之軍以博一戰而戰無日,此計之左也。


今日所規規於小利者,非國計乎?陛下留心民瘼,惻然恫闢,而以司農告匱,一時所講求者皆掊克聚斂之政。正供不足,繼以雜派;科罰不足,加以火耗。水旱災傷,一切不問,敲撲日峻,道路吞聲,小民至賣妻鬻子以應。有司以掊克爲循良,而撫字之政絕;上官以催徵爲考課,而黜陟之法亡。欲求國家有府庫之財,不可得已。


功利之見動,而廟堂之上日見其煩苛。事事糾之不勝糾,人人摘之不勝摘,於是名實紊而法令滋。頃者,特嚴贓吏之誅,自宰執以下,坐重典者十餘人,而貪風未盡息,所以導之者未善也。賈誼曰:“禮禁未然之先,法施已然之後。”誠導之以禮,將人人有士君子之行,而無狗彘之心,所謂禁之於未然也。今一切詿誤及指稱賄賂者,即業經昭雪,猶從吏議,深文巧詆,絕天下遷改之途,益習爲頑鈍無恥,矯飾外貌以欺陛下。士節日隳,官邪日著,陛下亦安能一一察之。


且陛下所以勞心焦思於上者,以未得賢人君子用之也,而所嘉予而委任者,率奔走集事之人:以摘發爲精明,以告訐爲正直,以便給爲才諝,又安所得賢者而用之?得其人矣,求之太備,或以短而廢長;責之太苛,或因過而成誤。


且陛下所擘畫,動出諸臣意表,不免有自用之心。臣下救過不給,讒諂者因而間之,猜忌之端遂從此起。夫恃一人之聰明,而使臣下不得盡其忠,則耳目有時壅;憑一人之英斷,而使諸大夫國人不得衷其是,則意見有時移。方且爲內降,爲留中,何以追喜起之盛乎?數十年來,以門戶殺天下幾許正人,猶蔓延不已。陛下欲折君子以平小人之氣,用小人以成君子之公,前日之覆轍將復見於天下也。


陛下求治之心,操之太急。醞釀而爲功利,功利不已,轉爲刑名;刑名不已,流爲猜忌;猜忌不已,積爲壅蔽。正人心之危,所潛滋暗長而不自知者。誠能建中立極,默正此心,使心之所發,悉皆仁義之良,仁以育天下,義以正萬民,自朝廷達於四海,莫非仁義之化,陛下已一旦躋於堯、舜矣。


帝以爲迂闊,然嘆其忠。


未幾,都城被兵,帝不視朝,章奏多留中不報。傳旨辦布囊八百,中官競獻馬騾,又令百官進馬。宗周曰:“是必有以遷幸動上者。”乃詣午門叩頭諫曰:“國勢強弱,視人心安危。乞陛下出御皇極門,延見百僚,明言宗廟山陵在此,固守外無他計。”俯伏待報,自晨迄暮,中官傳旨乃退。米價騰躍,請罷九門稅,修賈區以處貧民,爲粥以養老疾,嚴行保甲之法,人心稍安。


時樞輔諸臣多下獄者,宗周言:“國事至此,諸臣負任使,無所逃罪,陛下亦宜分任咎。禹、湯罪己,興也勃焉。曩皇上以情面疑羣臣,羣臣盡在疑中,日積月累,結爲陰痞,識者憂之。今日當開示誠心,爲濟難之本,御便殿以延見士大夫,以票擬歸閣臣,以庶政歸部、院,以獻可替否予言官。不效,從而更置之,無坐錮以成其罪。乃者朝廷縛文吏如孤雛,而視武健士不啻驕子,漸使恩威錯置。文武皆不足信,乃專任一二內臣,閫以外次第委之。自古未有宦官典兵不誤國者。”又劾馬世龍、張鳳翼、吳阿衡等罪,忤帝意。


三年以疾在告,進祈天永命之說,言:


法天之大者,莫過於重民命,則刑罰宜當宜平。陛下以重典繩下,逆黨有誅,封疆失事有誅。一切詿誤,重者杖死,輕者謫去,朝署中半染赭衣。而最傷國體者,無如詔獄。副都御史易應昌以平反下吏,法司必以鍛鍊爲忠直,蒼鷹乳虎接踵於天下矣。願體上天好生之心,首除詔獄,且寬應昌,則祈天永命之一道也。


法天之大者,莫過於厚民生,則賦斂宜緩宜輕。今者宿逋見徵及來歲預徵,節節追呼,閭閻困敝,貪吏益大爲民厲。貴州巡按蘇琰以行李被訐於監司。巡方黷貨,何問下吏?吸膏吮脂之輩,接跡於天下矣。願體上天好生之心,首除新餉,並嚴飭官方,則祈天永命之又一道也。


然大君者,天之宗子;輔臣者,宗子之家相。陛下置輔,率由特簡。亦願體一人好生之心,毋驅除異己,構朝士以大獄,結國家朋黨之禍;毋寵利居成功,導人主以富強,釀天下土崩之勢。


周延儒、溫體仁見疏不懌。以時方禱雨,而宗周稱疾,指爲偃蹇,激帝怒,擬旨詰之。且令陳足兵、足餉之策,宗周條畫以對,延儒、體仁不能難。


爲京尹,政令一新,挫豪家尤力。閹人言事輒不應,或相詬誶,宗周治事自如。武清伯蒼頭毆諸生,宗周捶之,枷武清門外。嚐出,見優人籠篋,焚之通衢。周恤單丁下戶尤至。居一載,謝病歸,都人爲罷市。


八年七月,內閣缺人,命吏部推在籍者,以孫慎行、林釺及宗周名上。詔所司敦趨,宗周固辭不許。明年正月入都,慎行已卒,與釺入朝。帝問人才、兵食及流寇猖獗狀。宗周言:“陛下求治太急,用法太嚴,布令太煩,進退天下士太輕。諸臣畏罪飾非,不肯盡職業,故有人而無人之用,有餉而無餉之用,有將不能治兵,有兵不能殺賊。流寇本朝廷赤子,撫之有道,則還爲民。今急宜以收拾人心爲本,收拾人心在先寬有司。參罰重則吏治壞,吏治壞則民生困,盜賊由此日繁。”帝又問兵事。宗周言:“御外以治內爲本。內治修,遠人自服,幹羽舞而有苗格。願陛下以堯、舜之心,行堯、舜之政,天下自平。”對畢趨出。帝顧體仁迂其言,命釺輔政,宗周他用。旋授工部左侍郎。逾月,上《痛憤時艱疏》,言:


陛下銳意求治,而二帝三王治天下之道未暇講求,施爲次第猶多未得要領者。首屬意於邊功,而罪督遂以五年恢復之說進,是爲禍胎。己巳之役,謀國無良,朝廷始有積輕士大夫之心。自此耳目參於近侍,腹心寄於干城,治術尚刑名,政體歸叢脞,天下事日壞而不可救。廠衛司譏察,而告訐之風熾;詔獄及士紳,而堂廉之等夷;人人救過不給,而欺罔之習轉甚;事事仰成獨斷,而諂諛之風日長。三尺法不伸於司寇,而犯者日衆,詔旨雜治五刑,歲躬斷獄以數千,而好生之德意泯。刀筆治絲綸而王言褻,誅求及瑣屑而政體傷。參罰在錢穀而官愈貪,吏愈橫,賦愈逋;敲撲繁而民生瘁,嚴刑重斂交困而盜賊日起。總理任而臣下之功能薄,監視遣而封疆之責任輕。督、撫無權而將日懦,武弁廢法而兵日驕,將懦兵驕而朝廷之威令並窮於督、撫。朝廷勒限平賊,而行間日殺良報功,生靈益塗炭。一旦天牖聖衷,撤總監之任,重守令之選,下弓旌之招,收酷吏之威,布維新之化,方與二三臣工洗心滌慮,以聯泰交,而不意君臣相遇之難也。得一文震孟而以單辭報罷,使大臣失和衷之誼;得一陳子壯而以過戇坐辜,使朝寧無吁咈之風。此關於國體人心非淺鮮者。


陛下必體上天生物之心以敬天,而不徒倚風雷;必念祖宗鑑古之制以率祖,而不輕改作。以簡要出政令,以寬大養人才,以忠厚培國脈。發政施仁,收天下泮渙之人心,而且還內廷掃除之役,正懦帥失律之誅,慎天潢改授之途。遣廷臣齎內帑巡行郡國爲招撫使,赦其無罪而流亡者。陳師險隘,堅壁清野,聽其窮而自歸。誅渠之外,猶可不殺一人,而畢此役,奚待於觀兵哉。


疏入,帝怒甚,諭閣臣擬嚴旨再四。每擬上,帝輒手其疏覆閱,起行數週。已而意解,降旨詰問,謂大臣論事宜體國度時,不當效小臣歸過朝廷爲名高,且獎其清直焉。


時太僕缺馬價,有詔願捐者聽,體仁及成國公朱純臣以下皆有捐助。又議罷明年朝覲。宗周以輸貲、免覲爲大辱國。帝雖不悅,心善其忠,益欲大用。體仁患之,募山陰人許瑚疏論之,謂宗周道學有餘,才諝不足。帝以瑚同邑,知之宜真,遂已不用。


其秋,三疏請告去。至天津,聞都城被兵,遂留養疾。十月,事稍定,乃上疏曰:


己巳之變,誤國者袁崇煥一人。小人競修門戶之怨,異己者概坐以崇煥黨,日造蜚語,次第去之。自此小人進而君子退,中官用事而外廷浸疏。文法日繁,欺罔日甚,朝政日隳,邊防日壞。今日之禍,實己巳以來釀成之也。


且以張鳳翼之溺職中樞也,而俾之專征,何以服王洽之死?以丁魁楚等之失事於邊也,而責之戴罪,何以服劉策之死?諸鎮勤王之師,爭先入衛者幾人,不聞以逗留蒙詰責,何以服耿如杞之死?今且以二州八縣之生靈,結一飽颺之局,則廷臣之累累若若可幸無罪者,又何以謝韓爌、張鳳翔、李邦華諸臣之或戍或去?豈昔爲異己驅除,今不難以同己相容隱乎?臣於是而知小人之禍人國無已時也。


昔唐德宗謂羣臣曰:“人言盧杞奸邪,朕殊不覺。”羣臣對曰:“此乃杞之所以爲奸邪也。”臣每三覆斯言,爲萬世辨奸之要。故曰:“大奸似忠,大佞似信。”頻年以來,陛下惡私交,而臣下多以告訐進;陛下錄清節,而臣下多以曲謹容;陛下崇勵精,而臣下奔走承順以爲恭;陛下尚綜覈,而臣下瑣屑吹求以示察。凡若此者,正似信似忠之類,究其用心,無往不出於身家利祿。陛下不察而用之,則聚天下之小人立於朝,有所不覺矣。天下即乏才,何至盡出中官下?而陛下每當緩急,必委以大任。三協有遣,通、津、臨、德有遣;又重其體統,等之總督。中官總督,置總督何地?總督無權,置撫、按何地?是以封疆嘗試也。


且小人每比周小人,以相引重,君子獨岸然自異。故自古有用小人之君子,終無黨比小人之君子。陛下誠欲進君子退小人,決理亂消長之機,猶複用中官參制之,此明示以左右袒也。有明治理者起而爭之,陛下即不用其言,何至並逐其人?而御史金光辰竟以此逐,若惟恐傷中官心者,尤非所以示天下也。


至今日刑政之最舛者,成德,傲吏也,而以贓戍,何以肅懲貪之令?申紹芳,十餘年監司也,而以莫須有之鑽刺戍,何以昭抑競之典?鄭鄤之獄,或以誣告坐,何以示敦倫之化?此數事者,皆爲故輔文震孟引繩批根,即向驅除異己之故智,而廷臣無敢言。


陛下亦無從知之也。嗚呼,八年之間,誰秉國成,而至於是!臣不能爲首揆溫體仁解矣。語曰:“誰生厲階,至今爲梗。”體仁之謂也。


疏奏,帝大怒,體仁又上章力詆,遂斥爲民。


十四年九月,吏部缺左侍郎,廷推不稱旨。帝臨朝而嘆,謂大臣:“劉宗周清正敢言,可用也。”遂以命之。再辭不得,乃趨朝。道中進三札:一曰明聖學以端治本,二曰躬聖學以建治要,三曰重聖學以需治化,凡數千言。帝優旨報之。明年八月,未至擢左都御史。力辭,有詔敦趨。逾月,入見文華殿。帝問都察院職掌安在,對曰:“在正己以正百僚。必存諸中者,上可對君父,下可質天下士大夫,而後百僚則而象之。大臣法,小臣廉,紀綱振肅,職掌在是,而責成巡方其首務也。巡方得人,則吏治清,民生遂。”帝曰:“卿力行以副朕望。”乃列建道揆、貞法守、崇國體、清伏奸、懲官邪、飭吏治六事以獻,帝褒納焉。俄劾御史喻上猷、嚴雲京而薦袁愷、成勇,帝並從之。其後上猷受李自成顯職,卒爲世大詬。


冬十月,京師被兵。請旌死事盧象升,而追戮誤國奸臣楊嗣昌,逮跋扈悍將左良玉;防關以備反攻,防潞以備透渡,防通、津、臨、德以備南下。帝不能盡行。


閏月晦日召見廷臣於中左門。時姜埰、熊開元以言事下詔獄,宗周約九卿共救。入朝,聞密旨置二人死。宗周愕然謂衆曰:“今日當空署爭,必改發刑部始已。”及入對,御史楊若橋薦西洋人湯若望善火器,請召試。宗周曰:“邊臣不講戰守屯戍之法,專恃火器。近來陷城破邑,豈無火器而然?我用之制人,人得之亦可制我,不見河間反爲火器所破乎?國家大計,以法紀爲主。大帥跋扈,援師逗遛,奈何反姑息,爲此紛紛無益之舉耶?”因議督、撫去留,則請先去督師範志完。且曰:“十五年來,陛下處分未當,致有今日敗局。不追禍始,更弦易轍,欲以一切苟且之政,補目前罅漏,非長治之道也。”帝變色曰:“前不可追,善後安在?”宗周曰:“在陛下開誠佈公,公天下爲好惡,合國人爲用舍,進賢才,開言路,次第與天下更始。”帝曰:“目下烽火逼畿甸,且國家敗壞已極,當如何?”宗周曰:“武備必先練兵,練兵必先選將,選將必先擇賢督、撫,擇賢督、撫必先吏、兵二部得人。宋臣曰:‘文官不愛錢,武官不惜死,則天下太平。’斯言,今日鍼砭也。論者但論才望,不問操守;未有操守不謹,而遇事敢前,軍士畏威者。若徒以議論捷給,舉動恢張,稱曰才望,取爵位則有餘,責事功則不足,何益成敗哉?”帝曰:“濟變之日,先才後守。”宗周曰:“前人敗壞,皆由貪縱使然;故以濟變言,愈宜先守後才。”帝曰:“大將別有才局,非徒操守可望成功。”宗周曰:“他不具論,如範志完操守不謹,大將偏裨無不由賄進,所以三軍解體。由此觀之,操守爲主。”帝色解曰:“朕已知之。”敕宗周起。


於是宗周出奏曰:“陛下方下詔求賢,姜埰、熊開元二臣遽以言得罪。國朝無言官下詔獄者,有之自二臣始。陛下度量卓越,妄如臣宗周,戇直如臣黃道周,尚蒙使過之典,二臣何不幸,不邀法外恩?”帝曰:“道周有學有守,非二臣比。”宗周曰:“二臣誠不及道周,然朝廷待言官有體,言可用用之,不可置之。即有應得之罪,亦當付法司。今遽下詔獄,終於國體有傷。”帝怒甚,曰:“法司錦衣皆刑官,何公何私?且罪一二言官,何遽傷國體?有如貪贓壞法,欺君罔上,皆可不問乎?”宗周曰:“錦衣,膏粱子弟,何知禮義?聽寺人役使。即陛下問貪贓壞法,欺君罔上,亦不可不付法司也。”帝大怒曰:“如此偏黨,豈堪憲職!”有間曰:“開元此疏,必有主使,疑即宗周。”金光辰爭之。帝叱光辰,並命議處。翼日,光辰貶三秩調用,宗周革職,刑部議罪。閣臣持不發,捧原旨御前懇救,乃免,斥爲民。


歸二年而京師陷。宗周徒步荷戈,詣杭州,責巡撫黃鳴駿發喪討賊,鳴駿誡以鎮靜,宗周勃然曰:“君父變出非常,公專閫外,不思枕戈泣血,激勵同仇,顧藉口鎮靜,作遜避計耶?”鳴駿唯唯。明日,復趣之。鳴駿曰:“發喪必待哀詔。”宗周曰:“嘻,此何時也,安所得哀詔哉!”鳴駿乃發喪。問師期,則曰:“甲仗未具。”宗周嘆曰:“嗟乎,是烏足與有爲哉!”乃與故侍郎朱大典,故給事中章正宸、熊汝霖召募義旅。將發,而福王監國於南京,起宗周故官。宗周以大仇未報,不敢受職,自稱草莽孤臣,疏陳時政,言:


今日大計,舍討賊復仇,無以表陛下渡江之心;非毅然決策親征,無以作天下忠義之氣。


一曰據形勝以規進取。江左非偏安之業,請進圖江北。鳳陽號中都,東扼徐、淮,北控豫州,西顧荊、襄,而南去金陵不遠,請以駐親征之師。大小銓除,暫稱行在,少存臣子負罪引慝之心。從此漸進,秦、晉、燕、齊必有響應而起者。


一曰重藩屏以資彈壓。淮、揚數百里,設兩節鉞,不能御亂,爭先南下,致江北一塊土,拱手授賊。督漕路振飛坐守淮城,久以家屬浮舟遠地,是倡之逃也;於是鎮臣劉澤清、高傑遂有家屬寄江南之說。軍法臨陣脫逃者斬,臣謂一撫二鎮皆可斬也。


一曰慎爵賞以肅軍情。請分別各帥封賞,孰當孰濫,輕則收侯爵,重則奪伯爵。夫以左帥之恢復而封,高、劉之敗逃亦封,又誰不當封者?武臣既濫,文臣隨之,外臣既濫,中璫隨之,恐天下聞而解體也。


一曰核舊官以立臣紀。燕京既破,有受僞官而叛者,有受僞官而逃者,有在封守而逃者,有奉使命而逃者,法皆不赦。亟宜分別定罪,爲戒將來。


至於僞命南下,徘徊順逆之間,實繁有徒;必且倡爲曲說,以惑人心,尤宜誅絕。


又言:


當賊入秦流晉,漸過畿南,遠近洶洶,獨大江南北晏然,而二三督撫不聞遣一騎以壯聲援,賊遂得長驅犯闕。坐視君父之危亡而不救,則封疆諸臣之當誅者一。兇問已確,諸臣奮戈而起,決一戰以贖前愆,自當不俟朝食。方且仰聲息於南中,爭言固圉之策,卸兵權於閫外,首圖定策之功,則封疆諸臣之當誅者又一。新朝既立之後,謂宜不俟終日,首遣北伐之師。不然,則亟馳一介,間道北進,檄燕中父老,起塞上名王,哭九廟,厝梓宮,訪諸王。更不然,則起閩帥鄭芝龍,以海師下直沽,九邊督鎮合謀共奮,事或可爲。而諸臣計不出此,則舉朝謀國不忠之當誅者又一。罪廢諸臣,量從昭雪,自應援先帝遺詔及之,今乃概用新恩。誅閹定案,前後詔書鶻突,勢必彪虎之類,盡從平反而後已,則舉朝謀國不忠之當誅者又一。臣謂今日問罪,當自中外諸臣不職者始。


詔納其言,宣付史館,中外爲悚動。而馬士英、高傑、劉澤清恨甚,滋欲殺宗周矣。


宗周連疏請告不得命,遂抗疏劾士英,言:


陛下龍飛淮甸,天實予之。乃有扈蹕微勞,入內閣,進中樞,宮銜世蔭,晏然當之不疑者,非士英乎?於是李沾侈言定策,挑激廷臣矣。劉孔昭以功賞不均,發憤冢臣,朝端譁然聚訟,而羣陰且翩翩起矣。借知兵之名,則逆黨可以然灰,寬反正之路,則逃臣可以汲引,而閣部諸臣且次第言去矣。中朝之黨論方興,何暇圖河北之賊?立國之本紀已疏,何以言匡攘之略?高傑一逃將也,而奉若驕子,浸有尾大之憂。淮、揚失事,不難譴撫臣道臣以謝之,安得不長其桀驁,則亦恃士英卵翼也。劉、黃諸將,各有舊汛地,而置若弈棋,洶洶爲連雞之勢,至分剖江北四鎮以慰之,安得不啓其雄心,則皆高傑一人倡之也。京營自祖宗以來,皆勳臣爲政,樞貳佐之。陛下立國伊始,而有內臣盧九德之命,則士英有不得辭其責者。


總之,兵戈盜賊,皆從小人氣類感召而生,而小人與奄宦又往往相表裏。自古未有奄宦用事,而將帥能樹功於方域者。惟陛下首辨陰陽消長之機,出士英仍督鳳陽,聯絡諸鎮,決用兵之策。史可法即不還中樞,亦當自淮而北,歷河以南,別開幕府,與士英相掎角。京營提督,獨斷寢之。書之史冊,爲弘光第一美政。


王優詔答之,而促其速入。


士英大怒,即日具疏辭位,且揚言於朝曰:“劉公自稱草莽孤臣,不書新命,明示不臣天子也。”其私人朱統釒類遂劾宗周疏請移蹕鳳陽:“鳳陽,高牆所在,欲以罪宗處皇上,而與史可法擁立潞王。其兵已伏丹陽,當急備。”而澤清、傑日夜謀所以殺宗周者不得,乃遣客十輩往刺宗周。宗周時在丹陽,終日危坐,未嘗有惰容,客前後至者,不敢加害而去。而黃鳴駿入覲,兵抵京口,與防江兵相擊鬥。士英以統釒類言爲信也,亦震恐。於是澤清疏劾:“宗周陰撓恢復,欲誅臣等,激變士心,召生靈之禍。”劉良佐亦具疏言宗周力持“三案”,爲門戶主盟,倡議親征,圖晁錯之自爲居守,司馬懿之閉城拒君。疏未下,澤清復草一疏,署傑、良佐及黃得功名上之,言:“宗周勸上親征,謀危君父,欲安置陛下於烽火兇危之地。蓋非宗周一人之謀,姜曰廣、吳甡合謀也。曰廣心雄膽大,翊戴非其本懷,故陰結死黨,翦除諸忠,然後迫劫乘輿,遷之別郡。如甡、宗周入都,臣等即渡江赴闕,面訐諸奸,正《春秋》討賊之義。”疏入,舉朝大駭,傳諭和衷集事。宗周不得已,以七月十八日入朝。初,澤清疏出,遣人錄示傑。傑曰:“我輩武人,乃預朝事耶?”得功疏辨:“臣不預聞。”士英寢不奏。可法不平,遣使遍詰諸鎮,鹹雲不知,遂據以入告,澤清輩由是氣沮。


士英既嫉宗周,益欲去之,而薦阮大鋮知兵。有詔冠帶陛見。未幾,中旨特授兵部添注右侍郎。宗周曰:“大鋮進退,系江左興亡,老臣不敢不一爭之。不聽,則亦將歸爾。”疏入,不聽,宗周遂告歸,詔許乘傳。將行,疏陳五事:


一曰修聖政,毋以近娛忽遠猷。國家不幸,遭此大變,今紛紛製作,似不復有中原志者。土木崇矣,珍奇集矣,俳優雜劇陳矣;內豎充廷,金吾滿座,戚畹駢闐矣;讒夫昌,言路扼,官常亂矣。所謂狃近娛而忽遠圖也。


一曰振王綱,無以主恩傷臣紀。自陛下即位,中外臣工不曰從龍,則曰佐命。一推恩近侍,則左右因而秉權;再推恩大臣,則閣部可以兼柄;三推恩勳舊,則陳乞至今未已;四推恩武弁,則疆場視同兒戲。表裏呼應,動有藐視朝廷之心;彼此雄長,即爲犯上無等之習。禮樂征伐,漸不出自天子,所謂褻主恩而傷臣紀也。


一曰明國是,無以邪鋒危正氣。朋黨之說,小人以加君子,釀國家空虛之禍,先帝末造可鑑也。今更爲一二元惡稱冤,至諸君子後先死於黨、死於徇國者,若有餘戮。揆厥所由,止以一人進用,動引三朝故事,排抑舊人。私交重,君父輕,身自樹黨,而坐他人以黨,所謂長邪鋒而危正氣也。


一曰端治術,無以刑名先教化。先帝頗尚刑名,而殺機先動於溫體仁。殺運日開,怨毒滿天下。近如貪吏之誅,不經提問,遽科罪名;未科罪名,先追贓罰。假令有禹好善之巡方,借成德以媚權相,又孰辨之?又職方戎政之奸弊,道路嘖有煩言,雖衛臣有不敢問者,則廠衛之設何爲?徒令人主虧至德,傷治體,所謂急刑名而忘教化也。


一曰固邦本,毋以外釁釀內憂。前者淮、揚告變,未幾而高、黃二鎮治兵相攻。四鎮額兵各三萬,不以殺敵而自相屠毒,又日煩朝廷講和,何爲者!夫以十二萬不殺敵之兵,索十二萬不殺敵之餉,必窮之術耳。不稍裁抑,惟加派橫徵。蓄一二蒼鷹乳虎之有司,以天下徇之已矣,所謂積外釁而釀內憂也。


優詔報聞。


明年五月,南都亡。六月,潞王降,杭州亦失守。宗周方食,推案慟哭,自是遂不食。移居郭外,有勸以文、謝故事者。宗周曰:“北都之變,可以死,可以無死,以身在田裏,尚有望於中興也。南都之變,主上自棄其社稷,尚曰可以死,可以無死,以俟繼起有人也。今吾越又降矣,老臣不死,尚何待乎?若曰身不在位,不當與城爲存亡,獨不當與土爲存亡乎?此江萬里所以死也。”出辭祖墓,舟過西洋港,躍入水中,水淺不得死,舟人扶出之。絕食二十三日,始猶進茗飲,後勺水不下者十三日,與門人問答如平時。閏六月八日卒,年六十有八。其門人徇義者有祝淵、王毓蓍。


淵,字開美,海寧人。崇禎六年舉於鄉。自以年少學未充,棲峯巔僧舍,讀書三年,山僧罕見其面。十五年冬,會試入都,適宗周廷諍姜埰、熊開元削籍。淵抗疏曰:“宗周戇直性成,忠孝天授,受任以來,蔬食不飽,終宵不寢,圖報國恩。今四方多難,貪墨成風,求一清剛臣以司風紀,孰與宗周?宗周以迂戇斥,繼之者必淟涊;宗周以偏執斥,繼之者必便捷。淟涊便捷之夫進,必且營私納賄,顛倒貞邪。乞收還成命,復其故官,天下幸甚。”帝得疏不懌,停淵會試,下禮官議。淵故不識宗周,既得命往謁。宗周曰:“子爲此舉,無所爲而爲之乎,抑動於名心而爲之也?”淵爽然避席曰:“先生名滿天下,誠恥不得列門牆爾,願執贄爲弟子。”明年,從宗周山陰。禮官議上,逮下詔獄,詰主使姓名。淵曰:“男兒死即死爾,何聽人指使爲!”移刑部,進士共疏出淵。未幾,都城陷,營死難太常少卿吳麟徵喪,歸其柩。詣南京刑部,竟前獄,尚書諭止之。上疏請誅奸輔,通政司抑不奏。給事中陳子龍疏薦淵及待詔塗仲吉義士,可爲臺諫。仲吉者,漳浦人,以諸生走萬里上書明黃道周冤,得罪杖譴者也。不許。


宗周罷官家居,淵數往問學。嘗有過,入曲室長跪流涕自扌過。杭州失守,淵方葬母,趣竣工。既葬,還家設祭,即投繯而卒,年三十五也。逾二日,宗周餓死。


毓蓍,字元趾,會稽人。爲諸生,跌宕不羈。已,受業宗周之門,同門生鹹非笑之。杭州不守,宗周絕粒未死,毓蓍上書曰:“願先生早自裁,毋爲王炎午所吊。”俄一友來視,毓蓍曰:“子若何?”曰:“有陶淵明故事在。”毓蓍曰:“不然。吾輩聲色中人,慮久則難持也。”一日,遍召故交歡飲,伶人奏樂。酒罷,攜燈出門,投柳橋下,先宗周一月死。鄉人私諡正義先生。


宗周始受業於許孚遠。已,入東林書院,與高攀龍輩講習。馮從吾首善書院之會,宗周亦與焉。越中自王守仁後,一傳爲王畿,再傳爲周汝登、陶望齡,三傳爲陶奭齡,皆雜於禪。奭齡講學白馬山,爲因果說,去守仁益遠。宗周憂之,築證人書院,集同志講肄。且死,語門人曰:“學之要,誠而已,主敬其功也。敬則誠,誠則天。良知之說,鮮有不流於禪者。”宗周在官之日少,其事君,不以面從爲敬。入朝,雖處暗室,不敢南向。或訊大獄,會大議,對明旨,必卻坐拱立移時。或謝病,徒步家居,布袍粗飯,樂道安貧。聞召就道,嘗不能具冠裳。學者稱念臺先生。子汋,字伯繩。


黃道周,字幼平,漳浦人。天啓二年進士。改庶吉士,授編修,爲經筵展書官。故事,必膝行前,道周獨否,魏忠賢目攝之。未幾,內艱歸。


崇禎二年起故官,進右中允。三疏救故相錢龍錫,降調,龍錫得減死。五年正月方候補,遘疾求去。瀕行,上疏曰:


臣自幼學《易》,以天道爲準。上下載籍二千四百年,考其治亂,百不失一。陛下御極之元年,正當《師》之上九,其爻雲:“大君有命,開國承家,小人勿用。”陛下思賢才不遽得,懲小人不易絕,蓋陛下有大君之實,而小人懷幹命之心。臣入都以來,所見諸大臣皆無遠猷,動尋苛細,治朝寧者以督責爲要談,治邊疆者以姑息爲上策。序仁義道德,則以爲迂昧而不經;奉刀筆簿書,則以爲通達而知務。一切磨勘,則葛藤終年;一意不調,而株連四起。陛下欲整頓紀綱,斥攘外患,諸臣用之以滋章法令,摧折縉紳;陛下欲剔弊防奸,懲一警百,諸臣用之以借題修隙,斂怨市權。且外廷諸臣敢誑陛下者,必不在拘攣守文之士,而在權力謬巧之人;內廷諸臣敢誑陛下者,必不在錐刀泉布之微,而在阿柄神叢之大。惟陛下超然省覽,旁稽載籍,自古迄今,決無數米量薪,可成遠大之猷,吹毛數睫,可奏三五之治者。彼小人見事,智每短於事前,言每多於事後。不救凌圍,而謂凌城必不可築;不理島民,而謂島衆必不可用;兵逃於久頓,而謂亂生於無兵;餉糜於漏邑,而謂功銷於無餉。亂視熒聽,浸淫相欺,馴至極壞,不可復挽,臣竊危之。自二年以來,以察去弊,而弊愈多;以威創頑,而威滋殫。是亦反申、商以歸周、孔,捐苛細以崇惇大之時矣。


帝不懌,摘“葛藤”、“株連”數語,令具陳。道週上言曰:


邇年諸臣所目營心計,無一實爲朝廷者。其用人行事,不過推求報復而已。自前歲春月以後,盛談邊疆,實非爲陛下邊疆,乃爲逆璫而翻邊疆也;去歲春月以後,盛言科場,實非爲陛下科場,乃爲仇隙而翻科場也。此非所謂“葛藤”、“株連”乎?自古外患未弭,則大臣一心以憂外患;小人未退,則大臣一心以憂小人。今獨以遺君父,而大臣自處於催科比較之末。行事而事失,則曰事不可爲;用人而人失,則曰人不足用。此臣所謂舛也。三十年來,釀成門戶之禍,今又取縉紳稍有器識者,舉網投阱,即緩急安得一士之用乎!凡絕餌而去者,必非魚;戀棧而來者,必非駿馬。以利祿豢士,則所豢者必嗜利之臣;以箠楚驅人,則就驅者必駑駘之骨。今諸臣之才具心術,陛下其知之矣。知其爲小人而又以小人矯之,則小人之焰益張;知其爲君子而更以小人蔘之,則君子之功不立。天下總此人才,不在廊廟則在林藪。臣所知識者有馬如蛟、毛羽健、任贊化,所聞習者有惠世揚、李邦華,在仕籍者有徐良彥、曾櫻、朱大典、陸夢龍、鄒嘉生,皆卓犖駿偉,使當一面,必有可觀。


語皆刺大學士周延儒、溫體仁,帝益不懌,斥爲民。


九年用薦召,復故官。明年閏月,久旱修省,道週上言:“近者中外齋宿,爲百姓請命,而五日內系兩尚書,未聞有人申一疏者。安望其戡亂除兇,贊平明之治乎?陛下焦勞於上,小民展轉於下,而諸臣括囊其間,稍有人心,宜不至此。”又上疏曰:“陛下寬仁弘宥,有身任重寄至七八載罔效、擁權自若者。積漸以來,國無是非,朝無枉直,中外臣工率苟且圖事,誠可痛憤。然其視聽一系於上。上急催科則下急賄賂;上樂鍥核,則下樂巉險;上喜告訐,則下喜誣陷。當此南北交訌,奈何與市井細民,申勃谿之談,修睚眥之隙乎。”時體仁方招奸人構東林、復社之獄,故道周及之。


旋進右諭德,掌司經局,疏辭。因言己有三罪、四恥、七不如。三罪、四恥,以自責。七不如者,謂“品行高峻,卓絕倫表,不如劉宗周;至性奇情,無愧純孝,不如倪元璐;湛深大慮,遠見深計,不如魏呈潤;犯言敢諫,清裁絕俗,不如詹爾選、吳執御;志尚高雅,博學多通,不如華亭布衣陳繼儒、龍溪舉人張燮;至圜土累系之臣,樸心純行,不如李汝璨、傅朝佑;文章意氣,坎坷磊落,不如錢謙益、鄭鄤。”鄤方被杖母大詬,帝得疏駭異,責以顛倒是非。道周疏辯,語復營護鄤。帝怒,嚴旨切責。


道周以文章風節高天下,嚴冷方剛,不諧流俗。公卿多畏而忌之,乃藉不如鄤語爲口實。其冬,擇東宮講官。體仁已罷,張至發當國,擯道周不與。其同官項煜、楊廷麟不平,上疏推讓道周。至發言:“鄤杖母,明旨煌煌,道周自謂不如,安可爲元良輔導。”道周遂移疾乞休,不許。


十一年二月,帝御經筵。刑部尚書鄭三俊方下吏,講官黃景昉救之,帝未許。而帝適追論舊講官姚希孟嘗請漕儲全折以爲非。道周聽未審,謂帝將寬三俊念希孟也,因言:“故輔臣文震孟一生蹇直,未蒙帷蓋恩。天下士,生如三俊,歿如震孟、希孟,求其影似,未可多得。”帝以所對失實,責令回奏。再奏再詰,至三奏乃已。凡道周所建白,未嘗得一俞旨,道周顧言不已。


六月,廷推閣臣。道周已充日講官,遷少詹事,得與名。帝不用,用楊嗣昌等五人。道周乃草三疏,一劾嗣昌,一劾陳新甲,一劾遼撫方一藻,同日上之。其劾嗣昌,謂:


天下無無父之子,亦無不臣之子。衛開方不省其親,管仲至比之豭狗;李定不喪繼母,宋世共指爲人梟。今遂有不持兩服,坐司馬堂如楊嗣昌者。宣大督臣盧象升以父殯在途,搥心飲血,請就近推補,乃忽有並推在籍守制之旨。夫守制者可推,則聞喪者可不去;聞喪者可不去,則爲子者可不父,爲臣者可不子。即使人才甚乏,奈何使不忠不孝者連苞引櫱,種其不祥以穢天下乎?嗣昌在事二年,張網溢地之談,款市樂天之說,才智亦可睹矣,更起一不祥之人,與之表裏。陛下孝治天下,縉紳家庭小小勃谿,猶以法治之,而冒喪斁倫,獨謂無禁,臣竊以爲不可也。


其論新甲,言:


其守制不終,走邪徑,託捷足。天下即甚無才,未宜假借及此。古有忠臣孝子無濟於艱難者,決未有不忠不孝而可進乎功名道德之門者也。臣二十躬耕,手足胼胝,以養二人。四十餘削籍,徒步荷擔二千里,不解屝屨。今雖逾五十,非有妻子之奉,婢僕之累。天下即無人,臣願解清華,出管鎖鑰,何必使被棘負塗者,祓不祥以玷王化哉!


其論一藻,則力詆和議之非。帝疑道周以不用怨望,而“縉紳”、“勃谿”語,欲爲鄭鄤脫罪,下吏部行譴。嗣昌因上言:“鄤杖母,禽獸不如。今道周又不如鄤,且其意徒欲庇兇徒,飾前言之謬,立心可知。”因自乞罷免,帝優旨慰之。


七月五日,召內閣及諸大臣於平臺,並及道周。帝與諸臣語所司事,久之,問道周曰:“凡無所爲而爲者,謂之天理;有所爲而爲者,謂之人慾。爾三疏適當廷推不用時,果無所爲乎?”道周對曰:“臣三疏皆爲國家綱常,自信無所爲。”帝曰:“先時何不言?”對曰:“先時猶可不言,至簡用後不言,更無當言之日。”帝曰:“清固美德,但不可傲物遂非。且惟伯夷爲聖之清,若小廉曲謹,是廉,非清也。”時道周所對不合指,帝屢駁,道周復進曰:“惟孝弟之人始能經綸天下,發育萬物。不孝不弟者,根本既無,安有枝葉。”嗣昌出奏曰:“臣不生空桑,豈不知父母?顧念君爲臣綱,父爲子綱,君臣固在父子前。況古爲列國之君臣,可去此適彼;今則一統之君臣,無所逃於天地之間。且仁不遺親,義不後君,難以偏重。臣四疏力辭,意詞臣中有如劉定之、羅倫者,抗疏爲臣代請,得遂臣志。及抵都門,聞道周人品學術爲人宗師,乃不如鄭鄤。”帝曰:“然,朕正擬問之。”乃問道周曰:“古人心無所爲,今則各有所主,故孟子欲正人心,息邪說。古之邪說,別爲一教,今則直附於聖賢經傳中,繫世道人心更大。且爾言不如鄭鄤,何也?”對曰:“匡章見棄通國,孟子不失禮貌,臣言文章不如鄤。”帝曰:“章子不得於父,豈鄤杖母者比。爾言不如,豈非朋比?”道周曰:“衆惡必察。”帝曰:“陳新甲何以走邪徑,託捷足?且爾言軟美容悅,叩首折枝者誰耶?”道周不能對,但曰:“人心邪則行徑皆邪。”帝曰:“喪固凶禮,豈遭兇者即兇人,盡不祥之人?”道周曰:“古三年喪,君命不過其門。自謂兇與不祥,故軍禮鑿凶門而出。奪情在疆外則可,朝中則不可。”帝曰:“人既可用,何分內外?”道周曰:“我朝自羅倫論奪情,前後五十餘人,多在邊疆。故嗣昌在邊疆則可,在中樞則不可;在中樞猶可,在政府則不可。止嗣昌一人猶可,又呼朋引類,竟成一奪情世界,益不可。”帝又詰問久之。帝曰:“少正卯當時亦稱聞人,心逆而險,行僻而堅,言僞而辨,順非而澤,記醜而博,不免聖人之誅。今人多類此。”道周曰:“少正卯心術不正,臣心正無一毫私。”帝怒。有間,命出候旨。道周曰:“臣今日不盡言,臣負陛下;陛下今日殺臣,陛下負臣。”帝曰:“爾一生學問,止成佞耳!”叱之退。道周叩首起,復跪奏:“臣敢將忠佞二字剖析言之。夫人在君父前,獨立敢言爲佞,豈在君父前讒諂面諛爲忠耶?忠佞不別,邪正淆矣,何以致治?”帝曰:“固也,非朕漫加爾以佞。但所問在此,所答在彼,非佞而何?”再叱之退。顧嗣昌曰:“甚矣,人心偷薄也。道周恣肆如此,其能無正乎?”乃召文武諸臣,鹹聆戒諭而退。


是時,帝憂兵事,謂可屬大事者惟嗣昌,破格用之。道周守經,失帝意,及奏對,又不遜。帝怒甚,欲加以重罪,憚其名高,未敢決。會劉同升、趙士春亦劾嗣昌,將予重譴,而部擬道周譴顧輕。嗣昌懼道周輕,則論己者將無已時也,亟購人劾道周者。有刑部主事張若麒謀改兵部,遂阿嗣昌意上疏曰:“臣聞人主之尊,尊無二上;人臣無將,將而必誅。今黃道周及其徒黨造作語言,虧損聖德。舉古今未有之好語盡出道周,無不可歸過於君父。不頒示前日召對始末,背公死黨之徒,鼓煽以惑四方,私記以疑後世,掩聖天子正人心息邪說至意,大不便。”帝即傳諭廷臣,毋爲道周劫持相朋黨,凡數百言。貶道週六秩,爲江西按察司照磨,而若麒果得兵部。


久之,江西巡撫解學龍薦所部官,推獎道周備至。故事,但下所司,帝亦不覆閱。而大學士魏照乘惡道周甚,則擬旨責學龍濫薦。帝遂發怒,立削二人籍,逮下刑部獄,責以黨邪亂政,並杖八十,究黨與。詞連編修黃文煥、吏部主事陳天定、工部司務董養河、中書舍人文震亨,並繫獄。戶部主事葉廷秀、監生塗仲吉救之,亦繫獄。尚書李覺斯讞輕,嚴旨切責,再擬謫戍煙瘴,帝猶以爲失出,除覺斯名,移獄鎮撫司掠治,乃還刑部獄。逾年,尚書劉澤深等言:“二人罪至永戍止矣,過此惟論死。論死非封疆則貪酷,未有以建言者。道周無封疆貪酷之罪,而有建言蒙戮之名,於道周得矣,非我聖主覆載之量也。陛下所疑者黨耳,黨者,見諸行事。道周抗疏,只託空言,一二知交相從罷斥,烏睹所謂黨,而煩朝廷大法乎?且陛下豈有積恨道周,萬一聖意轉圜,而臣已論定,悔之何及。”仍以原擬請,乃永戍廣西。


十五年八月,道周戍已經年。一日,帝召五輔臣入文華後殿,手一編從容問曰:“張溥、張採何如人也?”皆對曰:“讀書好學人也。”帝曰:“張溥已死,張採小臣,科道官何亟稱之?”對曰:“其胸中自有書,科道官以其用未竟而惜之。”帝曰:“亦不免偏。”時延儒自以嗣昌既已前死矣,而己方再入相,欲參用公議,爲道周地也,即對曰:“張溥、黃道周皆未免偏,徒以其善學,故人人惜之。”帝默然。德璟曰:“道周前日蒙戍,上恩寬大,獨其家貧子幼,其實可憫。”帝微笑,演曰:“其事親亦極孝。”行甡曰:“道周學無不通,且極清苦。”帝不答,但微笑而已。明日傳旨復故官。道周在途疏謝,稱學龍、廷秀賢。既還,帝召見道周,道周見帝而泣:“臣不自意今復得見陛下,臣故有犬馬之疾。”請假,許之。


居久之,福王監國,用道周吏部左侍郎。道周不欲出,馬士英諷之曰:“人望在公,公不起,欲從史可法擁立潞王耶?”乃不得已趨朝。陳進取九策,拜禮部尚書,協理詹事府事。而朝政日非,大臣相繼去國,識者知其將亡矣。明年三月,遣祭告禹陵。瀕行,陳進取策,時不能用。甫竣事,南都亡,見唐王聿鍵於衢州,奉表勸進。王以道周爲武英殿大學士。道周學行高,王敬禮之特甚,賜宴。鄭芝龍爵通侯,位道週上,衆議抑芝龍,文武由是不和。一諸生上書詆道周迂,不可居相位,王知出芝龍意,下督學御史撻之。


當是時,國勢衰,政歸鄭氏,大帥恃恩觀望,不肯一出關募兵。道周請自往江西圖恢復。以七月啓行,所至遠近響應,得義旅九千餘人,由廣信出衢州。十二月進至婺源,遇大清兵。戰敗,被執至江寧,幽別室中,囚服著書。臨刑,過東華門,坐不起,曰:“此與高皇帝陵寢近,可死矣。”監刑者從之。幕下士中書賴雍、蔡紹謹,兵部主事趙士超等皆死。


道周學貫古今,所至學者雲集。銅山在孤島中,有石室,道周自幼坐臥其中,故學者稱爲石齋先生。精天文歷數皇極諸書,所著《易象正》、《三易洞璣》及《太函經》,學者窮年不能通其說,而道周用以推驗治亂。歿後,家人得其小冊,自謂終於丙戌,年六十二,始信其能知來也。


葉廷秀,濮州人。天啓五年進士。歷知南樂、衡水、獲鹿三縣,入爲順天府推官。英國公張惟賢與民爭田,廷秀斷歸之民。惟賢屬御史袁弘勳駁勘,執如初。惟賢訴諸朝,帝卒用廷秀奏,還田於民。


崇禎中,遷南京戶部主事,遭內外艱。服闋,入都,未補官,疏陳吏治之弊,言:“催科一事,正供外有雜派,新增外有暗加,額辦外有貼助,小民破產傾家,安得不爲盜賊。夫欲救州縣之弊,當自監司郡守始。不澄其源,流安能潔。乃保舉之令行已數年,而稱職者希覯,是連坐法不可不嚴也。”帝納之,授戶部主事。帝以傅永淳爲吏部尚書。廷秀言永淳庸才,不當任統均。甫四月,永淳果敗。道周逮下獄,廷秀抗疏救之。帝怒,杖百,系詔獄。明年冬,遣戍福建。


廷秀受業劉宗周門,造詣淵邃,宗周門人以廷秀爲首。與道周未相識,冒死論救,獲重罪,處之恬然。及道周釋還,給事中左懋第、御史李悅心復相繼論薦,執政亦稱其賢,道周在途又爲請。帝令所司核議,已而執政復薦。十六年冬,特旨起故官。會都城陷,未赴。福王時,兵部侍郎解學龍薦道周,並及廷秀,命以僉都御史用。及還朝,馬士英惡之,抑授光祿少卿。南都覆,唐王召拜左僉都御史,進兵部右侍郎。事敗,爲僧以終。


贊曰:劉宗周、黃道周所指陳,深中時弊。其論才守,別忠佞,足爲萬世龜鑑。而聽者迂而遠之,則救時濟變之說惑之也。《傳》曰:“雖危起居,竟信其志,猶將不忘百姓之病也”,二臣有焉。殺身成仁,不違其素,所守豈不卓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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