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世通言》是明末馮夢龍纂輯的白話短篇小說集。完成於天啓四年(1624),收錄宋、元、明時期話本、擬話本40篇。一般認爲,這些作品都經過編撰者不同程度的加工、整理。題材或來自現實生活,或取自前人筆記小說。總體而言,《警世通言》的題材主要涉及以下幾個方面:其一,婚姻愛情與女性命運。其二,功名利祿與人世滄桑。其三,奇事冤案與怪異世界。從各個角度呈現了當時生活中的社會百態。
錢舍人題詩燕子樓
煙花風景眼前休,此地仍傳燕子樓。 鴛夢肯忘三月蕙?翠顰能省一生愁。 柘因零落難重舞,蓮爲單開不併頭。 嬌豔豈無黃壤瘞?至今人過說風流。
話說大唐自政治大聖大孝皇帝諡法太宗開基之後,至十二帝憲宗登位,凡一百九十三年,天下無事日久,兵甲生塵,刑具不用。時有禮部尚書張建封做官年久,恐妨賢路,遂奏乞骸骨歸田養老。憲宗曰:“卿年齒未衰,豈宜退位?果欲避冗辭繁,敕鎮青徐數載。”建封奏曰:“臣雖菲才,既蒙聖恩,自當竭力。”遂敕建封節制武寧軍事,建封大喜。平昔愛才好客,既鎮武寧,揀選才能之士,禮置門下。後房歌姬舞妓,非知書識禮者不用。武寧有妓關盼盼,乃徐方之絕色也。但見:
歌喉清亮,舞態婆姿,調絃成合格新聲,品竹作出塵雅韻。琴彈古調,棋覆新圖。賦詩琢句,追風雅見於篇中;搦管丹青,奪造化生於筆下。
建封雖聞其才色無雙,緣到任之初,未暇召於樽俎之間。忽一日,中書舍人白樂天名居易,自長安來,宣諭兗鄆,路過徐府,乃建封之故人也。喜樂天遠來,遂置酒邀飲於公館,只見:
幕卷流蘇,簾垂朱箔,瑞腦煙噴寶鴨,香醪光溢瓊壺。果劈天漿,食烹異味。綺羅珠翠,列兩行粉面梅妝;脆管繁音,奏一派新聲雅韻。遍地舞裀鋪蜀錦,當筵歌拍按紅牙。
當時酒至數巡,食供兩套,歌喉少歇,舞袖亦停。忽有一妓,抱胡琴立於筵前,轉袖調絃,獨奏一曲,纖手斜拈,輕敲慢按。滿座清香消酒力,一庭雅韻爽煩襟。須臾彈徹韶音,抱胡琴侍立。建封與樂天俱喜調韻清雅,視其精神舉止,但見:花生丹臉,水剪雙眸,意態天然,迥出倫輩。回視其餘諸妓,粉黛如土。遂呼而問曰:“孰氏?”其妓斜抱胡琴,緩移蓮步,向前對曰:“賤妾關盼盼也。”建封喜不自勝,笑謂樂天曰:“彭門樂事,不出於此。”樂天曰:“似此佳人,名達帝都,信非虛也!”建封曰:“誠如舍人之言,何惜一詩贈之?”樂天曰:“但恐句拙,反污麗人之美。”盼盼據卸胡琴,掩袂而言:“妾姿質醜陋,敢煩珠玉?若果不以猥賤見棄,是微軀隨雅文不朽,豈勝身後之榮哉。”樂天喜其黠慧,遂口吟一絕:
鳳撥金鈿砌,檀槽後帶垂。 醉嬌無氣力,風嫋牡丹枝。
盼盼拜謝樂天曰:“賤妾之名,喜傳於後世,皆舍人所賜也。”於是賓主歡洽,盡醉而散。
翌日,樂天車馬東去。自此,建封專寵盼盼,遂於府第之側,擇佳地創建一樓,名曰“燕子樓”,使盼盼居之,建封治政之暇,輕車潛往,與盼盼宴飲,交飛玉斝,共理笙簧,璨錦相偎,鸞衾共展。綺窗唱和,指花月爲題;繡閣論情,對鬆筠爲誓。歌笑管絃,情愛方濃。不幸彩雲易散,皓月難圓。建封染病,盼盼請醫調治,服藥無效,問卜無靈,轉加沉重而死。子孫護持靈柩,歸葬北邙,獨棄盼盼於燕子樓中。香消衣被,塵滿琴箏,沉沉朱戶長扃,悄悄翠簾不卷。
盼盼焚香指天誓曰:“妾婦人,無他計報尚書恩德,請落髮爲尼,誦佛經資公冥福,盡此一世,誓不再嫁。”遂閉戶獨居,凡十換星霜,人無見面者。
鄉黨中有好事君子,慕其才貌,憐其孤苦,暗暗通書,以窺其意。盼盼爲詩以代柬答,前後積三百餘首,編綴成集,名曰《燕子樓集》,鏤板流傳於世。
忽一日,金風破暑,玉露生涼,雁字橫空,蛩聲喧草。寂寥院宇無人,靜鎖一天秋色。盼盼倚欄長嘆,獨言曰:“我作之詩,皆訴愁苦,未知他人能曉我意否?”沉吟良久,忽想:“翰林白公必能察我,不若賦詩寄呈樂天,訴我衷腸,必表我不負張公之德。”遂作詩三絕,緘封付老蒼頭,馳赴西洛,詣白公投下。白樂天得詩,啓緘展視,其一曰:
北邙松柏鎖愁煙,燕子樓人思悄然; 因埋冠劍歌塵散,紅袖香消二十年。
其二曰:
適看鴻雁岳陽回,又睹玄禽送社來; 瑤瑟玉簾無意緒,任從蛛網結成灰。
其三曰:
樓上殘燈伴曉霜,獨眠人起合歡牀, 相思一夜知多少?地角天涯不是長!
樂天看畢,歎賞良久。不意一妓女能守節操如此,豈可棄而不答?亦和三章以嘉其意,遣老蒼頭馳歸。盼盼接得,拆開視之,其一曰:
鈿暈羅衫色似煙,一回看著一潸然,
自從不舞《霓裳曲》,疊在空箱得幾年?
其二曰:
今朝有客洛陽回,曾到尚書冢上來, 見說白楊堪作柱,爭教紅粉不成灰。
其三曰:
滿簾明月滿庭霜,被冷香銷拂臥牀, 燕子樓前清夜雨,秋來只爲一人長。
盼盼吟玩久之,雖獲驪珠和璧,未足比此詩之美。笑謂侍女曰:“自此之後,方表我一點真心。”正欲藏之篋中,見紙尾淡墨題小字數行,遂復展看,又有詩一首:
黃金不惜買蛾眉,揀得如花只一枝。 歌舞教成心力盡,一朝身死不相隨。
盼盼一見此詩,愁鎖雙眉,淚盈滿臉,悲泣哽咽,告侍女曰:“向日尚書身死,我恨不能自縊相隨,恐人言張公有隨死之妾,使尚書有好色之名,是玷公之清德也。我今苟活以度朝昏,樂天不曉,故作詩相諷。我今不死,謗語未息。”遂和韻一章雲:
獨宿空樓斂恨眉,身如春後敗殘枝; 舍人不解人深意,諷道泉臺不去隨。
書罷擲筆於地,掩面長吁。久之,拭淚告侍女曰:“我無計報公厚德,惟墜樓一死,以表我心。”道罷,纖手緊褰繡袂,玉肌斜靠雕欄,有心報德酬恩,無意偷生苟活,下視高樓,踊躍奮身一跳。侍女急拽衣告曰:“何事自求橫夭?”盼盼曰:“一片誠心,人不能表,不死何爲?”侍女勸曰:“今捐軀報德,此心雖佳,但粉骨碎身,於公何益?且遺老母,使何人侍養?”盼盼沉吟久之曰:“死既不能,惟誦佛經,祝公冥福。”
自此之後,盼盼惟食素飯一盂,閉閣焚香,坐誦佛經。雖比屋未嘗見面。久之鬢雲懶掠,眉黛慵描,倦理寶瑟瑤琴,厭對鴛衾鳳枕。不施朱粉,似春歸欲謝庾嶺梅花;瘦損腰肢,如秋後消疏隋堤楊柳。每遇花辰月夕,感舊悲哀,寢食失常。不幸寢疾,伏枕月餘,遽爾不起。老母遂卜吉葬於燕子樓後。
盼盼既死,不二十年問,而建封子孫,亦散蕩消索。盼盼所居燕子樓遂爲官司所佔。其地近郡圃,因其形勢改作花園,爲郡將遊賞之地。
星霜屢改,歲月頻遷,唐運告終,五代更伯。當週顯德之末,天水真人承運而興,整頓朝綱,經營禮法。顧視而妖氛寢滅,指揮而宇宙廓清。至皇宋二葉之時,四海無犬吠之警。
當時有中書舍人錢易,字希白,乃吳越王錢鏐之後裔也。文行詩詞,獨步朝野,久住紫薇,意欲一歷外任。遂因奏事之暇,上章奏曰:“臣久據詞掖,無毫髮之功,乞一小郡,庶竭駑駘!”上曰:“青魯地腴人善,卿可出鎮彭門。”遂除希白節制武寧軍。希白得旨謝恩。下車之日,宣揚皇化,整肅條章。訪民瘼於井邑,察冤枉於囹圄。屈己待人,親耕勸農,寬仁惠愛,勸化兇頑,悉皆奉業守約,廉謹公平。
聽政月餘,節屆清明。既在暇日,了無一事,因獨步東階。天氣乍暄,無可消遣,遂呼蒼頭前導,閒遊圃中。但見:
晴光靄靄,淑景融融,小桃綻妝臉紅深,嫩柳嫋宮腰細軟。幽亭雅榭,深藏花圃陰中;畫舫蘭橈,穩纜回塘岸下。鶯貪春光時時語,蝶弄睛光擾擾飛。
希白信步,深入芬芳,縱意遊賞。到紅紫叢中,忽有危樓飛檻,映遠橫空,基址孤高,規模壯麗。希白舉目仰觀,見畫棟下有牌額,上書“燕子樓”三字。希白曰:“此張建封寵盼盼之處,歲月累更,誰謂遺蹤尚在!”遂攝衣登梯,逕上樓中,但見:
畫棟棲雲,雕樑聳漢,視四野如窺目下,指萬里如睹掌中。遮風翠幕高張,蔽日疏簾低下。移蹤但覺煙霄近,舉目方知宇宙寬。
希白倚欄長嘆言曰:“昔日張公清歌對酒,妙舞邀賓,百歲既終,雲消雨散,此事自古皆然,不足感嘆。但惜盼盼本一娼妓,而能甘心就死,報建封厚遇之恩,雖烈丈夫何以加此!何事樂天詩中,猶譏其不隨建封而死!實憐守節十餘年,自潔之心,泯沒不傳。我既知本末,若緘口不爲褒揚,盼盼必抱怨於地下。”即呼蒼頭磨墨,希白染毫,作古調長篇,書於素屏之上。其詞曰:
人生百歲能幾日?茬苒光陰如過隙!
樽中有酒不成歡,身後虛名又何益? 清河太守真奇偉,曾向春風種桃李; 欲將心事佔韶華,無奈紅顏隨逝水。 佳人重義不顧生,感激深恩甘一死。 新詩寄語三百篇,貫串風騷洗沐耳。 清樓十二橫霄漢,低下珠簾鎖雙燕。 嬌魂媚魄不可尋,盡把闌干空倚遍!
希白題罷,朗吟數過,忽有清風襲人,異香拂面。希內大驚,此非花氣,自何而來?方疑訝間,見素屏後有步履之聲。希白即轉屏後窺之。見一女子,雲濃紺發,月淡修眉,體欺瑞雪之容光,臉奪奇花之豔麗,金蓮步穩,束素腰輕。一見希白,嬌羞臉黛,急挽金鋪,平掩其身,雖江梅之映雪,不足比其風韻。
希白驚訝,問其姓氏。此女舍金鋪,掩袂向前,敘禮而言曰:“妾乃守園老吏之女也。偶因令節,閒上層樓,忽值相公到來,妾荒急匿身於此,以蔽醜惡。忽聞誦吊盼盼古調新詞,使妾聞之,如獲珠玉,送潛出聽於索屏之後,因而得面臺顏。妾之行藏,盡於此矣。”希白見女子容顏秀麗,詞氣清揚,喜悅之心,不可言喻。遂以言挑之曰:“聽子議論,想必知音。我適來所作長篇,以爲何如?”女曰:“妾門品雖微,酷喜吟詠。聞適來所誦篇章,錦心繡口,使九泉銜恨之心,一旦消釋。”希白又聞此語,愈加喜悅曰:“今日相逢,可謂佳人才子,還有意無?”女乃款容正色,掩袂言曰:“幸君無及於亂,以全貞潔之心。惟有詩一首,仰酬厚意。”遂於袖中取彩箋一幅上呈。希白展看其詩曰:
人去樓空事已深,至今惆悵樂天吟。 非君詩法高題起,誰慰黃泉一片心?
希白讀罷,謂女子曰:“爾既能詩,決非園吏之女,果何人也?”女曰:“君詳詩意,自知賤妾微蹤,何必苦問?”希白春心蕩漾,不能拴束,向前拽其衣裾,忽聞檻竹敲窗驚覺,乃一枕遊仙夢,伏枕於書窗之下。但見爐煙尚嫋,花影微猗,院宇沉沉,方當日午。希白推枕而起,兀坐沉思:“夢中所見者,必關盼盼也。何顯然如是?千古所無,誠爲佳夢。”反覆再三嘆曰:“此事當作一詞以記之。”遂成《蝶戀花》詞,信筆書於案上。詞曰:
一枕閒欹春晝午,夢入華胥,邂逅飛瓊侶。嬌態翠顰愁不語,彩箋遺我新奇句。幾許芳心猶未訴,風竹敲窗,驚散無尋處!惆悵楚雲留不住,斷腸凝望高唐路。
墨跡未乾,忽聞窗外有人鼓掌作拍,抗聲而歌,調清韻美,聲入簾櫳。希白審聽窗外歌聲,乃適所作《蝶戀花》詞也。希白大驚曰:“我方作此詞,何人早已先能歌唱?”遂啓窗視之,見一女子翠冠珠珥,玉佩羅裙,向蒼蒼太湖石畔,隱珊珊翠竹叢中,繡鞋不動芳塵,瓊裾風飄嫋娜。希白仔細定睛看之,轉柳穿花而去。希白嘆異,不勝惆悵。後希白宮至尚書,惜軍愛民,百姓贊仰,一夕無病而終,這是後話。正是:
一首新詞吊麗容,貞魂含笑夢相逢; 雖爲翰苑名賢事,編入稗官小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