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世通言》是明末馮夢龍纂輯的白話短篇小說集。完成於天啓四年(1624),收錄宋、元、明時期話本、擬話本40篇。一般認爲,這些作品都經過編撰者不同程度的加工、整理。題材或來自現實生活,或取自前人筆記小說。總體而言,《警世通言》的題材主要涉及以下幾個方面:其一,婚姻愛情與女性命運。其二,功名利祿與人世滄桑。其三,奇事冤案與怪異世界。從各個角度呈現了當時生活中的社會百態。
喬彥傑一妾破家
世事紛紛難訴陳,知機端不誤終身。 若論破國亡家者,盡是貪花戀色人。
話說大宋仁宗皇帝明道元年,這浙江路寧海軍,即今杭州是也。在城衆安橋北首觀音庵相近,有一個商人姓喬名俊,字彥傑,祖貫錢塘人。自幼年喪父母,長而魁偉雄壯,好色貪淫。娶妻高氏。各年四十歲。夫妻不生得男子,只生一女,年一十八歲,小字玉秀。至親三口兒,只有一僕人,喚作賽兒。這喬俊看來有三五萬貫資本,專一在長安崇德收絲,往東京賣了,販棗子胡桃雜貨回家來賣,一年有半年不在家。門首交賽兒開張酒店,僱一個酒大工叫做洪三,在家造酒。其妻高氏,掌管日逐出進錢鈔一應事務,不在話下。
明道二年春間,喬俊在東京賣絲已了,買了胡桃棗子等貨,船到南京上新河泊,正要行船,因風阻了。一住三日,風大,開船不得。忽見鄰船上有一美婦,生得肌膚似雪,髻挽烏雲。喬俊一見,心甚愛之。乃訪問梢工道:“你船中是甚麼客人?緣何有宅眷在內?”梢工答道:“是建康府周巡檢病故,今家小扶靈柩回山東去。這年小的婦人,乃是巡檢的小娘子。官人問他做甚?”喬俊道:“梢工,你與我問巡檢夫人,若肯將此妾與人,我情願多與他些財禮,討此婦爲妾。說得這事成了,我把五兩銀子謝你。”梢工遂乃下船艙裏去說這親事。言無數句,話不一席,有分教這喬俊娶這個婦人爲妾,直使得:
一家人口因他喪,萬貫家資指日休。
當下梢工下船艙問老夫人道:“小人告夫人:跟前這個小娘子,肯嫁與人麼?”老夫人道:“你有甚好頭腦說他?若有人要娶他,就應承罷,只要一千貫文財禮。”梢工便說:“鄰船上有一販棗子客人,要娶一個二娘子,特命小人來與夫人說知。”夫人便應承了。梢工回覆喬俊說:“夫人肯與你了,要一千貫文財禮哩!”喬俊聽說大喜,即便開箱,取出一千貫文,便教梢工送過夫人船上去。夫人接了,說與梢工,教請喬俊過船來相見。喬俊換了衣服,逕過船來拜見夫人。夫人問明白了鄉貫姓氏,就叫侍妾近前吩咐道:“相公已死,家中兒子利害。我今做主,將你嫁與這個官人爲妾,即今便過喬官人船上去,寧海郡大馬頭去處,快活過了生世,你可小心伏侍,不可託大!”這婦人與喬俊拜辭了老夫人,夫人與他一個衣箱物件之類,卻送過船去。喬俊取五兩銀子謝了梢工,心中十分歡喜,乃問婦人:“你的名字叫做甚麼?”婦人乃言:“我叫作春香,年二十五歲。”當晚就舟中與春香同鋪而睡。
次日天睛,風息浪平,大小船隻一齊都開。喬俊也行了五六日,早到北新關,歇船上岸,叫一乘轎子擡了春香,自隨著逕入武林門裏。來到自家門首下了轎,打發轎子去了。喬俊引春香入家中來。自先走入裏面去與高氏相見,說知此事,出來引春香入去參見。高氏見了春香,焦躁起來,說:“丈夫,你既娶來了,我難以推故。你只依我兩件事,我便容你。”喬俊道:“你且說那兩件事?”高氏啓口說出,直教喬俊有家難奔,有國難投。正是:
婦人之語不宜聽,割戶分門壞五倫。 勿信妻言行大道,世間男子幾多人?
當下高氏說與丈夫:“你今已娶來家,我說也自枉然了。只是要你與他別住,不許放在家裏!”喬俊聽得說:“這個容易,我自賃房屋一間與他另住。”高氏又說:“自從今日爲始,我再不與你做一處。家中錢本什物、首飾衣服,我自與女兒兩個受用,不許你來討。一應官司門戶等事,你自教賤婢支持,莫再來纏我。你依得麼?”喬俊沉吟了半晌,心裏道:“欲待不依,又難過日子。罷罷!”乃言:“都依你。”高氏不語。次日早起去搬貨物行李回家,就央人賃房一間,在銅錢局前,--今對貢院是也。揀個吉日,喬俊帶了周氏,點傢伙一應什物完備,搬將過去。住了三朝兩日,歸家走一次。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不覺半年有餘。喬俊刮取人頭帳目及私房銀兩,還夠做本錢。收絲已完,打點家中柴米之類,吩咐周氏:“你可耐靜,我出去多隻兩月便回。如有急事,可回去大娘家裏說知。”道罷,逕到家裏說與高氏:“我明日起身去後,多隻兩月便回。倘有事故,你可照管周氏,看夫妻之面!”女兒道:“爹爹早回!”別了妻女,又來新住處打點明早起程。此時是九月間,出門搭船,登途去了。
一去兩個月,周氏在家終日倚門而望,不見丈夫回來。看看又是冬景至了。其年大冷。忽一日晚彤雲密佈,紛紛揚揚,下一天大雪。高氏在家思忖,丈夫一去,因何至冬時節,只管不回?這周氏寒冷,賽兒又病重,起身不得;乃叫洪三將些柴米炭火錢物,送與周氏。周氏見雪下得大,閉門在家哭泣。聽得敲門,只道是丈夫回來,慌忙開門,見了洪大工挑了東西進門。周氏乃問大工:“大娘大姐一向好麼?”大工答道:“大娘見大官人不回,記掛你無盤纏,教我送柴米錢鈔與你用。”周氏見說,回言:“大工,你回家去,多多拜上大娘大姐!”大工別了,自回家去。
次日午牌時分,周氏門首又有人敲門。周氏道:“這等大雪,又是何人敲門?”只因這人來,有分教周氏再不能與喬俊團圓。正是:
閉門屋裏坐,禍從天上來。
當日雪下得越大,周氏在房中向火。忽聽得有人敲門,起身開門看時,見一人頭戴破頭巾,身穿舊衣服。便問周氏道:“嫂子,喬俊在家麼?”周氏答道:“自從九月出門,還未回哩。”那人說:“我是他里長。今來差喬俊去海寧砌江塘,做夫十日,歇二十日,又做十日。他既不在家,我替你們尋個人,你出錢僱他去做工。”周氏答道:“既如此,只憑你教人替了,我自還你工錢。”里長相別出門。次日飯後,領一個後生,年約二十歲,與周氏相見。里長說與周氏:“此人是上海縣人,姓董名小二,自幼他父母俱喪。如今專靠與人家做工過日,每年只要你三五百貫錢,冬夏做些衣服與他穿。我看你家裏又無人,可僱他在家走動也好。”周氏見說,心中歡喜道:“委實我家無人走動。看這人,想也是個良善本分的,工錢便依你罷了。”當下遂謝了里長,留在家裏。至次日,里長來叫去海寧做夫,周氏取些錢鈔與小二,跟著里長去了十日,回來。這小二在家裏小心謹慎,燒香掃地,件件當心。
且說喬俊在東京賣絲,與一個上廳行首沈瑞蓮來往,倒身在他家使錢,因此留戀在彼。全不管家中妻妾,只戀花門柳戶,逍遙快樂。那知家裏賽兒病了兩個餘月,死了。高氏叫洪三買具棺木,扛出城外化人場燒了。高氏立性貞潔,自在門前賣酒,無有半點狂心。不想周氏自從安了董小二在家,倒有心看上他。有時做夫回來,熱羹熱飯搬與他喫。小二見他家無人,勤謹做活。周氏時常眉來眼去的勾引他。這小二也有心,只是不敢上前。
一日正是十二月三十日夜,周氏叫小二去買些酒果魚肉之類過年。到晚,周氏叫小二關了大門,去竈上蕩一注子酒,切些肉做一盤,安排火盆,點上了燈,就擺在房內牀面前桌兒上。小二在竈前燒火,周氏輕輕的叫道:“小二,你來房裏來,將些東西去喫!”小二千不合萬不合走入房內,有分教小二死無葬身之地。正是:
僮僕人家不可無,豈知撞了不良徒。 分明一段蹺蹊事,瞞著堂堂大丈夫。
此時周氏叫小二到牀前,便道:“小二,你來你來,我和你喫兩杯酒,今夜你就在我房裏睡罷。”小二道:“不敢!”周氏罵了兩三聲“蠻子”,雙手把小二抱到牀邊,挨肩而坐。便將小二扯過懷中,解開主腰兒,交他摸胸前麻團也似白奶。小二淫心蕩漾,便將周氏臉摟過來,將舌尖幾度在周氏口內,任意快樂。周氏將酒篩下,兩個喫一個交杯酒,兩人合吃五六杯。周氏道:“你在外頭歇,我在房內也是自歇,寒冷難熬。你今無福,不依我的口。”小二跪下道:“感承娘子有心,小人辦有意多時了,只是不敢說。今日娘子擡舉小人,此恩殺身難報。”二人說罷,解衣脫帶,就做了夫妻。一夜快樂,不必說了。天明,小二先起來燒湯洗碗做飯,周氏方起,梳妝洗面罷,喫飯。正是:
少女少郎,情色相當。
卻如夫妻一般在家過活,左右鄰舍皆知此事,無人閒管。
卻說高氏因無人照管門前酒店,忽一日,聽得閒人說:“周氏與小二通姦。”且信且疑,放心不下。因此教洪大工去與周氏說:“且搬回家,省得兩邊傢伙。”周氏見洪大工來說,沉吟了半晌,勉強回言道:“既是大娘好意,今晚就將傢伙搬回家去。”洪工大得了言語自回家了。周氏便叫小二商量:“今大娘要我搬回家去,料想違他不得,只是你卻如何?”小二答道:“娘子,大娘家裏也無人,小人情願與大娘家送酒走動。只是一件,不比此地,不得與娘子快樂了;不然,就今日拆散了罷。”說罷,兩個摟抱著,哭了一回。周氏道:“你且安心,我今收拾衣箱什物,你與我挑回大娘家去。我自與大娘說,留你在家,暗地裏與我快樂。且等丈夫回來,再做計較。”小二見說,才放心歡喜。回言道:“萬望娘子用心!”當日下午收拾已了,小二先挑了箱籠來。捱到黃昏,洪大工提個燈籠去接周氏。周氏取具鎖鎖了大門,同小二回家。正是:
飛蛾撲火身須喪,蝙蝠投竿命必傾。
當時小二與周氏到家,見了高氏。高氏道:“你如今回到家一處住了,如何帶小二回來?何不打發他去了?”周氏道:“大娘門前無人照管,不如留他在家使喚,待等丈夫回時,打發他未遲。”高氏是個清潔的人,心中想道:“在我家中,我自照管著他,有甚皁絲麻線?”遂留下教他看店,討酒罈,一應都會得。不覺又過了數月。周氏雖和小二有情,終久不比自住之時兩個任意取樂。一日,周氏見高氏說起小二諸事勤謹,又本分,便道:“大娘何不將大姐招小二爲婚,卻不便當?”高氏聽得大怒,罵道:“你這個賤人,好沒志氣!我女兒招僱工人爲婿?”周氏不敢言語,喫高氏罵了三四日。高氏只倚著自身正大,全不想周氏與他通姦,故此要將女兒招他。若還思量此事,只消得打發了小二出門,後來不見得自身同女打死在獄,滅門之事。
且說小二自三月來家,古人云:“一年長工,二年家公,三年太公。”不想喬俊一去不回,小二在大娘家一年有餘,出入房室,諸事託他,便做喬家公,欺負洪三。或早或晚,見了玉秀,便將言語調戲他,不則一日。不想玉秀被這小二奸騙了。其事周氏也知,只瞞著高氏。
似此又過了一月。其時是六月半,天道大熱,玉秀在房內洗浴。高氏走入房中,看見女兒奶大?吃了一驚。待女兒穿了衣裳,叫女兒到面前問道:“你喫何人弄了身體,這奶大了?你好好實說,我便饒你!”玉秀推託不過,只得實說:“我被小二哄了。”高氏跌腳叫苦:“這事都是這小婆娘做一路,壞了我女孩兒!此事怎生是好?”欲待聲張起來,又怕嚷動人知,苦了女兒一世之事。當時沉吟了半晌,眉頭一蹙,計上心來,只除害了這蠻子,方纔免得人知。
不覺又過了兩月。忽值八月中秋節到,高氏叫小二買些魚肉果子之物,安排家宴。當晚高氏、周氏、玉秀在後園賞月,叫洪三和小二別在一邊喫。高氏至夜三更,叫小二賞了兩大碗酒。小二不敢推辭,一飲而盡,不覺大醉,倒了。洪三也有酒,自去酒房裏睡了。這小二隻因酒醉,中了高氏計策,當夜便是:
東嶽新添枉死鬼,陽間不見少年人。
當時高氏使女兒自去睡了,便與周氏說:“我只管家事買賣,那知你與這蠻子通姦。你兩個做了一路,故意教他奸了我的女兒。丈夫回來,教我怎的見他分說?我是個清清白白的人,如今討了你來,被你玷辱我的門風,如何是好!我今與你只得沒奈何害了這蠻子性命,神不知,鬼不覺。倘丈夫回來,你與我女兒俱各免得出醜,各無事了。你可去將條索來!”周氏初時不肯,被高氏罵道:“都是你這賤人與他通姦,因此壞了我女兒!你還戀著他?”周氏喫罵得沒奈何,只得去房裏取了麻索,遞與高氏。高氏接了,將去小二胈項下一絞。原來婦人家手軟,縛了一個更次,絞不死。小二喊起來。高氏急了,無傢伙在手邊,教周氏去竈前捉把劈柴斧頭,把小二腦門上一斧,腦漿流出死了。高氏與周氏商量:“好卻好了,這死屍須是今夜發落便好。”周氏道:“可叫洪三起來,將塊大石縛在屍上,馱去丟在新橋河裏水底去了,待他屍體自爛,神不知,鬼不覺。”高氏大喜,便到酒作坊裏叫起洪大工來。
大工走入後園,看見了小二屍體道:“祛除了這害最好,倘留他在家,大官人回來,也有老大的口面。”周氏道:“你可趁天未明,把屍體馱去新河裏,把塊大石縛住,墜下水裏去。若到天明,倘有人問時,只說道小二偷了我家首飾物件,夜間逃走了。他家一向又無人往來的,料然沒事。”洪大工馱了屍體,高氏將燈照出門去。此時有五更時分,洪大工馱到河邊,掇塊大石,綁縛在屍體上,丟在河內,直推開在中心裏。這河有丈餘深水,當時沉下水底去了,料道永無蹤跡。洪大工回家,輕輕的關了大門,高氏與周氏各回房裏睡了。高氏雖自清潔,也欠些聰明之處,錯乾了此事。既知其情,只可好好打發了小二出門便了。千不合,萬不合,將他絞死。後來卻被人首告,打死在獄,滅門絕戶,悔之何及!
且說洪大工睡至天明,起來開了酒店,高氏依舊在門前賣酒。玉秀眼中不見了小二,也不敢問。周氏自言自語,假意道:“小二這廝無禮,偷了我首飾物件,夜間逃走了。”玉秀自在房裏,也不問他。那鄰舍也不管他家小二在與不在。高氏一時害了小二性命,疑決不下,早晚心中只恐事發,終日憂悶過日。正是:
要人知重勤學,怕人知事莫做。
卻說武林門外清湖閘邊,有個做靴的皮匠,姓陳名文,渾家程氏五娘。夫妻兩口兒,只靠做靴鞋度日。此時是十月初旬,這陳文與妻子爭論,一口氣,走入門裏滿橋邊皮市裏買皮,當日不回,次日午後也不回。程五娘心內慌起來。又過了一夜,亦不見回。獨自一個在家煩惱。將及一月,並無消息。這程五娘不免走入城裏問訊。逕到皮市裏來,問賣皮店家,皆言:“一月前何曾見你丈夫來買皮?莫非死在那裏了?”有多口的道:“你丈夫穿甚衣服出來?”程五娘道:“我丈夫頭戴萬字頭巾,身穿著青絹一口中。一月前說來皮市裏買皮,至今不見信息,不知何處去了?”衆人道:“你可城內各處去尋,便知音信。”程五娘謝了衆人,繞城中逢人便問。一日,並無蹤跡。
過了兩日,吃了早飯,又入城來尋問。不端不正,走到新橋上過。正是事有湊巧,物有偶然。只見河岸上有人喧鬨說道:“有個人死在河裏,身上穿領青衣服,泛起在橋下水面上。”程五娘聽得說,連忙走到河岸邊,分開人衆一看時,只見水面上漂浮一個死屍,穿著青衣服。遠遠看時,有些相像。程氏便大哭道:“丈夫緣何死在水裏?”看的人都呆了。程氏又哀告衆人:“那個伯伯肯與奴家拽過我的丈夫屍體到岸邊,奴家認一認看。奴家自奉酒錢五十貫。”當時有一個破落戶,聽做王酒酒,專一在街市上幫閒打鬨,賭騙人財。這廝是個潑皮,沒人家理他。當時也在那裏看,聽見程五娘許說五十貫酒錢,便說道:“小娘子,我與你拽過屍體來岸邊你認看。”五娘哭罷,道:“若得伯伯如此,深恩難報!”這王酒酒見只過往船,便跳上船去,叫道:“梢工,你可住一住,等我替這個小娘子拽這屍體到岸邊。”當時王酒酒拽那屍體來。王酒酒認得喬家董小二的屍體,口裏不說出來,只教程氏認看。只因此起,有分教高氏一家死於非命。正是:
鬧裏鑽頭熱處歪,遇人猛惜愛錢財。 誰知錯認屍和首,引出冤家禍患來。
此時王酒酒在船上,將竹篙推那屍體到岸邊來。程氏看時,見頭面皮肉卻被水浸壞了,全不認得。看身上衣服卻認得,是丈夫的模樣,號號大哭,哀告王酒酒道:“煩伯伯同奴去買口棺木來盛了,卻又作計較。”王酒酒便隨程五娘到褚堂仵作李團頭家,買了棺木,叫兩個火家來河下撈起屍體,盛於棺內,就在河岸邊存著。那時新橋下無甚人家住,每日只有船隻來往。程氏取五十貫錢,謝了王酒酒。
王酒酒得了錢,一逕走到高氏酒店門前,以買酒爲名,便對高氏說:“你家緣何打死了董小二,丟在新橋河內?如今泛將起來。你道一場好笑!那裏走一個來錯認做丈夫屍體,買具棺木盛了,改日卻來埋葬。”高氏道:“王酒酒,你莫胡言亂語。我家小二,偷了首飾衣服在逃,追獲不著,那得這話!”王酒酒道:“大娘子,你不要賴!瞞了別人,不要瞞我。你今送我些錢鈔買求我,我便任那婦人錯認了去。你若白賴不與我,我就去本府首告,叫你喫一場人命官司。”高氏聽得,便罵起來:“你這破落戶,千刀萬剮的賊,不長俊的乞丐!見我丈夫不在家,今來詐我!”王酒酒被罵,大怒而去。能殺的婦人,到底無志氣,胡亂與他些錢鈔,也不見得弄出事來。當時高氏千不合萬不合,罵了王酒酒這一頓,被那廝走到寧海郡安撫司前,叫起屈來。
安撫相公正坐廳上押文書,叫左右喚至廳下,問道:“有何屈事?”王酒酒跪在廳下,告道:“小人姓王名青,錢塘縣人,今來首告:鄰居有一喬俊,出外爲商未回,其妻高氏,與妾周氏,一女玉秀,與家中一僱工人董小二有姦情。不知怎的緣故,把董小二謀死,丟在新橋河裏,如今泛起。小人去與高氏言說,反被本婦百般辱罵。他家有個酒大工,叫做洪三,敢是同心謀害的。小人不甘,因此叫屈。望相公明鏡昭察!”安撫聽罷,著外郎錄了王青口詞,押了公文,差兩個牌軍押著王青去捉拿三人並洪三,火急到廳。
當時公人逕到高氏家,捉了高氏、周氏、玉秀、洪三四人,關了大門,取鎖鎖了,逕到安撫司廳上。一行人跪下。相公是蔡州人,姓黃名正大,爲人奸狡,貪濫酷刑。問高氏:“你家董小二何在?”高氏道:“小二拐物在逃,不知去向。”王青道:“要知明白,只問洪三,便知分曉。”安撫遂將洪三拖翻拷打,兩腿五十黃荊,血流滿地。打熬不過,只得招道:“董小二先與周氏有奸,後搬回家,奸了玉秀。高氏知覺,恐丈夫回家,辱滅了門風。於今年八月十五日中秋夜賞月,教小的同小二兩個在一邊喫酒,我兩個都醉了。小的怕失了事,自去酒房內睡了。到五更時分,只見高氏、周氏來酒房門邊,叫小的去後園內,只見小二屍體在地,教我速馱去丟在河內去。小的問高氏因由,高氏備將前事說道:‘二人通同奸騙女兒,倘或丈夫回日,怎的是好?我今出於無奈,因是趕他不出去,又怕說出此情,只得用麻索絞死了。’小的是個老實的人,說道:‘看這廝忒無理,也祛除了一害。’小的便將小二屍體,馱在新橋河邊,用塊大石,縛在他身上,沉在水底下。只此便是實話。”安撫見洪三招狀明白,點指畫字。二婦人見洪三已招,驚得魂不附體,玉秀抖做一塊。
安撫叫左右將三個婦人過來供招,玉秀只得供道:“先是周氏與小二有奸。母高氏收拾回家,將奴調戲,奴不從。後來又調戲,奴又不從。將奴強抱到後園奸騙了。到八月十五日,備果喫酒賞月,母高氏先叫奴去房內睡了,並不知小二死亡之事。”安撫又問周氏:“你既與小二有奸,緣何將女孩兒壞了?你好好招承,免至受苦!”周氏兩淚交流,只得從頭一一招了。安撫又問高氏:“你緣何謀殺小二?”高氏抵賴不過,從頭招認了。都押下牢監了。安撫俱將各人供狀立案,次日差縣尉一人,帶領仵作行人,押了高氏等去新河橋下檢屍。
當日鬧動城裏城外人都得知,男子婦人,挨肩擦背,不計其數,一齊來看。正是:
好事不出門,惡事傳千里。
卻說縣尉押著一行人到新橋下,打開棺木,取出屍體,檢看明白。將屍放在棺內,縣尉帶了一干人回話。董小二屍雖是斧頭打碎頂門,麻索絞痕見在。安撫叫左右將高氏等四人各打二十下,都打得昏暈復醒。取一面長枷,將高氏枷了。周氏、玉秀、洪三俱用鐵索鎖了,押下大牢內監了。王青隨衙聽候。且說那皮匠婦人,也知得錯認了,再也不來哭了。思量起來,一場惶恐,幾時不敢見人。這話且不說。
再說玉秀在牢中湯水不喫,次日死了。又過了兩日,周氏也死了。洪三看看病重,獄卒告知安撫,安撫令官醫醫治,不痊而死。只有高氏渾身發腫,棒瘡疼病熬不得,飯食不喫,服藥無用,也死了。可憐不夠半個月日,四個都死在牢中。獄卒通報,知府與吏商量,喬俊久不回家,妻妾在家謀死人命,本該償命。凶身人等俱死,具表申奉朝廷,方可決斷。不則一日,聖旨到下,開讀道:“凶身俱已身死,將傢俬抄扎入官。小二屍體,又無苦主親人來領,燒化了罷。”當時安撫即差吏去,打開喬俊家大門,將細軟錢物,盡數入官。燒了董小二屍體,不在話下。
卻說喬俊合當窮苦,在東京沈瑞蓮家,全然不知家中之事。住了兩年,財本使得一空,被虔婆常常發語道:“我女兒戀住了你,又不能接客,怎的是了?你有錢鈔,將些出來使用;無錢,你自離了我家,等我女兒接別個客人。終不成餓死了我一家罷!”喬俊是個有錢過的人,今日無了錢,被虔婆趕了數次,眼中淚下。尋思要回鄉,又無盤纏。那沈瑞蓮見喬俊淚下,也哭起來,道:“喬郎,是我苦了你!我有些日前趲下的零碎錢,與你些,做盤纏回去了罷。你若有心,到家取得些錢,再來走一遭。”喬俊大喜,當晚收拾了舊衣服,打了一個衣包。沈行首取出三百貫文,把與喬俊打在包內。別了虔婆,馱了衣包,手提了一條棍棒,又辭了瑞蓮,兩個流淚而別。
且說喬俊於路搭船,不則一日,來到北新關。天色晚了,便投一個相識船主人家宿歇,明早入城。那船主人見了喬俊,吃了一驚,道:“喬官人,你一向在那裏去了,只管不回?你家中小娘子周氏,與一個僱工人有奸。大娘子取回一家住了,卻又與你女兒有奸。我聽得人說,不知爭奸也是怎的,大娘子謀殺了僱工人,酒大工洪三將屍丟在新橋河內。有了兩個月,屍體泛將起來,被人首告在安撫司。捉了大娘子、小娘子、你女兒並酒大工洪三到官。拷打不過,只得招認。監在牢裏,受苦不過,如今四人都死了。朝廷文書下來,抄扎你家財產入官。你如今投那裏去好?”喬俊聽罷,卻似:
分開八片頂陽骨,傾下半桶冰雪來!
這喬俊驚得呆了半晌,語言不得。那船主人排些酒飯與喬俊喫,那裏喫得下!兩行淚珠,如雨收不住,哽咽悲啼。心下思量:“今日不想我閃得有家難奔,有國難投,如何是好?”翻來覆去,過了一夜。
次日黑早起來,辭了船主人,背了衣包,急急奔武林門來。到著自家對門一個古董店王將仕門首立了。看自家房屋,俱拆沒了,只有一片荒地。卻好王將仕開門,喬俊放下衣包,向前拜道:“老伯伯,不想小人不回,家中如此模樣!”王將仕道:“喬官人,你一向在那裏不回?”喬俊道:“只爲消折了本錢,歸鄉不得,並不知家中的消息。”王將仕邀喬俊到家中坐定道:“賢侄聽老身說,你去後家中如此如此。”把從頭之事,一一說了。“只好笑一個皮匠婦人,因丈夫死在外邊,到來錯認了屍。卻被王酒酒那廝首告,害了你大妻、小妾、女兒並洪三到官,被打得好苦惱,受疼不過,都死在牢裏。家產都抄扎入官了。你如今那裏去好?”喬俊聽罷,兩淚如傾,辭別了王將仕。上南不是,落北又難,嘆了一口氣,道:“罷罷罷!我今年四十餘歲,兒女又無,財產妻妾俱喪了,去投誰的是好?”一逕走到西湖上第二橋,望著一湖清水便跳,投入水下而死。這喬俊一家人口,深可惜哉!
卻說王青這一日午後,同一般破落戶在西湖上閒蕩,剛到第二橋坐下,大家商量湊錢出來買碗酒喫。衆人道:“還勞王大哥去買,有些便宜。”只見王酒酒接錢在手,向西湖裏一撒,兩眼睜得圓溜溜,口中大罵道:“王青!那董小二奸人妻女,自取其死,與你何乾?你只爲詐錢不遂,害得我喬俊好苦!一門親丁四口,死無葬身之地。今日須償還我命來!”衆人知道是喬俊附體,替他磕頭告饒。只見王青打自己把掌約有百餘,罵不絕口,跳入湖中而死。衆人傳說此事,都道喬俊雖然好色貪淫,卻不曾害人,今受此慘禍,九泉之下,怎放得王青過!這番索命,亦天理之必然也。後人有詩云:
喬俊貪淫害一門,王青毒害亦亡身。 從來好色亡家國,豈見詩書誤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