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世通言》是明末馮夢龍纂輯的白話短篇小說集。完成於天啓四年(1624),收錄宋、元、明時期話本、擬話本40篇。一般認爲,這些作品都經過編撰者不同程度的加工、整理。題材或來自現實生活,或取自前人筆記小說。總體而言,《警世通言》的題材主要涉及以下幾個方面:其一,婚姻愛情與女性命運。其二,功名利祿與人世滄桑。其三,奇事冤案與怪異世界。從各個角度呈現了當時生活中的社會百態。
呂大郎還金完骨肉
毛寶放龜懸大印,宋郊渡蟻佔高魁。 世人盡說天高遠,誰識陰功暗裏來。
話說浙江嘉興府長水塘地方,有一富翁,姓金名鍾。家財萬貫,世代都稱員外,性至慳吝。平生常有五恨,那五恨?一恨天,二恨地,三恨自家,四恨爹孃,五恨皇帝。恨天者,恨他不常常六月。又多了秋風冬雪,使人怕冷,不免費錢買衣服來穿。恨地者,恨他樹木生得不湊趣。若是湊趣,生得齊整如意,樹木就好做屋柱,枝條大者就好做梁,細者就好做椽,卻不省了匠人工作。恨自家者,恨肚皮不會作家,一日不喫飯,就餓將起來。恨爹孃者,恨他遺下許多親眷朋友,來時未免費茶費水。恨皇帝者,我的祖宗分授的田地,卻要他來收錢糧。不只五恨,還有四願,願得四般物事。那四般物事?一願得鄧家銅山,二願得郭家金穴,三願得石崇的聚寶盆,四願得呂純陽祖師點石爲金這個手指頭。因有這四願、五恨,心常不足。積財聚谷,日不暇給。真個是數米而炊,稱柴而爨。因此鄉里起他一個異名,叫做金冷水,又叫金剝皮。尤不喜者是僧人,世間只有僧人討便宜,他單會佈施俗家的東西,再沒有反佈施與俗家之理。所以金冷水見了僧人,就是眼中之釘,舌中之刺。
他住居相近處,有個福善庵。金員外生年五十,從不曉得在庵中破費一文的香錢。所喜渾家單氏,與員外同年同月同日,只不同時,他偏喫齋好善。金員外喜他的是喫齋,惱他的是好善。因四十歲上,尚無子息,單氏瞞過了丈夫,將自己釵梳二十餘金,佈施與福善庵老僧,教他妝佛誦經,祈求子嗣。
佛門有應,果然連生二子,且是俊秀。因是福善庵祈求來的,大的小名福兒,小的小名善兒。單氏自得了二子之後,時常瞞了丈夫,偷柴偷米,送與福善庵,供養那老僧。金員外偶然察聽了些風聲,便去咒天罵地,夫妻反目,直聒得一個不耐煩方休,如此也非只一次。只爲渾家也是個硬性,鬧過了,依舊不理。
其年夫妻齊壽,皆當五旬,福兒年九歲,善兒年八歲,踏肩生下來的,都已上學讀書,十全之美。到生辰之日,金員外恐有親朋來賀壽,預先躲出。單氏又湊些私房銀兩,送與庵中打一罈齋醮。一來爲老夫婦齊壽,二來爲兒子長大,了還願心。日前也曾與丈夫說過來,丈夫不肯,所以只得私房做事。
其夜,和尚們要鋪設長生佛燈,叫香火道人至金家,問金阿媽要幾鬥糙米。單氏偷開了倉門,將米三鬥付與道人去了。隨後金員外回來,單氏還在倉門口封鎖。被丈夫窺見了,又見地下狼籍些米粒,知是私房做事。欲要爭嚷,心下想道:“今日生辰好日,況且東西去了,也討不轉來,乾拌去了涎沫。”只推不知,忍住這口氣。一夜不睡,左思右想道:“叵耐這賊禿常時來蒿惱我家,倒是我看家的一個耗鬼。除非那禿驢死了,方絕其患。”恨無計策。
到天明時,老僧攜著一個徒弟來回覆醮事。原來那和尚也怕見金冷水,且站在門外張望。金老早已瞧見,眉頭一皺,計上心來。取了幾文錢,從側門走出市心,到山藥鋪裏贖些砒霜。轉到賣點心的王三郎店裏,王三郎正蒸著一籠熟粉,擺一碗糖餡,要做餅子。金冷水袖裏摸出八文錢撇在櫃上道:“三郎收了錢,大些的餅子與我做四個,餡卻不要下少了。你只捏著窩兒,等我自家下餡則個。”王三郎口雖不言,心下想道:“有名的金冷水、金剝皮,自從開這幾年點心鋪子,從不見他家半文之面。今日好利市,也撰他八個錢。他是好便宜的,便等他多下些餡去,扳他下次主顧。”
王三郎向籠中取出雪團樣的熟粉,真個捏做窩兒,遞與金冷水說道:“員外請尊便。”金冷水卻將砒霜末悄悄的撒在餅內,然後加餡,做成餅子。如此一連做了四個,熱烘烘的放在袖裏。離了王三郎店,望自家門首踱將進來。那兩個和尚正在廳中喫茶,金老欣然相揖。揖罷,入內對渾家道:“兩個師父侵早到來,恐怕肚裏飢餓。適才鄰舍家邀我喫點心,我見餅子熱得好,袖了他四個來,何不就請了兩個師父?”單氏深喜丈夫迴心向善,取個硃紅楪子,把四個餅子裝做一楪,叫丫鬟託將出去。
那和尚見了員外回家,不敢久坐,已無心喫餅了。見丫鬟送出來,知是阿媽美意,也不好虛得。將四個餅子裝做一袖,叫聲咶噪,出門回庵而去。金老暗暗歡喜,不在話下。
卻說金家兩個學生,在社學中讀書。放了學時,常到庵中頑耍。這一晚,又到庵中。老和尚想道:“金家兩位小官人,時常到此,沒有什麼請得他。今早金阿媽送我四個餅子還不曾動,放在櫥櫃裏。何不將來熯熱了,請他喫一杯茶?”當下吩咐徒弟在櫥櫃裏取出四個餅子,廚房下熯得焦黃,熱了兩杯濃茶,擺在房裏,請兩位小官人喫茶。兩個學生頑耍了半晌,正在肚飢,見了熱騰騰的餅子,一人兩個,都吃了。不喫時猶可,吃了呵,分明是:一塊火燒著心肝,萬杆槍攢卻腹肚。
兩個一時齊叫肚疼。跟隨的學童慌了,要扶他回去。奈兩個疼做一堆,跑走不動。老和尚也著了忙,正不知什麼意故。只得叫徒弟一人背了一個,學童隨著,送回金員外家,二僧自去了。金家夫婦這一驚非小,慌忙叫學童問其緣故。學童道:“方纔到福善庵吃了四個餅子,便叫肚疼起來。那老師父說,這餅子原是我家今早把與他喫的。他不捨得喫,將來恭敬兩位小官人。”金員外情知蹊蹺了,只得將砒霜實情對阿螞說知。單氏心下越慌了,便把涼水灌他,如何灌得醒!須臾七竅流血,嗚呼哀哉,做了一對殤鬼。
單氏千難萬難,祈求下兩個孩兒,卻被丈夫不仁,自家毒死了。待要廝罵一場,也是枉然。氣又忍不過,苦又熬不過。走進內房,解個束腰羅帕,懸樑自縊。金員外哭了兒子一場,方纔收淚。到房中與阿媽商議說話,見樑上這件打鞦韆的東西,嚇得半死。登時就得病上牀,不夠七日,也死了。金氏族家,平昔恨那金冷水、金剝皮慳吝,此時天賜其便,大大小小,都蜂擁而來,將傢俬搶個罄盡。此乃萬貫家財,有名的金員外一個終身結果,不好善而行惡之報也。有詩爲證:
餅內砒霜那得知?害人翻害自家兒。 舉心動念天知道,果報昭彰豈有私!
方纔說金員外只爲行惡上,拆散了一家骨肉。如今再說一個人,單爲行善,周全了一家骨肉。正是:善惡相形,禍福自見。戒人作惡,勸人爲善。
話說江南常州府無錫縣東門外,有個小戶人家。兄弟三人,大的叫做呂玉,第二的叫做呂寶,第三的叫做呂珍。呂玉娶妻王氏,呂寶娶妻楊氏,俱有姿色。呂珍年幼未娶。王氏生下一個孩子,小名喜兒,方纔六歲,跟鄰舍家兒童出去看神會,夜晚不回。夫妻兩個煩惱,出了一張招子,街坊上叫了數日,全無影響。
呂玉氣悶,在家裏坐不過,向大戶家借了幾兩本錢,往太倉嘉定一路,收些棉花布疋,各處販賣,就便訪問兒子消息。每年正二月出門,到八九月回家,又收新貨。走了四個年頭,雖然趁些利息,眼見得兒子沒有尋處了。日久心慢,也不在話下。
到第五個年頭,呂玉別了王氏,又去做經紀。何期中途遇了個大本錢的布商,談論之間,知道呂玉買賣中通透,拉他同往山西脫貨,就帶絨貨轉來發賣,於中有些用錢相謝。呂玉貪了蠅頭微利,隨著去了。及至到了山西,發貨之後,遇著連歲荒歉,討賒帳不起,不得脫身。呂玉少年久曠,也不免行戶中走了一兩遍,走出一身風流瘡,服藥調治,無面回家。捱到三年,瘡才痊好,討清了帳目。那布商因爲稽遲了呂玉的歸期,加倍酬謝。呂玉得了些利物,等不得布商收貨完備,自己販了些粗細絨褐,相別先回。
一日早晨,行至陳留地方,偶然去坑廁出恭,見坑板上遺下個青布搭膊,撿在手中,覺得沉重。取回下處打開看時,都是白物,約有二百金之數。呂玉想道:“這不意之財,雖則取之無礙,倘或失主追尋不見,好大一場氣悶。古人見金不取,拾帶重還。我今年過三旬,尚無子嗣,要這橫財何用?”忙到坑廁左近伺候,只等有人來抓尋,就將原物還他。等了一日,不見人來,次日只得起身。
又行了五百餘裏,到南宿州地方。其日天晚,下一個客店,遇著一個同下的客人,閒論起江湖生意之事。那客人說起自不小心,五日前侵晨到陳留縣解下搭膊登東。偶然官府在街上過,心慌起身,卻忘記了那搭膊,裏面有二百兩銀子。直到夜裏脫衣要睡,方纔省得。想著過了一日,自然有人拾去了,轉去尋覓,也是無益,只得自認晦氣罷了。呂玉便問:“老客尊姓?高居何處?”客人道:“在下姓陳,祖貫徽州。今在揚州閘上開個糧食鋪子。敢問老兄高姓?”呂玉道:“小弟姓呂,是常州無錫縣人,揚州也是順路。相送尊兄到彼奉拜。”客人也不知詳細,答應道:“若肯下顧最好。”次早,二人作伴同行。
不一日,來到揚州閘口。呂玉也到陳家鋪子,登堂作揖,陳朝奉看坐獻茶。呂玉先提起陳留縣失銀子之事,盤問他搭膊模樣。“是個深藍青布的,一頭有白線緝一個『陳』字。”呂玉心下曉然,便道:“小弟前在陳留拾得一個搭膊,倒也相像,把來與尊兄認看。”陳朝奉見了搭膊,道:“正是。”搭膊裏面銀兩,原封不動。呂玉雙手遞還陳朝奉。陳朝奉過意下去,要與呂玉均分,呂玉不肯。陳朝奉道:“便不均分,也受我幾兩謝禮,等在下心安。”呂玉那裏肯受。陳朝奉感激不盡,慌忙擺飯相款。思想:“難得呂玉這般好人,還金之恩,無門可報。自家有十二歲一個女兒,要與呂君扳一脈親往來,第不知他有兒子否?”
飲酒中間,陳朝奉問道:“恩兄,令郎幾歲了?”呂玉不覺掉下淚來,答道:“小弟只有一兒,七年前爲看神會,失去了,至今並無下落。荊妻亦別無生育,如今回去,意欲尋個螟蛉之子,出去幫扶生理,只是難得這般湊巧的。”陳朝奉道:“舍下數年之間,將三兩銀子,買得一個小廝,貌頗清秀,又且乖巧,也是下路人帶來的。如今一十三歲了,伴著小兒在學堂中上學。恩兄若看得中意時,就送與恩兄服侍,也當我一點薄敬。”呂玉道:“若肯相借,當奉還身價。”陳朝奉道:“說那裏話來!只恐恩兄不用時,小弟無以爲情。”當下便教掌店的,去學堂中喚喜兒到來。
呂玉聽得名字與他兒子相同,心中疑惑。須臾,小廝喚到,穿一領蕪湖青布的道袍,生得果然清秀。習慣了學堂中規矩,見了呂玉,朝上深深唱個喏。呂玉心下便覺得歡喜,仔細認出兒子面貌來。四歲時,因跌損左邊眉角,結一個小疤兒,有這點可認。呂玉便問道:“幾時到陳家的?”那小廝想一想道:“有六七年了。”又問他:“你原是那裏人?誰賣你在此?”那小廝道:“不十分詳細。只記得爹叫做呂大,還有兩個叔叔在家。娘姓王,家在無錫城外。小時被人騙出,賣在此間。”呂玉聽罷,便抱那小廝在懷,叫聲:“親兒!我正是無錫呂大!是你的親爹了。失了你七年,何期在此相遇!”正是:
水底撈針針已得,掌中失寶寶重逢。 筵前相抱殷勤認,猶恐今朝是夢中。
小廝眼中流下淚來。呂玉傷感,自不必說。呂玉起身拜謝陳朝奉:“小兒若非府上收留,今日安得父子重會?”陳朝奉道:“恩兄有還金之盛德,天遣尊駕到寒舍,父子團圓。小弟一向不知是令郎,甚愧怠慢。”呂玉又叫喜兒拜謝了陳朝奉。陳朝奉定要還拜,呂玉不肯,再三扶住,受了兩禮,便請喜兒坐於呂玉之旁。陳朝奉開言:“承恩兄相愛,學生有一女年方十二歲,欲與令郎結絲蘿之好。”呂玉見他情意真懇,謙讓不得,只得依允。是夜父子同榻而宿,說了一夜的說話。
次日,呂玉辭別要行。陳朝奉留住,另設個大席面,款待新親家、新女婿,就當送行。酒行數巡,陳朝奉取出白金二十兩,向呂玉說道:“賢婿一向在舍有慢,今奉些須薄禮相贖,權表親情,萬勿固辭。”呂玉道:“過承高門俯就,舍下就該行聘定之禮。因在客途,不好苟且,如何反費親家厚賜?決不敢當!”陳朝奉道:“這是學生自送與賢婿的,不幹親翁之事。親翁若見卻,就是不允這頭親事了。”呂玉沒得說,只得受了,叫兒子出席拜謝。陳朝奉扶起道:“些微薄禮,何謝之有。”喜兒又進去謝了丈母。當日開懷暢飲,至晚而散。呂玉想道:“我因這還金之便,父子相逢,誠乃無意。又攀了這頭好親事,似錦上添花。無處報答天地,有陳親家送這二十兩銀子,也是不意之財。何不擇個潔淨僧院,糴米齋僧,以種福田。”主意定了。
次早,陳朝奉又備早飯。呂玉父子喫罷,收拾行囊,作謝而別。喚了一隻小船,搖出閘外。約有數裏,只聽得江邊鼎沸。原來壞了一隻人載船,落水的號呼求救。崖上人招呼小船打撈,小船索要賞犒,在那裏爭嚷。呂玉想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比如我要去齋僧,何不捨這二十兩銀子做賞錢,教他撈救,現在功德。”當下對衆人說:“我出賞錢,快撈救。若救起一船人性命,把二十兩銀子與你們。”
衆人聽得有二十兩銀子賞錢,小船如蟻而來。連崖上人,也有幾個會水性的,赴水去救。須臾之間,把一船人都救起。呂玉將銀子付與衆人分散,水中得命的,都千恩萬謝。只見內中一人,看了呂玉叫道:“哥哥那裏來?”呂玉看他,不是別人,正是第三個親弟呂珍。呂玉合掌道:“慚愧,慚愧!天遣我撈救兄弟一命。”忙扶上船,將乾衣服與他換了。呂珍納頭便拜,呂玉答禮,就叫喜兒見了叔叔。把還金遇子之事,述了一遍,呂珍驚訝不已。呂玉問道:“你卻爲何到此?”呂珍道:“一言難盡。自從哥哥出門之後,一去三年。有人傳說哥哥在山西害了瘡毒身故。二哥察訪得實,嫂嫂已是成服戴孝,兄弟只是不信。二哥近日又要逼嫂嫂嫁人,嫂嫂不從。因此教兄弟親到山西訪問哥哥消息,不期於此相會。又遭覆溺,得哥哥撈救,天與之幸!哥哥不可怠緩,急急回家,以安嫂嫂之心。遲則怕有變了。”呂玉聞說驚慌,急叫家長開船,星夜趕路。正是:心忙似箭惟嫌緩,船走如梭尚道遲!
再說王氏聞丈夫凶信,初時也疑惑,被呂寶說得活龍活現,也信了,少不得換了些素服。呂寶心懷不善,想著哥哥已故,嫂嫂又無所出,況且年紀後生,要勸他改嫁,自己得些財禮。教渾家楊氏與阿姆說,王氏堅意不從。又得呂珍朝夕諫阻,所以其計不成。王氏想道:“『千聞不如一見』,雖說丈夫已死,在幾千裏之外,不知端的。”央小叔呂珍是必親到山西,問個備細。如果然不幸,骨殖也帶一塊回來。呂珍去後,呂寶愈無忌憚,又連日賭錢輸了,沒處設法。偶有江西客人喪偶,要討一個娘子,呂寶就將嫂嫂與他說合。那客人也訪得呂大的渾家有幾分顏色,情願出三十兩銀子。呂寶得了銀子,向客人道:“家嫂有些妝喬,好好裏請他出門,定然不肯。今夜黃昏時分,喚了人轎,悄地到我家來。只看戴孝髻的,便是家嫂,更不須言語,扶他上轎,連夜開船去便了。”客人依計而行。
卻說呂寶回家,恐怕嫂嫂不從,在他眼前不露一字。卻私下對渾家做個手勢道:“那兩腳貨,今夜要出脫與江西客人去了。我生怕他哭哭啼啼,先躲出去。黃昏時候,你勸他上轎,日裏且莫對他說。”呂寶自去了,卻不曾說明孝髻的事。原來楊氏與王氏妯娌最睦,心中不忍,一時丈夫做主,沒奈他何。欲言不言,直捱到酉牌時分,只得與王氏透個消息:“我丈夫已將姆姆嫁與江西客人,少停,客人就來取親,教我莫說。我與姆姆情厚,不好瞞得。你房中有甚細軟傢俬,預先收拾,打個包裹,省得一時忙亂。”王氏啼哭起來,叫天叫地。楊氏道:“不是奴苦勸姆姆。後生家孤孀,終久不了。吊桶已落在井裏,也是一緣一會,哭也沒用!”王氏道:“嬸嬸說那裏話!我丈夫雖說已死,不曾親見。且待三叔回來,定有個真信。如今逼得我好苦!”說罷又哭。楊氏左勸右勸,王氏住了哭說道:“嬸嬸,既要我嫁人,罷了,怎好戴孝髻出門,嬸嬸尋一頂黑髻與奴換了。”楊氏又要忠丈夫之託,又要姆姆面上討好,連忙去尋黑髻來換。也是天數當然,舊髻兒也尋不出一頂。王氏道:“嬸嬸,你是在家的,暫時換你頭上的髻兒與我,明早你教叔叔鋪裏取一頂來換了就是。”楊氏道:“使得。”便除下髻來遞與姆姆。王氏將自己孝髻除下,換與楊氏戴了。王氏又換了一身色服。黃昏過後,江西客人引著燈籠火把,擡著一頂花花轎,吹手雖有一副,不敢吹打。如風似雨,飛奔呂家來。呂寶已自與了他暗號,衆人推開大門,只認戴孝髻的就搶。楊氏嚷道:“不是!”衆人那裏管三七二十一,搶上轎時,鼓手吹打,轎伕飛也似擡去了。
一派笙歌上客船,錯疑孝髻是姻緣。 新人若向新郎訴,只怨親夫不怨天。
王氏暗暗叫謝天謝地,關了大門,自去安歇。次日天明,呂寶意氣揚揚,敲門進來。看見是嫂嫂開門,吃了一驚,房中不見了渾家。見嫂子頭上戴的是黑髻,心中大疑。問道:“嫂嫂,你嬸子那裏去了?”王氏暗暗好笑,答道:“昨夜被江西蠻子搶去了。”呂寶道:“那有這話!且問嫂嫂如何不戴孝髻?”王氏將換髻的緣故,述了一遍,呂寶捶胸只是叫苦。指望賣嫂子,誰知倒賣了老婆!江西客人已是開船去了。三十兩銀子,昨晚一夜就賭輸了一大半,再要娶這房媳婦子,今生休想。復又思量,一不做,二不休,有心是這等,再尋個主顧把嫂子賣了,還有討老婆的本錢。
方欲出門,只見門外四五個人,一擁進來。不是別人,卻是哥哥呂玉、兄弟呂珍、侄子喜兒,與兩個腳家,馱了行李貨物進門。呂寶自覺無顏,後門逃出,不知去向。王氏接了丈夫,又見兒子長大回家,問其緣故。呂玉從頭至尾,敘了一遍。王氏也把江西人搶去嬸嬸、呂寶無顏、後門走了一段情節敘出。呂玉道:“我若貪了這二百兩非意之財,怎能夠父子相見?若惜了那二十兩銀子,不去撈救覆舟之人,怎能夠兄弟相逢?若不遇兄弟時,怎知家中信息?今日夫妻重會,一家骨肉團圓,皆天使之然也。逆弟賣妻,也是自作自受。皇天報應,的然不爽!”自此益修善行,家道日隆,後來喜兒與陳員外之女做親,子孫繁衍,多有出仕貴顯者。詩云:
本意還金兼得子,立心賣嫂反輸妻。 世間惟有天工巧,善惡分明不可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