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林外史》,長篇小說,清代吳敬梓作。五十六回。成書於1749年(乾隆十四年)或稍前,先以抄本傳世,初刻於1803年(嘉慶八年)。以寫實主義描繪各類人士對於“功名富貴”的不同表現,一方面真實的揭示人性被腐蝕的過程和原因,從而對當時吏治的腐敗、科舉的弊端禮教的虛僞等進行了深刻的批判和嘲諷;一方面熱情地歌頌了少數人物以堅持自我的方式所作的對於人性的守護,從而寄寓了作者的理想。該書代表着中國古代諷刺小說的高峯,它開創了以小說直接評價現實生活的範例。
葬神仙馬秀才送喪 思父母匡童生盡孝
話說馬二先生在丁仙祠,正要跪下求籤。後面一人叫一聲“馬二先生”。馬二先生回頭一看,那人像個神仙,慌忙上前施禮道:“學生不知先生到此,有失迎接。但與先生素昧平生,何以便知學生姓馬?”那人道:“‘天下何人不識君?’先生既遇着老夫,不必求籤了。且同到敝寓談談。”馬二先生道:“尊寓在那裏?”那人指道:“就在此處,不遠。”當下攜了馬二先生的手,走出丁仙祠。卻是一條平坦大路,一塊石頭也沒有。未及一刻功夫,已到了伍相國廟門口。馬二先生心裏疑惑:“原來有這近路,我方纔走錯了。”又疑惑:“恐是神仙縮地騰雲之法,也不可知。來到廟門口,那人道:“這便是敝寓,請進去坐!”
那知這伍相國殿後,有極大的地方,又有花園。園裏有五間大樓,四面窗子望江望湖。那人就住在這樓上,邀馬二先生上樓,施禮坐下。那人四個長隨,齊齊整整,都穿着綢緞衣服,每人腳下一雙新靴,上來小心獻茶。那人吩咐備飯,一齊應諾下去了。馬二先生舉眼一看,樓中間掛着一張匹紙,上寫冰盤大的二十八個大字,一首絕句詩道:“南渡年來此地遊,而今不比舊風流。湖光山色渾無賴,揮手清吟過十洲。”
後面一行寫“天台洪憨仙題”。馬二先生看過《綱鑑》,知道“南渡”是宋高宗的事。屈指一算,已是三百多年,而今還在,一定是個神仙無疑。因問道:“這佳作是老先生的?”那仙人道:“‘憨仙’便是賤號。偶爾遣興之作,頗不足觀。先生若愛看詩句,前時在此,有同撫臺、藩臺及諸位當事,在湖上唱和的一卷詩,取來請教。”便拿出一個手卷來。馬二先生放開一看,都是各當事的親筆。一遞一首,都是七言律詩,詠的西湖上的景,圖書新鮮。着實讚了一回,收遞過去。捧上飯來:一大盤稀爛的羊肉、一盤糟鴨、一大碗火腿蝦圓雜燴、又是一碗清湯。雖是便飯,卻也這般熱鬧。馬二先生腹中尚飽,因不好辜負了仙人的意思,又盡力的吃了一餐。撤下傢伙去。
洪憨仙道:“先生久享大名,書坊敦請不歇,今日因甚閒暇,到這祠裏來求籤?”馬二先生道:“不瞞老先生說,晚學今年在嘉興,選了一部文章,送了幾十金,卻爲一個朋友的事,墊用去了。如今來到此處,雖住在書坊裏,卻沒有甚麼文章選。寓處盤費已盡,心裏納悶,出來閒走走。要在這仙祠裏求個籤,問問可有發財機會?誰想遇着老先生,已經說破晚生心事,這籤也不必求了。”洪憨仙道:“發財也不難,但大財須緩一步。目今權且發個小財,好麼?”馬二先生道:“只要發財,那論大小!只不知老先生是甚麼道理?”洪憨仙沉吟了一會,說道:“也罷,我如今將些須物件送與先生,你拿到下處去試一試。如果有效驗,再來問我取討。如不相干,別作商議。”因走進房內,牀頭邊摸出一個包子來打開,裏面有幾塊黑煤,遞與馬二先生道:“你將這東西拿到下處,燒起一爐火來,取個罐子,把他頓在上面,看成些甚麼東西,再來和我說。”
馬二先生接着,別了憨仙,回到下處。晚間,果然燒起一爐火來,把罐子頓上。那火支支的響了一陣,取罐傾了出來,竟是一錠細絲紋銀。馬二先生喜出望外,一連傾了六七罐,倒出六七錠大紋銀。馬二先生疑惑,不知可用得。當夜睡了。
次日清早,上街到錢店裏去看。錢店都說是十足紋銀。隨即換了幾千錢,拿回下處來。馬二先生把錢收了,趕到洪憨仙下處來謝。憨仙已迎出門來道:“昨晚之事如何?”馬二先生道:“果是仙家妙用!”如此這般,告訴憨仙,傾出多少紋銀。憨仙道:“早哩!我這裏還有些,先生再拿去試試!”又取出一個包子來,比前有三四倍,送與馬二先生。又留着喫過飯。
別了回來,馬二先生一連在下處住了六七日。每日燒爐、傾銀子,把那些黑煤都傾完了,上戥子一秤,足有八九十兩重。馬二先生歡喜無限,一包一包收在那裏。
一日,憨仙來請說話,馬二先生走來,憨仙道,“先生,你是處州,我是台州,相近,原要算桑裏。今日有個客來拜我,我和你要認作中表弟兄,將來自有一番交際。斷不可誤!”馬二先生道:“請問,這位尊客是誰?”憨仙道:“便是這城裏胡尚書家三公子,名縝,字密之。尚書公遺下宦囊不少。這位公子卻有錢癡,思量多多益善,受學我這燒銀之法。眼下可以拿出萬金來,以爲爐火藥物之費。但此事須一居間之人。先生大名,他是知道的。況在書坊操選,是有蹤跡可尋的人,他更可以放心。如今相會過,訂了此事。到七七四十九日之後,成了‘銀母’。幾一切銅、錫之物,點着即成黃金,豈止數十百萬?我是用他不着。那時告別還山,先生得這‘銀母’,家道自此也可小康了。”
馬二先生見他這般神術,有甚麼不信?坐在下處,等了胡三公子來。三公子同憨仙施禮,便請問馬二先生:“貴鄉貴姓?”憨仙道:“這是舍弟,各書坊所貼,處州馬純上先生選《三科程墨》的便是。”胡三公子改容相接,施禮坐下。三公子舉眼一看,見憨仙人物軒昂,行李華麗,四個長隨輪流獻茶,又有選家馬先生是至戚,歡喜放心之極,坐了一會,去了。次日,憨仙同馬二先生坐轎子回拜胡府。馬二先生又送了一部新選的墨卷。三公子留着談了半日,回到下處。頃刻,胡家管家來下請帖兩副:一副寫洪太爺,一副寫馬老爺。帖子上是:“明日湖亭一卮小集,候教。胡縝拜訂。”持帖人說道:“家老爺拜上太爺:席設在西湖花港御書樓旁園子裏,請太爺和馬老爺明日早些。”憨仙收下帖子。
次日,兩人坐轎來到花港。園門大開,胡三公子先在那裏等候。兩席酒,一本戲,吃了一日。馬二先生坐在席上,想起:“前日獨自一個看着別人喫酒席,今日恰好人請我也在這裏。”當下極豐盛的酒饌、點心,馬二先生用了一飽。胡三公子約定,三五日再請到家,寫立合同,央馬二先生居間。然後打掃家用花園,以爲丹室。先兌出一萬銀子,託憨仙修製藥物,請到丹室內住下。三人說定,到晚席散。馬二先生坐轎竟迴文翰樓。
一連四天,不見憨仙差人來請,便走去看他。一進了門,見那幾個長隨不勝慌張。問其所以,憨仙病倒了,症候甚重。醫生說脈息不好,已是不肯下藥。馬二先生大驚,急上樓進房內去看,已是淹淹一息,頭也擡不起來。馬二先生心好,就在這裏相伴,晚間也不回去。
捱過兩日多,那憨仙壽數已盡,斷氣身亡。那四個人慌了手腳,寓處擄一擄,只得四五件綢緞衣服,還當得幾兩銀子,其餘一無所有。幾個箱子都是空的。這幾個人也並非長隨,是一個兒子、兩個侄兒、一個女婿,這時都說出來。馬二先生聽在肚裏,替他着急。此時棺材也不夠買。馬二先生有良心,趕着下處去取了十兩銀子來,與他們料理。兒子守着哭泣,侄子上街買棺材。女婿無事,同馬二先生到間壁茶館裏談談。
馬二先生道:“你令岳是個活神仙,今年活了三百多歲,怎麼忽然又死起來?”女婿道:“笑話!他老人家今年只得六十六歲,那裏有甚麼三百歲?想着他老人家,也就是個不守本分,慣弄玄虛。尋了錢,又混用掉了,而今落得這一個收場。不瞞老先生說,我們都是買賣人,丟着生意同他做這虛頭事。他而今直腳去了,累我們討飯回鄉,那裏說起!”馬二先生道:“他老人家牀頭間,有那一包一包的‘黑煤’,燒起爐來,一傾就是紋銀。”女婿道:“那裏是甚麼‘黑煤’!那就是銀子,用煤煤黑了的。一下了爐,銀子本色就現出來了。那原是個做出來哄人的,用完了那些,就沒的用了。”馬二先生道:“還有一說,他若不是神仙,怎的在丁仙祠見我的時候,並不曾認得我,就知我姓馬?”女婿道:“你又差了。他那日在片石居扶乩出來,看見你坐在書店看書。書店問你尊姓,你說:‘我就是書面上馬甚麼。’他聽了知道的。世間那裏來的神仙!”
馬二先生恍然大悟:“他原來結交我,是要借我騙胡三公子。幸得胡家時運高,不得上算。”又想道:“他虧負了我甚麼?我到底該感激他。”當下回來,候着他裝殮,算還廟裏房錢,叫腳子擡到清波門外厝着。馬二先生備個牲醴、紙錢,送到厝所,看着用磚砌好了。剩的銀子,那四個人做盤程,謝別去了。
馬二先生送殯回來,依舊到城隍山喫茶。忽見茶室旁邊添了一張小桌子,一個少年坐着拆字。那少年雖則瘦小,卻還有些精神。卻又古怪:面前擺着字盤筆硯,手裏卻拿着一本書看。馬二先生心裏詫異,假作要拆字,走近前一看,原來就是他新選的《三科程墨持運》。馬二先生竟走到桌旁板凳上坐下。那少年丟下文章,問道:“是要拆字的?”馬二先生道:“我走倒了,藉此坐坐。那少年道:“請坐!我去取茶來。即向茶室裏開了一碗茶,送在馬二先生跟前,陪着坐下。馬二先生見他乖覺,問道:“長兄,你貴姓?可就是這本城人?那少年又看見他戴着方巾,知道是學裏朋友,便道:“晚生姓匡,不是本城人。晚生在溫州府樂清縣住。”馬二先生見他戴頂破帽,身穿一件單布衣服、甚是藍縷,因說道:“長兄,你離家數百里來省做這件道路,這事是尋不出大錢來的,連餬口也不足。你今年多少尊庚?家下可有父母妻子?我看你這般勤學,想也是個讀書人。那少年道:“晚生今年二十二歲,還不曾娶過妻子。家裏父母俱存。自小也上過幾年學,因是家寒無力,讀不成了。去年跟着一個賣柴的客人來省城,在柴行裏記帳。不想客人消折了本錢,不得回家,我就流落在此。前日一個家鄉人來,說我父親在家有病。於今不知個存亡,是這般苦楚。”說着,那眼淚如豆子大掉了下來。馬二先生着實惻然,說道:“你且不要傷心!你尊諱尊字是甚麼?”那少年收淚道:“晚生叫匡迥,號超人。還不曾請問先生仙鄉貴姓。”馬二先生道:“這不必問。你方纔看的文章,封面上‘馬純上’就是我了。”匡超人聽了這話,慌忙作揖,磕下頭去。說道:“晚生真乃‘有眼不識泰山’!”馬二先生忙還了禮,說道:“快不要如此!我和你萍水相逢,斯文骨肉。這拆字到晚也有限了,長兄何不收了,同我到下處談談?”匡超人道:“這個最好。先生請坐,等我把東西收了。”當下將筆硯紙盤收了,做一包揹着,同桌案寄在對門廟裏,跟馬二先生到文瀚樓。
馬二先生到文瀚樓,開了房門坐下。馬二先生問道:“長兄,你此時心裏,可還想着讀書上進?還想着家去看看尊公麼?”匡超人見問這話,又落下淚來,道:“先生,我現今衣食缺少,還拿甚麼本錢想讀書上進?這是不能的了。只是父親在家患病,我爲人子的,不能回去奉侍,禽獸也不如!所以,幾回自心裏恨極,不如早尋一個死處!”馬二先生勸道:“快不要如此!只你一點孝思,就是天地也感格的動了。你且坐下,我收拾飯與你喫。”當下留他吃了晚飯,又問道:“比如長兄你如今要回家去,須得多少盤程?”匡超人道:“先生,我那裏還講多少?只這幾天水路搭船,到了旱路上,我難道還想坐山轎不成?背了行李走,就是飯食少兩餐也罷。我只要到父親跟前,死也暝目!”馬二先生道:“這也使得。你今晚且在我這裏住一夜,慢慢商量。”到晚,馬二先生又問道:“你當時讀過幾年書?文章可曾成過篇?”匡超人道:“成過篇的。”馬二先生笑着,向他說:“我如今大膽出個題目,你做一篇,我看看你筆下可望得進學?這個使得麼?”匡超人道:“正要請教先生。只是不通,先生休笑!”馬二先生道:“說那裏話!我出一題,你明日做。”說罷,出了題,送他在那邊睡。
次日,馬二先生纔起來,他文章已是停停當當送了過來。馬二先生喜道:“又勤學,又敏捷,可敬!可敬!”把那文章看了一遍,道:“文章才氣是有,只是理法欠些。”將文章按在桌上,拿筆點着,從頭至尾,講了許多虛實、反正、吞吐、含蓄之法與他。他作揖謝了要去。馬二先生道:“休慌!你在此終不是個長策,我送你盤費回去。”匡超人道:“若蒙資助,只借出一兩銀子就好了。”馬二先生道:“不然,你這一到家,也要些須有個本錢奉養父母,才得有功夫讀書。我這裏竟拿十兩銀子與你。你回去做些生意,請醫生看你尊翁的病。”當下開箱子,取出十兩一封銀子,又尋了一件舊棉襖、一雙鞋,都遞與他,道:“這銀子,你拿家去;這鞋和衣服,恐怕路上冷,早晚穿穿。”
匡超人接了衣裳、銀子,兩淚交流道:“蒙先生這般相愛,我匡迥何以爲報?君欲拜爲盟兄,將來諸事,還要照顧。只是大膽,不知長兄可肯容納?”馬二先生大喜,當下受了他兩拜,又同他拜了兩拜,結爲兄弟。留他在樓上,收拾菜蔬替他餞行。喫着,向他說道:“賢弟,你聽我說,你如今回去奉事父母,總以文章舉業爲主。人生世上,除了這事,就沒有第二件可以出頭。不要說算命、拆字是下等,就是教館、作幕,都不是個了局。只是有本事進了學,中了舉人、進士,即刻就榮宗耀祖。這就是《孝經》上所說的‘顯親揚名’,纔是大孝,自身也不得受苦。古語道得好:‘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千鍾粟,書中自有顏如玉。’而今甚麼是書?就是我們的文章選本了。賢弟,你回去奉養父母,總以做舉業爲主。就是生意不好,奉養不周,也不必介意,總以做文章爲主。那害病的父親睡在牀上,沒有東西喫,果然聽見你念文章的聲氣,他心花開了,分明難過也好過,分明那裏疼也不疼了。這便是曾子的‘養志’。假如時運不好,終身不得中舉,一個廩生是掙的來的。到後來做任教官,也替父母請一道封誥。我是百無一能,年紀又大了。賢弟,你少年英敏,可細聽愚兄之言,圖個日後宦途相見。”說罷,又到自己書架上,細細檢了幾部文章,塞在他棉襖裏卷着。說道:“這都是好的,你拿去讀下。”匡超人依依不捨,又急於要家去看父親,只得灑淚告辭。馬二先生攜着手,同他到城隍山舊下處,取了鋪蓋,又送他出清波門,一直送到江船上。看着上了船,馬二先生辭別,進城去了。
匡超人過了錢塘江,要搭溫州的船。看見一隻船正走着,他就問:“可帶人?”船家道:“我們是撫院大人差上鄭老爹的船,不帶人的。”匡超人揹着行李正待走,船窗裏一個白鬚老者道:“駕長,單身客人,帶着也罷了!添着你買酒喫。”船家道:“既然老爹吩咐,客人你上來罷!”把船撐到岸邊,讓他下了船。匡超人放下行李,向老爹作了揖。看見艙裏三個人:中間鄭老爹坐着,他兒子坐在旁邊,這邊坐着一個外府的客人。鄭老爹還了禮,叫他坐下。匡超人爲人乖巧,在船上不拿強拿,不動強動,一口一聲只叫“老爹”。那鄭老爹甚是歡喜,有飯叫他同吃。飯後行船無事,鄭老爹說起:“而今人情澆薄,讀書的人都不孝父母。這溫州姓張的弟兄三個,都是秀才,兩個疑惑老子把傢俬偏了小兒子,在家打吵。吵的父親急了,出首到官。他兩弟兄在府、縣都用了錢,倒替他父親做了假哀憐的呈子,把這事銷了案。虧得學裏一位老師爺持正不依,詳了我們大人衙門。大人準了,差了我到溫州提這一干人犯去。那客人道:“這一提了來審實,府、縣的老爺不都有礙?”鄭老爹道:“審出真情,一總都是要參的!”匡超人聽見這話,自心裏嘆息:“有錢的,不孝父母;像我這窮人,要孝父母又不能。真乃不平之事!”過了兩日,上岸起旱,謝了鄭老爹。鄭老爹飯錢一個也不問他要,他又謝了。一路曉行夜宿,來到自己村莊,望見家門。只因這一番,有分教:敦倫修行,終受當事之知,實至名歸,反作終身之玷。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