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林外史》,長篇小說,清代吳敬梓作。五十六回。成書於1749年(乾隆十四年)或稍前,先以抄本傳世,初刻於1803年(嘉慶八年)。以寫實主義描繪各類人士對於“功名富貴”的不同表現,一方面真實的揭示人性被腐蝕的過程和原因,從而對當時吏治的腐敗、科舉的弊端禮教的虛僞等進行了深刻的批判和嘲諷;一方面熱情地歌頌了少數人物以堅持自我的方式所作的對於人性的守護,從而寄寓了作者的理想。該書代表着中國古代諷刺小說的高峯,它開創了以小說直接評價現實生活的範例。
王太太夫妻反目 倪廷珠兄弟相逢
話說沈大腳問定了王太太的話,回家向丈夫說了。次日,歸姑爺來討信,沈天孚如此這般告訴他說:“我家堂客過去,着實講了一番,這堂客已是千肯萬肯。但我說明了他家是沒有公婆的,不要叫鮑老太自己來下插定。到明日,拿四樣首飾來,仍舊叫我家堂客送與他,擇個日子就擡人便了。”歸姑爺聽了這話,回家去告訴丈母說:“這堂客手裏有幾百兩銀子的話是真的;只是性子不好些,會欺負丈夫。這是他兩口子的事,我們管他怎的!”鮑老太道:“這管他怎的!現今這小廝傲頭傲腦,也要娶個辣燥些的媳婦來制着他纔好!”老太主張着要娶這堂客,隨即叫了鮑廷璽來,叫他去請沈天孚、金次福,兩個人來爲媒。鮑廷璽道:“我們小戶人家,只是娶個窮人家女兒做媳婦好,這樣堂客。要了家來,恐怕淘氣。”被他媽一頓臭罵道:“倒運的奴才!沒福氣的奴才!你到底是那窮人家的根子,開口就說要窮!將來少不的要窮斷你的筋!像他有許多箱籠,娶進來擺擺房也是熱鬧的!你這奴才,知道甚麼!”罵的鮑廷璽不敢回言,只得央及歸姑爺同着去拜媒人。歸姑爺道:“像娘這樣費心,還不詩他說個是,只要揀精揀肥,我也犯不着要效他這個勞。”老太又把姑爺說了一番,道:“他不知道好歹,姐夫不必計較他。”姑爺方纔肯同他去拜了兩個媒人。
次日,備了一席酒請媒。鮑廷璽有生意,領着班子出去做戲了,就是姑爺作陪客。老太家裏拿出四樣金首飾,四樣銀首飾來,──還是他前頭王氏娘子的,──交與沈天孚去下插定。沈天孚又賺了他四樣。只拿四樣首飾,叫沈大腳去下插定。那裏接了,擇定十月十三日過門。到十二日,把那四箱、四櫥,和盆桶、錫器、兩張大牀,先搬了來。兩個丫頭坐轎子跟着,到了鮑家,看見老太,也不曉得是他家甚麼人,又不好問,只得在房裏鋪設齊整,就在房裏坐着。明早,歸家大姑娘坐橋子來。這裏請了金次福的老婆和錢麻子的老婆兩個攙親。到晚,一乘轎子,四對燈籠火把,娶進門來。進房撒帳,說四言八句,拜花燭,喫交杯盞,不必細說。五更鼓出來拜堂,聽見說有婆婆,就惹了一肚氣,出來使性摜氣磕了幾個頭,也沒有茶,也沒有鞋。拜畢,就往房裏去了。丫頭一會出來要雨水煨茶與太太嗑;一會出來叫拿炭燒着了進去與太太添着燒速香;一會出來到廚下叫廚子蒸點心、做湯拿進房來與太太喫。兩個丫頭,川流不息的在家前屋後的走,叫的太太一片聲響。鮑老太聽見道:“在我這裏叫甚麼太太!連奶奶也叫不的!只好叫個相公娘罷了!”丫頭走進房去把這話對太太說了,太太就氣了個發昏。
到第三日,鮑家請了許多的戲子的老婆來做朝。南京的風俗:但凡新媳婦進門,三天就要到廚下去收拾一樣菜,發個利市。這菜一定是魚,取“富貴有餘”的意思。當下鮑家買了一尾魚,燒起鍋,請相公娘上鍋,王太太不採,坐着不動。錢麻子的老婆走進房來道:“這使不得。你而今到他家做媳婦,這些規矩是要還他的。”太太忍氣吞聲,脫了錦緞衣服,繫上圍裙,走到廚下,把魚接在手內,拿刀颳了三四刮,拎着尾巴,望滾湯鍋裏一摜。錢麻子老婆正站在鍋臺傍邊看他收拾魚,被他這一摜,便濺了一臉的熱水,連一件二色金的緞衫子都弄溼了,嚇了一跳,走過來道:“這是怎說!”忙取出一個汗巾子來揩臉。王太太丟了刀,骨都着嘴,往房裏去了。當晚堂客上席,他也不曾出來坐。
到第四日,鮑廷璽領班子出去做夜戲,進房來穿衣服。王太太看見他這幾日都戴的是瓦楞帽子,並無紗帽,心裏疑惑他不像個舉人。這日見他戴帽子出去,問道:“這晚間你往那裏去?”鮑廷璽道:“我做生意去。”說着,就去了。太太心裏越發疑惑:“他做甚麼生意?”又想道:“想是在字號店裏算帳。”一直等到五更鼓天亮,他纔回來。太太問道:“你在字號店裏算帳,爲甚麼算了這一夜?”鮑廷璽道:“甚麼字號店?我是戲班子裏管班的,領着戲子去做夜戲纔回來。”太太不聽見這一句話罷了;聽了這一句話,怒氣攻心,大叫一聲,望後便倒,牙關咬緊,不省人事。鮑廷璽慌了,忙叫兩個丫頭拿薑湯灌了半日。灌醒過來,大哭大喊,滿地亂滾,滾散頭髮;一會又要扒到牀頂上去,大聲哭着,唱起曲子來。原來氣成了一個失心瘋。嚇的鮑老太同大姑娘都跑進來看;看了這般模樣,又好惱,又好笑。正鬧着,沈大腳手裏拿着兩包點心,走到房裏來賀喜。才走進房,太太一眼看見,上前就一把揪住,把他揪到馬子跟前,揭開馬子,抓了一把尿屎,抹了他一臉一嘴。沈大腳滿鼻子都塞滿了臭氣。衆人來扯開了。沈大腳走出堂屋裏,又被鮑老太指着臉罵了一頓。沈大腳沒情沒趣,只得討些水洗了臉,悄悄的出了門,回去了。
這裏請了醫生來。醫生說:“這是一肚子的痰,正氣又虛,要用人蔘、琥珀。”每劑藥要五錢銀子。自此以後,一連害了兩年,把些衣服、首飾都花費完了;兩個丫頭,也賣了。歸姑爺同大姑娘和老太商議道:“他本是螟蛉之子,又沒中用,而今又弄了這個瘋女人來,在家鬧到這個田地,將來我們這房子和本錢,還不夠他喫人蔘、琥珀!喫光了,這個如何來得?不如趁此時將他趕出去,離門離戶,我們才得乾淨,一家一計過日子。”鮑老太聽信了女兒、女婿的話,要把他兩口子趕出去。鮑廷璽慌了,去求鄰居王羽秋、張國重來說。張國重、王羽秋,走過來說道:“老太,這使不得。他是你老爹在時抱養他的。況且又幫着老爹做了這些年生意,如何趕得他出去?”老太把他怎樣不孝,媳婦怎樣不賢,着實數說了一遍,說道:“我是斷斷不能要他的了!他若要在這裏,我只好帶着女兒、女婿,搬出去讓他!”當下兩人講不過老太,只得說道:“就是老太要趕他出去,也分些本錢與他做生意。叫他兩口子光光的怎樣出去過日子?”老太道:“他當日來的時候,只得頭上幾莖黃毛,身上還是光光的!而今我養活的他恁大,又替他娶過兩回親。況且他那死鬼老子也不知是累了我家多少。他不能補報我罷了,我還有甚麼貼他!”那兩人道:“雖如此說,‘恩從上流’,還是你老人家照顧他些。”說來說去,說的老太轉了口,許給他二十兩銀子,自己去住。鮑廷璽接了銀子,哭哭啼啼,不日搬了出來,在王羽秋店後借一間屋居住。只得這二十兩銀子,要團班子弄行頭,是弄不起;要想做個別的小生意,又不在行;只好坐喫山空。把這二十兩銀子喫的將光,太太的人蔘、琥珀藥也沒得吃了,病也不大發了,只是在家坐着哭泣咒罵,非止一日。
那一日,鮑廷璽街上走走回來,王羽秋迎着問道:“你當初有個令兄在蘇州麼?”鮑廷璽道:“我老爹只得我一個兒子,並沒有哥哥。”王羽秋道:“不是鮑家的,是你那三牌樓倪家的。”鮑廷璽道:“倪家雖有幾個哥哥,聽見說,都是我老爹自小賣出去了,後來一總都不知個下落;卻也不曾聽見是在蘇州。”王羽秋道:“方纔有個人,一路找來,找在隔壁鮑老太家,說:‘倪大太爺找倪六太爺的。’鮑老太不招應,那人就問在我這裏。我就想到你身上。你當初在倪家可是第六?”鮑廷璽道:“我正是第六。”王羽秋道:“那人找不到,又到那邊找去了。他少不得還找了回來,你在我店裏坐了候着。”少頃,只見那人又來找問。王羽秋道:“這便是倪六爺,你找他怎的?”鮑廷璽道:“你是那裏來的?是那個要找我?”那人在腰裏拿出一個紅紙帖子來,遞與鮑廷璽看。鮑廷璽接着,只見上寫道:
“水西門鮑文卿老爹家過繼的兒子鮑廷璽,本名倪廷璽,乃父親倪霜峯第六子,是我的同胞的兄弟。我叫作倪廷珠。找着是我的兄弟,就同他到公館裏來相會。要緊!要緊!”
鮑廷璽道:“這是了!一點也不錯!你是甚麼人?”那人道:“我是跟大太爺的,叫作阿三。”鮑廷璽道:“大太爺在那裏?”阿三道:“大太爺現在蘇州撫院衙門裏做相公,每年一千兩銀子。而今現在大老爺公館裏。既是六太爺,就請同小的到公館裏和大太爺相會。”鮑廷璽喜從天降,就同阿三一直走到淮清橋撫院公館前。阿三道:“六太爺請到河底下茶館裏坐着。我去請大太爺來會。”一直去了。鮑廷璽自己坐着,坐了一會,只見阿三跟了一個人進來,頭戴方巾,身穿醬色緞直裰,腳下粉底皁靴,三綹髭鬚,有五十歲光景。那人走進茶館,阿三指道:“便是六太爺了。”鮑廷璽忙走上前。那人一把拉住道:“你便是我六兄弟了!”鮑廷璽道:“你便是我大哥哥!”兩人抱頭大哭,哭了一場坐下。倪廷珠道:“兄弟,自從你過繼在鮑老爹家,我在京裏,全然不知道。我自從二十多歲的時候就學會了這個幕道,在各衙裏做館。在各省找尋那幾個弟兄,都不曾找的着。五年前,我同一位知縣到廣東赴任去,在三牌樓找着一箇舊時老鄰居問,才曉得你過繼在鮑家了,父母俱已去世了!”說着,又哭起來。鮑廷璽道:“我而今鮑門的事……”倪廷珠道:“兄弟,你且等我說完了。我這幾年,虧遭際了這位姬大人,賓主相得,每年送我束脩一千兩銀子。那幾年在山東,今年調在蘇州來做巡撫。這是故鄉了,我所以着緊來找賢弟。找着賢弟時,我把歷年節省的幾兩銀子,拿出來弄一所房子,將來把你嫂子也從京裏接到南京來,和兄弟一家一計的過日子。兄弟,你自然是娶過弟媳的了?”鮑廷璽道:“大哥在上……”便悉把怎樣過繼到鮑家,怎樣蒙鮑老爹恩養,怎樣在向太爺衙門裏招親,怎樣前妻王氏死了,又娶了這個女人,而今怎樣怎樣被鮑老太趕出來了,都說了一遍。倪廷珠道:“這個不妨。而今弟婦現在那裏?”鮑廷璽道:“現在鮑老爹隔壁一個人家藉着住。”倪廷珠道:“我且和你同到家裏去看看,我再作道理。”
當下會了茶錢,一同走到王羽秋店裏。王羽秋也見了禮。鮑廷璽請他在後面。王太太拜見大伯,此時衣服首飾都沒有了,只穿着家常打扮。倪廷珠荷包裏拿出四兩銀子來,送與弟婦做拜見禮。王太太看見有這一個體面大伯,不覺憂愁減了一半,自己捧茶上來。鮑廷璽接着,送與大哥。倪廷珠吃了一杯茶,說道:“兄弟,我且暫回公館裏去。我就回來和你說話,你在家等着我。”說罷,去了。鮑廷璽在家和太太商議:“少刻大哥來,我們須備個酒飯候着。如今買一隻板鴨和幾斤肉,再買一尾魚來,託王羽秋老爹來收拾,做個四樣纔好。”王太太說:“呸!你這死不見識面的貨!他一個撫院衙門裏住着的人,他沒有見過板鴨和肉!他自然是吃了飯纔來!他希罕你這樣東西喫!如今快秤三錢六分銀子,到果子店裏裝十六個細巧圍碟子來,打幾斤陳百花酒候着他,纔是個道理!”鮑廷璽道:“太太說的是。”當下秤了銀子,把酒和碟子都備齊,捧了來家。到晚,果然一乘橋子,兩個“巡撫部院”的燈籠,阿三跟着,他哥來了。倪廷珠下了轎,進來說道:兄弟,我這寓處沒有甚麼,只帶的七十多兩銀子。”叫阿三在轎櫃裏拿出來,一包一包,交與鮑廷璽,道:“這個你且收着。我明日就要同姬大人往蘇州去。你作速看下一所房子,價銀或是二百兩、三百兩,都可以;你同弟婦搬進去住着,你就收拾到蘇州衙門裏來。我和姬大人說,把今年束脩一千兩銀子都支了與你,拿到南京來做個本錢,或是買些房產過日。”當下鮑廷璽收了銀子,留着他哥喫酒。喫着,說一家父母兄弟分離苦楚的話。說着又哭,哭着又說。直喫到二更多天,方纔去了。
鮑廷璽次日同王羽秋商議,叫了房牙子來,要當房子。自此,家門口人都曉的倪大老爺來找兄弟,現在撫院大老爺衙門裏,都稱呼鮑廷璽是倪六老爺。太太是不消說。又過了半個月,房牙子看定了一所房子,在下浮橋施家巷,三間門面,一路四進,是施御史家的。施御史不在家,着典與人住,價銀二百二十兩。成了議約,付押議銀二十兩。擇了日子搬進去,再兌銀子。搬家那日,兩邊鄰居都送着盒。歸姑爺也來行人情,出分子。鮑廷璽請了兩日酒,又替太太贖了些頭面衣服。太太身子裏又有些啾啾啷啷的起來,隔幾日要請個醫生,要喫八分銀子的藥。那幾十兩銀子,漸漸要完了。
鮑廷璽收拾要到蘇州尋他大哥去,上了蘇州船。那日風不順,船家蕩在江北。走了一夜,到了儀徵,船住在黃泥灘,風更大,過不得江。鮑廷璽走上岸要買個茶、點心喫,忽然遇見一個少年人,頭戴方巾,身穿玉色紬直裰,腳下大紅鞋。那少年把鮑廷璽上上下下看了一遍,問道:“你不是鮑姑老爺麼?”鮑廷璽驚道:“在下姓鮑。相公尊姓大名?怎樣這樣稱呼?”那少年道:“你可是安慶府向太爺衙門裏王老爹的女婿?”鮑廷璽道:“我便是。相公怎的知道?”那少年道:“我便是王老爹的孫女婿,你老人家可不是我的姑丈人麼?”鮑廷璽笑道:“這是怎麼說?且請相公到茶館坐坐。”當下兩人走進茶館,拿上茶來。儀徵有的是肉包子,裝上一盤來喫着。鮑廷璽問道:“相公尊姓?”那少年道:“我姓季。姑老爹,你認不得我?我在府裏考童生,看見你巡場,我就認得了。後來你家老爹還在我家喫過了酒。這些事,你難道都記不得了?”鮑廷璽道:“你原來是季老太爺府裏的季少爺。你卻因甚麼做了這門親?”季葦蕭道:“自從向太爺升任去後,王老爹不曾跟了去,就在安慶住着。後來我家嶽選了典史,安慶的鄉紳人家,因他老人家爲人盛德,所以同他來往起來,我家就結了這門親。”鮑廷璽道:“這也極好。你們太老爺在家好麼?”季葦蕭道:“先君見背,已三年多了。”鮑廷璽道:“姑爺,你卻爲甚麼在這裏?”季葦蕭道:“我因鹽運司荀大人是先君文武同年,我故此來看看年伯。姑老爺,你卻往那裏去?”鮑廷璽說:“我到蘇州去看一個親戚。”季葦蕭道:“幾時才得回來?”鮑廷璽道:“大約也得二十多日。”季葦蕭道:“若回來無事,到揚州來頑頑。若到揚州,只在道門口門簿上一查,便知道我的下處。我那時做東請姑老爺。”鮑廷璽道:“這個一定來奉侯。”說罷,彼此分別走了。鮑廷璽上了船,一直來到蘇州,纔到閶門上岸,劈面撞着跟他哥的小廝阿三。只因這一番,有分教:
榮華富貴,依然一旦成空;奔走道途,又得無端聚會。
畢竟阿三說出甚麼話來,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