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林外史》,長篇小說,清代吳敬梓作。五十六回。成書於1749年(乾隆十四年)或稍前,先以抄本傳世,初刻於1803年(嘉慶八年)。以寫實主義描繪各類人士對於“功名富貴”的不同表現,一方面真實的揭示人性被腐蝕的過程和原因,從而對當時吏治的腐敗、科舉的弊端禮教的虛僞等進行了深刻的批判和嘲諷;一方面熱情地歌頌了少數人物以堅持自我的方式所作的對於人性的守護,從而寄寓了作者的理想。該書代表着中國古代諷刺小說的高峯,它開創了以小說直接評價現實生活的範例。
徽州府烈婦殉夫 泰伯祠遺賢感舊
話說餘大先生在虞府坐館,早去晚歸,習以爲常。那日早上起來,洗了臉,吃了茶,要進館去。才走出大門,只見三騎馬進來,下了馬,向餘大先生道喜。大先生問:“是何喜事?”報錄人拿出條子來看,知道是選了徽州府學訓導。餘大先生歡喜,待了報錄人酒飯,打發了錢去,隨即虞華軒來賀喜,親友們都來賀。餘大先生出去拜客,忙了幾天,料理到安慶領憑;領憑回來,帶家小到任。大先生邀二先生一同到任所去。二先生道:“哥寒氈一席,初到任的時候,只怕日用還不足。我在家裏罷。”大先生道:“我們老弟兄相聚得一日是一日。從前我兩個人各處坐館。動不動兩年不得見面。而今老了,只要弟兄兩個多聚幾時,那有飯喫沒飯喫,也且再商量。料想做官自然好似坐館,二弟,你同我去。”二先生應了,一同收拾行李,來徽州到任。大先生本來極有文名,徽州人都知道。如今來做官,徽州人聽見,個個歡喜。到任之後,會見大先生胸懷坦白,言語爽利,這些秀才們,本不來會的,也要來會會,人人自以爲得明師。又會着二先生談談,談的都是些有學問的話,衆人越發欽敬,每日也有幾個秀才來往。
那日,餘大先生正坐在廳上,只見外面走進一個秀才來,頭戴方巾,身穿舊寶藍直裰,麪皮深黑,花白鬍須,約有六十多歲光景。那秀才自己手裏拿着帖子,遞與餘大先生。餘大先生看帖子上寫着:“門生王蘊”。那秀才遞上帖子,拜了下去。餘大先生回禮,說道:“年兄莫不是尊字玉輝的麼?”王玉輝道:“門生正是。”餘大先生道:“玉兄,二十年聞聲相思,而今才得一見。我和你只論好弟兄,不必拘這些俗套。”遂請到書房裏去坐,叫人請二老爺出來。二先生出來,同王玉輝會着,彼此又道了一番相慕之意,三人坐下。王玉輝道:“門生在學裏也做了三十年的秀才,是個迂拙的人。往年就是本學老師,門生也不過是公堂一見而已。而今因大老師和世叔來,是兩位大名下,所以要時常來聆老師和世叔的教訓。要求老師不認做大概學裏門生,竟要把我做個受業弟子纔好。”餘大先生道:“老哥,你我老友,何出此言!”二先生道:“一向知道吾兄清貧,如今在家可做館?長年何以爲生?”王玉輝道:“不瞞世叔說,我生平立的有個志向,要纂三部書嘉惠來學。”餘大先生道:“是那三部?”王玉輝道:“一部禮書,一部字書,一部鄉約書。”二先生道:“禮書是怎麼樣?”王玉輝道:“禮書是將三禮分起類來,如事親之禮,敬長之禮等類。將經文大書,下面採諸經子史的話印證,教子弟們自幼習學。”大先生道:“這一部書該頒於學宮,通行天下。請問字書是怎麼樣?”王玉輝道:“字書是七年識字法。其書已成,就送來與老師細閱。”二先生道:“字學不講久矣,有此一書,爲功不淺。請問鄉約書怎樣?”王玉輝道:“鄉約書不過是添些儀制,勸醒愚民的意思。門生因這三部書,終日手不停披,所以沒的工夫做館。”大先生道:“幾位公郎?”王王輝道:“只得一個小兒,到有四個小女。大小女守節在家裏,那幾個小女,都出閣不上一年多。“說着,餘大先生留他吃了飯,將門生帖子退了不受,說道:“我們老弟兄要時常屈你來談談,料不嫌我苜蓿風味怠慢你。”弟兄兩個,一同送出大門來。王先生慢慢回家。他家離城有十五里。
王玉輝回到家裏,向老妻和兒子說餘老師這些相愛之意。次日,餘大先生坐轎子下鄉,親自來拜,留着在草堂上坐了一會,去了。又次日,二先生自己走來,領着一個門斗,挑着一石米,走進來,會着王玉輝,作揖坐下。二先生道:“這是家兄的祿米一石。”又手裏拿出一封銀子來道:“這是家兄的俸銀一兩,送與長兄先生,權爲數日薪水之資。”王玉輝接了這銀子,口裏說道:“我小侄沒有孝敬老師和世叔,怎反受起老師的惠來?”餘二先生笑道:“這個何足爲奇。只是貴處這學署清苦,兼之家兄初到。虞博士在南京幾十兩的拿着送與名士用,家兄也想學他。”王玉輝道:“這是‘長者賜,不敢辭’,只得拜受了。”備飯留二先生坐,拿出這三樣書的稿子來,遞與二先生看。二先生細細看了,不勝嘆息。坐到下午時分,只見一個人走進來說道:“王老爹,我家相公病的很,相公娘叫我來請老爹到那裏去看看。請老爹就要去。”王玉輝向二先生道:“這是第三個小女家的人,因女婿有病,約我去看。”二先生道:“如此,我別過罷。尊作的稿子,帶去與家兄看,看畢再送過來。”說罷起身。那門斗也吃了飯,挑着一擔空籮,將書稿子丟在籮裏,挑着跟進城去了。
王先生走了二十里,到了女婿家,看見女婿果然病重,醫生在那裏看,用着藥總不見效。一連過了幾天,女婿竟不在了,王玉輝慟哭了一場。見女兒哭的天愁地慘。候着丈夫入過殮,出來拜公婆和父親,道:“父親在上,我一個大姐姐死了丈夫,在家累着父親養活,而今我又死了丈夫,難道又要父親養活不成?父親是寒士,也養活不來這許多女兒!”王玉輝道:“你如今要怎樣?”三姑娘道:“我而今辭別公婆、父親,也便尋一條死路,跟着丈夫一處去了!”公婆兩個聽見這句話,驚得淚下如雨,說道:“我兒!你氣瘋了!自古螻蟻尚且貪生,你怎麼講出這樣話來!你生是我家人,死是我家鬼。我做公婆的怎的不養活你,要你父親養活?快不要如此!”三姑娘道:“爹媽也老了,我做媳婦的不能孝順爹媽,反累爹媽,我心裏不安,只是由着我到這條路上去罷。只是我死還有幾天工夫,要求父親到家替母親說了,請母親到這裏來,我當面別一別,這是要緊的。”王玉輝道:“親家,我仔細想來,我這小女要殉節的真切,倒也由着他行罷。自古‘心去意難留’。”因向女兒道:“我兒,你既如此,這是青史上留名的事,我難道反攔阻你?你竟是這樣做罷。我今日就回家去叫你母親來和你作別。”親家再三不肯。王玉輝執意,一徑來到家裏,把這話向老孺人說了。老孺人道:“你怎的越老越呆了!一個女兒要死,你該勸他,怎麼倒叫他死?這是甚麼話說!”王玉輝道:“這樣事,你們是不曉得的。”老孺人聽見,痛哭流涕,連忙叫了轎子,去勸女兒,到親家家去了。王玉輝在家,依舊看書寫字,候女兒的信息。老孺人勸女兒,那裏勸的轉。一般每日梳洗,陪着母親坐,只是茶飯全然不喫。母親和婆婆着實勸着,千方百計,總不肯喫。餓到六天上,不能起牀。母親看着,傷心慘目,痛入心脾,也就病倒了,擡了回來,在家睡着。又過了三日,二更天氣,幾個火把,幾個人來打門,報道:“三姑娘餓了八日,在今日午時去世了。”老孺人聽見,哭死了過去,灌醒回來,大哭不止。王玉輝走到牀面前說道:“你這老人家真正是個呆子!三女兒他而今已是成了仙了,你哭他怎的?他這死的好,只怕我將來不能像他這一個好題目死哩!”因仰天大笑道:“死的好!死的好!”大笑着,走出房門去了。
次日,餘大先生知道,大驚,不勝慘然。即備了香楮三牲,到靈前去拜奠。拜奠過,回衙門,立刻傳書辦備文書請旌烈婦。二先生幫着趕造文書,連夜詳了出去。二先生又備了禮來祭奠。三學的人,聽見老師如此隆重,也就紛紛來祭奠的,不計其數。過了兩個月,上司批准下來,制主入祠,門首建坊。到了入祠那日,餘大先生邀請知縣,擺齊了執事,送烈女入祠。闔縣紳衿,都穿着公服,步行了送。當日入祠安了位,知縣祭、本學祭、餘大先生祭、闔縣鄉紳祭、通學朋友祭、兩家親戚祭、兩家本族祭,祭了一天,在明倫堂擺席。通學人要請了王先生來上坐,說他生這樣好女兒,爲倫紀生色。王玉輝到了此時,轉覺心傷,辭了不肯來。衆人在明倫堂吃了酒,散了。
次日,王玉輝到學署來謝餘大先生。餘大先生、二先生都會着,留着喫飯。王王輝說起:“在家日日看見老妻悲慟,心下不忍,意思要到外面去作遊幾時。又想,要作遊除非到南京去。那裏有極大的書坊,還可逗着他們刻這三部書。”餘大先生道:“老哥要往南京,可惜虞博士去了。若是虞博士在南京,見了此書,讚揚一番,就有書坊搶的刻去了。”二先生道:“先生要往南京,哥如今寫一封書子去,與少卿表弟和紹光先生。這人言語是值錢的。”大先生欣然寫了幾封字,莊徵君、杜少卿、遲衡山、武正字都有。
王玉輝老人家不能走旱路,上船從嚴州、西湖這一路走。一路看着水色山光,悲悼女兒,悽悽惶惶。一路來到蘇州,正要換船,心裏想起:“我有一個老朋友住在鄧尉山裏,他最愛我的書,我何不去看看他?”便把行李搬到山塘一個飯店裏住下,搭船往鄧尉山。那還是上晝時分,這船到晚纔開。王玉輝問飯店的人道:“這裏有甚麼好頑的所在?”飯店裏人道:“這一上去,只得六七里路便是虎邱,怎麼不好頑!”王玉輝鎖了房門,自己走出去。初時街道還窄,走到三二里路,漸漸闊了。路旁一個茶館,王玉輝走進去坐下,吃了一碗茶。看見那些遊船,有極大的,裏邊雕樑畫柱,焚着香,擺着酒席,一路游到虎邱去。遊船過了多少,又有幾隻堂客船,不掛簾子,都穿着極鮮豔的衣服,在船裏坐着喫酒。王玉輝心裏說道:“這蘇州風俗不好,一個婦人家不出閨門,豈有個叫了船在這河內遊蕩之理!”又看了一會,見船上一個少年穿白的婦人,他又想起女兒,心裏哽咽,那熱淚直滾出來。王玉輝忍着淚,出茶館門,一直往虎邱那條路上去。只見一路賣的腐乳、席子、耍貨,還有那四時的花卉,極其熱鬧。也有賣酒飯的,也有賣點心的。王玉輝老人家足力不濟,慢慢的走了許多時,纔到虎邱寺門口。循着階級上去,轉灣便是千人石,那裏也擺着有茶桌子,王玉輝坐着吃了一碗茶,四面看看,其實華麗。那天色陰陰的,像個要下雨的一般,王玉輝不能久坐,便起身來,走出寺門。走到半路,王玉輝餓了,坐在點心店裏,那豬肉包子六個錢一個,王玉輝吃了,交錢出店門。慢慢走回飯店,天已昏黑。
船上人催着上船。王玉輝將行李拿到船上,幸虧雨不曾下的大,那船連夜的走。一直來到鄧尉山,找着那朋友家裏。只見一帶矮矮的房子,門前垂柳掩映,兩扇門關着,門上貼了白。王玉輝就嚇了一跳,忙去敲門。只見那朋友的兒子,掛着一身的孝,出來開門、見了王玉輝,說道:“老伯如何今日纔來,我父親那日不想你!直到臨回首的時候,還念着老伯不曾得見一面;又恨不曾得見老伯的全書。”王玉輝聽了,知道這個老朋友已死,那眼睛裏熱淚紛紛滾了出來,說道:“你父親幾時去世的?”那孝子道:“還不曾盡七。”王玉輝道:“靈柩還在家哩?”那孝子道:“還在家裏。”王玉輝道:“你引我到靈柩前去。”那孝子道:“老伯,且請洗了臉,吃了茶,再請老伯進來。”當下就請王玉輝坐在堂屋裏,拿水來洗了臉。王玉輝不肯等吃了茶,叫那孝子領到靈柩前。孝子引進中堂。只見中間奉着靈柩,面前香爐、燭臺、遺像,魂幡。王玉輝慟哭了一場,倒身拜了四拜。那孝子謝了。王玉輝吃了茶,又將自己盤費買了一副香紙牲醴,把自己的書一同擺在靈柩前祭奠,又慟哭了一場。住了一夜,次日要行。那孝子留他不住。又在老朋友靈柩前辭行,又大哭了一場,含淚上船。那孝子直送到船上,方纔回去。
王玉輝到了蘇州,又換了船,一路來到南京水西門上岸,進城尋了個下處,在牛公庵住下。次日,拿著書子去尋了一日回來。那知因虞博士選在浙江做官,杜少卿尋他去了。莊徵君到故鄉去修祖墳。遲衡山、武正字都到遠處做官去了。一個也遇不着。王玉輝也不懊悔,聽其自然,每日在牛公庵看書。過了一個多月,盤費用盡了,上街來閒走走。才走到巷口,遇着一個人作揖,叫聲:“老伯怎的在這裏?”王玉輝看那人,原來是同鄉人,姓鄧,名義,字質夫。這鄧質夫的父親是王玉輝同案進學,鄧質夫進學又是王玉輝做保結,故此稱是老伯。王玉輝道:“老侄,幾年不見。一向在那裏?”鄧質夫道:“老伯寓在那裏?”王玉輝道:“我就在前面這牛公庵裏,不遠。”鄧質夫道:“且同到老伯下處去。”到了下處,鄧質夫拜見了,說道:“小侄自別老伯,在揚州這四五年。近日是東家託我來賣上江食鹽,寓在朝天宮。一向記念老伯。近況好麼?爲甚麼也到南京來?”王玉輝請他坐下,說道:“賢侄,當初令堂老夫人守節,鄰家失火,令堂對天祝告,反風滅火,天下皆聞。那知我第三個小女,也有這一番節烈。”因悉把女兒殉女婿的事說了一遍。“我因老妻在家哭泣,心裏不忍;府學餘老師寫了幾封書子與我來會這裏幾位朋友,不想一個也會不着。”鄧質夫道:“是那幾位?”王玉輝一一說了。鄧質夫嘆道:“小侄也恨的來遲了!當年南京有虞博士在這裏,名壇鼎盛,那泰伯祠大祭的事,天下皆聞。自從虞博士去了,這些賢人君子,風流雲散。小侄去年來,曾會着杜少卿先生。又因少卿先生,在元武湖拜過莊徵君。而今都不在家了。老伯這寓處不便,且搬到朝天宮小侄那裏寓些時。”王王輝應了,別過和尚,付了房錢,叫人挑行李,同鄧質夫到朝天宮寓處住下。鄧質夫晚間備了酒餚,請王玉輝喫着,又說起泰伯祠的話來。王玉輝道:“泰伯祠在那裏?我明日要去看看。”鄧質夫道:“我明日同老伯去。”
次日,兩人出南門,鄧質夫帶了幾分銀子把與看門的。開了門,進到正殿,兩人瞻拜了。走進後一層,樓底下,遲衡山貼的祭祀儀注單和派的執事單還在壁上。兩人將袖子拂去塵灰看了。又走到樓上,見八張大櫃關鎖着樂器、祭器,王玉輝也要看。看祠的人回:“鑰匙在遲府上。”只得罷了。下來兩廊走走,兩邊書房都看了,一直走到省牲所,依舊出了大門,別過看祠的。兩人又到報恩寺頑頑,在琉璃塔下吃了一壺茶,出來寺門口酒樓上喫飯。王玉輝向鄧質夫說:“久在客邊煩了,要回家去,只是沒有盤纏。”鄧質夫道:“老伯怎的這樣說!我這裏料理盤纏,送老伯回家去。”便備了餞行的酒,拿出十幾兩銀子來,又僱了轎伕,送王先生回徽州去。又說道:“老伯,你雖去了,把這餘先生的書交與小侄,等各位先生回來,小侄送與他們,也見得老伯來走了一回。”王玉輝道:“這最好。”便把書子交與鄧質夫,起身回去了。王玉輝去了好些時,鄧質夫打聽得武正字已到家,把書子自己送去。正值武正字出門拜客,不曾會着,丟了書子去了。向他家人說:“這書是我朝天宮姓鄧的送來的,其中緣由,還要當面會再說。”武正字回來看了書,正要到朝天宮去回拜,恰好高翰林家着人來請。只因這一番,有分教:
賓朋高宴,又來奇異之人;患難相扶,更出武勇之輩。
畢竟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