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霞客遊記》是以日記體爲主的地理著作,明末地理學家徐弘祖(一作宏祖,號霞客)經34年旅行,寫有天台山、雁蕩山、黃山、廬山等名山遊記17篇和《浙遊日記》、《江右遊日記》、《楚遊日記》、《粵西遊日記》、《黔遊日記》、《滇遊日記》等著作,除佚散者外,遺有60餘萬字遊記資料,死後由他人整理成《徐霞客遊記》。世傳本有10卷、12卷、20卷等數種,主要按日記述作者1613~1639年間旅行觀察所得,對地理、水文、地質、植物等現象,均作詳細記錄,在地理學和文學上卓有重要的價值。
戊寅(公元1638年)八月初七日餘作書投署府何別駕,求《廣西府志》。是日其誕辰,不出堂,書不得達。入堂閱其四境圖,見盤江自其南界西半入境,東北從東界之北而去,不標地名,無從知其何界也。
初八日何收書欲相見,以雨不往。
初九日餘令顧僕辭何,不見;促其《志》,彼言即送至,而終不來。是日,復大雨不止。
初十日何言覓《志》無印就者,己覆命殺青矣。是日午霽,始見黃菊大開。菊惟黃色,不大。又有西番菊。
廣西府西界大山,高列如屏,直亙南去,曰草子山。西界即大麻子嶺,從大龜來者。東界峻逼,而西界層疊,北有一石山,森羅於中,連絡兩界,曰發果山。東支南下者結爲郡治;西支橫屬西界者,有水從穴涌出,甚巨,是爲瀘源,經西門大橋而爲矣邦池之源者也。通海從穴涌出,此海亦從穴涌出。然此海南山復橫截,仍入太守塘山穴中,尤爲異也。廣福僧言,此水入穴即從竹園村北龍潭出,未知果否?恐龍潭自是錫岡業塢水,此未必合出也。矣邦池俗名海子,又曰龍甸。此瀘江非廣中瀘江也。瀘江在南,而此水亦竊其名,不知何故。矣邦池之南,復有遠山東西橫屬,則此中亦一南北中窪之坑,而水則去來皆透於穴矣。此郡山之最遠者也。
發果山圓若貫珠,橫列郡後。東下一支曰奇鶴峯,則學宮所託,西下一支曰鐵龍峯,則萬壽寺所倚;而郡城當其中環處。城之東北,亦有一小石峯在其中,曰秀山,上多突石,前可瞰湖,後可攬翠。城南瀕湖,復突三峯:東即廣福,曰靈龜山;中峯最小,曰文筆峯,建塔於上;而西峯橫若翠焉。即名翠屏。此郡山之近者也。秀山前有伏波將軍廟,後殿爲伏波像,前殿爲郡守張繼孟祠。張,扶風人,以甲科守此。壬申爲普酋困,城岌岌矣。張奮不顧身,固保城隍,普莫能破,城得僅存。先是張夢馬伏波示以方略,後遂退賊。
二月終,親蒞息宰河招撫焉。州人服其膽略,賊稱爲“捨命王”雲。新寺即萬壽寺當發果西垂之南,其後山石嶙峋,爲滇中所無。其寺南向,後倚峭峯,前臨遙海,亦此中勝處。前有玉皇閣,東爲城隍廟,但在城外。
瀘源洞在城西北四里。新寺後山西盡,環塢而北,其中亂峯雜沓,綴以小石岫,皆削瓣駢枝,標青點翠。北環西轉,而瀘源之水,涌於下穴,瀘源之洞,闢於層崖,有三洞焉。上洞東南向,前有亭;下洞南向,在上洞西五十步,皆在前山之南崖。後洞在後山之北岡,其上如眢yuān乾枯井。從井北墜穴而下二十步,底界而成脊,一穴東北下而小,一穴東南下而廓。此三洞之分向也。其中所入皆甚深,秉炬穿隘,屢起屢伏,乳柱紛錯,不可窮詰焉。
十一日大霽。上午出西門,過城隍廟、玉皇閣前。西一里,轉新寺西峯之嘴而北。又北一里,見西壑漲水盈盈,而上洞在其西北矣。由岐路一里抵山下,歷級游上洞。望洞西有寺,殿兩重,入憩而瀹水爲餐。餘因由寺西觀水洞。還寺中索炬,始知爲洞有三,洞皆須火深入。下午,強索得炬,而火爲顧僕所滅,遍覓不可得。遙望一村,在隔水之南,漲莫能達,遂不得爲深入計。聊一趨後洞之內,披其外扃,還入下洞之底,探其中門而已。仍從舊路歸,北入新寺,抵暮而返。
十二日早促何君《志》,猶曰即送至;坐寓待之,擬一至即行;已而竟日復不可得。晚謂顧僕曰:“《志》現裝釘,俟釘成帙,即來候也。”
餘初以爲廣西郡人必悉盤江所出,遍徵之,終無諳者。其不知者,反謂西轉彌勒,既屬顛倒。其知者,第謂東北注羅平,經黃草壩下,即莫解所從矣。間有謂東南下廣南,出田州,亦似揣摩之言,靡有確據也。此地至黃草壩,又東北四五日程。餘欲從之,以此中淹留日久,迤西之行不可遲,姑留爲歸途之便。
廣西府鸚鵡最多,皆三鄉縣所出,然止翠毛丹喙,無五色之異。
三鄉縣,乃甲寅蕭守所城。
維摩州,州有流官,只居郡城,不往州治。二處皆藉何天衢守之,以與普拒。廣福寺在郡城東二里,吉雙鄉在矣邦池之東南,與之對。而彌勒州在郡西九十里。《一統志》乃注寺在彌勒東九十里,鄉爲彌勒屬,何耶?豈當時郡無附郭,三州各抵其前爲界,故以屬之彌勒耶?然今大麻子哨西,何以又有分界之址也?
十三日中夜聞雷聲,達旦而雨。初餘欲行屢矣,而日復一日,待之若河清焉!自省至臨安,皆南行。自臨安抵石屏州,皆西北。自臨安抵阿迷,皆東北。自阿迷抵彌勒,皆北行。自彌勒抵廣西府,皆東北。
十四日再令顧僕往促《志》,餘束裝寓中以待。乍雨乍霽。上午得迴音,仍欲留至明晨雲。乃攜行李出西門,入玉皇閣。閣頗宏麗,中乃銅像,而兩廡塑羣仙像,極有生氣,正殿四壁,畫亦精工。遂過萬壽寺,停行李於其右廡。飯後登寺左鐵龍峯之脊,石骨棱棱,皆龍鱗象角也。《志》又稱爲天馬峯,以其形似也。既下,還寺中,見右廡之北有停柩焉,詢之,乃吾鄉徽郡遊公柩也。遊諱大勳,任廣西三府。徵普時,遊率兵屯郡南海梢,以防寇之衝突。四年四月,普兵忽乘之,遊竟沒於陣。今其子現居其地,不得歸,故停柩寺中。餘爲慨然。是晚,遇李如玉、楊善居諸君作醮寺中,屢承齋餉。僧千鬆亦少解人意。是晚月頗朗。
十五日餘入城探遊君之子,令顧僕往促何君。上午,出西門,遊城隍廟。既返寺,寺中男婦進香者接踵。有吳錫爾者,亦以進香至,同楊善居索余文,各攜之去,約抵暮馳還。抵午,顧僕回言:“何君以吏釘《志》久遲,撲數板,限下午即備,料不過期矣。”下午,何命堂書送《志》及程儀至,餘作書謝之。是晚爲中秋,而晚雲密佈,既暮而大風怒吼。僧設茶於正殿,遂餔餟而臥。
十六日雨意霏霏,不能阻餘行色。而吳、楊文未至,令顧僕往索之。既飯,楊君攜酒一樽,侑喫以油餅薰鳧,乃酌酒而攜鳧餅以行。從玉皇閣後循鐵龍東麓而北,一里,登北山而上。一里逾其坳,即發果山之脊也,《志》又謂之九華山。蓋東峯之南下者爲奇鶴,爲學宮所倚;西峯之南下者爲鐵龍,爲萬壽寺之脈;中環而南突於城中者,爲鍾秀山;其實一山也。從嶺上平行,又北三裏,始見瀘源洞在西,而山脊則自東界大山橫度而西,屬於西界,爲郡城後倚。然瀘源之水,穿其西穴而出,亦不得爲過脈也。從嶺北行,又五里而稍下,有哨在塢之南岡,曰平沙哨,郡城北之鎖鑰也。其東即紫微之後脈,猶屏列未盡;其西則連峯蜿蜒,北自師宗南下爲阿盧山;界塢中之水,而中透瀘源者也。由哨前北行塢中,六裏,有溪自北而南,小石樑跨之,是爲矣各橋。溪水發源於東西界分支處,由梁下西注南轉,塢窮而南入穴,出於瀘源之上流也。
又北六裏,有村在西山之半,溪峽自東北來,路由西北上山。一里,躡嶺而上,二里,遂逾西界之脊,於是瞰西塢行。塢中水浸成壑,有村在其下;其西復有連山自北而南,與此界又相持成峽焉。
從嶺上又北四里,乃西北下西峽中,一里抵麓。復循東麓北行十五里,復有連岡屬兩界之間,有數家倚其上,是爲中火鋪,有公館焉,按《志》,師宗南四十里有額勒哨,當即此矣。飯,仍北行峽中。其內石峯四五,離立崢崢。峽西似有溪北下,路從峽東行,兩界山復相持而北。塢中皆荒茅沮洳沼沼,直抵師宗,寂無片椽矣。
聞昔亦有村落,自普與諸彝出沒莫禁,民皆避去,遂成荒徑。廣西李翁爲餘言:“師宗南四十里,寂無一人,皆因普亂,民不安居。龜山督府今亦有普兵出沒。路南之道亦梗不通。一城之外,皆危境雲。”龜山爲秦土官寨。其山最高,爲彌勒東西山分脈處。
其西即北屬陸涼,西屬路南,爲兩州間道。向設督捕城,中漸廢弛。秦土官爲吊土官所殺,昂復爲普所擄。今普兵不時出沒其地,人不敢行,往路南澂者,反南迂彌勒,從北而向革泥關焉。益自廣西郡城外,皆普氏所懾服。即城北諸村,小民稍溫飽,輒坐派其貲以供,如違,即全家擄掠而去。故小民寧流離四方,不敢一鳴之有司,以有司不能保其命,而普之生殺立見也。北行二十里,經塢而西,從塢中度一橋,有小水自南而北,涉之,轉而西北行。瞑色已合,顧僕後,餘從一老人、一童子前行,躑躅昏黑中。餘高聲呼顧僕,老人輒搖手禁止,蓋恐匪人聞聲而出也。循坡陟坳十里,有一尖峯當坳中,穿其腋,復西北行。其處路甚濘,蹊水交流,路幾不辨。後不知顧僕趨何所,前不知師宗在何處,莽然隨老人行,而老人究不識師宗之遠近也。老人初言不能抵城,隨路有村可止。餘不信。至是不得村,並不得師宗,餘還叩之。
老人曰:“餘昔過此,已經十四年。前此隨處有村,不意競滄桑莫辯!”久之,漸聞犬吠聲隱隱,真如空谷之音,知去人境不遠。過尖山,共五里,下涉一小溪,登坡,遂得師宗城焉。抵東門,門已閉,而外無人家。循城東北隅,有草茅數家,俱已熟寢。老人仍同童子去。餘止而謀宿,莫啓戶者。心惶惶念顧僕負囊,山荒路寂,泥濘天黑,不知何以行?且不知從何行?久之,見暗中一影,亟呼而得之,而後喜可知也!既而見前一家有火,趨叩其門。始固辭,餘候久之,乃啓戶人。瀹湯煮楊君所貽粉糕啖之,甘如飴也。濯尼藉草而臥,中夜復聞雨聲。主人爲餘言:“今早有人自府來,言平沙有沙人截道。君何以行?”餘曰:“無之。”曰:“可徵君之福也。土人與之相識,猶被索肥始放,君之不遇,豈偶然哉!
即此地外五里尖山之下,時有賊出沒。土人未晚即不敢行,何幸而昏夜過之!“師宗在兩山峽間,東北與西南俱有山環夾。其塢縱橫而開洋,不整亦不大。水從東南環其北而西去,亦不大也。城雖磚甃而甚卑。城外民居寥寥,皆草廬而不見一瓦。其地哨守之兵,亦俱何天衢所轄。
城西有通玄洞,去城二里,又有透石靈泉,俱不及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