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霞客遊記

《徐霞客遊記》是以日記體爲主的地理著作,明末地理學家徐弘祖(一作宏祖,號霞客)經34年旅行,寫有天台山、雁蕩山、黃山、廬山等名山遊記17篇和《浙遊日記》、《江右遊日記》、《楚遊日記》、《粵西遊日記》、《黔遊日記》、《滇遊日記》等著作,除佚散者外,遺有60餘萬字遊記資料,死後由他人整理成《徐霞客遊記》。世傳本有10卷、12卷、20卷等數種,主要按日記述作者1613~1639年間旅行觀察所得,對地理、水文、地質、植物等現象,均作詳細記錄,在地理學和文學上卓有重要的價值。

滇遊日記三

二十五日其婦平明始覓炊,遲遲得餐。雨時作時止。出門即東上嶺。蓋其江自北而南,兩崖夾壁,惟此西崖有一線可下,東崖有片隙可廬,其南有山橫列,江折而西向入峽,有小水自東峽來注,故西崖之南,江勒而無餘地,東崖之南,曲轉而存小塍。過此江,乃知布雄之地,西南隨此江,其界更遠;南抵廣南,其界即盤江,此《統志》所云東入普安州境也。


步雄屬貴州普安州。盤旋東北共三裏,逾嶺頭,遂與南山成南北兩界。峽中深逼,自東而西;路循北山嶺南行,自西而東。又五里,則北山忽斷如中剖者,下陷如深坑,底有細流,沿石底自北而瀉於南峽。路乃轉北而下,歷懸石,披仄崿獲窄的山崖,下抵石底,踐流稍南,復攀石隙,上躋東崖。由石底北望,斷崖中剖,對夾如一線,並起各千仞,叢翠披雲,飛流濺沫,真幽險之極觀,逼仄之異境也。既上,復循北嶺東行。五里稍降,行塢中二里,於是路南復有峯突起,不沿南塢,忽穿北坳矣。時零雨間作,路無行人。


既而風馳雨驟,山深路僻,兩人者勃窣其間,覺樹影溪聲,俱有靈幻之氣。又二里,度東脊,稍轉而南,復逾岡而上。二里,一岐東南,一岐直北,顧奴前馳從東南者。穿山腋間二里,忽見數十家倚北塢間,餘覺有異,趨問之,則大路尚在北大山後,此乃山中別聚,皆儸儸也。見人倀倀,間有解語者,問其名,曰坡頭甸。問去黃草壩,曰尚五十里。問北出大路若干裏,曰不一里。


蓋其後有大山,北列最高,抱此甸而南,若隔絕人境者。隨其指,逾嶺之西北腋,果一里而得大道。遂從之,緣大山之北而上。直擠者一里,望北塢甚深而闢,霾開樹杪樹枝間的霧氣散去,每佇視之,惟見其中叢茅盤谷,闃qù寂靜無片塍半椽也。盤大山之東,又上半里,忽見有峽東墜。稍東南降半里,平行大山東南支,又見其西復有峽南墜,已與大山東西隔隴矣。


於是降陟嶺塢十里,有兩三家居北岡之上,是曰柳樹。止而炊湯以飯;而雨勢不止,訊去黃草壩不及,遂留止焉。其人皆漢語,非儸儸。居停之老陳姓,甚貧而能重客,一見輒煨榾柮以燎溼衣。餘浣污而炙之。雖食無鹽,臥無草,甚樂也。


二十六日平明起,炊飯。風霾飄雨,餘仍就火,久之乃行。降坡循塢,其塢猶西下者。東三裏塢窮,有小水自北塢來,橫渡之。復東上坡,宛轉嶺坳,五里,有場在北坡下。由其東又五里,逾岡而下,塢忽東西大開。其西南岡脊甚平,而東北若深墜;南北皆巨山,而南山勢尤崇,黑霧間時露巖巖氣色。


塢中無巨流,亦無田塍居人,一里皆深茅充塞。路本正東去,有岐南向崇山之腋,顧奴前馳,從之。一里,南竟塢,將陟山坡上,餘覺其誤,復返轍而北,從大路東行。披茅履溼,三裏,東竟塢。有峯中峙塢東,塢從東北墜而下,路從東南陟而上。二里,南穿山腋。又東半里,逾其東坳,俯見東山南向列,下界爲峽,其中泉聲轟轟,想爲南流者。從嶺上轉南半里,逾其南拗,又俯見西山南向列,下界爲峽,其中泉聲轟轟,想亦南流者。蓋其東北皆有層巒夾谷,而是山中懸其間。遂從其西沿嶺南下,二里,有小水自東崖橫注西谷,遂踞其上,濯足而飯。既飯,從塢上南行。


隔塢見西峯高柯叢蔓,蒙密無纖隙。南二里,塢將盡,聞伐木聲,則掄材取薪者,從其南漸北焉。又南一里,下至塢中,則塢乃度脊,雖不甚中高,而北面反下。脊南峽,南下甚逼,中滿田禾。透峽而出,遂盤一壑,豐禾成塍。有小水自東北峽下注,南有尖峯中突,水從其西南墜去,路從其東北逾嶺。


一里半涉壑,一里半登嶺。又東俯,有峽南下,其中水聲甚急。拾級直下,一里抵塢底,東峽水西南注,遂橫涉之。稍南,又東峽一水,自東而西注,復橫涉之,二水遂合流南行。


路隨澗東而南,二里出峽,有巨石峯突立東南,水從塢中直南去。塢中田塍鱗次,黃雲被隴,西瞰步雄,止隔一嶺。路從塢東上嶺,轉突峯之南,一里,有數家倚北岡上,是曰沙澗村,始知前所出塢爲沙澗也。由其前東下而覆上,又東南逾一岡而下,共一里餘,有溪自北而南,較前諸流爲大,其上有石樑跨之。過樑,復東上坡一里,岡頭石齒縈泥,滑濘廉利,備諸艱楚。一里東下,又東南轉逾一岡,一里透峽出,始見東小山南懸塢中,其上室廬累累,是爲黃草壩。乃東行田塍間一里,遂經塢而東,有水自北塢來,石坡橫截之,坡東隙則疊石齊坡,水冒其上,南瀉而下。其水小於西石樑之水,然皆自北而南,抵巴吉而入盤江者也。自沙澗至此,諸水俱清澈可愛,非復潢污渾濁之比,豈滇、黔分界,而水即殊狀耶?此處有石瀨,而復甃堰以補其缺,東上即爲黃草壩營聚,壩之得名,豈以此耶?時樵者俱浣濯壩上,亦就濯之,污衣垢膝,爲之頓易。乃東上坡,循堵垣而東,有街橫縈岡南,然皆草房卑舍,不甚整闢。


土人言,前年爲步雄龍土司挾其戚沙土司兵攻毀,故非復舊觀。然龍氏又爲儂氏所攻而代之矣。其北峯頂,即土司黃氏之居在焉。乃人息於吳氏。吳,漢人,男婦俱重客,蔬醴俱備雲。


二十七日晨起雨猶不止。即而霽,泥濘猶甚。姑少憩一日,詢盤江曲折,爲明日行計。乃匡坐作記。薄暮復雨,中夜彌甚,衣被俱沾透焉。


二十八日晨雨不止。衣溼難行。俟炙衣而起。終日雨涔涔雨水不斷地往下流也。是日此處馬場,人集頗盛。市中無他異物,惟黃蠟與細筍爲多。乃煨筍煮肉,竟日守雨。


黃草壩土司黃姓,加都司銜。乃普安十二營長官司之屬。十二營以歸順爲首,而錢賦之數則推黃草壩,土地之遠則推步雄焉。黃草壩東十五里爲馬鼻河,又東五十里抵龍光,乃廣西右江分界;西二十里爲步雄,又西五十里抵江底,乃雲南羅平州分界;南三十里爲安障,又南四十里抵巴吉,乃雲南廣南府分界;北三十里爲豐塘,又北二十里抵碧洞,乃雲南亦佐縣分界。東西南三面與兩異省錯壤,北去普安二百二十里。其地田塍中闢,道路四達,人民頗集,可建一縣;而土司恐奪其權,州官恐分其利,故莫爲舉者。


黃草壩東南,由龍光、箐口、者恐、板屯、壩樓、以上俱安隆土司地。其土官自天啓初爲部人所殺,泗城以孫代署之。八臘、者香、俱泗城州地。下田州,乃昔年大道。自安隆無土官,泗城代署,廣南以兵爭之,據其大半,道路不能,實由於此。按盤江自八達、與羅平分界。


巴澤、河格、巴吉、興隆、那貢,以上俱安隆土司地,今俱爲廣南有。抵壩樓,遂下八蜡、者香。又有一水自東北來合,土人以爲即安南衛北盤江,恐非是。安南北盤,合膽寒、羅運、白水河之流,已東南下都泥,由泗城東北界,經那地、永順,出羅木渡,下遷江。則此東北來之水,自是泗城西北界山箐所出,其非北盤可知也。於是遂爲右江。再下又有廣南、富州之水,自者格、亦安隆土司屬,今爲廣南據者。葛閬、歷裏俱泗城州地。來合,而下田州,此水即志所稱南旺諸溪也。二水一出灑城西北,一出廣南之東,皆右江之支,而非右江之源;其源惟南盤足以當之。膽寒、羅運出於白水河,乃都泥江之支,而非都泥江之源;其源惟北盤足以當之。各不相紊也。按雲南抵廣西間道有三。一在臨安府之東,由阿迷州、維摩州本州昔置乾溝、倒馬坡、石天井、阿九、抹甲等哨,東通廣南。每哨撥陸涼衛百戶一員、軍兵十五名、民兵十五名把守。後州治湮沒,哨悉廢弛。抵廣南富州,入廣西歸順、下雷,而出馱伏,下南寧。此餘初從左江取道至歸順,而卒阻於交彝者也,是爲南路。一在平越府之南,由獨山州豐寧上下司,入廣西南丹河池州,出慶遠。


此餘後從羅木渡取道而入黔、滇者也,是爲北路。一在普安之南、羅平之東,由黃草壩,即安隆壩樓之下田州,出南寧者。此餘初徘徊於田州界上,人皆以爲不可行,而久候無同侶,竟不得行者也,是爲中路。中路爲南盤入粵出黔之交;南路爲南盤縈滇之始,與下粵之末;北路爲北盤經黔環粵之會。然此三路今皆阻塞。南阻於阿迷之普,富州之李、沈,見《廣西小紀》。歸順之交彝:中阻於廣南之蠶食,田州之狂狺yín狗狂叫;北阻於下司之草竊,八寨之伏莽。既宦轍之不敢入,亦商旅之莫能從。惟東路由沅、靖而越沙泥恐州,爲今人所趨。然懷遠沙泥,亦多黎人之恐,且迂陟湖南,又多歷一省矣。


黃草壩東一百五十里爲安籠所,又東爲新城所,皆南與粵西之安隆、泗城接壤。然在黔曰“籠”,在粵曰“隆”,一音而各異字,一處而各異名、何也?豈兩名本同一字,傳寫之異耶?按安莊之東,大路所經,亦有安籠箐山,與安籠所相距四百里,乃遠者同而近者異,又何耶?大抵黔中多用“籠”字,粵中多用“隆”字,如隆安縣之類。故各從其地,而不知其地之相近,其取名必非二也。


黃草壩著名黔西,而居聚闤闠俱不及羅平州;羅平著名迤東,而居聚闤闠又不及廣西府。此府、州、營、堡之異也。聞澂江府湖山最勝,而居聚闤闠亦讓廣西府。臨安府爲滇中首郡,而今爲普氏所殘,凋敞未復,人民雖多,居聚雖遠,而光景止與廣西府同也。


迤東之縣,通海爲最盛;迤東之州,石屏爲最盛;迤東之堡聚,寶秀爲最盛:皆以免於普禍也。縣以江川爲最凋,州以師宗爲最敝,堡聚以南莊諸處爲最慘,皆爲普所蹂躪也。若步雄之龍、儂爭代,黃草壩之被閧於龍、沙,沙乃步雄龍氏之婦翁。安隆土司之紛爭於岑、儂。岑爲廣西泗城,儂爲廣南府。今廣南勢大,安隆之地,爲佔去八九矣。土司糜爛人民,乃其本性,而紊及朝廷之封疆,不可長也。諸彝種之苦於土司糜爛,真是痛心疾首,第勢爲所壓,生死惟命耳,非真有戀主思舊之心,牢不可破也。其所以樂於反側者,不過是遺孽煽動。其人不習漢語,而素暱彝風,故勾引爲易。而遺孽亦非果有殷之頑、田橫之客也,第跳梁伏莽之奸,藉口愚衆,以行其狡猾耳。所度諸山之險,遠以羅平、師宗界偏頭哨爲最;其次則通海之建通關,其險峻雖同,而無此荒寂;再次則阿迷之中道嶺,沈家墳處。其深杳雖同,而無此崇隘;又次則步雄之江底東嶺,其曲折雖同,而無此逼削。若溪渡之險,莫如江底,崖削九天,塹嵌九地,盤江朋圃之渡,皆莫及焉。


粵西之山,有純石者,有間石者,各自分行獨挺,不相混雜。滇南之山,皆土峯繚繞,間有綴石,亦十不一二,故環窪爲多。黔南之山,則界於二者之間,獨以逼聳見奇,滇山惟多土,故多壅流成海,而流多渾濁。惟撫仙湖最清。粵山惟石,故多穿穴之流,而水悉澄清。而黔流亦界於二者之間。


二十九日晨雨霏霏。既飯,辭主人行。從街東南出,半里,繞東峯之南而北,入其塢。佇而回睇,始見其前大塢開於南,羣山叢突,小石峯或朝或拱,參立前塢中。而遙望塢外,南山橫亙最雄,猶半與雲氣相氤氳,此即巴吉之東,障盤江而南趨者也。


塢中復四面開塢:西則沙澗所從來之道,東則馬鼻河所從出之峽,而南則東西諸水所下巴吉之區,北則今所入豐塘之路也。計其地,北與爲對,南與富州爲對,西與楊林爲對,東與安籠所爲對。其遙對者,直東則粵西之慶遠,直北則四川之重慶矣。入北塢又半里,其西峯盤崖削石,巖巖獨異,其中有小水南來。溯之北又二里,循東峯北上,逾脊稍降,陟塢覆上,始見東塢焉。共二里,再上北坳,轉而西,坳中有水自西來,出坳下墜東塢,坳上豐禾被隴即禾苗茂盛遮蓋了田隴。透之而西,沿北嶺上西向行。二里稍降,陟北塢。一里復西北上,二里逾北坳,從嶺脊西北行。


途中忽雨忽霽,大抵雨多於日也。稍降,覆盤陟其西北坡岡,左右時有大窪旋峽,共五里,逾西坳而下。又三裏抵塢中,聞水聲淙淙,然四山回合,方疑水從何出。又西北一里,忽見塢中有坑,中墜如井,蓋此水之所入者矣。從塢右半里,又西北陟嶺半里,透脊夾而出,於是稍降,從長峽中行。西北三裏,復稍上,始知此峽亦中窪而無下泄之道者也。飯於路旁石上。出嶺之西,始見西塢中盤,內皆嘉禾芃芃. 北有小山綰塢口,廬舍懸其上,是曰豐塘。東西南皆回峯環之,水從西南二塢交注其間,北向墜峽。由塢東南降嶺,循塢南盤南山北麓,共二里,北與綰口廬舍隔塢相對。


見路旁有歧,南向入山,疑爲分歧之處,過而復還。始登,見其內道頗大,以爲是;再上,路分爲二,西者既漸小,南者又盤南山,又疑爲非。往算數四,莫可從問。而塢北居廬相距二里餘,往返既遙;見南山有牧者,急趨就之,而隔峯間壑,不能即至。


忽有負木三人從前嶺下,問之,乃知其非。隨之二里,北出大路。其人言:“分岐之處尚在嶺西。此處南岐,乃南塢小路之入山者,大路在西塢入也。然此去已不及黃泥河,正可從碧峒託宿矣。”乃西向入塢。有小水自西來,路逾坡西上,下而復陟,三裏逾坳。坳不高而接兩山之間,爲南山過北之脊;東水下豐塘,西水復西北流,俱入馬鼻者;脊西遙開塢直去。


循北嶺又西二里,歧始兩分:沿北嶺西向出塢,爲普安州道;橫度塢南,陟嶺南上,爲亦佐道。遂南度塢,路漸微,深茅覆水,曲磴欹坡石級盤曲隨坡迴轉,無非行潦小水塘。緣之南上坡,一里,西南盤嶺角,始望見北界遙山橫亙,蜿蜒天末。此即亦字孔西南東轉之脊,從丹霞山東南,迤邐環狗場、歸順二營以走安籠所,北界普安南北板橋諸水入北盤,南界黃草壩馬鼻河諸水入南盤者也。又西南入峽一里餘,復南躋嶺巔。一里,得石磴,由脊南轉。其脊茅深路曲,非此石道,復疑其誤矣。循磴西下,復轉而南,曲折一里,抵山麓。其麓復開大塢西去。塢雖大,皆荒茅盤錯,絕無禾塍人煙。於是隨山麓西行,三裏,塢直西去,路西南截塢行。塢南北界,巨嶺森削,中環一壑,圓匝合沓重重疊疊聚集在一起,令人有四面芙蓉之想。惟瞑色慾合,山雨復來,而路絕茅深,不知人煙何處,不勝惴惴。


又西南一里,穿峽脊而過,其脊中平而夾甚逼。出其西,長峽西去,南北兩界夾之甚遙,其中一望荒茅,而路復若斷若續,上則重茅偃雨,下則停潦盈蹊滿路上都是小水塘。


時昏黑逼人,惟向暗中躑躅。三裏,忽聞犬聲,繼聞人語在路南,計已出峽口,然已不辨爲峽爲坡,亦不辨南向從何入。又半里,大道似從西北,而人聲在南,從莽中橫赴之,遂陷棘刺中。久之,又半里,乃得石徑。入寨門,則門閉久矣。聽其舂聲甚遙,號呼之,有應者;久之,有詢者;又久之,見有火影出;又久之,聞啓內隘門聲,始得啓外門入。即隨火入舂者家,炊粥浣足。雖擁青茅而臥,猶幸得其所矣。既定,問其地名,即碧峒也,爲亦佐東北界。問紅板橋何在?即在此北峯之麓。爲黃草壩西界,與此蓋南北隔一塢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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