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霞客遊記

《徐霞客遊記》是以日記體爲主的地理著作,明末地理學家徐弘祖(一作宏祖,號霞客)經34年旅行,寫有天台山、雁蕩山、黃山、廬山等名山遊記17篇和《浙遊日記》、《江右遊日記》、《楚遊日記》、《粵西遊日記》、《黔遊日記》、《滇遊日記》等著作,除佚散者外,遺有60餘萬字遊記資料,死後由他人整理成《徐霞客遊記》。世傳本有10卷、12卷、20卷等數種,主要按日記述作者1613~1639年間旅行觀察所得,對地理、水文、地質、植物等現象,均作詳細記錄,在地理學和文學上卓有重要的價值。

滇遊日記三十七

初五、初六兩日憩會真樓。


初七日閃知願來顧,謝餘往叩靈幾,禮也。知願饋餅二色。


初八日知願又饋豬羊肉並酒米甚腆豐盛。


初九日閃太史招遊馬園。園在龍泉門外,期餘晨往。餘先從法明寺南,過新建太翁祠。祠尚未落成,倚山東向,與法明同。其南即方忠愍公祠,名政,徵麓川,死於江上者。亦東向。


正室三楹,俱守者棲止於其中,兩廡祀同難者俱傾倒,惟像露坐焉。出祠,遂南出龍泉,由池東堤上抵池南,即折而西入峽。半里,園臨峽西坡上,與龍泉寺相併。園之北,即峽底也,西自九隆山後環峽而來。有小水從峽底東出,僅如線不絕。而園中則陂池層匯。其北一池,地更高,水從其底泛珠上溢,其池淺而水獨澄映有光,從此遂潺潺瀉外池。外池中滿芰荷。東岸舊有菜根亭,乃馬玉麓所建者,並園中諸榭俱頹圮。太史公新得而經始之,建一亭於外池南岸,北向臨流。隔池則龍泉寺之殿閣參差,岡上浮屠,倒浸波心。其地較九龍池愈高,而破池罨掩映,泉源沸漾,爲更奇也。蓋後峽環夾甚深,其水本大,及至峽口,此園當之,峽中之水,遂不由溪而沁滲入入地中。故溪流如線,而從地旁溢如此池與九龍池,其滔滔不捨者,即後峽溪中之流也。餘至,太史已招其弟知願相待。先同觀後池溢泉,遂飯於池南新亭。開宴亭中,竟日歡飲,洗盞更酌,抵暮乃散。


是日始聞黃石翁去年七月召對大廷,與皇上面折廷諍,並直言規勸,後遂削江西郡幕。項水心以受書帕,亦降幕。劉同升、趙士春亦以上疏降幕。翰苑中正人一空。東省山東省之破,傳言以正月初二,其省中諸寮,無不更易者。雖未見的報,而顏同蘭之被遭遇難可知矣。


初十日馬元中、劉北有相繼來拜,皆不遇,餘往玉工家故也。返樓知之,隨拜馬元中,並拜俞禹錫。二君襟連也,皆閃太翁之婿,前於知願席相會而未及拜。且禹錫原籍蘇州,其祖諱彥,中辛丑公元1601年進士,中時猶李時彥,後復俞姓,名彥。移居金陵大功坊後。其祖父年俱壯,閃太翁寓金陵時,欲移家南來,遂以季女字許嫁俞。前年太翁沒,俞來就婚,擬明春偕返雲。時禹錫不在,遂返會真。閃太史以召對報朝廷的內部通報來示。


十一日禹錫招宴。候馬元中並其內叔閃孩識、孩心等同飲,約同遊臥佛。


十二日禹錫饋兼金。下午,元中移酌會真樓,拉禹錫同至。雷風大作,既暮乃別。


十三日禹錫以他事不及往臥佛,餘遂獨行。東循太保山麓,半里,出仁壽門。仁壽西北倚太保山北麓,城隨山西疊而上,與龍泉同。出城,即有深澗從西山懸坑而下,即太保山頂城後度脊所分之水也。逾橋循西山直北半里,有岐東北行平川中,爲紙房村間道;其循山直北者,乃逾嶺而西,向青蒿壩通幹海子者。餘乃由間道二里,北過紙房村,又東一里餘,出大道,始爲拱北門直向臥佛寺者。又北一里,越一東出小澗,其北有廟踞岡頭,乃離城五里之舍也。大道中川而行,尚在板橋孔道之西。又北五里,再過一廟,在路之西。其西又有巨廟倚西山,村落倚之,所謂紅廟村也。又北八里,有一澗自西山東出,逾之而北,是爲郎義村。村廬聯絡,夾道甚長,直北二里,村始盡。緣村西轉,有水自北堰中來,即龍王塘之下流也。溯流沿坡西北行,三裏,有一卷門東向列路旁,其北即深澗緣坡下,乃由卷門西入,緣南坡俯北澗西入。半里,聞壑北水聲甚沸,其中深水叢箐,虧蔽上下,而路乃緣壑北轉。不半里,穿門北上,則龍王祠巍然東向列,其前與左,皆盤壑蒙茸,泉聲沸響。乃由殿左投箐而下,不百步,而泓泉由穴中溢,東向墜坑。其北坑中,又有水瀉樹根而出,亦墜壑同去。其下懸墜甚深,而藤蘿密蔓。餘披蔓涉壑求之,抵下峽則隔於上,凌上峽則隔於下,蓋叢枝懸空,密蔓疊幕,咫尺不能窺,惟沸聲震耳而已。已乃逾其上,從棘蔓中攀西北崖而上。按《統志》謂龍王巖斷崖中劈,兀立萬仞。餘望雙巖上倚山頂,謂此有路可達,宛轉上下,終不可得,乃返殿前而飯。


仍出卷門,遂北下度澗橋,見橋北有岐緣澗西入,而山頂雙巖正峙其西,餘遂從之。始緣澗北,半里遂登坡西上。直上者三裏,抵雙巖之下,路乃凌北巖之東,逾坳而西北去。餘瞰支峯東北垂,意臥佛當在其西北峯下,遂西北逾支峯,下坑盤峽,遵北坡東行。二里,見有路自北坡東來,復西北盤坳上,疑以爲此即臥佛路,當從山下行,不登山也,欲東下。土人言:“東下皆坑崖,莫可行;須仍轉而南,隨路乃下。”從之轉南,又二里,隨前東來之路下坡。二里,從坡麓得一村,村之前即沿麓北行之大道。


沿之北,又五里,稍西向入谷,則臥佛寺環西谷中,而谷前大路,則西北上坡矣。蓋西山一支,至是東垂而出,北峽爲清水關,南抱爲臥佛巖,但清水深入,而臥佛前環耳。入谷即有池一圍當寺前,其大不及九隆池,而回合更緊。池東有一亭綰谷口。由池北沿池入,池盡,其西有官房三楹臨其上。北楹之下,泉汩汩從坳石間溢入池中,池甚清淺。官房之西曆砌上,即寺門也,亦東向臨之。其內高甍倚巖,門爲三卷,亦東向。卷中不楹而磚亦橫鞏如橋,卷外爲檐,以瓦覆石連屬於洞門之上壁。


洞與鞏連爲一室,鞏高而洞低,鞏不掩洞,則此中之奇也。其洞高丈餘,而深入者二丈,橫闊三丈,其上覆之石甚平。西盡處,北有門,下嵌而入;南有臺,高四尺,其上剜而入。臺如胡牀躺椅橫列,而剜有石像,曲肱臥臺上,長三丈,頭北而足南。蓋此洞橫闊止三丈,北一丈嵌爲內洞之門,南二丈猶不足以容之,自膝以下,則南穴洞壁而容其足。其像乃昔自天成者,自鎮守內官鞏其前軒,又加斧琢而貼之金,今則宛然塑像,失其真矣。


內洞門由西北隅透壁入,門凹而下,其內漸高,以覓炬未入。時鞏殿有攜酒三四生,挾妓呼僧,團飲其中,餘姑出殿,從北廡廂樓下覓睡處,且買米而炊焉。北廡之西亦有洞,高深俱丈五尺,亦卷其門,而南向於正洞之北隅,其中則像山神以爲護法者。是夜臥寺中,月頗明,奈洞中有嬲子,寺中無好僧,懨懨而臥。


十四日早飯於僧舍,覓火炬入內洞。初由洞門西向直入,其中高四五丈,闊二丈,深數丈,稍分岐輒窮,無甚奇也。仍出,從門內南向覓旁竇而上。


入二丈,亦窮而出,笑此洞之易窮。有童子語於門外曰:“曾入上洞乎?餘今早暗中入,幾墜危竇。若穿洞而上,須從南,不可從北也。”餘異其言,乃益覓炬再入。從南向旁竇得一小穴,反東向上,其穴圓如甑。既上,其穴豎而起,亦圓如井。從井中攀南岸,則高而滑,不可上,乃出,取板凳爲梯以升。既上,其口如井欄,上有隙橫於井口之西。覆盤隙而北,再透出一口,則有峽東西橫峙。北向出峽,則淵然下墜,其深不可睹,即前內洞直入之底也,無級可梯,故從其東道層穴而上耳。南向下峽丈餘,有洞仍西向入,其下甚平,其上高三四丈,闊約丈五,西入亦五六丈,稍分爲岐而止,如北洞之直入者焉。此洞之奇,在南穿甑穴,層上井口,而復得直入之洞。蓋一洞而分內外兩重,又分上下二重,又分南北二重,始覺其奇甚也。


既出,仍從池左至谷口大路。餘時欲東訪金雞溫泉,當截大川東南向板橋,姑隨大路北瞰之,半里,稍西北上坡,見其路愈西上,乃折而東,隨旁岐下坡。蓋西北上者爲清水關道,乃通北衝者;川中直北五里,爲章板村,爲雲龍州道;川東躡關坡而上,爲天井鋪道,從此遙望皆相對也。下坡一里,其麓有一村。從此由田塍隨小溪東南行,二里,始遇清水關大溪,自北而南流川中。隨之南行半里,渡橫木平橋,由溪東岸又東半里,過一屯,遂從田塍中小徑南行。半里,稍折而西,復南就一小水。


隨之東下,遂無路。莽蒼行草畦間,東南一里半,始得北來小路。隨之南,又得西來大路,循之。其東南一里,又有溪自北而南,其大與清水溪相似,有大木橋架其上。度橋東,遂南行。二水俱西曲而合,受龍王塘之水,東折於板橋之南焉。路南行塍中,又二里半而出板橋街之中。由街稍南過一小橋,則沿小溪東上。半里,越溪上梗,東南二里半,漸逼東山。過一村,稍南又東,半里,有小溪自東北流西南,涉之。從溪東岸,又東南二里,直逼東山下,復有村倚之。從村南東向入,有水舂踞岡上。岡之南,即有澗自木鼓山北峽來,繞岡南西去,有亭橋跨其上,此大道也;小徑即由北脊入峽,盤岡東下。遂溯溪岸東行。一里,有小木橋平跨上流,乃南度之。又東上坡,一里而至金雞村。其村居廬連夾甚盛,當木鼓山之東南麓。村東有泉二池,出石穴中,一溫一寒。居人引溫者匯於街中爲池,上覆以屋。又有正屋三楹臨池之南,庭中紫薇二大樹甚豔,前有門若公館然。


乃市酒餐於市,而後浴於池。池四旁石甃,水止而不甚流,亦不甚熱,不甚清,尚在永平溫泉之下,而有館有門則同也。從村後東南循峽上嶺數裏,自金雞村逾嶺東下,通大寨、瓦渡之路也;從村後直東,上木鼓西南峯,二十里,有新建寶頂寺。餘不及登,遂從村西南下。


三裏,北折,度亭橋北,隨溪西南行塍中。五里,西值大溪,溪之東有村傍之,乃稍溯之北,度大木橋而西行塍中。又四里而至見龍裏。其南有報功祠甚巨,門西向,而祠樓則南面。入其中,祠空而樓亦空,樓上止文昌一座當其中。寺僧雲,昔有王靖遠諸公神位,覓之不見也。由此又十里,入拱北門。又二里而返會真。令人往訊打聽安仁,已西往騰越矣。


十五日憩會真樓。


十六日往晤閃知願。還拜劉北有,留飯,即同往太保山麓書館。館中花木叢深,頗覺幽閒。坐久之,雨過,適閃知願送《南園錄》並《永昌志》至,即留館中。北有留餘遷寓其內,餘屢辭之,至是見其幽雅,即許之,約以明日。雨止,劉以鑰匙付餘,以劉將赴秋闈wěi科舉,不暇再至也。餘乃別,還會真。


十七日閃知願再候宴,並候其兄太史及其族叔孩識同宴。深夜乃別。


十八日遷館于山麓西南打索街,即劉北有書館也。其館外有賃居者租房子住的人,以日用器進作爲租金,亦劉命也。餘獨坐館中,爲抄《南園漫錄》。既而馬元中又覓《續錄》至,餘因先抄《續錄》。乘雨折庭中花上花,插木球腰孔間輒活,蕊亦吐花。花上花者,葉與枝似吾地木槿,而花正紅,似閩中扶桑,但扶桑六七朵並攢爲一花,此花則一朵四瓣,從心中又抽出疊其上,殷紅而開久,自春至秋猶開。雖插地輒活,如榴然,然植庭左則活,右則槁(枯乾),亦甚奇也。又以杜鵑、魚子蘭、蘭如真珠蘭而無蔓,莖短葉圓,有光,抽穗,細黃,子叢其上如魚子,不開而落,幽韻同蘭。小山茶分植其孔,無不活者。既午,俞禹錫雨中來看,且攜餐貰酒,贈餘詩有“下喬”之句。謂會真樓高爽,可盡收一川陰晴也。餘答以“幽棲解嘲”五律。謂便於抄書也。


十九日抄書書館。閃知願以竹紙湖筆饋,以此地無紙筆,俱不堪書也。


二十日抄書麓館。


二十一日孩識來顧。


二十二日抄書麓館。


二十三日晨,大雨。稍霽,還拜孩識,並謝劉北有。下午,赴孩識之招招待,閃、俞俱同宴。深夜乃別。


二十四日絕糧。知劉北有將赴省闈,欲設酌招餘,餘乃作書謂:“百杯之招,不若一斗之粟,可以飽數日也。”


二十五日新添邱術士挾一劉姓者至,邱自謂諸生,而以請仙行。招遊九龍池,遂泛池中亭子。候劉攜酌不至,餘返寓抄書。北鄰花紅正熟,枝壓牆南,紅豔可愛。摘而食之,以當井李。此間花紅結子甚繁,生青熟紅,不似餘鄉之熟輒黃也。餘鄉無紅色者,“花紅”之名,俱從此地也。下午,北有以牛肉鬥米饋,劉、閃、馬俱教門,不食豬而食牛。劉以素餚四品饋。


二十六至二十九日俱抄書麓館。俱有雨,時止時作,無一日晴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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