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衡》一書爲東漢王充(27-97年)所作,大約作成於漢章帝元和三年(86年)。《論衡》是王充的代表作品,也是中國歷史上一部不朽的無神論著作。現存文章有85篇(其中的《招致》僅存篇目,實存84篇)。該書被稱爲“疾虛妄古之實論,譏世俗漢之異書。”
或曰:“士之論高,何必以文?”
答曰:夫人有文質乃成。物有華而不實,有實而不華者。《易》曰:“聖人之情見乎辭。”出口爲言,集札爲文,文辭施設,實情敷烈。夫文德,世服也。空書爲文,實行爲德,著之於衣爲服。故曰:德彌盛者文彌縟,德彌彰者人彌明。大人德擴其文炳。小人德熾其文斑。官尊而文繁,德高而文積。華而晥者,大夫之簀,曾子寢疾,命元起易。由此言之,衣服以品賢,賢以文爲差。愚傑不別,須文以立折。非唯於人,物亦鹹然。龍鱗有文,於蛇爲神;鳳羽五色,於鳥爲君;虎猛,毛蚡蚖;龜知,揹負文:四者體不質,於物爲聖賢。且夫山無林,則爲土山,地無毛,則爲瀉土;人無文,則爲僕人。土山無麋鹿,瀉土無五穀,人無文德,不爲聖賢。上天多文而後土多理。二氣協和,聖賢稟受,法象本類,故多文彩。瑞應符命,莫非文者。晉唐叔虞、魯成季友、惠公夫人號曰仲子,生而怪奇,文在其手。張良當貴,出與神會,老父授書,卒封留侯。河神,故出圖,洛靈,故出書。竹帛所記怪奇之物,不出潢洿。物以文爲表,人以文爲基。棘子成欲彌文,子貢譏之。謂文不足奇者,子成之徒也。
著作者爲文儒,說經者爲世儒。二儒在世,未知何者爲優。或曰:“文儒不若世儒。世儒說聖人之經,解賢者之傳,義理廣博,無不實見,故在官常位,位最尊者爲博士,門徒聚衆,招會千里,身雖死亡,學傳於後。文儒爲華淫之說,於世無補,故無常官,弟子門徒不見一人,身死之後,莫有紹傳,此其所以不如世儒者也。”
答曰:不然。夫世儒說聖情,□□□□,共起並驗,俱追聖人。事殊而務同,言異而義鈞。何以謂之文儒之說無補於世?世儒業易爲,故世人學之多;非事可析第,故宮廷設其位。文儒之業,卓絕不循,人寡其書,業雖不講,門雖無人,書文奇偉,世人亦傳。彼虛說,此實篇。折累二者,孰者爲賢?案古俊又著作辭說,自用其業,自明於世。世儒當時雖尊,不遭文儒之書,其跡不傳。周公制禮樂,名垂而不滅。孔子作《春秋》,聞傳而不絕。周公、孔子,難以論言。漢世文章之徒,陸賈、司馬遷、劉子政、揚子云,其材能若奇,其稱不由人。世傳《詩》家魯申公,《書》家千乘歐陽、公孫,不遭太史公,世人不聞。夫以業自顯,孰與須人乃顯?夫能紀百人,孰與廑能顯其名?
或曰:“著作者,思慮間也,未必材知出異人也。居不幽,思不至。使著作之人,總衆事之凡,典國境之職,汲汲忙忙,〔何〕暇著作?試使庸人積閒暇之思,亦能成篇八十數。文王日昃不暇食,周公一沐三握髮,何暇優遊爲麗美之文於筆札?孔子作《春秋》,不用於周也。司馬長卿不預公卿之事,故能作子虛之賦。揚子云存中郎之官,故能成《太玄經》,就《法言》。使孔子得王,《春秋》不作。〔籍〕長卿、子云爲相,賦玄不工。”
答曰:文王日昃不暇食,此謂演《易》而益卦。周公一沐三握髮,爲周改法而制。周道不弊,孔子不作,休思慮間也!周法闊疏,不可因也。夫稟天地之文,發於胸臆,豈爲間作不暇日哉?感僞起妄,源流氣。管仲相桓公,致於九合。商鞅相孝公,爲秦開帝業。然而二子之書,篇章數十。長卿、子云,二子之倫也。俱感,故才並;才同,故業鈞。皆士而各著,不以思慮間也。問事彌多而見彌博,官彌劇而識彌泥。居不幽則思不至,思不至則筆不利。嚚頑之人,有幽室之思,雖無憂,不能著一字。蓋人材有能,無有不暇。有無材而不能思,無有知而不能著。有鴻材欲作而無起,細知以問而能記。蓋奇有無所因,無有不能言,兩有無所睹,無不暇造作。
或曰:“凡作者精思已極,居位不能領職。蓋人思有所倚着,則精有所盡索。著作之人,書言通奇,其材已極,其知已罷。案古作書者,多位佈散盤解,輔傾寧危,非著作之人所能爲也。夫有所逼,有所泥,則有所自,篇章數百。呂不韋作《春秋》舉家徙蜀;淮南王作道書,禍至滅族;韓非著治術,身下秦獄。身且不全,安能輔國?夫有長於彼,安能不短於此?深於作文,安能不淺於政治?”
答曰:人有所優,固有所劣;人有所工,固有所拙。非劣也,志意不爲也,非拙也,精誠不加也。志有所存,顧不見泰山;思有所至,有身不暇徇也。稱干將之利,刺則不能擊,擊則不能刺,非刃不利,不能一旦二也。蛢彈雀則失鷃,射鵲則失雁,方員畫不俱成,左右視不併見,人材有兩爲,不能成一。使干將寡刺而更擊,舍鵲而射雁,則下射無失矣。人委其篇章,專爲〔政〕治,則子產、子賤之跡不足侔也。古作書者,多立功不用也。管仲、晏嬰,功書並作;商鞅、虞卿,篇治俱爲。高祖既得天下,馬上之計未敗,陸賈造《新語》,高祖粗納采。呂氏橫逆,劉氏將傾,非陸賈之策,帝室不寧。蓋材知無不能,在所遭遇,遇亂則知立功,有起則以其材著書者也。出口爲言,著文爲篇。古以言爲功者多,以文爲敗者希。呂不韋、淮南王以他爲過,不以書有非,使客作書,不身自爲;如不作書,猶蒙此章章之禍。人古今違屬,未必皆著作材知極也。鄒陽舉疏,免罪於梁。徐樂上書,身拜郎中。材能以其文爲功於人,何嫌不能營衛其身?韓蚤信公子非,國不傾危。及非之死,李斯如奇,非以著作材極,不能復有爲也。春物之傷,或死之也,殘物不傷,秋亦不長。假令非不死,秦未可知。故才人能令其行可尊,不能使人必法己;能令其言可行,不能使人必採取之矣。
或曰:“古今作書者非一,各穿鑿失經之實傳,違聖人質,故謂之蕞殘,比之玉屑。故曰:“蕞殘滿車,不成爲道;玉屑滿篋,不成爲寶。”前人近聖,猶爲蕞殘,況遠聖從後復重爲者乎?其作必爲妄,其言必不明,安可採用而施行?”
答曰:聖人作其經,賢者造其傳,述作者之意,採聖人之志,故經須傳也。俱賢所爲,何以獨謂經傳是,他書記非?彼見經傳,傳經之文,經須而解,故謂之是。他書與書相違,更造端緒,故謂之非。若此者,韙是於《五經》。使言非《五經》,雖是不見聽。使《五經》從孔門出,到今常令人不缺滅,謂之純壹,信之可也。今《五經》遭亡秦之奢侈,觸李斯之橫議,燔燒禁防,伏生之休,抱經深藏。漢興,收《五經》,經書缺滅而不明,篇章棄散而不具。晁錯之輩,各以私意分拆文字,師徒相因相授,不知何者爲是。亡秦無道,敗亂之也。秦雖無道,不燔諸子。諸子尺書,文篇具在,可觀讀以正說,可採掇以示後人。後人復作,猶前人之造也。夫俱鴻而知,皆傳記所稱,文義與經相薄。何以獨謂文書失經之實?由此言之,經缺而不完,書無佚本,經有遺篇。折累二者,孰與蕞殘?《易》據事象,《詩》採民以爲篇,《樂》須〔民〕歡,《禮》待民平。四經有據,篇章乃成。《尚書》、《春秋》,採掇史記。史記興無異,以民事一意,《六經》之作皆有據。由此言之,書亦爲本,經亦爲末,末失事實,本得道質。折累二者,孰爲玉屑?知屋漏者在宇下,知政失者在草野,知經誤者在諸子。諸子尺書,文明實是。說章句者,終不求解釦明,師師相傳,初爲章句者,非通覽之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