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衡》一書爲東漢王充(27-97年)所作,大約作成於漢章帝元和三年(86年)。《論衡》是王充的代表作品,也是中國歷史上一部不朽的無神論著作。現存文章有85篇(其中的《招致》僅存篇目,實存84篇)。該書被稱爲“疾虛妄古之實論,譏世俗漢之異書。”
人曰命難知。命甚易知。知之何用?用之骨體。人命稟於天,則有表候見於體。察表候以知命,猶察鬥斛以知容矣。表候者,骨法之謂也。傳言黃帝龍顏,顓頊戴午,帝嚳駢齒,堯眉八採,舜目重瞳,禹耳三漏,湯臂再肘,文王四乳,武王望陽,周公背僂,皋陶馬口,孔子反羽。斯十二聖者,皆在帝王之位,或輔主憂世,世所共聞,儒所共說,在經傳者較著可信。若夫短書俗記、竹帛胤文,非儒者所見,衆多非一。蒼頡四目,爲黃帝史。晉公子重耳仳脅,爲諸侯霸。蘇秦骨鼻,爲六國相。張儀仳脅,亦相秦、魏。項羽重瞳,雲虞舜之後,與高祖分王天下。陳平貧而飲食之足,貌體佼好,而衆人怪之,曰:“平何食而肥?”及韓信爲滕公所鑑,免於鈇質,亦以面狀有異。面狀肥佼,亦一相也。高祖隆準、龍顏、美須,左股有七十二黑子。單父呂公善相,見高祖狀貌,奇之,因以其女妻高祖,呂后是也,卒生孝惠帝、魯元公主。高祖爲泗上亭長,當去歸之田,與呂后及兩子居田。有一老公過,請飲,因相呂后曰:“夫人,天下貴人也。”令相兩子,見孝惠曰:“夫人所以貴者,乃此男也。”相魯元,曰:“皆貴。”老公去,高祖從外來,呂后言於高祖。高祖追及老公,止使自相。老公曰:“鄉者夫人嬰兒相皆似君,君相貴不可言也。”後高祖得天下,如老公言。推此以況一室之人,皆有富貴之相矣。類同氣鈞,性體法相固自相似。異氣殊類,亦兩相遇。富貴之男娶得富貴之妻,女亦得富貴之男。夫二相不鈞而相遇,則有立死;若未相適,有豫亡之禍也。王莽姑正君許嫁,至期當行時,夫輒死。如此者再,乃獻之趙王,趙王未取又薨。清河南宮大有與正君父稚君善者,遇相君曰:“貴爲天下母。”是時,宣帝世,元帝爲太子,稚君乃因魏郡都尉納之太子,太子幸之,生子君上。宣帝崩,太子立,正君爲皇后,君上爲太子。元帝崩,太子立,是爲成帝,正君爲皇太后,竟爲天下母,夫正君之相當爲天下母,而前所許二家及趙王,爲無天下父之相,故未行而二夫死,趙王薨。是則二夫、趙王無帝王大命,而正君不當與三家相遇之驗也。丞相黃次公,故爲陽夏遊徼,與善相者同車俱行,見一婦人年十七八,相者指之曰:“此婦人當大富貴,爲封侯者夫人。”次公止車,審視之,相者曰:“今此婦人不富貴,卜書不用也。”次公問之,乃其旁里人巫家子也,即娶以爲妻。其後次公果大富貴,位至丞相,封爲列侯。夫次公富貴,婦人當配之,故果相遇,遂俱富貴。使次公命賤,不得婦人爲偶,不宜爲夫婦之時,則有二夫、趙王之禍。夫舉家皆富貴之命,然後乃任富貴之事。骨法形體,有不應者,擇必別離死亡,不得久享介福。故富貴之家,役使奴僮,育養牛馬,必有與衆不同者矣。僮奴則有不死亡之相,牛馬則有數字乳之性,田則有種孳速熟之谷,商則有居善疾售之貨。是故知命之人,見富貴於貧賤,睹貧賤於富貴。案骨節之法,察皮膚之理,以審人之性命,無不應者。
趙簡子使姑布子卿相諸子,莫吉,至翟婢之子無恤而以爲貴。無恤最賢,又有貴相,簡子後廢太子,而立無恤,卒爲諸侯,襄子是矣。相工相黥布,當先刑而乃王,後竟被刑乃封王。衛青父鄭季與楊信公主家僮衛媼通,生青。在建章宮時,鉗徒相之,曰:“貴至封侯。”青曰:“人奴之道,得不笞罵足矣,安敢望封侯?”其後青爲軍吏,戰數有功,超封增官,遂爲大將軍,封爲萬戶侯。周亞夫未封侯之時,許負相之,曰:“君後三歲而入將相,持國秉,貴重矣,於人臣無兩。其後九歲而君餓死。”亞夫笑曰:“臣之兄已代侯矣,有如父卒,子當代,亞夫何說侯乎?然既巳貴,如負言,又何說餓死?指示我!”許負指其口,有縱理入口,曰:“此餓死法也。”居三歲,其兄絳侯勝有罪,文帝擇絳侯子賢者,推亞夫,乃封條侯,續絳侯後。文帝之後六年,匈奴入邊,乃以亞夫爲將軍。至景帝之時,亞夫爲丞相,後以疾免。其子爲亞夫買工官尚方甲盾五百被可以爲葬者,取庸苦之,不與錢。庸知其盜買官器,怨而上告其子。景帝下吏責問,因不食五日,嘔血而死。當鄧通之幸文帝也,貴在公卿之上,賞賜億萬,與上齊體。相工相之曰:“當貧賤餓死。”文帝崩,景帝立,通有盜鑄錢之罪,景帝考驗,通亡,寄死人家,不名一錢。
韓太傅爲諸生時,借相工五十錢,與之俱入璧雍之中,相璧雍弟子誰當貴者。相工指倪寬曰:“彼生當貴,秩至三公。”韓生謝遣相工,通刺倪寬,結膠漆之交,盡筋力之敬,徙舍從寬,深自附納之。寬嘗甚病,韓生養視如僕狀,恩深逾於骨肉。後名聞於天下。倪寬位至御史大夫,州郡丞旨召請,擢用舉在本朝,遂至太傅。夫鉗徒、許負及相鄧通、倪寬之工,可謂知命之工矣。故知命之工,察骨體之證,睹富貴貧賤,猶人見盤盂之器,知所設用也。善器必用貴人,惡器必施賤者,尊鼎不在陪廁之側,匏瓜不在殿堂之上,明矣。富貴之骨,不遇貧賤之苦;貧賤之相,不遭富貴之樂,亦猶此也。器之盛物,有鬥石之量,猶人爵有高下之差也。器過其量,物溢棄遺;爵過其差,死亡不存。論命者如比之於器,以察骨體之法,則命在於身形,定矣。非徒富貴貧賤有骨體也,而操行清濁亦有法理。貴賤貧富,命也;操行清濁,性也。非徒命有骨法,性亦有骨法。唯知命有明相,莫知性有骨法,此見命之表證,不見性之符驗也。范蠡去越,自齊遺大夫種書曰:“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犬烹。越王爲人長頸鳥喙,可與共患難,不可與共容樂。子何不去?”大夫種不能去,稱疾不朝,賜劍而死。大梁人尉繚,說秦始皇以並天下之計,始皇從其冊,與之亢禮,衣服飲食與之齊同。繚曰:“秦王爲人,隆準長目,鷙膺豺聲,少恩,虎視狼心,居約易以下人;得志亦輕視人。我布衣也,然見我,常身自下我。誠使秦王須得志,天下皆爲虜矣。不可與交遊。”乃亡去。故范蠡、尉繚見性行之證,而以定處來事之實,實有其效,如其法相。由此言之,性命系於形體,明矣。以尺書所載,世所共見,準況古今,不聞者必衆多非一,皆有其實。稟氣於天,立形於地,察在地之形,以知在天之命,莫不得其實也。有傳孔子相澹臺子羽、唐舉佔蔡澤不驗之文,此失之不審,何隱匿微妙之表也。相或在內,或在外,或在形體,或在聲氣。察外者遺其內;在形體者,亡其聲氣。孔子適鄭,與弟子相失,孔子獨立鄭東門。鄭人或問子貢曰:“東門有人,其頭似堯,其項若皋陶,肩類子產。然自腰以下,不及禹三寸,傫傫若喪家之狗。”子貢以告孔子,孔子欣然笑曰:“形狀未也。如喪家狗,然哉!然哉!”夫孔子之相,鄭人失其實。鄭人不明,法術淺也。孔子之失子羽,唐舉惑於蔡澤,猶鄭人相孔子,不能具見形狀之實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