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衡》一書爲東漢王充(27-97年)所作,大約作成於漢章帝元和三年(86年)。《論衡》是王充的代表作品,也是中國歷史上一部不朽的無神論著作。現存文章有85篇(其中的《招致》僅存篇目,實存84篇)。該書被稱爲“疾虛妄古之實論,譏世俗漢之異書。”
凡人仕宦有稽留不進,行節有毀傷不全,罪過有累積不除,聲名有闇昧不明,才非下,行非悖也;又知非昬,策非昧也;逢遭外禍,累害之也。非唯人行,凡物皆然,生動之類,鹹被累害。累害自外,不由其內。夫不本累害所從生起,而徒歸責於被累害者,智不明,暗塞於理者也。物以春生,人保之;以秋成,人必不能保之。卒然牛馬踐根,刀鐮割莖,生者不育,至秋不成。不成之類,遇害不遂,不得生也。夫鼠涉飯中,捐而不食。捐飯之味,與彼不污者鈞,以鼠爲害,棄而不御。君子之累害,與彼不育之物,不御之飯,同一實也,俱由外來,故爲累害。
修身正行,不能來福;戰慄戒慎,不能避禍。禍福之至,幸不幸也。故曰:得非己力,故謂之福;來不由我,故謂之禍。不由我者,謂之何由?由鄉里與朝廷也。夫鄉里有三累,朝廷有三害。累生於鄉里,害發於朝廷,古今才洪行淑之人遇此多矣。
何謂三累三害?
凡人操行,不能慎擇友,友同心恩篤,異心疏薄,疏薄怨恨,毀傷其行,一累也。人才高下,不能鈞同,同時並進,高者得榮,下者慚恚,毀傷其行,二累也。人之交遊,不能常歡,歡則相親,忿則疏遠,疏遠怨恨,毀傷其行,三累也。位少人衆,仕者爭進,進者爭位,見將相毀,增加傅致,將昧不明,然納其言,一害也。將吏異好,清濁殊操,清吏增鬱郁之白,舉涓涓之言,濁吏懷恚恨,徐求其過,因纖微之謗,被以罪罰,二害也。將或幸佐吏之身,納信其言,佐吏非清節,必拔人越次。迕失其意,毀之過度;清正之仕,抗行伸志,遂爲所憎,毀傷於將,三害也。夫未進也,身被三累;已用也,身蒙三害,雖孔丘、墨翟不能自免,顏回、曾參不能全身也。
動百行,作萬事,嫉妒之人,隨而云起,枳棘鉤掛容體,蜂蠆之黨,啄螫懷操豈徒六哉!六者章章,世曾不見。夫不原士之操行有三累,仕宦有三害,身完全者謂之潔,被毀謗者謂之辱;官升進者謂之善,位廢退者謂之惡。完全升進,幸也,而稱之;毀謗廢退,不遇也,而訾之:用心若此,必爲三累三害也。
論者既不知累害(所從生,又不知被累害)者行賢潔也,以塗博泥,以黑點繒,孰有知之?清受塵,白取垢,青蠅所污,常在練素。處顛者危,勢豐者虧,頹墜之類,常在懸垂。屈平潔白,邑犬羣吠,吠所怪也,非俊疑傑,固庸能也。偉士坐以俊傑之才,招致羣吠之聲。夫如是,豈宜更勉奴下,循不肖哉?不肖奴下,非所勉也,豈宜更偶俗全身以弭謗哉?偶俗全身,則鄉原也。鄉原之人,行全無闕,非之無舉,刺之無刺也。此又孔子之所罪,孟軻之所愆也。
古賢美極,無以衛身。故循性行以俟累害者,果賢潔之人也!極累害之謗,而賢潔之實見焉。立賢潔之跡,毀謗之塵安得不生?弦者思折伯牙之指,御者願摧王良之手。何則?欲專良善之名,惡彼之勝己也。是故魏女色豔,鄭袖劓之;朝吳忠貞,無忌逐之。戚施彌妒,蘧除多佞。是故溼堂不灑塵,卑屋不蔽風;風衝之物不得育,水湍之岸不得峭。如是,牖里、陳蔡可得知,而沉江蹈河也。以軼才取容媚於俗,求全功名於將,不遭鄧析之禍,取子胥之誅,幸矣。孟賁之屍,人不刃者,氣絕也。死灰百斛,人不沃者,光滅也。動身章智,顯光氣於世;奮志敖黨,立卓異於俗,固常通人所讒嫉也。以方心偶俗之累,求益反損,蓋孔子所以憂心,孟軻所以惆悵也。
德鴻者招謗,爲士者多口。以休熾之聲,彌口舌之患,求無危傾之害,遠矣。臧倉之毀未嘗絕也,公伯寮之溯未嘗滅也。垤成丘山,污爲江河矣。夫如是市虎之訛,投杼之誤,不足怪,則玉變爲石,珠化爲礫,不足詭也。何則?昧心冥冥之知使之然也。文王所以爲糞土,而惡來所以爲金玉也,非紂憎聖而好惡也,心知惑蔽。蔽惑不能審,則微子十去,比干五剖,未足痛也。故三監讒聖人,周公奔楚。後母毀孝子,伯奇放流。當時周世孰有不惑乎?後《鴟鴞》作,而《黍離》興,諷詠之者,乃悲傷之。故無雷風之變,周公之惡不滅;當夏不隕霜,鄒衍之罪不除。德不能感天,誠不能動變,君子篤信審己也,安能遏累害於人?
聖賢不治名,害至不免闢,形章墨短,掩匿白長;不理身冤,不弭流言,受垢取毀,不求潔完,故惡見而善不彰,行缺而跡不顯。邪僞之人,治身以巧俗,修詐以偶衆。猶漆盤盂之工,穿牆不見;弄丸劍之倡,手指不知也。世不見短,故共稱之;將不聞惡,故顯用之。夫如是,世俗之所謂賢潔者,未必非惡;所謂邪污者,未必非善也。
或曰:“言有招患,行有召恥,所在常由小人。”夫小人性患恥者也,含邪而生,懷僞而遊,沐浴累害之中,何招召之有?故夫火生者不傷溼,水居者無溺患。火不苦熱,水不痛寒,氣性自然焉,招之?君子也,以忠言招患,以高行招恥,何世不然?
然而太山之惡,君子不得名;毛髮之善,小人不得有也。以玷污言之,清受塵而白取垢;以毀謗言之,貞良見妒,高奇見噪;以遇罪言之,忠言招患,高行招恥;以不純言之,玉有瑕而珠有毀。焦陳留君兄,名稱兗州,行完跡潔,無纖芥之毀;及其當爲從事,刺史焦康絀而不用。夫未進也被三累,已用也蒙三害,雖孔丘、墨翟不能自免,顏回、曾參不能全身也。何則?衆好純譽之人,非真賢也。公侯已下,玉石雜糅。賢士之行,善惡相苞。夫採玉者破石拔玉,選士者棄惡取善。夫如是,累害之人負世以行,指擊之者從何往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