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衡

《論衡》一書爲東漢王充(27-97年)所作,大約作成於漢章帝元和三年(86年)。《論衡》是王充的代表作品,也是中國歷史上一部不朽的無神論著作。現存文章有85篇(其中的《招致》僅存篇目,實存84篇)。該書被稱爲“疾虛妄古之實論,譏世俗漢之異書。”

自然篇

天地合氣,萬物自生,猶夫婦合氣,子自生矣。萬物之生,含血之類,知飢知寒。見五穀可食,取而食之,見絲麻可衣,取而衣之。或說以爲天生五穀以食人,生絲麻以衣人,此謂天爲人作農夫桑女之徒也,不合自然,故其義疑,未可從也。試依道家論之。


天者,普施氣萬物之中,谷愈飢而絲麻救寒,故人食谷衣絲麻也。夫天之不故生五穀絲麻以衣食人,由其有災變不欲以譴告人也。物自生,而人衣食之;氣自變而人畏懼之。以若說論之,厭於人心矣。如天瑞爲故,自然焉在?無爲何居?


何以〔知〕天之自然也?以天無口目也。案有爲者,口目之類也。口欲食而目欲視,有嗜慾於內,發之於外,口目求之,得以爲利慾之爲也。今無口目之慾,於物無所求索,夫何爲乎?何以知天無口目也?以地知之。地以土爲體,土本無口目。無地,夫婦也,地體無口目,亦知天口目也。使天體乎?宜與地同。使天氣乎,氣若雲煙。雲煙之屬,安得口目?


或曰:“凡動行之類,皆本有爲。有欲故動,動則有爲。今天動行與人相似,安得無爲?”曰:天之動行也,施氣也,體動氣乃出,物乃生矣。由人動氣也,體動氣乃出,子亦生也。夫人之施氣也,非欲以生子,氣施而子自生矣。天動不欲以生物,而物自生,此則自然也。施氣不欲爲物,而物自爲,此則無爲也。謂天自然無爲者何?氣也。恬淡無欲,無爲無事者也,老聃得以壽矣。老聃稟之於天,使天無此氣,老聃安所稟受此性!師無其說而弟子獨言者,未之有也。或復於桓公,公曰:“以告仲父。”左右曰:“一則仲父,二則仲父,爲君乃易乎?” 桓公曰:“吾未得仲父,故難;已得仲父,何爲不易!”夫桓公得仲父,任之以事,委之以政,不復與知。皇天以至優之德,與王政〔隨〕而譴告〔之〕,則天德不若桓公,而霸君之操過上帝也。


或曰:“桓公知管仲賢,故委任之;如非管仲,亦將譴告之矣。使天遭堯、舜,必無譴告之變。”曰:天能譴告人君,則亦能故命聖君。擇才若堯、舜,受以王命,委以王事,勿復與知。今則不然,生庸庸之君,失道廢德,隨譴告之,何天不憚勞也!曹參爲漢相,縱酒歌樂,不聽政治,其子諫之,笞之二百。當時天下無擾亂之變。淮陽鑄僞錢,吏不能禁,汲黯爲太守,不壞一爐,不刑一人,高枕安臥,而淮陽政清。夫曹參爲相若不爲相,汲黯爲太守若郡無人。然而漢朝無事,淮陽刑錯者,參德優而黯威重也。計天之威德,孰與曹參、汲黯?而謂天與王政隨而譴告之,是謂天德不若曹參厚,而威不若汲黯重也。蘧伯玉治衛,子貢使人問之:“何以治衛?”對曰:“以不治治之。”夫不治之治,無爲之道也。


或曰:“太平之應,,河出圖,洛出書。不畫不就,不爲不成。天地出之,有爲之驗也。張良遊泗水之上,遇黃石公,授太公書,蓋天佐漢誅秦,故命令神石爲鬼書授人,復爲有爲之效也。”曰:此皆自然也。夫天安得以筆黑而爲圖書乎?天道自然,故圖書自成。晉唐叔虞、魯成季友生,文在其手,故叔曰“虞”,季曰“友”。宋仲子生,有文在其手,曰:“爲魯夫人。”三者在母之時,文字成矣,而謂天爲文字,在母之時,天使神持錐筆墨刻其身乎?自然之化,固疑難知,外若有爲,內實自然。是以太史公紀黃石事,疑而不能實也。趙簡子夢上天,見一男子在帝之側,後出,見人當道,則前所夢見在帝側者也。論之以爲趙國且昌之狀也。黃石授書,亦漢且興之象也。妖氣爲鬼,鬼象人形,自然之道,非或爲之也。


草木之生,華葉青蔥,皆有曲折,象類文章,謂天爲文字,復爲華葉乎?宋人或刻木爲楮葉者,三年乃成。〔列〕子曰:“使〔天〕地三年乃成一葉,則萬物之有葉者寡矣。”如〔列〕子之言,萬物之葉自爲生也。自爲生也,故能併成。如天爲之,其遲當若宋人刻楮葉矣。觀鳥獸之毛羽,毛羽之采色,通可爲乎?鳥獸未能盡實。春觀萬物之生,秋觀其成,天地爲之乎?物自然也。如謂天地爲之,爲之宜用手,天地安得萬萬千千手,併爲萬萬千千物乎?諸物在天地之間也,猶子在母腹中也。母懷子氣,十月而生,鼻、口、耳、目、髮膚、毛理、血脈、脂腴、骨節、爪齒,自然成腹中乎?母爲之也?偶人千萬,不名爲人者,何也?鼻口耳目非性自然也。武帝幸〔李〕夫人,〔李〕夫人死,思見其形。道士以方術作夫人形,形成,出入宮門,武帝大驚,立而迎之,忽不復見。蓋非自然之真,方士巧妄之僞,故一見恍忽,消散滅亡。有爲之化,其不可久行,猶〔李〕夫人形不可久見也。道家論自然,不知引物事以驗其言行,故自然之說未見信也。


然雖自然,亦須有爲輔助。耒耜耕耘,因春播種者,人爲之也;及谷入地,日夜長〔大〕,人不能爲也。或爲之者,敗之道也。宋人有閔其苗之不長者,就而揠之,明日枯死。夫欲爲自然者,宋人之徒也。


問曰:“人生於天地,天地無爲。人稟天性者,亦當無爲,而有爲,何也?” 曰:至德純渥之人,稟天氣多,故能則天,自然無爲。稟氣薄少,不遵道德,不似天地,故曰不肖。不肖者,不似也。不似天地,不類聖賢,故有爲也。天地爲爐,造化爲工,稟氣不一,安能皆賢?賢之純者,黃、老是也。黃者,黃帝也;老者,老子也。黃、老之操,身中恬澹,其治無爲。正身共己,而陰陽自和,無心於爲而物自化,無意於生而物自成。


《易》曰:“黃帝、堯、舜垂衣裳而天下治。”垂衣裳者,垂拱無爲也。孔子曰:“大哉,堯之爲君也!惟天爲大,惟堯則之。”又曰:“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也,而不與焉。”周公曰:“上帝引佚。”上帝,謂〔虞〕舜也。〔虞〕舜承安繼治,任賢使能,恭己無爲而天下治。〔虞〕舜承堯之安,堯則天而行,不作功邀名,無爲之化自成,故曰“蕩蕩乎,民無能名焉”。年五十者擊壤於塗,不能知堯之德,蓋自然之化也。《易》曰:“大人與天地合其德。”黃帝、堯、舜,大人也,其德與天地合,故知無爲也。天道無爲,故春不爲生,而夏不爲長,秋不爲成,冬不爲藏。陽氣自出,物自生長;陰氣自起,物自成藏。汲井決陂,灌溉園田,物亦生長,霈然而雨,物之莖葉根〔荄〕,莫不洽濡。程量澍澤,孰與汲井決陂哉!故無爲之爲大矣。本不求功,故其功立;本不求名,故其名成。沛然之雨,功名大矣,而天地不爲也,氣和而雨自集。


儒家說夫婦之道,取法於天地,知夫婦法天地,不知推夫婦之道,以論天地之性,可謂惑矣。夫天覆於上,地偃於下,下氣烝上,上氣降下,萬物自生其中間矣。當其生也,天不須復與也,由子在母懷中,父不能知也。物自生,子自成,天地父母,何與知哉?及其生也,人道有教訓之義。天道無爲,聽恣其性,故放魚於川,縱獸於山,從其性命之慾也。不驅魚令上陵,不逐獸令入淵者,何哉?拂詭其性,失其所宜也。夫百姓,魚獸之類也。上德治之,若烹小鮮,與天地同操也。商鞅變秦法,欲爲殊異之功,不聽趙良之議,以取車裂之患,德薄多欲,君臣相憎怨也。道家德厚,下當其上,上安其下,純蒙無爲,何復譴告?故曰: “政之適也,君臣相忘於治,魚相忘於水,獸相忘於林,人相忘於世。故曰天也。 ”孔子謂顏淵曰:“吾服汝,忘也;汝之服於我,亦忘也。”以孔子爲君,顏淵爲臣,尚不能譴告,況以老子爲君,文子爲臣乎?老子、文子,似天地者也。淳酒味甘,飲之者醉不相知。薄酒酸苦,賓主顰蹙。夫相譴告,道薄之驗也。謂天譴告,曾謂天德不若淳酒乎?


禮者,忠信之薄,亂之首也。相譏以禮,故相譴告。三皇之時,坐者于于,行者居居,乍自以爲馬,乍自以爲牛,純德行而民瞳矇,曉惠之心未形生也。當時亦無災異,如有災異,不名曰譴告。何則?時人愚蠢,不知相繩責也。末世衰微,上下相非,災異時至,則造譴告之言矣。夫今之天,古之天也,非古之天厚,而今之天薄也,譴告之言生於今者,人以心準況之也。誥誓不及五帝,要盟不及三王,交質子不及五伯。德彌薄者信彌衰。心險而行詖,則犯約而負教;教約不行,則相譴告;譴告不改,舉兵相滅。由此言之,譴告之言,衰亂之語也,而謂之上天爲之,斯蓋所以疑也。


且凡言譴告者,以人道驗之也。人道,君譴告臣,上天譴告君也,謂災異爲譴告。夫人道,臣亦有諫君,以災異爲譴告,而王者亦當時有諫上天之義,其效何在?苟謂天德優,人不能諫,優德亦宜玄默,不當譴告。萬石君子有過,不言,對案不食,至優之驗也。夫人之優者,猶能不言,皇天德大,而乃謂之譴告乎?夫天無爲,故不言,災變時至,氣自爲之。夫天地不能爲,亦不能知也。腹中有寒,腹中疾痛,人不使也,氣自爲之。夫天地之間,猶人背腹之中也。謂天爲災變,凡諸怪異之類,無小大薄厚,皆天所爲乎?牛生馬,桃生李,如論者之言,天神入牛腹中爲馬,把李實提桃間乎?牢曰:“子云:‘吾不試,故藝。’”又曰:“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人之賤不用於大者,類多伎能。天尊貴高大,安能撰爲災變以譴告人?且吉凶蜚色見於面,人不能爲,色自發也。天地猶人身,氣變猶蜚色。人不能爲蜚色,天地安能爲氣變!然則氣變之見,殆自然也。變自見,色自發,占候之家,因以言也。


夫寒溫、譴告、變動、招致,四疑皆已論矣。譴告於天道尤詭,故重論之,論之所以難別也。說合於人事,不入於道意。從道不隨事,雖違儒家之說,合黃、老之義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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