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衡》一書爲東漢王充(27-97年)所作,大約作成於漢章帝元和三年(86年)。《論衡》是王充的代表作品,也是中國歷史上一部不朽的無神論著作。現存文章有85篇(其中的《招致》僅存篇目,實存84篇)。該書被稱爲“疾虛妄古之實論,譏世俗漢之異書。”
語稱上世之人,侗長佼好,堅強老壽,百歲左右;下世之人短小陋醜,夭折早死。何則?上世和氣純渥,婚姻以時,人民稟善氣而生,生又不傷,骨節堅定,故長大老壽,狀貌美好。下世反此,故短小夭折,形面醜惡。此言妄也。
夫上世治者,聖人也;下世治者,亦聖人也。聖人之德,前後不殊,則其治世,古今不異。上世之天,下世之天也。天不變易,氣不改更。上世之民,下世之民也,俱稟元氣。元氣純和,古今不異,則稟以爲形體者,何故不同?夫稟氣等則懷性均,懷性均,則體同;形體同,則醜好齊;醜好齊,則夭壽適。一天一地,並生萬物。萬物之生,俱得一氣。氣之薄渥,萬世若一。帝王治世,百代同道。人民嫁娶,同時共禮。雖言男三十而娶,女二十而嫁,法制張設,未必奉行。何以效之?以今不奉行也。禮樂之制,存見於今,今之人民,肯行之乎?今人不肯行,古人亦不肯舉。以今之人民,知古之人民也。
〔人,物也;〕物,亦物也。人生一世,壽至一百歲。生爲十歲兒時,所見地上之物,生死改易者多。至於百歲,臨且死時,所見諸物,與年十歲時所見,無以異也。使上世下世,民人無有異,則百歲之間,足以卜筮。六畜長短,五穀大小,昆蟲草木,金石珠玉,蜎蜚蠕動,跂行喙息,無有異者,此形不異也。古之水火,今之水火也。今氣爲水火也,使氣有異,則古之水清火熱,而今水濁火寒乎?
人生長六七尺,大三四圍,面有五色,壽至於百,萬世不異。如以上世人民侗長佼好,堅強老壽,下世反此;則天地初立,始爲人時,長可如防風之君,色如宋朝,壽如彭祖乎?從當今至千世之後,人可長如莢英,色如嫫母,壽如朝生乎?王莽之時,長人生長一丈,名曰霸出。建武年中,穎川張仲師長一丈二寸,張湯八尺有餘,其父不滿五尺,俱在今世,或長或短。儒者之言,竟〔大〕誤也。語稱上世使民以宜,傴者抱關,侏儒俳優。如皆侗長佼好,安得傴、侏之人乎?
語稱上世之人,質樸易化;下世之人,文薄難治。故《易》曰:“上古之時,結繩以治,後世易之以書契。”先結繩,易化之故;後書契,難治之驗也。故夫宓犧之前,人民至質樸,臥者居居,坐者于于,羣居聚處,知其母不識其父。至宓犧時,人民頗文,知欲詐愚,勇欲恐怯,強欲凌弱,衆欲暴寡,故宓犧作八卦以治之。至周之時,人民文薄,八卦難復因襲,故文王衍爲六十四首,極其變,使民不倦。至周之時,人民〔文〕薄,故孔子作《春秋》,採毫毛之善,貶纖介之惡,稱曰:“周監於二代,鬱郁乎文哉!吾從周。”孔子知世浸弊,文薄難治,故加密緻之罔,設纖微之禁,檢〔押〕守持,備具悉極。此言妄也。
上世之人,所懷五常也;下世之人,亦所懷五常也。俱懷五常之道,共稟一氣而生,上世何以質樸?下世何以文薄?彼見上世之民飲血茹毛,無五穀之食,後世穿地爲井,耕土種谷,飲井食粟,有水火之調;又見上古巖居穴處,衣禽獸之皮,後世易以宮室,有布帛之飾,則謂上世質樸,下世文薄矣。
夫器業變易,性行不異。然而有質樸文薄之語者,世有盛衰,衰極久有弊也。譬猶衣食之於人也,初成鮮完,始熟香潔,少久穿敗,連日臭茹矣。文質之法,古今所共。一質一文,一衰一盛,古而有之,非獨今也。何以效之?傳曰:“夏后氏之王教以忠。上教以忠,君子忠,其失也,小人野。救野莫如敬,殷〔之〕王教以敬。上教用敬,君子敬,其失也,小人鬼。救鬼莫如文,故周之王教以文。上教以文,君子文,其失也,小人薄。救薄莫如忠,承周而王者,當教以忠。” 夏所承唐、虞之教薄,故教以忠。唐、虞以文教,則其所承有鬼失矣。世人見當今之文薄也,狎侮非之,則謂上世樸質,下世文薄。猶家人子弟不謹,則謂他家子弟謹良矣。
語稱上世之人重義輕身,遭忠義之事,得己所當赴死之分明也,則必赴湯趨鋒,死不顧恨。故弘演之節,陳不佔之義,行事比類,書籍所載,亡命捐身,衆多非一。今世趨利苟生,棄義妄得,不相勉以義,不相激以行,義廢身不以爲累,行隳事不以相畏。此言妄也。
夫上世之士,今世之士也,俱含仁義之性,則其遭事並有奮身之節。古有無義之人,今有建節之士。善惡雜廁,何世無有。述事者好高古而下今,貴所聞而賤所見。辨士則談其久者,文人則著其遠者。近有奇而辨不稱,今有異而筆不記。若夫琅邪兒子明,歲敗之時,兄爲飢人所食,自縛叩頭,代兄爲食,餓人美其義,兩舍不食。兄死,收養其孤,愛不異於己之子,歲敗谷盡,不能兩活,餓殺其子,活兄之子。臨淮許君叔亦養兄孤子,歲倉卒之時,餓其親子,活兄之子,與子明同義。會稽孟章父英爲郡決曹掾,郡將撾殺非辜,事至覆考,英引罪自予,卒代將死。章後復爲郡功曹,從役攻賊,兵卒北敗,爲賊所射,以身代將,卒死不去。此弘演之節,陳不佔之義何以異?當今著文書者,肯引以爲比喻乎?比喻之證,上則求虞、夏,下則索殷、周。秦、漢之際,功奇行殊,猶以爲後。又況當今在百代下,言事者目親見之乎?
畫工好畫上代之人,秦、漢之士,功行譎奇,不肯圖今世之士者,尊古卑今也。貴鵠賤雞,鵠遠而雞近也。使當今說道深於孔、墨,名不得與之同;立行崇於曾、顏,聲不得與之鈞。何則?世俗之性,賤所見,貴所聞也。有人於此,立義建節,實核其操,古無以過。爲文書者,肯載於篇籍,表以爲行事乎?作奇論,造新文,不損於前人,好事者肯舍久遠之書,而垂意觀讀之乎?揚子云作《太玄》,造《法言》,張伯鬆不肯壹觀。與之並肩,故賤其言。使子云在伯鬆前,伯鬆以爲《金匱》矣!
語稱上世之時,聖人德優,而功治有奇。故孔子曰:“大哉,堯之爲君也!唯天爲大,唯堯則之。蕩蕩乎民無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煥乎其有文章也! ”舜承堯不墮洪業,禹襲舜不虧大功。其後至湯,舉兵代桀,武王把鉞討紂,無巍巍蕩蕩之文,而有動兵討伐之言。蓋其德劣而兵試,武用而化薄。化薄,不能相逮之明驗也。及至秦、漢,兵革雲擾,戰力角勢,秦以得天下。既得在下,無嘉瑞之美,若“葉和萬國”、“鳳皇來儀”之類,非德劣不及,功被若之徵乎?此言妄也。
夫天地氣和,即生聖人。聖人之治,即立大功。和氣不獨在古先,則聖人何故獨優!世俗之性,好褒古而毀今,少所見而多所聞。又見經傳增賢聖之美,孔子尤大堯、舜之功。又聞堯、舜禪而相讓,湯、武伐而相奪。則謂古聖優於今,功化渥地後矣。夫經有褒增之文,世有空加之言,讀經覽書者所共見也。孔子曰: “紂之不善,不若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惡居下流,天下之惡皆歸焉。”世常以桀、紂與堯、舜相反,稱美則說堯、舜,言惡則舉紂、桀。孔子曰“紂之不善,不若是之甚也”,則知堯、舜之德,不若是其盛也。
堯、舜之禪,湯、武之誅,皆有天命,非優劣所能爲,人事所能成也。使湯、武在唐、虞,亦禪而不伐;堯、舜在殷、周,亦誅而不讓。蓋有天命之實,而世空生優劣之語。經言“葉和萬國”,時亦有丹硃;“鳳皇來儀”,時亦有有苗;兵皆動而並用,則知德亦何優劣而小大也?
世論桀、紂之惡,甚於亡秦。實事者謂亡秦惡甚於桀、紂。秦、漢善惡相反,猶堯、舜、桀、紂相違也。亡秦與漢皆在後世,亡秦惡甚於桀、紂,則亦知大漢之德不劣於唐、虞也。唐之“萬國”,固增而非實者也。有虞之“鳳皇”,宣帝貼已五致之矣。孝明帝符瑞並至。夫德優故有瑞,瑞鈞則功不相下。宣帝、孝明如劣,不及堯、舜,何以能致堯、舜之瑞?光武皇帝龍興鳳舉,取天下若拾遺,何以不及殷湯、周武?世稱周之成、康不虧文王之隆,舜巍位虧堯之盛功也。方今聖朝,承光武,襲孝明,有浸酆溢美之化,無細小毫髮之虧,上何以不逮舜、禹?下何以不若成、康?世見五帝、三王事在經傳之上,而漢之記故尚爲文書,則謂古聖優而功大,後世劣而化薄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