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國藩家書》是曾國藩的書信集,成書於清19世紀中葉。該書信集記錄了曾國藩在清道光30年至同治10年前後達30年的翰苑和從武生涯,近1500封。曾氏家書行文從容鎮定,形式自由,隨想而到,揮筆自如,在平淡家常中蘊育真知良言,具有極強的說服力和感召力。曾國藩作爲清代著名的理學家、文學家,對書信格式極爲講究,顯示了他恭肅、嚴謹的作風。
六弟九弟左右:
來書信自去年五月至十二月,計共發信七八次,兄到京後,家人僅檢出二次,一系五月二十二日發,一系十月十六發,其餘皆不見,遠信難達,往往似此,臘月信有湖塗字樣,亦信之不能禁者,蓋望眼欲穿之時,疑信雜生,怨怒交至,惟骨肉之情愈摯,則望之愈殷,望之愈殷,則責之愈切,度日如年,居室中環牆,望好音如萬金之獲,聞謠言如風聲鶴唳,又加以堂上之懸思,重以嚴寒之逼人;其不能不出怨言以相詈者,情之至也,然爲兄者觀此二字,則雖曲諒其情,亦不能不責之,非責其情,責其字句之不檢點耳,何芥蒂之有哉!
至於回洋時有折並南還,則兄實不知,當到家之際,門幾如市,諸務繁劇,吾弟可想而知,兄意謂家中接榜後所發一信,則萬事可以放心矣,豈尚有懸掛哉?來書辯論詳明,兄令不復辯,蓋彼此之心雖隔萬里,而赤成不啻目見,本無纖毫之疑,何必因二字而多費脣舌?以後來信,萬萬不必提起可也。
所寄銀兩,以四百爲饋贈戚族之用,來書雲:“非有未經審量之處,即似稍有近名之心。”此二語,推勘人微,兄不能不內省者也,又云:“所識窮乏,得我而爲之,抑逆知家中必不可爲此慷慨,而姑爲是言。”斯二語,毋亦擬阿兄不倫乎?
兄雖不肖,亦何至鄙且好至於如此之甚?所以爲此者,蓋族戚中斷不可不有一援手之人,而其餘則牽連而及。
兄已亥年至外家,見大舅陶穴而居,種菜而食,爲惻然者久之!通十舅送我謂曰:“外薰做外官則阿舅來作燒火夫也。”南五舅送至長沙握手曰:“明年送外薰媳來京。”餘曰:“京城苦,舅勿來。”舅曰:“然,然吾終尋汝任所也。”言已泣下,兄念母舅皆已年高,飢寒之況可想,而十舅且死矣,及今不一援手,則大舅五舅又能沾我輩之餘潤首,十舅雖死,兄竟猶當恤其妻子,且從俗爲之延僧,如所謂道場者,以慰逝者之魂,而盡吾不忍死其舅之心,我弟以爲可乎?蘭姊蕙妹,家運皆舛;兄好爲識微之妄談,謂姊猶可支撐,蕙妹再過數年,則不能自薦活矣,同胞姊妹,縱彼無觖望,吾能不視如一家一身乎?
歐陽滄溟先生,夙債甚多,其家之苦況,又有非吾家可比者,故其母喪,不能稍降厥禮,岳母送餘時,亦涕位而道,兄贈之獨豐,則猶詢世俗之也,楚善叔爲債主逼迫,入地無門,二伯母嘗爲餘泣言之,又泣告子植曰:“八兒夜來淚注地,溼圍徑五尺也,而田貨於我家,價既不昂,事又多磨,常貽書於我,備陳吞聲欽位之狀。”此子植所親所見,兄弟常欷久之!
丹閣叔與寶田表叔,昔與同硯席十年,豈意今日雲泥隔絕至此,知其窘迫難堪之時,必有飲恨於實命之不猶者矣,丹閣戊戌年,曾以錢八千賀我,賢弟諒其景況,豈易辦八千者首?以爲喜極,固可感也!以爲釣餌,則亦可憐也!任尊叔見我得官,其歡喜出於至誠亦可思也,竟希公項,當甲午年,抽公項三千二千爲賀禮,渠兩房頗不悅,祖父曰:“待藩孫得官,第一件先復竟希公項”此語言之已熟,待各堂叔不敢反脣相識耳,同爲竟希公之嗣,而菀枯懸殊若此,設造物者一日移其苑於彼二房,則無論六百,即六兩亦安可得耶?
六弟九弟之岳家,皆寡婦孤兒,槁餓無策,我家不遂之,則熟拯之者?我家少八兩,未必遽爲債戶逼取,渠得八兩,則舉室回春,賢弟試設身處地,而知其如救水火也,彭王姑待我甚厚,晚年家貧,見我輒泣,茲王姑已歿,故贈宜仁王姑丈,亦不忍以死視王姑之意也,騰七則姑之子,與我同孩提,長養各舅祖,則推祖母之愛而及也,彭舅曾祖,則推祖父之愛而及也,陳本七鄧升六二先生,則因覺庵師而季連及之者也,其餘饋贈之人,非實有不忍於心者,則皆因人而及,非敢有意討好,沽名釣譽,又安敢以己之豪爽,形祖父之刻嗇,爲此好鄙之心之行也哉?
諸弟主我十年以後,見諸戚族家皆窮,而我家尚好,以爲本分如此耳,而不知其初,皆與我同盛者也,兄悉見其盛時氣象,而今日零落如此,則太難爲情矣,由盛衰在氣象,氣象盛則雖飢亦樂,氣象衰則雖飽亦憂,今我家方全盛之時,而賢弟以區區數百金爲極少,不足比數,設以賢弟處楚善寬五之地,或處葛熊二家之地,賢弟能一日以安乎?
凡遇之豐嗇順舛,有數存焉,雖聖人不能自力主張,天可使吾今日處豐享之境。君子之處順境,兢兢焉常覺於之厚於我,非果厚也,以爲較之尤嗇者,而我固已厚矣,古人所謂境地須看不如我者,此之謂也,來書有區區千金四字,其毋乃不知天之已厚於我兄弟乎?
史嘗觀《易》之道,察盈虛消息之理,而知人不可無缺陷也,日中則昃,月盈則虧,天有孤虛,地闕東南,未有常全而不闕者,剝也者,復之機也,君子以爲可喜也!也者(左女右後),之漸也,君子以爲可危也!是故既吉矣川!由吝以趨於兇,既兇矣,則由悔以趨於吉,君子但知有悔耳,悔者,所以守其缺,而不敢求全也,小人則時時求全,全者既得,而吝與兇隨之矣,衆人常缺,而一人常全,天道屈伸之故,豈若是不公平?
今吾家椿萱重慶,兄弟無故,京師無比美者,亦可謂至萬全者矣。故兄但求缺陷,名所居曰求闕齋,蓋求缺於他事,而求全於堂上,此則區區之至願也,家中舊債:不能悉清,堂上衣服,不能多辦,諸弟所需,不能一給,亦求缺陷之義也,內人不明此義,而時時欲置辦衣物,兄亦時時教之,今幸未全備;待其全時,則吝與兇隨之矣,此最可畏者也!賢弟夫媳訴怨於房闥之間,上是缺陷,吾弟當思所以彌其缺,而不可盡給其求,蓋盡給則漸幾於全矣。吾弟聰明絕人,將來見道有得,必且韙餘之言也。
至於家中欠債,兄則實有不盡知者,去年二月十六,接父親正月四日手諭中雲:“一切年事,銀錢敷用餘,上年所借頭息錢,均已完清,家中極爲順遂,故不窘迫。”父親所言如此,兄亦不甚了了,不知所完究系何項?未完尚有何項?兄弟所知者,僅江孝八外祖百兩,朱嵐暄五十兩而已,其餘如陽本家之帳,則兄由京寄還,不與家中相干,午冬甲借添梓坪錢五十千,尚不知作何還法?正擬此次稟問祖父。
此外帳目,兄實不知,下次信來,務望詳開一單,使兄得漸次籌劃,如弟所云:“家中欠債已傳播否?若已傳播而實不至,則祖父受吝嗇之名,我加一信,亦難免二三其德之誚。”此兄讀兩弟來書,所爲躊躇而無策者也。
茲特呈堂上一稟,依九弟之言書之,謂朱嘯山曾受恬處二百落空,非初意所料,其饋贈之項,聽祖父叔父裁奪,或以二百爲贈,每人減半亦可,或家中十分窘迫,即不贈亦可,戚族來者,家中即以此信示之,庶不悖於過則歸已之義,賢弟觀之,以爲何如也?若祖父以前信爲是,慨然贈之,則此稟不必付歸,兄另有安信付去,恐堂上慷慨特贈,反因接吾書而疑沮。
凡仁心之發,必一鼓作氣,盡吾力之所能爲,稍有轉念,則疑心生,私心亦生,疑心生則計較多而出納吝矣,私心生則好惡偏而輕重乘矣,使家中慷慨樂與,則慎無以吾書生堂上之轉念也。使堂上無轉念,則此舉也,阿兄發之,堂上成之,無論其爲是爲非,諸弟置之不論可耳,向使去年得雲貴廣西等省苦差,並無一錢寄家,家中亦不能責我也。
九弟來書,楷法佳妙,餘愛之不忍釋手,起筆收筆皆藏鋒,無一筆撤手亂丟,所謂有往皆復也,想與陳季牧井究,彼此各有,卜得,可嘉可喜!然吾所教爾者,尚有二事焉。一日換筆,古人每筆中間,必有一換如繩索然,第一股在上,一換則第二股在上,再換則第三股在上也,筆尖之著紙者,僅少許耳,此少許者,吾當作四方鐵和用,起處東方在左,西方向右,一換則東方向右矣,筆尖無所謂方也,我心常覺其方,一換而東,再換而北,三換而西,則筆尖四面有鋒,不僅一面相向矣,二曰結字有法;結字之法無究,但求胸中有成竹耳。
六弟之信,文筆拗而勁;九弟文筆婉而達,將來皆必有成,但目下不如各看何書?萬不可徒看考墨卷,汩其性靈,每日習字不必多,作百字可耳,讀背育之書不必多,十葉可耳,看涉獵之書不必多,亦十葉可耳,但一部未完,不可換他部,此萬萬不易之理,阿兄數千裏外教爾,僅此一語耳。
羅羅山兄讀書明大義,極所欽仰,惜不能會面暢談,餘近來讀書無所得,酬應之繁,日不暇給,實實可厭,惟古文各體詩,自覺有進境,將來此事當有成就,恨當世無韓愈王安石一流人,與我相質徵耳,賢弟亦宜趁此時學爲詩古文,無論是否,且試拈筆爲之,及今不作,將來年長,愈怕醜而不爲矣,每月六課,不必其定作詩文也。
古文詩賦四六,無所不作,行之有常,將來百川分流,同歸於海,則通一藝,即通衆藝,通於藝,即通於道,初不分而二之也,此論雖太高,然不能不爲諸弟言之,使知大本太原壩!心有定向,而不至於搖搖無著,雖當其應試這時,全無得失之見;亂其意中,即其舉業之時,亦於正業不相妨礙,諸弟試靜心領略,亦可徐會悟也,外附碌五箴一首,養身要言一紙,求缺齋課程一紙,詩文不暇錄,惟諒之,兄國藩手草。(道光二十四年二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