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國藩家書》是曾國藩的書信集,成書於清19世紀中葉。該書信集記錄了曾國藩在清道光30年至同治10年前後達30年的翰苑和從武生涯,近1500封。曾氏家書行文從容鎮定,形式自由,隨想而到,揮筆自如,在平淡家常中蘊育真知良言,具有極強的說服力和感召力。曾國藩作爲清代著名的理學家、文學家,對書信格式極爲講究,顯示了他恭肅、嚴謹的作風。
四位老弟足下:
九弟行程,計此時可以到家;自任邱發信之後,至今未接到第二封信,不勝懸懸!不知道上有甚艱險否?四弟六弟院試,計此時應有信,而折差久不見來,實深懸望!
予身體較六弟在京時一樣,總以耳鳴爲苦;問之吳竹如雲:“只有靜養一法,非藥物所能爲力。”而應酬日繁,予又素性浮躁,何能著實靜養?疑搬進內城注,可省一半無謂之往還,現在尚未找得。予時時日悔,終未能洗滌自新;九弟歸去之後,予定剛日讀經,柔日讀史之法,讀經常懶散不沈著。讀《後漢書》,現已丹筆點過八本,雖全不記憶,而較之去年讀《前漢書》,領會較深。
吳竹如近日往來極密,來則作竟日談,所言皆身心國家大道理。渠言有竇蘭泉者,雲南人,見道極精當平實,竇亦深知予者,彼此現未拜往。竹如必要予搬進城住,蓋城內鏡海先生可以師事,倭艮峯先生竇蘭泉可以友事,師友夾待,雖懦夫亦有立志。予思朱子言:“爲學壁如熬肉,先須用猛火煮,然後用漫火溫。”予生平工夫,全未用猛火煮過,雖有見識,乃是從悟境得來,偶用工亦不過優遊玩索已耳,如未沸之湯,遽用漫火溫之,將愈翥愈不熟也。以是急思般進城內,以是急思搬進城內,屏除一切,從事於克己之學。
鏡海艮峯兩先生,赤勸我急搬,而城外朋友,予亦有思常見都數人,如邵蕙西吳子序何子貞陳岱雲是也。蕙西常言與周公謹交,如飲醇醑,我兩個頗有此風味,故每見輒長談不捨。予序之爲人,予至今不能定其品,然識見最大且精,嘗教我雲:“用功譬若掘井,與春多掘數井,而皆不及泉,何若老襯一井,力求及泉而用之不竭乎廣此語正與予病相合,蓋予所謂掘井而皆不及泉者且。
何子貞與予講字極相合,謂我真知大源,斷不可暴棄。予嘗謂天下萬事萬理,皆出於乾坤二卦,即以作字論之,純以神行,大氣彭蕩,脈絡周通,潛心內傳,此乾道也。結構精巧,向背有法,修短合度,此坤道也。凡乾以神氣言,凡坤以形質言,禮樂不可斯須去身,即此道也。樂本於乾,禮本於坤,作字而優遊自得,真力彌滿者,即樂之意也。絲絲入扣,轉折合法者,即禮之意也。偶與子貞言及此,子貞深以爲然,謂渠生平得力,盡於此矣。
陳岱雲與吾處處痛癢相關,此九弟所知者也,寫至此,接得家書,知四弟六弟未得入學,悵悵!然科名有無遲早,總由前定,絲毫不能勉強。吾輩讀書,只有兩事,一者進德之事,講求乎誠正修齊之道,以圖無忝所生,一者修業之事,操習乎記誦詞章之術,以圖自衛其身。
進德之身,難於盡言,至於修業以衛身,吾請言之。衛身莫大如謀食,農工商勞力以求食者也,士勞心以求食者也。故或食祿於朝,教授於鄉,或爲傳食之客,或爲入幕之賓,皆須計其所業,足以得食而無愧。科名,食祿之階也,亦須計吾所業,將來不至尸位素餐,而後得科名而無愧,食之得不得,究通由天作主,予奪由人作主,業之精不精,由我作主。
然吾未見業果精而終不得食者也,農果力耕,雖有饑饉,必有豐年;商果積貨,雖有雍滯,必有通時;士果能精其業,安見其終不得科名哉?即終不得科名,又豈無他途可以求食者哉?然則特患業之不精耳。求業之精,別無他法,曰專而已矣。諺曰:“藝多不養身,謂不專也。”吾掘井多而無泉可飲,不專之咎也!
諸弟總須力圖專業,如九弟志在習字,亦不盡廢他業;但每日習字工夫,不可不提起精神,隨時隨事,皆可觸悟。四弟六弟,吾不知其心有專嗜否?若志在窮經,則須專守一經,志在作制義,則須專看一家文稿,志在作古文,則須專看一家文集。作各體詩亦然,作試帖亦然,萬不可以兼營並騖,兼營則必一無所能矣。切囑切囑!千萬千萬!
此後寫信來,諸弟備有專守之業,務須寫明,且須詳問極言,長篇累牘,使我讀其手書,即可知其志向識見。凡專一業之人,必有心得,亦必有疑義。諸弟有心得,可以告我共賞之,有疑義,可以告我共析之,且書信既詳,則四千裏外之兄弟,不啻晤言一室,樂何如乎?
予生平倫常中,惟兄弟一倫,抱愧尤深!蓋父親以其所知者,盡以教我,而吾不能以吾所知者,儘教諸弟,是不孝之大者也!九弟在京年餘,進益無多,每一念及,無地自容。嗣後我寫諸弟信,總用此格紙,弟宜存留,每年裝訂成冊,其中好處,萬不可忽略看過。諸弟寫信寄我,亦須用一色格紙,以便裝訂。兄國藩手具。
(道光二十二年九月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