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觀政要

《貞觀政要》是唐代史學家吳兢著的一部政論性史書。全書十卷四十篇,分類編輯了唐太宗在位的二十三年中,與魏徵、房玄齡、杜如晦等大臣在治政時的問題,大臣們的爭議、勸諫、奏議等,以規範君臣思想道德和治同軍政思想,此外也記載了一些政治、經濟上的重大措施。它是中國開明封建統治的戰略和策略、理論和實踐的集大成。

論封建

貞觀元年,封中書令房玄齡爲邗國公,兵部尚書杜如晦爲蔡國公,吏部尚書長孫無忌爲齊國公, 併爲第一等, 食邑實封一千三百戶。皇從父淮安王神通上言:“義旗初起,臣率兵先至,今玄齡等刀筆之人,功居第一,臣竊不服。”太宗曰:“國家大事,惟賞與罰。賞當其勞,無功者自退;罰當其罪,爲惡者鹹懼。則知賞罰不可輕行也。今計勳行賞,玄齡等有籌謀帷幄、畫定社稷之功,所以漢之蕭何,雖無汗馬,指蹤推轂,故得功居第一。叔父於國至親,誠無愛惜,但以不可緣私濫與勳臣同賞矣。”由是諸功臣自相謂曰:“陛下以至公,賞不私其親,吾屬何可妄訴。”初,高祖舉宗正籍,弟侄、再從、三從孩童已上封王者數十人。至是,太宗謂羣臣曰:“自兩漢已降,惟封子及兄弟,其疏遠者,非有大功,如漢之賈、澤,並不得受封。若一切封王,多給力役,乃至勞苦萬姓,以養己之親屬。”於是宗室先封郡王其間無功者,皆降爲縣公。


貞觀十一年,太宗以周封子弟,八百餘年,秦罷諸侯,二世而滅,呂后欲危劉氏,終賴宗室獲安,封建親賢,當是子孫長久之道。乃定製,以子弟荊州都督荊王元景、安州都督吳王恪等二十一人,又以功臣司空趙州刺史長孫無忌、尚書左僕射宋州刺史房玄齡等一十四人,併爲世襲刺史。禮部侍郎李百藥奏論駁世封事曰:


臣聞經國庇民,王者之常制;尊主安上,人情之大方。思闡治定之規,以弘長世之業,萬古不易,百慮同歸。然命歷有賒促之殊,邦家有治亂之異,遐觀載籍,論之詳矣。鹹雲周過其數,秦不及期,存亡之理,在於郡國。周氏以鑑夏、殷之長久,遵皇王之並建,維城磐石,深根固本,雖王綱弛廢,而枝幹相持,故使逆節不生,宗祀不絕。秦氏背師古之訓,棄先王之道,踐華恃險,罷侯置守,子弟無尺土之邑,兆庶罕共治之憂,故一夫號呼而七廟隳圯。


臣以爲自古皇王,君臨宇內,莫不受命上玄,冊名帝錄,締構遇興王之運,殷憂屬啓聖之期。雖魏武攜養之資,漢高徒役之賤,非止意有覬覦,推之亦不能去也。若其獄訟不歸,菁華已竭,雖帝堯之光被四表,大舜之上齊七政,非止情存揖讓,守之亦不可焉。以放勳、重華之德,尚不能克昌厥後,是知祚之長短,必在於天時,政或興衰,有關於人事。隆周卜世三十,卜年七百,雖淪胥之道斯極,而文、武之器尚存,斯龜鼎之祚,已懸定於杳冥也。至使南征不返,東遷避逼,禋祀闕如,郊畿不守,此乃陵夷之漸,有累於封建焉。暴秦運距閏餘,數終百六,受命之主,德異禹、湯,繼世之君,才非啓、誦,借使李斯、王綰之輩盛開四履,將閭、子嬰之徒俱啓千乘,豈能逆帝子之勃興,抗龍顏之基命者也!


然則得失成敗,各有由焉。而著述之家,多守常轍,莫不情忘今古,理蔽澆淳,欲以百王之季,行三代之法,天下五服之內,盡封諸侯,王畿千里之間,俱爲采地。是則以結繩之化行虞、夏之朝,用象刑之典治劉、曹之末,紀綱弛紊,斷可知焉。鍥船求劍,未見其可;膠柱成文,彌多所惑。徒知問鼎請隧,有懼霸王之師;白馬素車,無復藩維之援。不悟望夷之釁,未堪羿、浞之災;既罹高貴之殃,寧異申、繒之酷。此乃欽明昏亂,自革安危,固非守宰公侯,以成興廢。且數世之後,王室浸微,始自藩屏,化爲仇敵。家殊俗,國異政,強陵弱,衆暴寡,疆場彼此,干戈侵伐。狐駘之役,女子盡髽;崤陵之師,隻輪不反。斯蓋略舉一隅,其餘不可勝數。陸士衡方規規然雲:“嗣王委其九鼎,兇族據其天邑,天下晏然,以治待亂。”何斯言之謬也!而設官分職,任賢使能,以循良之才,膺共治之寄,刺舉分竹,何世無人。至使地或呈祥,天不愛寶,民稱父母,政比神明。曹元首方區區然稱:“與人共其樂者人必憂其憂,與人同其安者人必拯其危。”豈容以爲侯伯則同其安危,任之牧宰則殊其憂樂?何斯言之妄也!


封君列國,藉其門資,忘其先業之艱難,輕其自然之崇貴,莫不世增淫虐,代益驕侈。離宮別館,切漢凌雲,或刑人力而將盡,或召諸侯而共樂。陳靈則君臣悖禮,共侮徵舒;衛宣則父子聚麀,終誅壽、朔。乃云爲己思治,豈若是乎?內外羣官,選自朝廷,擢士庶以任之,澄水鏡以鑑之,年勞優其階品,考績明其黜陟。進取事切,砥礪情深,或俸祿不入私門,妻子不之官舍。班條之貴,食不舉火;剖符之重,居惟飲水。南陽太守,弊布裹身;萊蕪縣長,凝塵生甑。專云爲利圖物,何其爽歟!總而言之,爵非世及,用賢之路斯廣;民無定主,附下之情不固。此乃愚智所辨,安可惑哉?至如滅國弒君,亂常幹紀,春秋二百年間,略無寧歲。次睢鹹秩,遂用玉帛之君;魯道有蕩,每等衣裳之會。縱使西漢哀、平之際,東洛桓、靈之時,下吏淫暴,必不至此。爲政之理,可以一言蔽焉。


伏惟陛下握紀御天,膺期啓聖,救億兆之焚溺,掃氛祲於寰區。創業垂統,配二儀以立德;發號施令,妙萬物而爲言。獨照神衷,永懷前古,將復五等而修舊制,建萬國以親諸侯。竊以漢、魏以還,餘風之弊未盡;勳、華既往,至公之道斯乖。況晉氏失馭,宇縣崩離;後魏乘時,華夷雜處。重以關河分阻,吳、楚懸隔,習文者學長短縱橫之術,習武者盡干戈戰爭之心,畢爲狙詐之階,彌長澆浮之俗。開皇在運,因藉外家。驅御羣英,任雄猜之數;坐移明運,非克定之功。年逾二紀,民不見德。及大業嗣立,世道交喪,一時一物,掃地將盡,雖天縱神武,削平寇虐,兵威不息,勞止未康。


自陛下仰順聖慈,嗣膺寶曆,情深致治,綜覈前王。雖至道無名,言象所紀,略陳梗概,安所庶幾。愛敬烝烝,勞而不倦,大舜之孝也。訪安內豎,親嘗御膳,文王之德也。每憲司讞罪,尚書奏獄,大小必察,枉直鹹舉,以斷趾之法,易大辟之刑,仁心隱惻,貫徹幽顯,大禹之泣辜也。正色直言,虛心受納,不簡鄙訥,無棄芻蕘,帝堯之求諫也。弘獎名教,勸勵學徒,既擢明經於青紫,將升碩儒於卿相,聖人之善誘也。羣臣以宮中暑溼,寢膳或乖,請移御高明,營一小閣,遂惜十家之產,竟抑子來之願,不吝陰陽之感,以安卑陋之居。頃歲霜儉,普天饑饉,喪亂甫爾,倉廩空虛。聖情矜愍,勤加賑恤,竟無一人流離道路,猶且食惟藜藿,樂徹簨簴,言必悽動,貌成癯瘦。公旦喜於重譯,文命矜其即敘。陛下每見四夷款附,萬里歸仁,必退思進省,凝神動慮,恐妄勞中國,以求遠方,不藉萬古之英聲,以存一時之茂實。心切憂勞,志絕遊幸,每旦視朝,聽受無倦,智周於萬物,道濟於天下。罷朝之後,引進名臣,討論是非,備盡肝膈,惟及政事,更無異辭。才日昃,必命才學之士,賜以清閒,高談典籍,雜以文詠,間以玄言,乙夜忘疲,中宵不寐。此之四道,獨邁往初,斯實生民以來,一人而已。弘茲風化,昭示四方,信可以期月之間,彌綸天壤。而淳粹尚阻,浮詭未移,此由習之久,難以卒變。請待斫雕成器,以質代文,刑措之教一行,登封之禮雲畢,然後定疆理之制,議山河之賞,未爲晚焉。《易》稱:“天地盈虛,與時消息,況於人乎?”美哉斯言也。


中書舍人馬周又上疏曰:


伏見詔書令宗室勳賢作鎮藩部,貽厥子孫,嗣守其政,非有大故,無或黜免。臣竊惟陛下封植之者,誠愛之重之,欲其緒裔承守,與國無疆。何則?以堯、舜之父,猶有朱、均之子。況下此以還,而欲以父取兒,恐失之遠矣。倘有孩童嗣職,萬一驕逸,則兆庶被其殃,而國家受其敗。政欲絕之也,則子文之治猶在;政欲留之也,而欒黶之惡已彰。與其毒害於見存之百姓,則寧使割恩於已亡之一臣,明矣。然則向之所謂愛之者,乃適所以傷之也。臣謂宜賦以茅土,疇其戶邑,必有材行,隨器方授,則翰翮非強,亦可以獲免尤累。昔漢光武不任功臣以吏事,所以終全其世者,良由得其術也。願陛下深思其宜,使夫得奉大恩,而子孫終其福祿也。


太宗並嘉納其言。於是竟罷子弟及功臣世襲刺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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