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觀政要

《貞觀政要》是唐代史學家吳兢著的一部政論性史書。全書十卷四十篇,分類編輯了唐太宗在位的二十三年中,與魏徵、房玄齡、杜如晦等大臣在治政時的問題,大臣們的爭議、勸諫、奏議等,以規範君臣思想道德和治同軍政思想,此外也記載了一些政治、經濟上的重大措施。它是中國開明封建統治的戰略和策略、理論和實踐的集大成。

論納諫

貞觀初,太宗與黃門侍郎王珪宴語,時有美人侍側,本廬江王瑗之姬也,瑗敗,籍沒入宮。太宗指示珪曰:“廬江不道,賊殺其夫而納其室,暴虐之甚,何有不亡者乎!”珪避席曰:“陛下以廬江取之爲是邪,爲非邪?”太宗曰:“安有殺人而取其妻,卿乃問朕是非,何也?”珪對曰:“臣聞於《管子》曰:齊桓公之郭國,問其父老曰:‘郭何故亡?’父老曰:‘以其善善而惡惡也。’桓公曰:‘若子之言,乃賢君也,何至於亡?’父老曰:‘不然。郭君善善而不能用,惡惡而不能去,所以亡也。’今此婦人尚在左右,臣竊以爲聖心是之。陛下若以爲非,所謂知惡而不去也。”太宗大悅,稱爲至善,遽令以美人還其親族。


貞觀四年,詔發卒修洛陽之乾元殿以備巡狩。給事中張玄素上書諫曰:


陛下智周萬物,囊括四海,令之所行,何往不應?志之所欲,何事不從?微臣竊思秦始皇之爲君也,藉周室之餘,因六國之盛,將貽之萬葉。及其子而亡,諒由逞嗜奔欲,逆天害人者也。是知天下不可以力勝,神祇不可以親恃。惟當弘儉約,薄賦斂,慎終始,可以永固。


方今承百王之末,屬凋弊之餘,必欲節之以禮制,陛下宜以身爲先。東都未有幸期,即令補葺;諸王今並出藩,又須營構。興發數多,豈疲人之所望?其不可一也。陛下初平東都之始,層樓廣殿,皆令撤毀,天下翕然,同心欣仰。豈有初則惡其侈靡,今乃襲其雕麗?其不可二也。每承音旨,未即巡幸,此乃事不急之務,成虛費之勞。國無兼年之積,何用兩都之好?勞役過度,怨讟將起。其不可三也。百姓承亂離之後,財力凋盡,天恩含育,粗見存立,飢寒猶切,生計未安,三五年間,未能復舊。奈何營未幸之都,而奪疲人之力?其不可四也。昔漢高祖將都洛陽,婁敬一言,即日西駕。豈不知地惟土中,貢賦所均,但以形勝不如關內也。伏惟陛下化凋弊之人,革澆漓之俗,爲日尚淺,未甚淳和,斟酌事宜,詎可東幸?其不可五也。


臣嘗見隋室初造此殿,楹棟宏壯,大木非近道所有,多自豫章採來,二千人拽一柱,其下施轂,皆以生鐵爲之,中間若用木輪,動即火出。略計一柱,已用數十萬,則餘費又過倍於此。臣聞阿房成,秦人散;章華就,楚衆離;乾元畢工,隋人解體。且以陛下今時功力,何如隋日?承凋殘之後,役瘡痍之人,費億萬之功,襲百王之弊,以此言之,恐甚於煬帝遠矣。深願陛下思之,無爲由余所笑,則天下幸甚矣。


太宗謂玄素曰:“卿以我不如煬帝,何如桀、紂?”對曰:“若此殿卒興,所謂同歸於亂。”太宗嘆曰:“我不思量,遂至於此。”顧謂房玄齡曰:“今玄素上表,洛陽實亦未宜修造,後必事理須行,露坐亦復何苦?所有作役,宜即停之。然以卑幹尊,古來不易,非其忠直,安能如此?且衆人之唯唯,不如一士之諤諤。可賜絹二百匹。”魏徵嘆曰:“張公遂有回天之力,可謂仁人之言,其利博哉!”


太宗有一駿馬,特愛之,恆於宮中養飼,無病而暴死。太宗怒養馬宮人,將殺之。皇后諫曰:“昔齊景公以馬死殺人,晏子請數其罪雲:‘爾養馬而死,爾罪一也。使公以馬殺人,百姓聞之,必怨吾君,爾罪二也。諸侯聞之,必輕吾國,爾罪三也。’公乃釋罪。陛下嘗讀書見此事,豈忘之邪?”太宗意乃解。又謂房玄齡曰:“皇后庶事相啓沃,極有利益爾。”


貞觀七年,太宗將幸九成宮,散騎常侍姚思廉進諫曰:“陛下高居紫極,寧濟蒼生,應須以欲從人,不可以人從欲。然而離宮遊幸,此秦皇、漢武之事,故非堯、舜、禹、湯之所爲也。”言甚切至。太宗諭之曰:“朕有氣疾,熱便頓劇,故非情好遊幸,甚嘉卿意。”因賜帛五十段。


貞觀三年,李大亮爲涼州都督,嘗有臺使至州境,見有名鷹,諷大亮獻之。大亮密表曰:“陛下久絕畋獵,而使者求鷹。若是陛下之意,深乖昔旨;如其自擅,便是使非其人。”太宗下書曰:“以卿兼資文武,志懷貞確,故委藩牧,當茲重寄。比在州鎮,聲績遠彰,念此忠勤,豈忘寤寐?使遣獻鷹,遂不曲順,論今引古,遠獻直言。披露腹心,非常懇到,覽用嘉嘆,不能已已,有臣若此,朕復何憂!宜守此誠,終始若一。《詩》雲:‘靖共爾位,好是正直。神之聽之,介爾景福。’古人稱一言之重,侔於千金,卿之所言,深足貴矣。今賜卿金壺瓶、金碗各一枚,雖無千鎰之重,是朕自用之物。卿立志方直,竭節至公,處職當官,每副所委,方大任使,以申重寄。公事之閒,宜觀典籍。兼賜卿荀悅《漢紀》一部,此書敘致簡要,論議深博,極爲政之體,盡君臣之義,今以賜卿,宜加尋閱。”


貞觀八年,陝縣丞皇甫德參上書忤旨,太宗以爲訕謗。侍中魏徵進言曰:“昔賈誼當漢文帝上書云云‘可爲痛哭者一,可爲長嘆息者六。’自古上書,率多激切。若不激切,則不能起人主之心。激切即似訕謗,惟陛下詳其可否。”太宗曰:“非公無能道此者。”令賜德參帛二十段。


貞觀十五年,遣使詣西域立葉護可汗,未還,又令人多齎金帛,歷諸國市馬。魏徵諫曰:“今發使以立可汗爲名,可汗未定立,即詣諸國市馬,彼必以爲意在市馬,不爲專立可汗。可汗得立,則不甚懷恩,不得立,則生深怨。諸蕃聞之,且不重中國。 但使彼國安寧, 則諸國之馬,不求自至。昔漢文帝有獻千里馬者,曰:‘吾吉行日三十,兇行日五十,鸞輿在前,屬車在後,吾獨乘千里馬,將安之乎?’乃償其道里所費而返之。又光武有獻千里馬及寶劍者,馬以駕鼓車,劍以賜騎士。今陛下凡所施爲,皆邈過三王之上,奈何至此欲爲孝文、光武之下乎?又魏文帝求市西域大珠,蘇則曰:‘若陛下惠及四海,則不求自至,求而得之,不足貴也’陛下縱不能慕漢文之高行,可不畏蘇則之正言耶?”太宗遽令止之。


貞觀十七年,太子右庶子高季輔上疏陳得失。特賜鍾乳一劑,謂曰:“卿進藥石之言,故以藥石相報。”


貞觀十八年,太宗謂長孫無忌等曰:“夫人臣之對帝王,多順從而不逆,甘言以取容。朕今發問,不得有隱,宜以次言朕過失。”長孫無忌、唐儉等皆曰:“陛下聖化道致太平,以臣觀之,不見其失。”黃門侍郎劉洎對曰:“陛下撥亂創業,實功高萬古,誠如無忌等言。然頃有人上書,辭理不稱者,或對面窮詰,無不慚退。恐非獎進言者。”太宗曰:“此言是也,當爲卿改之。”


太宗嘗怒苑西監穆裕,命於朝堂斬之。時高宗爲皇太子,遽犯顏進諫,太宗意乃解。司徒長孫無忌曰:“自古太子之諫,或乘間從容而言。今陛下發天威之怒,太子申犯顏之諫,誠古今未有。”太宗曰:“夫人久相與處,自然染習。自朕御天下,虛心正直,即有魏徵朝夕進諫。自徵雲亡,劉洎、岑文本、馬周、褚遂良等繼之。皇太子幼在朕膝前,每見朕心說諫者,因染以成性,故有今日之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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