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唐書

《舊唐書》共200卷,包括《本紀》20卷、《志》30卷、《列傳》150卷,原名《唐書》,宋祁、歐陽修等所編著《新唐書》問世後,才改稱《舊唐書》,成書於後晉開運二年(945年)。

卷一百四十

文苑上


○孔紹安 子禎 孫若思


袁朗 弟承序 利貞 孫誼 賀德仁 庾 抱 蔡允恭 鄭世翼 謝偃 崔信明 張蘊古 劉胤之 弟子延祐 兄子藏器 張昌齡 崔行功 孟利貞 董思恭 元思敬 徐齊聃 杜易簡 從祖弟審言


盧照鄰 楊炯 王勃 兄勮 勔


駱賓王 鄧玄挺


臣觀前代秉筆論文者多矣。莫不憲章《謨》、《誥》,祖述《詩》、《騷》;遠宗毛、鄭之訓論,近鄙班、揚之述作。謂“采采苤諲”,獨高比興之源;“湛湛江楓”,長擅詠歌之體。殊不知世代有文質,風俗有淳醨;學識有淺深,才性有工拙。昔仲尼演三代之《易》,刪諸國之《詩》,非求勝於昔賢,要取名於今代。實以淳樸之時傷質,民俗之語不經,故飾以文言,考之弦誦。然後致遠不泥,永代作程,即知是古非今,未爲通論。夫執鑑寫形,持衡品物,非伯樂不能分駑驥之狀,非延陵不能別《雅》、《鄭》之音。若空混吹竽之人,即異聞《韶》之嘆。近代唯沈隱俟斟酌《二南》,剖陳三變;攄雲、淵之抑鬱,振潘、陸之風徽。俾律呂和諧,宮商輯洽,不獨子建總建安之霸,客兒擅江左之雄。爰及我朝,挺生賢俊,文皇帝解戎衣而開學校,飾賁帛而禮儒生;門羅吐鳳之才,人擅握蛇之價。靡不發言爲論,下筆成文,足以緯俗經邦,豈止雕章縟句。韻諧金奏,詞炳丹青,故貞觀之風,同乎三代。高宗、天后,尤重詳延;天子賦橫汾之詩,臣下繼柏梁之奏;巍巍濟濟,輝爍古今。如燕、許之潤色王言,吳、陸之鋪揚鴻業,元稹、劉賁之對策,王維、杜甫之雕蟲,並非肄業使然,自是天機秀絕。若隋珠色澤,無假淬磨,孔璣翠羽,自成華彩,置之文苑,實煥緗圖。其間爵位崇高,別爲之傳。今採孔紹安已下,爲《文苑》三篇,凱懷才憔悴之徒,千古見知於作者。


孔紹安,越州山陰人,陳吏部尚書奐之子。少與兄紹新,俱以文詞知名。十三,陳亡入隋,徙居京兆鄠縣。閉門讀書,誦古文集數十萬言,外兄虞世南嘆異之。紹新嘗謂世南曰:“本朝淪陷,分從湮滅,但見此弟,竊謂家族不亡矣!”時有詞人孫萬壽,與紹安篤忘年之好,時人稱爲孫、孔。紹安大業末爲監察御史。時高祖爲隋討賊於河東,詔紹安監高祖之軍,深見接遇。及高祖受禪,紹安自洛陽間行來奔。高祖見之甚悅,拜內史舍人,賜宅一區、良馬兩匹、錢米絹布等。時夏侯端亦嘗爲御史,監高祖軍,先紹安歸朝,授祕書監。紹安因侍宴,應詔詠《石榴詩》曰:“只爲時來晚,開花不及春。”時人稱之。尋詔撰《梁史》,未成而卒。有文集五卷。


子禎,高宗時爲蘇州長史。曹王明爲刺史,不循法度,禎每進諫。明曰:“寡人天子之弟,豈失於爲王哉!”禎曰:“恩寵不可恃,大王不奉行國命,恐今之榮位,非大王所保,獨不見淮南之事乎?”明不悅。明左右有侵暴下人者,禎捕而杖殺之。明後果坐法,遷於黔中,謂人曰:“吾愧不用孔長史言,以及於此!”禎累遷絳州刺史,封武昌縣子。卒,諡曰溫。


子季詡,早知名,官至左補闕。


紹安孫若思。


若思孤,母褚氏親自教訓,遂以學行知名。年少時,有人齎褚遂良書跡數卷以遺若思,唯受其一卷。其人曰:“此書當今所重,價比黃金,何不總取?”若思曰:“若價比金寶,此爲多矣!”更截去半以還之。明經舉,累遷庫部郎中。若思常謂人曰:“仕至郎中足矣!”至是持一石止水,置於座右,以示有止足之意。尋遷給事中。


中宗即位,敬暉、桓彥範等知國政,以若思多識故事,所有改革大事及疑議,多訪於若思。再轉禮部侍郎,出衛州刺史。先是,諸州別駕,皆以宗室爲之,不爲刺史致敬,由是多行不法。若思至州,舉奏別駕李道欽犯狀,請加鞫訊。乃詔別駕於刺史致禮,自若思始也。俄以清白稱,加銀青光祿大夫,賜絹百匹。歷汝州刺史、太子右諭德,封梁郡公。開元十七年卒,諡曰惠。


袁朗,雍州長安人,陳尚書左僕射樞之子。其先自陳郡仕江左,世爲冠族,陳亡徙關中。


朗勤學,好屬文。在陳,釋褐祕書郎,甚爲尚書令江總所重。嘗制千字詩,當時以爲盛作。陳後主聞而召入禁中,使爲《月賦》,朗染翰立成。後主曰:“觀此賦,謝希逸不能獨美於前矣!”又使爲《芝草》、《嘉蓮》二頌,深見優賞。歷太子洗馬、德教殿學士,遷祕書丞。陳亡,仕隋爲尚書儀曹郎。武德初,授齊王文學、祠部郎中,封汝南縣男,再轉給事中。貞觀初卒官。太宗爲之廢朝一日,謂高士廉曰:“袁朗在任雖近,然其性謹厚,特使人傷惜。”因敕給其喪事,並存問妻子。有文集十四卷。


從父弟承序,陳尚書僕射憲之子。武德中,齊王元吉聞其名,召爲學士。府廢,累轉建昌令。在任清靜,士吏懷之。高宗在籓,太宗選學行之士爲其僚屬,謂中書侍郎岑文本曰:“梁、陳名臣,有誰可稱?復有子弟堪招引否?”文本因言:“隋師入陳,百司奔散,莫有留者,唯袁憲獨在其主之傍。王世充將受隋禪,羣僚表請勸進,憲子給事中承家託疾,獨不署名。此父子足稱忠烈。承家弟承序,清貞雅操,實繼先風。”由是召守晉王友,仍令侍讀,加授弘文館學士。未幾,卒。


朗從祖弟利貞,陳中書令敬之孫也。高宗時爲太常博士、周王侍讀。永隆二年,王立爲皇太子,百官上禮。高宗將會百官及命婦於宣政殿,並設九部伎及散樂。利貞上疏諫曰:“臣以前殿正寢,非命婦宴會之地;象闕路門,非倡優進御之所。望詔命婦會於別殿,九部伎從東西門入,散樂一色,伏望停省。若於三殿別所,自可備極恩私。微臣庸蔽,不閒典則,忝預禮司,輕陳狂瞽。”帝納其言,即令移於麟德殿。至會日,酒酣,帝使中書侍郎薛元超謂利貞曰:“卿門承忠鯁,能抗疏直言,不加厚賜,何以獎勸!”賜物百段。俄遷祠部員外郎,卒。中宗即位,以侍讀恩,追贈祕書少監。


朗十三代祖漢司徒滂,滂生魏國郎中、御史大夫渙,渙生晉尚書準,準生東晉右將軍、豫章太守衝,衝生司徒從事中郎耽,耽生琅邪內史質,質生丹陽尹、宋公長史豹,豹生宋吳郡太守洵,累代有高名重位,前史有傳。五代叔祖宋太尉淑,高祖父左僕射、雍州刺史顗,高祖司空察,皆死國難。曾祖梁中書監、司空、穆公昂,仕齊爲吳興太守,及梁高祖禪齊,久辭朝命。父樞,叔父憲,仕陳,皆爲陳僕射。叔祖敬,中書令。及陳亡,憲冒難扶護後主。朗自以中外人物,爲海內冠族,雖琅邪王氏繼有臺鼎,而歷朝自爲佐命,鄙之不以爲伍。


朗孫誼,又虞世南外孫。神功中,爲蘇州刺史。嘗因視事,司馬、清河張沛通謁,沛即侍中文瓘之子。誼揖之曰:“司馬何事?”沛曰:“此州得一長史,是隴西李亶,天下甲門。”誼曰:“司馬何言之失!門戶須歷代人賢,名節風教,爲衣冠顧矚,始可稱舉,老夫是也!夫山東人尚於婚媾,求於祿利;作時柱石,見危授命,則曠代無人。何可說之,以爲門戶!”沛懷慚而退。時人以爲口實。


賀德仁,越州山陰人也。父朗,陳散騎常侍。德仁少與從兄基俱事國子祭酒周弘正,鹹以詞學見稱。時人語曰:“學行可師賀德基,文質彬彬賀德仁。”德仁兄弟八人,時人方之荀氏。陳鄱陽王伯山爲會稽太守,改其所居甘滂裏爲高陽裏。德仁事陳,至吳興王友。


入隋,僕射楊素薦之,授豫章王府記室參軍。王以師資禮之,恩遇甚厚。及煬帝即位,豫章王改封齊王,又授齊王府屬。及齊王獲譴,府僚皆被誅責,唯德仁以忠謹免罪,出補河東郡司法。素與隱太子善,及高祖平京師,隱太子封隴西公,用德仁爲隴西公友。尋遷太子中舍人,以衰老不習吏事,轉太子洗馬。時蕭德言亦爲洗馬,陳子良爲右衛率府長史,皆爲東宮學士。貞觀初,德仁轉趙王友。無幾,卒,年七十餘。有文集二十卷。


德仁弟子紀、敳,亦以博學知名。高宗時,紀官至太子洗馬,修《五禮》。敳至率更令,兼太子侍讀。兄弟併爲崇賢館學士,學者榮之。


庾抱,潤州江寧人也,其先自潁川徙家焉。祖衆,陳御史中丞。父超,南平王記室。抱開皇中爲延州參軍事。後累歲,調吏部。尚書牛弘知其有學術,給筆札令自序。援翰便就,弘甚奇之。後補元德太子學士,禮賜甚優。會皇孫載誕,太子宴賓客,抱於坐中獻《嫡皇孫頌》,深被嗟賞。後爲越巂主簿,稱病不行。義寧中,隱太子弘引爲隴西公府記室。時軍國多務,公府文檄皆出於抱。尋轉太子舍人,未幾,卒。有集十卷。


蔡允恭,荊州江陵人也。祖點,梁尚書儀曹郎。父大業,後梁左民尚書。允恭有風彩,善綴文。仕隋歷著作佐郎、起居舍人。雅善吟詠。煬帝屬詞賦,多令諷誦之。嘗遣教宮女,允恭深以爲恥,因稱氣疾,不時應召。煬帝又許授以內史舍人,更令入內教宮人,允恭固辭不就,以是稍被疏絕。江都之難,允恭從宇文化及西上,沒於竇建德。及平東夏,太宗引爲秦府參軍,兼文學館學士。貞觀初,除太子洗馬。尋致仕,卒於家。有集十卷,又撰《後梁春秋》十卷。


鄭世翼,鄭州滎陽人也,世爲著姓。祖敬德,周儀同大將軍。父機,司武中士。世翼弱冠有盛名。武德中,歷萬年丞、揚州錄事參軍。數以言辭忤物,稱爲輕薄。時崔信明自謂文章獨步,多所凌轢;世翼遇諸江中,謂之曰:“嘗聞‘楓落吳江冷。’”信明欣然示百餘篇。世翼覽之未終,曰:“所見不如所聞。”投之於江,信明不能對,擁楫而去。世翼貞觀中坐怨謗,配流巂州,卒。文集多遺失,撰《交遊傳》,頗行於時。


謝偃,衛縣人也,本姓直勒氏。祖孝政,北齊散騎常侍,改姓謝氏。偃仕隋爲散從正員郎。貞觀初,應詔對策及第,歷高陵主簿。十一年,駕幸東都,谷、洛泛溢洛陽宮,詔求直諫之士。偃上封事,極言得失。太宗稱善,引爲弘文館直學士,拜魏王府功曹。偃嘗爲《塵》、《影》二賦,甚工。太宗聞而詔見,自制賦序,言“區宇乂安,功德茂盛”。令其爲賦,偃奉詔撰成,名曰《述聖賦》,賜採數十匹。偃又獻《惟皇誡德賦》以申諷,曰:


臣聞理忘亂,安忘危,逸忘勞,得忘失。此四者,人君莫不皆然。是以夏桀以瑤臺璇室爲麗,而不悟鳴條南巢之禍;殷辛以象箸玉杯爲華,而不知牧野白旗之敗。故當其盛也,謂四海爲己力;及其衰焉,乃匹夫之不制。當其信也,謂天下爲無危;及其疑也,則顧盼皆仇敵。是知必有其德,則誠結戎夷,化行荒裔。苟失其度,則變生骨肉,釁起腹心矣!是以爲人主者,不可忘初。處殿堂,則思前主之所以亡;朝萬國,則思今己之所以貴;巡府庫,則思今己之所以得;視功臣,則思其爲己之始;見名將,則思其用力之初。苟弗忘舊,則人無易心,何患乎天下之不化!故旦行之則爲堯、舜,暮失之則爲桀、紂,豈異人哉!其詞曰:


周墳籍以遷觀,總宇宙而一窺;結繩往而莫紀,書契崇而可知。惟皇王之迭代,信步驟之恆規,莫不慮失者常得,懷安者必危。是以戰戰怵怵,日慎一日,守約守儉,去奢去逸。外無荒禽,內無荒色,唯賢是授,唯人斯恤。則三皇不足六,五帝不足十。若夫恃聖驕力,狠戾倔強,忠良是棄,諂佞斯獎。構崇臺以造天,穿深池以絕壤。厚賦重斂,積寶藏鏹;無罪加刑,有功不賞。則夏桀可二,殷辛易兩。在危所恃,居安勿忘。功臣無逐,故人無放。放故者亡,逐功者喪。四海岌岌,九土漫漫,覆之甚易,存之實難。是以一人有悅,萬國同歡;一人失所,兆庶俱殘。喜則隆冬可熱,怒則盛夏成寒;一動而八表亂,一言而天下安。舉君過者曰忠,述主美者爲佞,苟承顏以順旨,必蔽視而稱聖。故使曲者亂直,邪者疑正;改華服以就胡,變雅音而入鄭;雖往古之軌躅,亦當今之龜鏡。崔嵬龍殿,赫奕鳳門,苞四海以稱主,冠天下而獨尊。既兄日而姊月,亦父乾而母坤。視則金翠溢目,聽則絲竹盈耳。信賞罰之在躬,實榮辱之由己;語義皇而易匹,言堯、舜之可擬。驕志自此而生,侈心因茲而起。常懼覆而懼亡,必思足而思止;勿忘潛龍之初,當懷布衣之始。在位稱寶,居器曰神,鐘鼓庭設,玉帛階陳。得必有兆,失必有因;一替一立,或周或秦。既承前代,當思後人。唯德可以久,天道無常親。


時李百藥工爲五言詩,而偃善作賦,時人稱爲李詩謝賦焉。十七年,府廢,出爲湘潭令,卒。文集十卷。


崔信明,青州益都人也,後魏七兵尚書光伯曾孫也。祖縚,北海郡守。信明以五月五日日正中時生,有異雀數頭,身形甚小,五色畢備,集於庭樹;鼓翼齊鳴,聲清宛亮。隋太史令史良使至青州,遇而佔之曰:“五月爲火,火爲《離》,《離》爲文彩。日正中,文之盛也。又有雀五色,奮翼而鳴。此兒必文藻煥爛,聲名播於天下。雀形既小,祿位殆不高。”及長,博聞強記,下筆成章。鄉人高孝基有知人之鑑,每謂人曰:“崔信明才學富贍,雖名冠一時,但恨其位不達耳!”


大業中,爲堯城令。竇建德僭號,欲引用之。信明族弟敬素爲建德鴻臚卿,說信明曰:“隋主無道,天下鼎沸,衣冠禮樂,掃地無餘。兄遁跡下僚,不被收用,豫讓所以不報範中行,只以衆人遇我者也。夏王英武,有併吞天下之心,士女襁負而至者,不可稱數。此時不立功立事,豈是見幾而作者乎?”信明曰:“昔申胥海畔漁者,尚能固其節;吾終不能屈身僞主,求斗筲之職。”遂逾城而遁,隱於太行山。貞觀六年,應詔舉,授興世丞。遷秦川令,卒。


信明頗蹇傲自伐,常賦詩吟嘯,自謂過於李百藥,時人多不許之。又矜其門族,輕侮四海士望,由是爲世所譏。


子冬日,則天時爲黃門侍郎,被酷吏所殺。


張蘊古,相州洹水人也。性聰敏,博涉書傳,善綴文,能背碑覆局。尤曉時務,爲州閭所稱。自幽州總管府記室直中書省。太宗初即位,上《大寶箴》以諷,其詞曰:


今來古往,俯察仰觀,惟闢作福,爲君實難。主普天之下,處王公之上;任土貢其所求,具僚和其所唱。是故競懼之心日弛,邪僻之情轉放,豈知事起乎所忽,禍生乎無妄。固以聖人受命,拯溺亨屯,歸過於己,推恩於民。大明無偏照,至公無私親。故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禮以禁其奢,樂以防其佚。左言而右事,出警而入蹕。四時同其慘舒,三光同其得失。故身爲之度,而聲爲之律。勿謂無知,居高聽卑;勿謂何害,積小成大。樂不可極,極樂生哀;欲不可縱,縱慾成災。壯九重於內,所居不過容膝;彼昏不知,瑤其臺而瓊其室。羅八品於前,所食不過適口;唯狂罔念,丘其糟而池其酒。勿內荒於色,勿外荒於禽,勿貴難得之貨,勿聽亡國之音。內荒伐人性,外荒蕩人心,難得之貨侈,亡國之聲淫。勿謂我尊而傲賢侮士,勿謂我智而拒諫矜己。聞之夏王,據饋頻起;亦有魏帝,牽裾不止。安彼反側,如春陽秋露,巍巍蕩蕩,恢漢高大度;撫茲庶事,如履薄臨深,戰戰慄慄,用周文小心。


《詩》雲:“不識不知”,《書》曰:“無偏無黨”。一彼此於胸臆,捐好惡於心想。衆棄而後加刑,衆悅而後命賞。弱其強而治其亂,申其屈而直其枉。故曰:“如衡如石,不定物以數,物之懸者,輕重自具;如水如鏡,不示物以情,物之鑑者,妍媸自生。”勿渾渾而濁,勿皎皎而清,勿沒沒而暗,勿察察而明。雖冕旒蔽目而視於未形,雖黈纊塞耳而聽於無聲。縱心乎湛然之域,遊神於至道之精。扣之者應洪纖而效響,酌之者隨深淺而皆盈。故曰:天之清,地之寧,王之貞。四時不言而代序,萬物無爲而受成。豈知帝有其力,而天下和平。


吾王撥亂,戡以智力,民懼其威,未懷其德。我皇撫運,扇以淳風,民懷其始,未保其終。爰述金鏡,窮神盡聖;使人以心,應言以行。包括治體,抑揚詞令,天下爲公,一人有慶。開羅起祝,援琴命詩,一日二日,念茲在茲。唯人所召,自天祐之。爭臣司直,敢告前疑!


太宗嘉之,賜以束帛,除大理丞。


初,河內人李孝德,素有風疾,而語涉妄妖。蘊古究其獄,稱好德癲病有徵,法不當坐。治書侍御史權萬紀劾蘊古家住相州,好德之兄厚德爲其刺史,情在阿縱,奏事不實。太宗大怒,曰:“小子乃敢亂吾法耶?”令斬於東市。太宗尋悔,因發制,凡決死者,命所司五覆奏,自蘊古始也。


劉胤之,徐州彭城人也。祖禕之,後魏臨淮鎮將。胤之少有學業,與隋信都丞孫萬壽、宗正卿李百藥爲忘年之友。武德中,御史大夫杜淹表薦之,再遷信都令,甚存惠政。永徽初,累轉著作郎、弘文館學士,與國子祭酒令狐德棻、著作郎楊仁卿等,撰成國史及實錄,奏上之,封陽城縣男。尋以老,不堪著述,出爲楚州刺史,卒。


弟子延祐,弱冠本州舉進士,累補渭南尉。刀筆吏能,爲畿邑當時之冠。司空李勣嘗謂曰:“足下春秋甫爾,便擅大名,宜稍自貶抑,無爲獨出人右也。”後歷右司郎中,檢校司賓少卿,封薛縣男。


徐敬業之亂,揚州初平,所有刑名,莫能決定,延祐奉使至軍所決之。時議者斷受賊五品官者斬,六品者流。延祐以爲諸非元謀,迫脅從盜,則置極刑,事涉枉濫,乃斷受賊五品者流,六品已下俱除名而已。其得全濟者甚衆。


出爲箕州刺史,轉安南都護。嶺南俚戶,舊輸半課,及延祐到,遂勒全輸。由是其下皆怨,謀欲將叛,延祐乃誅其首惡李嗣仙。垂拱三年,嗣仙黨與丁建、李思慎等,遂率衆圍安南府。時城中勝兵不過數百,乃禁門堅守,以候鄰境之援。廣州大族馮子猷幸災樂禍,欲因危立功,遂按兵縱敵,使其爲害滋甚。延祐遂爲思慎所害。其後桂州司馬曹玄靜率兵討思慎等,擒之。盡斬於安南城下。


胤之從父兄子藏器,亦有詞學,官至宋州司馬。藏器子知柔,開元初,爲工部尚書。知柔弟知幾,避玄宗名改子玄。自有傳。


張昌齡,冀州南宮人。弱冠以文詞知名。本州欲以秀才舉之,昌齡以時廢此科已久,固辭。乃充進士貢舉及第。貞觀二十一年,翠微宮成,詣闕獻頌。太宗召見,試作《息兵詔》草,俄頃而就。太宗甚悅,因謂之曰:“昔禰衡、潘岳,皆恃才傲物,以至非命。汝纔不減二賢,宜追鑑前軌,以副吾所取也。”乃敕於通事舍人裏供奉。尋爲崑山道行軍記室,破盧明月,平龜茲,軍書露布,皆昌齡之文也。再轉長安尉,出爲襄州司戶,丁憂去官。後賀蘭敏之奏引於北門修撰,尋又罷去。乾封元年卒。文集二十卷。


兄昌宗,亦有學業,官至太子舍人、修文館學士。撰《古文紀年新傳》三十卷。


崔行功,恆州井陘人,北齊鉅鹿太守伯讓曾孫也,自博陵徙家焉。行功少好學,中書侍郎唐儉愛其才,以女妻之。儉前後征討,所有文表,皆行功之文。高宗時,累轉吏部郎中。以善敷奏,嘗兼通事舍人、內供奉。坐事貶爲遊安令,尋徵爲司文郎中。當時朝廷大手筆,多是行功及蘭臺侍郎李懷儼之詞。


先是,太宗命祕書監魏徵寫四部羣書,將進內貯庫,別置讎校二十人、書手一百人。徵改職之後,令虞世南、顏師古等續其事。至高宗初,其功未畢。顯慶中,罷讎校及御書手,令工書人繕寫,計直酬傭,擇散官隨番讎校。其後又詔東臺侍郎趙仁本、東臺舍人張文瓘及行功、懷儼等相次充使檢校。又置詳正學士以校理之,行功仍專知御集。遷蘭臺侍郎。


咸亨中,官名復舊,改爲祕書少監。上元元年,卒官。有集六十卷。兄子玄暐,別有傳。


行功前後預撰《晉書》及《文思博要》等。同時又有孟利貞、董思恭、元思敬等,並以文藻知名。


孟利貞者,華州華陰人也。父神慶,高宗初爲沁州刺史,以清介著名。利貞初爲太子司議郎,中宗在東宮,深懼之。受詔與少師許敬宗、崇賢館學士郭瑜、顧胤、董思恭等撰《瑤山玉彩》五百卷。龍朔二年奏上之,高宗稱善,加級賜物有差。利貞累轉著作郎,加弘文館學士。垂拱初卒。又撰《續文選》十三卷。


兄允忠,垂拱中爲天官侍郎。


董思恭者,蘇州吳人。所著篇詠,甚爲時人所重。初爲右史,知考功舉事,坐預泄問目,配流嶺表而死。


元思敬者,總章中爲協律郎。預修《芳林要覽》,又撰《詩人秀句》兩卷,傳於世。


徐齊聃,湖州長城人也。父孝德,以女爲才人,官至果州刺史。齊聃少善屬文,高宗時累遷蘭臺舍人。時敕令有突厥酋長子弟事東宮,齊聃上疏曰:


昔姬誦與伯禽同業,晉儲以師曠爲友,匪唯專賴師資,固亦詳觀近習。皇太子自可招集園、綺,寤寐應、劉。階闥小臣,必採於端士;驅馳所任,並歸於正人。方流好善之風,永播崇賢之美。今乃使氈裘之子,解辮而侍春闈;冒頓之苗,削衤任而陪望苑。在於道義,臣竊有疑。詩云:“敬慎威儀,以近有德。”《書》曰:“任官惟賢才,左右惟其人。”蓋殷勤於此,防微之至也。


齊聃又嘗上奏曰:“齊獻公即陛下外氏,雖子孫有犯,不合上延於祖。今周忠孝公廟甚修崇,而齊獻公廟遽毀壞,不審陛下將何以重示海內,以彰孝理之風?”帝皆納其言。


齊聃善於文誥,甚爲當時所稱。高宗愛其文,令侍周王等屬文,以職在樞劇,仍敕間日來往焉。以漏泄機密,左授蘄州司馬。俄又坐事配流欽州。咸亨中卒,年四十餘。睿宗即位,追錄舊恩,累贈禮部尚書。


子堅,別有傳。


杜易簡,襄州襄陽人,周硤州刺史叔毗曾孫也。九歲能屬文,及長,博學有高名。姨兄中書令岑文本甚推重之。登進士第,累轉殿中侍御史。咸亨中,爲考功員外郎。時吏部侍郎裴行儉、李敬玄相與不葉,易簡與吏部員外郎賈言忠希行儉之旨,上封陳敬玄罪狀。高宗惡其朋黨,左轉易簡爲開州司馬,尋卒。


易簡頗善著述,撰《御史臺雜注》五卷,文集二十卷,行於代。


易簡從祖弟審言。


審言,進士舉,初爲隰城尉。雅善五言詩,工書翰,有能名。然恃才謇傲,甚爲時輩所嫉。乾封中,蘇味道爲天官侍郎,審言預選。試判訖,謂人曰:“蘇味道必死。”人問其故,審言曰:“見吾判,即自當羞死矣!”又嘗謂人曰:“吾之文章,合得屈、宋作衙官;吾之書跡,合得王羲之北面。”其矜誕如此。


累轉洛陽丞。坐事貶授吉州司戶參軍。又與州僚不葉,司馬周季重與員外司戶郭若訥共構審言罪狀,繫獄,將因事殺之。既而季重等府中酣宴,審言子並年十三,懷刃以擊之。季重中傷死,而並亦爲左右所殺。季重臨死曰:“吾不知審言有孝子,郭若訥誤我至此!”審言因此免官,還東都,自爲文祭並。士友鹹哀並孝烈,蘇頲爲墓誌,劉允濟爲祭文。後則天召見審言,將加擢用。問曰:“卿歡喜否?”審言蹈舞謝恩。因令作《歡喜詩》,甚見嘉賞,拜著作佐郎。俄遷膳部員外郎。神龍初,坐與張易之兄弟交往,配流嶺外。尋召授國子監主簿,加修文館直學士。年六十餘卒。有文集十卷。


次子閒。閒子甫,別有傳。


盧照鄰,字升之,幽州范陽人也。年十餘歲,就曹憲、王義方授《蒼》、《雅》及經史,博學善屬文。初授鄧王府典籤,王甚愛重之,曾謂羣官曰:“此即寡人相如也。”後拜新都尉。因染風疾去官,處太白山中,以服餌爲事。後疾轉篤,徙居陽翟之具茨山,著《釋疾文》、《五悲》等誦。頗有騷人之風,甚爲文士所重。


照鄰既沉痼攣廢,不堪其苦,嘗與親屬執別,遂自投潁水而死,時年四十。文集二十卷。


兄光乘,亦知名,長壽中爲隴州刺史。


楊炯,華陰人。伯祖虔威,武德中官至右衛將軍。炯幼聰敏博學,善屬文。神童舉,拜校書郎,爲崇文館學士。儀鳳中,太常博士蘇知几上表,以公卿已下冕服,請別立節文。敕下有司詳議,炯獻議曰:


古者太昊庖羲氏,仰以觀象,俯以察法,造書契而文籍生。次有黃帝軒轅氏,長而敦敏,成而聰明,垂衣裳而天下理。其後數遷五德,君非一姓,體國經野,建邦設都,文質所以再而復,正朔所以三而改。夫改正朔者,謂夏后氏之建寅,殷人建醜,周人建子。至於以日系月,以月系時,以時系年,此三王相襲之道也!夫易服色者,謂夏后氏尚黑,殷人尚白,周人尚赤。至於山、龍、華蟲、宗彝、藻、火、粉米、黼、黻,此又百代可知之道。


謹按《虞書》曰:“予欲觀古人之象,日、月、星辰、山、龍、華蟲作會,宗彝、藻、火、粉米、黼、黻、絺繡。”由此言之,則其所從來者尚矣。日月星辰者,明光照下土也。山者,佈散雲雨,象聖王大澤沾下也。龍者,變化無方,象聖王應時佈教也。華蟲者,雉也,身被五彩,象聖王體兼文明也。宗彝者,武蜼也,以剛猛制物,象聖王神武定亂也。藻者,逐水上下,象聖王隨代而應也。火者,陶冶烹飪,象聖王至德日新也。粉米者,人恃以生,象聖王爲物之所賴也。黼能斷割,象聖王臨事能決也。黻者,兩己相背,象君臣可否相濟也。


迨有周氏,乃以日月星辰爲旌旗之節,又登龍于山,登火於宗彝,於是乎制袞冕以祀先王也。九章者,法陽數也,以龍爲首章。袞者,卷也,龍德神異,應變潛見,表聖王深識遠智,卷舒神化也。又制柷冕以祭先公也。柷者,雉也,有耿介之志,表公有賢才,能守耿介之節也。又制毳冕以祭四望也。四望者,嶽瀆之神也。武蜼者,山林所生,明其象也。制絺冕以祭社稷也。社稷者,土谷之神也。粉米由之而成,象其功也。又制玄冕以祭羣小祀也。百神異形,難可遍擬,但取黻之相背,昭異名也。夫以周公之多才也,故治定製禮,功成作樂。夫以孔宣之將聖也,故行夏之時,服周之冕。先王之法服,乃此之自出矣;天下之能事,又於是乎畢矣。


今知幾表狀請制大明冕十三章,乘輿服之者。謹按,日月星辰者,已施於旌旗矣。龍武山火者,又不逾於古矣。而云麟鳳有四靈之名,玄龜有負圖之應,雲有紀官之號,水有盛德之祥,此蓋別表休徵,終是無逾比象。然則皇王受命,天地興符,仰觀則璧合珠連,俯察則銀黃玉紫。殫南宮之粉壁,不足寫其形狀;罄東觀之鉛黃,未可紀其名實。固不可畢陳於法服也。雲者,龍之氣也;水者,藻之自生也。又不假別爲章目,此蓋不經之甚也!


又鸞冕八章,三公服之者。鸞者,太平之瑞也,非三公之德也。鷹鸇者,鷙鳥也,適可以辨祥刑之職也。熊羆者,猛獸也,適可以旌武臣之力也。又稱藻爲水草,無所法象,引張衡賦“蒂倒茄於藻井,披紅葩之狎獵”,請爲蓮華,取其文彩者。夫茄者,蓮也。若以蓮代藻,變古從今,既不知草木之名,亦未達文章之意,此又不經之甚也!


又毳冕六章,三品服之者。按此王者祀四望服之名也。今三品乃得同王之毳冕,而三公不得同王之袞名,豈唯顛倒衣裳,抑亦自相矛盾,此又不經之甚也!


又黻冕四章,五品服之者。考之於古,則無其名;驗之於今,則非章首,此又不經之甚也!


若夫禮唯從俗,則命爲制,令爲詔,乃秦皇之故事,猶可以適於今矣!若夫義取隨時,則出稱警,入稱蹕,乃漢國之舊儀,猶可以行於代矣。亦何取變周公之軌物,改宣尼之法度者哉!


由是竟寢知幾所請。


俄遷詹事司直。則天初,坐從祖弟神讓犯逆,左轉梓州司法參軍。秩滿,選授盈川令。如意元年七月望日,宮中出盂蘭盆,分送佛寺,則天御洛南門,與百僚觀之。炯獻《盂蘭盆賦》,詞甚雅麗。炯至官,爲政殘酷,人吏動不如意,輒搒殺之。又所居府舍,多進士亭臺,皆書榜額,爲之美名,大爲遠近所笑。無何卒官。中宗即位,以舊僚追贈著作郎。文集三十卷。


炯與王勃、盧照鄰、駱賓王以文詞齊名,海內稱爲王楊盧駱,亦號爲“四傑”。炯聞之,謂人曰:“吾愧在盧前,恥居王後。”當時議者,亦以爲然。


其後崔融、李嶠、張說俱重四傑之文。崔融曰:“王勃文章宏逸,有絕塵之跡,固非常流所及。炯與照鄰可以企之,盈川之言信矣!”說曰:“楊盈川文思如懸河注水,酌之不竭,既優於盧,亦不減王。‘恥居王後’,信然;‘愧在盧前’,謙也。”


開元中,說爲集賢大學士十餘年。常與學士徐堅論近代文士,悲其凋喪。堅曰:“李趙公、崔文公之筆術,擅價一時,其間孰優?”說曰:“李嶠、崔融、薛稷、宋之問之文,如良金美玉,無施不可。富嘉謨之文,如孤峯絕岸,壁立萬仞,濃雲鬱興,震雷俱發,誠可畏也,若施於廊廟,則駭矣!閻朝隱之文,如麗服靚莊,燕歌趙舞,觀者忘疲,若類之風、雅,則罪人矣!”問後進詞人之優劣,說曰:“韓休之文,如大羹旨酒,雅有典則,而薄於滋味。許景先之文,如豐肌膩理,雖穠華可愛,而微少風骨。張九齡之文,如輕縑素練,實濟時用,而微窘邊幅。王翰之文,如瓊懷玉斝,雖爛然可珍,而多有玷缺。”堅以爲然。


虔威子德干,高宗末,歷澤、齊、汴、相四州刺史,治有威名,郡人爲之語曰:“寧食三鬥蒜,不逢楊德干。”


子神讓,天授初與徐敬業於揚州謀叛,父子伏誅。


王勃。字子安,絳州龍門人。祖通,隋蜀郡司戶書佐。大業末,棄官歸,以著書講學爲業。依《春秋》體例,自獲麟後,歷秦、漢至於後魏,著紀年之書,謂之《元經》。又依《孔子家語》、揚雄《法言》例,爲客主對答之說,號曰《中說》。皆爲儒士所稱。義寧元年卒,門人薛收等相與議諡曰文中子。二子:福畤、福郊。


勃六歲解屬文,構思無滯,詞情英邁,與兄勔、勮,才藻相類。父友杜易簡常稱之曰:“此王氏三珠樹也。”勃年未及冠,應幽素舉及第。乾封初,詣闕上《宸遊東嶽頌》。時東都造乾元殿,又上《乾元殿頌》。沛王賢聞其名,召爲沛府修撰,甚愛重之。諸王鬥雞,互有勝負,勃戲爲《檄英王雞文》。高宗覽之,怒曰:“據此是交構之漸。”即日斥勃,不令入府。久之,補虢州參軍。


勃恃才傲物,爲同僚所嫉。有官奴曹達犯罪,勃匿之,又懼事泄,乃殺達以塞口。事發,當誅,會赦除名。時勃父福畤爲雍州司戶參軍,坐勃左遷交趾令。上元二年,勃往交趾省父,道出江中,爲《採蓮賦》以見意,其辭甚美。渡南海,墮水而卒,時年二十八。


勮,弱冠進士登第,累除太子典膳丞。長壽中,擢爲鳳閣舍人。時壽春王成器、衡陽王成義等五王初出閣,同日授冊。有司撰儀注,忘載冊文。及百僚在列,方知闕禮,宰相相顧失色。勮立召書吏五人,各令執筆,口占分寫,一時俱畢。詞理典贍,人皆歎服。尋加弘文館學士,兼知天官侍郎。勮頗任權勢,交結非類。萬歲通天二年,綦連耀謀逆事泄,勮坐與耀善,並弟勔並伏誅。


勔累官至涇州刺史。神龍初,有詔追復勮、勔官位。


福畤,天后朝以子貴,累轉澤州長史,卒。


初,吏部侍郎裴行儉典選,有知人之鑑,見勮與蘇味道,謂人曰:“二子亦當掌銓衡之任。”李敬玄尤重楊炯、盧照鄰、駱賓王與勃等四人,必當顯貴。行儉曰:“士之致遠,先器識而後文藝。勃等雖有文才,而浮躁淺露,豈享爵祿之器耶!楊子沉靜,應至令長,餘得令終爲幸。”果如其言。


勃文章邁捷,下筆則成,尤好著書。撰《周易發揮》五卷,及《次論》等書數部。勃亡後,並多遺失。有文集三十卷。勃聰警絕衆,於推步歷算尤精,嘗作《大唐千歲歷》,言唐德靈長千年,不合承周、隋短祚。其論大旨雲:“以土王者,五十代而一千年;金王者,四十九代而九百年;水王者,二十代而六百年;木王者,三十代而八百年;火王者,二十代而七百年。此天地之常期,符歷之數也。自黃帝至漢,並是五運真主。五行已遍,土運復歸,唐德承之,宜矣!魏、晉至於周、隋,鹹非正統,五行之沴氣也,故不可承之。”大率如此。


駱賓王,婺州義烏人。少善屬文,尤妙於五言詩,嘗作《帝京篇》,當時以爲絕唱。然落魄無行,好與博徒遊。高宗末,爲長安主簿。坐贓,左遷臨海丞,怏怏失志,棄官而去。文明中,與徐敬業於揚州作亂。敬業軍中書檄,皆賓王之詞也。敬業敗,伏誅,文多散失。則天素重其文,遣使求之。有兗州人郄雲卿集成十卷,盛傳於世。


鄧玄挺,雍州藍田人。少善屬文,累遷左史。坐與上官儀善,出爲頓丘令。有善政,璽書勞問。累授中書舍人。性俊辨,機捷過人,每有嘲謔,朝廷稱爲口實。則天臨朝,遷吏部侍郎,既不稱職,甚爲時談所鄙。又患消渴之疾,選人目爲“鄧渴”,爲榜於衢路。自有唐已來,掌選之失,未有如玄挺者。坐此左遷澧州刺史。在州復以善政聞,遷晉州刺史,召拜麟臺少監,重爲天官侍郎,其失又甚於前。玄挺女爲道王子諲妻,又與蔣王子煒相善。諲謀迎中宗於房陵,以問玄挺。煒又嘗謂玄挺曰:“欲作急計如何?”玄挺雖皆不答,而不以告。永昌元年得罪,下獄死。


文苑中


○郭正一元萬頃範履冰苗神客周思茂胡楚賓附


喬知之弟侃備劉希夷附


劉允濟富嘉謨吳少微谷倚附


員半千丘悅附


劉憲王適司馬鍠梁載言附


沈佺期陳子昂閭丘均附宋之問閻朝隱王無競李適尹元凱附


賈曾子至


許景先賀知章賀朝萬齊融張若虛邢巨包融李登之附


席豫徐安貞附


齊浣王浣李邕孫逖子成


郭正一,定州彭城人。貞觀中舉進士。累轉中書舍人、弘文館學士。永隆二年,遷祕書少監,檢校中書侍郎,與魏玄同、郭待舉並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宰相以平章事爲名,自正一等始也。永淳二年,正除中書侍郎。正一在中書累年,明習舊事,兼有詞學,制敕多出其手,當時號爲稱職。則天臨朝,轉國子祭酒,罷知政事。尋出爲晉州刺史,入爲麟臺監,又檢校陝州刺史。永昌元年,爲酷史所陷,流配嶺南而死,家口籍沒,文集多遺失。


先是,儀鳳中,吐蕃入寇,工部尚書劉審禮率兵十八萬,與蕃將倫欽陵戰於青海,王師大敗,審禮沒於陣。高宗駭然,乃召侍臣問以御戎之策,正一對曰:“吐蕃作梗,年歲已深,命將興師,相繼不絕,空勞士馬,虛費糧儲,近討則徒損兵威,深入則未窮巢穴。臣望少發兵募,且遣備邊,明立烽候,勿令侵擾。伺國用豐足,人心葉同,寬之數年,可一舉而滅。”給事中劉齊賢、皇甫文亮等亦以爲嚴守爲便。正一才略,率多此類。


元萬頃,洛陽人,後魏景穆皇帝之胤。祖白澤,武德中總管。萬頃善屬文,起家拜通事舍人。乾封中,從英國公李勣徵高麗,爲遼東道總管記室。別帥馮本以大軍援裨將郭待封,船破失期。待封欲作書與勣,恐高麗知其救兵不至,乘危迫之,乃作離合詩贈勣。勣不達其意,大怒曰:“軍機急切,何用詩爲?必斬之!”萬頃爲解釋之,乃止。


勣嘗令萬頃作文檄高麗,其語有譏高麗“不知守鴨綠之險”,莫離支報雲“謹聞命矣”,遂移兵固守鴨綠,官軍不得入,萬頃坐是流於嶺外。後會赦得還,拜著作郎。


時天后諷高宗廣召文詞之士入禁中修撰,萬頃與左史範履冰、苗神客,右史周思茂、胡楚賓鹹預其選,前後撰《列女傳》、《臣軌》、《百僚新誡》、《樂書》等凡千餘卷。朝廷疑議及百司表疏,皆密令萬頃等參決,以分宰相之權,時人謂之“北門學士”。


萬頃屬文敏速,然性疏曠,不拘細節,無儒者之風。則天臨朝,遷鳳閣舍人。無幾,擢拜鳳閣侍郎。


萬頃素與徐敬業兄弟友善,永昌元年爲酷吏所陷,配流嶺南而死。時神客、楚賓已卒,履冰、思茂相次爲酷吏所殺。


範履冰者,懷州河內人。自周王府戶曹召入禁中,凡二十餘年。垂拱中,歷鸞臺、天官二侍郎。尋遷春官尚書、同鳳閣鸞臺平章事,兼修國史。載初元年,坐嘗舉犯逆者被殺。


苗神客者,滄州東光人。官至著作郎。


周思茂者,貝州漳南人。少與弟思鈞,俱早知名。自右史轉太子舍人。與範履冰在禁中最蒙親遇,至於政事損益,多參預焉。累遷麟臺少監、崇文館學士。垂拱四年,下獄死。


胡楚賓者,宣州秋浦人。屬文敏速,每飲半酣而後操筆。高宗每令作文,必以金銀盃盛酒令飲,便以杯賜之。楚賓終日酣宴,家無所藏,費盡復入待詔,得賜又出。然性慎密,未嘗言禁中事,醉後人或問之,答以他事而已。自殷王文學拜右史、崇賢直學士而卒。


喬知之,同州馮翊人也。父師望,尚高祖女廬陵公主,拜駙馬都尉,官至同州刺史。知之與弟侃、備,並以文詞知名。知之尤稱俊才,所作篇詠,時人多諷誦之。則天時,累除右補闕,遷左司郎中。知之有侍婢曰窈娘,美麗善歌舞,爲武承嗣所奪。知之怨惜,因作《綠珠篇》以寄情,密送與婢,婢感憤自殺。承嗣大怒,因諷酷吏羅織誅之。


侃,開元初爲兗州都督。


備,預修《三教珠英》,長安中卒於襄陽令。


時又有汝州人劉希夷,善爲從軍閨情之詩,詞調哀苦,爲時所重,志行不修,爲奸人所殺。


劉允濟,洛州鞏人,其先自沛國徙焉。南齊彭城郡丞愬六代孫也。少孤,事母甚謹。博學善屬文,與絳州王勃早齊名,特相友善。弱冠,本州舉進士,累除著作佐郎。允濟嘗採摭魯哀公後十二代至於戰國遺事,撰《魯後春秋》二十卷。表上之,遷左史,兼直弘文館。垂拱四年,明堂初成,允濟奏上《明堂賦》以諷,則天甚嘉嘆之,手製褒美,拜著作郎。


天授中,爲來俊臣所構,當坐死,以其母老,特許終其餘年,仍留繫獄。久之,會赦免,貶授大庾尉。長安中,累遷著作佐郎,兼修國史。未幾,擢拜鳳閣舍人。中興初,坐與張易之款狎,左授青州長史,爲吏清白,河南道巡察使路敬潛甚稱薦之。尋丁母憂,服闋而卒。


富嘉謨,雍州武功人也。舉進士。長安中,累轉晉陽尉,與新安吳少微友善,同官。先是,文士撰碑頌,皆以徐、庾爲宗,氣調漸劣。嘉謨與少微屬詞,皆以經典爲本,時人欽慕之,文體一變,稱爲富吳體。嘉謨作《雙龍泉頌》、《千蠋谷頌》,少微撰《崇福寺鐘銘》,詞最高雅,作者推重。幷州長史張仁亶待以殊禮,坐必同榻。嘉謨後爲壽安尉,預修《三教珠英》。中興初,爲左臺監察御史,卒。有文集五卷。


少微亦舉進士,累至晉陽尉。中興初,調於吏部,侍郎韋嗣立稱薦,拜右臺監察御史。臥病,聞嘉謨死,哭而賦詩,尋亦卒。有文集五卷。


嘉謨與少微在晉陽,魏郡谷倚爲太原主簿,皆以文詞著名,時人謂之“北京三傑”。倚後流寓客死,文章遺失。


微子鞏,開元中,爲中書舍人。


員半千,本名餘慶,晉州臨汾人。少與齊州人何彥先同師事學士王義方,義方嘉重之,嘗謂之曰:“五百年一賢,足下當之矣!”因改名半千。及義方卒,半千與彥先皆制服,喪畢而去。


上元初,應八科舉,授武陟尉。屬頻歲旱飢,勸縣令殷子良開倉以賑貧餒,子良不從。會子良赴州,半千便發倉粟以給飢人。懷州刺史郭齊宗大驚,因而按之。時黃門侍郎薛元超爲河北道存撫使,謂齊宗曰:“公百姓不能救之,而使惠歸一尉,豈不愧也!”遽令釋之。尋又應嶽牧舉。


高宗御武成殿,召諸州舉人,親問曰:“兵書所云天陣、地陣、人陣,各何謂也?”半千越次而進曰:“臣觀載籍,此事多矣。或謂:天陣,星宿孤虛;地陣,山川向背;人陣,偏伍彌縫。以臣愚見,謂不然矣。夫師出以義,有若時雨,得天之時,此天陣也;兵在足食,且耕且戰,得地之利,此地陣也;善用兵者,使三軍之士,如父子兄弟,得人之和,此人陣也。三者去矣,其何以戰!”高宗甚嗟賞之。及對策,擢爲上第。


垂拱中,累補左衛胄曹,仍充宣慰吐蕃使。及引辭,則天曰:“久聞卿名,謂是古人,不意乃在朝列。境外小事,不足煩卿,宜留待制也。”即日使入閣供奉。嗣聖元年,半千爲左衛長史,與鳳閣舍人王處知、天官侍郎石抱忠,併爲弘文館直學士,仍與著作佐郎路敬淳分日於顯福門待制。半千因撰《明堂新禮》三卷,上之。則天封中嶽,半千又撰《封禪四壇碑》十二首以進,則天稱善。前後賜絹千餘匹。


長安中,五遷正諫大夫,兼右控鶴內供奉。半千以控鶴之職,古無其事,又授斯任者率多輕薄,非朝廷進德之選,上疏請罷之。由是忤旨,左遷水部郎中,預修《三教珠英》。


中宗時,爲濠州刺史。睿宗即位,徵拜太子右諭德,兼崇文館學士,加銀青光祿大夫,累封平原郡公。開元二年卒。文集多遺失。半千同時學士丘悅。


丘悅者,河南陸渾人也。亦有學業。景龍中,爲相王府掾,與文學韋利器、典籤裴耀卿俱爲王府直學士。睿宗在籓甚重之,官至岐王傅。開元初卒。撰《三國典略》三十卷,行於時。


劉憲,宋州寧陵人也。父思立,高宗時爲侍御史。屬河南、河北旱儉,遣御史中丞崔謐等分道存問賑給,思立上疏諫曰:“今麥序方秋,蠶功未畢,三時之務,萬姓所先。敕使撫巡,人皆竦抃,忘其家業,冀此天恩,踊躍參迎,必難抑止,集衆既廣,妨廢亦多。加以途程往還,兼之晨夕停滯。既緣賑給,須立簿書,本欲安存,卻成煩擾。又無驛之處,其馬稍難。簡擇公私,須預追集。雨後農務,特切常情,暫廢須臾,即虧歲計。每爲一馬,遂勞數家,從此相乘,恐更滋甚。望且委州縣賑給,待秋閒時出使褒貶。”疏奏,謐等遂不行。後遷考功員外郎,始奏請明經加帖、進士試雜文,自思立始也。尋卒官。


憲弱冠舉進士,累除冬官員外郎。


天授中,受詔推按來俊臣。憲嫉其酷暴,欲因事繩之,反爲俊臣所構,貶濆水令。再遷司僕丞。及俊臣伏誅,擢憲爲給事中,尋轉鳳閣舍人。


神龍初,坐嘗爲張易之所引,自吏部侍郎出爲渝州刺史。俄復入爲太僕少卿,兼修國史,加修文館學士。景雲初,三遷太子詹事


玄宗在東宮,留意經籍,憲因上啓曰:“自古及今,皆重於學。至於光耀盛德,發揚令問,安靜身心,保寧家國,無以加焉。殿下居副君之位,有絕人之才,豈假尋章摘句,蓋資略知大意,用功甚少,爲利極多。伏願克成美志,無棄暇日,上以慰至尊之心,下以答庶僚之望。侍讀褚無量,經明行修,耆年宿望,時賜召問,以察其言,幸甚!”玄宗甚嘉納之。明年,憲卒,贈兗州都督。有集三十卷。


初則天時,敕吏部糊名考選人判,以求才彥,憲與王適、司馬鍠、梁載言相次判入第二等。


王適,幽州人。官至雍州司功。


司馬皪,洛州溫人也。神龍中,卒於黃門侍郎。


梁載言,博州聊城人。歷鳳閣舍人,專知制誥。撰《具員故事》十卷,《十道志》十六卷,並傳於時。中宗時爲懷州刺史。


沈佺期,相州內黃人也。進士舉。長安中,累遷通事舍人,預修《三教珠英》。


佺期善屬文,尤長七言之作,與宋之問齊名,時人稱爲沈宋。再轉考功員外郎,坐贓配流嶺表。神龍中,授起居郎,加修文館直學士。後歷中書舍人、太子詹事。開元初卒。有文集十卷。


弟全交及子,亦以文詞知名。


陳子昂,梓州射洪人。家世富豪。子昂獨苦節讀書,尤善屬文。初爲《感遇詩》三十首,京兆司功王適見而驚曰:“此子必爲天下文宗矣!”由是知名。舉進士。會高宗崩,靈駕將還長安,子昂詣闕上書,盛陳東都形勝,可以安置山陵,關中旱儉,靈駕西行不便。曰:


梓州射洪縣草莽愚臣子昂,謹頓首冒死獻書闕下。


臣聞明王不惡切直之言以納忠,烈士不憚死亡之誅以極諫。故有非常之策者,必待非常之時;得非常之時者,必待非常之主。然後危言正色,抗義直辭,赴湯鑊而不回,至誅夷而無悔!豈徒欲詭世誇俗,厭生樂死者哉!實以爲殺身之害小,存國之利大。故審計定議而甘心焉。況乎得非常之時,遇非常之主,言必獲用,死亦何驚!千載之跡,將不朽於今日矣!


伏惟大行皇帝遺天下,棄羣臣,萬國震驚,百姓屠裂。陛下以徇齊之聖,承宗廟之重,天下之望,喁喁如也。莫不冀蒙聖化,以保餘年;太平之主,將覆在於茲矣!況皇太后又以文母之賢,協軒宮之耀,軍國大事,遺詔決之;唐、虞之際,於斯盛矣!


臣伏見詔書,梓宮將遷西京,鸞輿亦欲陪幸。計非上策,智者失圖;廟堂未聞有骨鯁之謨,朝廷多見有順從之議;臣竊惑以爲過矣!伏自思之,生聖日,沐皇風,摩頂至踵,莫非亭育;不能歷丹鳳,抵濯龍,北面玉階,東望金屋,抗音而正諫者,聖王之罪人也!所以不顧萬死,乞獻一言,願蒙聽覽,甘就鼎鑊,伏惟陛下察之。


臣聞秦都咸陽之時,漢都長安之日,山河爲固,天下服矣。然猶北取胡、宛之利,南資巴蜀之饒。自渭入河,轉關東之粟;逾沙絕漠,致山西之儲。然後能削平天下,彈壓諸侯,長轡利策,橫制宇宙。今則不然。燕、代迫匈奴之侵,巴、隴嬰吐蕃之患;西蜀疲老,千里贏糧;北國丁男,十五乘塞;歲月奔命,其弊不堪。秦之首尾,今爲闕矣!即所餘者,獨三輔之間耳。頃遭荒饉,人被荐饑。自河已西,莫非赤地;循隴已北,罕逢青草。莫不父兄轉徙,妻子流離,委家喪業,膏原潤莽,此朝廷之所備知也。賴以宗廟神靈,皇天悔禍,去歲薄稔,前秋稍登,使羸餓之餘,得保性命,天下幸甚,可謂厚矣!然而流人未返,田野尚蕪,白骨縱橫,阡陌無主。至於蓄積,尤可哀傷。陛下不料其難,貴從先意,遂欲長驅大駕,按節秦京,千乘萬騎,何方取給?況山陵初制,穿復未央;土木工匠,必資徒役。今欲率疲弊之衆,興數萬之軍,徵發近畿,鞭撲羸老,鑿山採石,驅以就功。春作無時,秋成絕望,凋瘵遺噍,再罹艱苦。倘不堪弊,必有逋逃,“子來”之頌,將何以述之?此亦宗廟之大機,不可不審圖也!況國無兼歲之儲,家鮮匝時之蓄。一旬不雨,猶可深憂,忽加水旱,人何以濟?陛下不深察始終,獨違羣議,臣恐三輔之弊,不止如前日矣!


且天子以四海爲家,聖人包六合爲宇。歷觀邃古,以至於今,何嘗不以三王爲仁,五帝爲聖!雖周公製作,夫子著明,莫不祖述堯、舜,憲章文、武,爲百王之鴻烈,作千載之雄圖!然而舜死陟方,葬蒼梧而不返;禹會羣后,歿稽山而永終。豈其愛蠻夷之鄉而鄙中國哉?實將欲示聖人無外也。故能使墳籍以爲美談,帝王以爲高範。況我巍巍大聖,轢帝登皇,日月所照,莫不率俾。何獨秦、豐之地,可置山陵;河、洛之都,不堪園寢?陛下豈不察之,愚臣竊爲陛下惜也!且景山崇麗,秀冠羣峯,北對嵩、邙,西望汝海,居祝融之故地,連太昊之遺墟。帝王圖跡,縱橫左右;園陵之美,復何加焉!陛下曾未察之,謂其不可;愚臣鄙見,良足尚矣!況瀍、澗之中,天地交會,北有太行之險,南有宛、葉之饒,東壓江、淮,食湖淮之利,西馳崤、澠,據關河之寶。以聰明之主,養純粹之人,天下和平,恭己正南面而已。陛下不思瀍、洛之壯觀,關、隴之荒蕪,乃欲棄太山之安,履焦原之險,忘神器之大寶,徇曾、閔之小節。愚臣闇昧,以爲甚也!陛下何不覽爭臣之策,採行路之謠,諮謨太后,平章宰輔,使蒼生之望,知有所安,天下豈不幸甚!


昔者平王遷都,光武都洛,山陵寢廟,不在東京;宗社墳塋,並居西土。然而《春秋》美爲始王,《漢書》載爲代祖,豈其不願孝哉?何聖賢褒貶於斯濫矣?實以時有不可,事有必然。蓋欲遺小存大,去禍歸福,聖人所以貴也。夫小不忍,亂大謀,仲尼之至誡,願陛下察之。若以臣愚不用,朝議遂行,臣恐關、隴之憂,無時休也!


臣又聞太原蓄鉅萬之倉,洛口積天下之粟,國家之資,斯爲大矣!今欲舍而不顧,背以長驅,使有識驚嗟,天下失望。倘鼠竊狗盜,萬一不圖,西入陝州之郊,東犯武牢之鎮,盜敖倉一抔之粟,陛下何以遏之?此天下之至機,不可不深懼也。雖則盜未旋踵,誅刑已及,滅其九族,焚其妻子,泣辜雖恨,將何及焉!故曰:“先謀後事者逸,先事後謀者失。”“國之利器,不可以示人。”斯言豈徒設也,固願陛下念之!


則天召見,奇其對,拜麟臺正字。則天將事雅州討生羌,子昂上書曰:


麟臺正字臣子昂昧死上言。


臣聞道路雲:國家欲開蜀山,自雅州道入討生羌,因以襲擊吐蕃。執事者不審圖其利害,遂發梁、鳳、巴蜒兵以徇之。臣愚以爲西蜀之禍,自此結矣!


臣聞亂生,必由於怨。雅州邊羌,自國初已來,未嘗一日爲盜。今一旦無罪受戮,其怨必甚。怨甚懼誅,必蜂駭西山。西山盜起,則蜀之邊邑,不得不連兵備守。兵久不解,則蜀之禍構矣!昔後漢末西京喪敗,蓋由此諸羌。此一事也。


且臣聞吐蕃桀黠之虜,君長相信,而多奸謀。自敢抗天誅,邇來向二十餘載,大戰則大勝,小戰則小勝,未嘗敗一隊,亡一夫。國家往以薛仁貴、郭待封爲虓武之將,屠十一萬衆於大非之川,一甲不返。又以李敬玄、劉審禮爲廊廟之器,辱十八萬衆於青海之澤,身囚虜庭。是時精甲勇士,勢如雲雷,然竟不能擒一戎,馘一醜,至今而關、隴爲空。今乃欲以李處一爲將,驅憔悴之兵,將襲吐蕃。臣竊憂之,而爲此虜所笑。此二事也。


且夫事有求利而得害者。則蜀昔時不通中國,秦惠王欲帝天下而並諸侯,以爲不兼幹不取蜀,勢未可舉,乃用張儀計,飾美女,譎金牛,因間以啖蜀侯。蜀侯果貪其利,使五丁力士鑿通谷,棧褒斜,置道於秦。自是險阻不關,山谷不閉,張儀躡踵乘便,縱兵大破之,蜀侯誅,幹邑滅。至今蜀爲中州,是貪利而亡。此三事也。


且臣聞吐蕃羯虜,愛蜀之珍富,欲盜之,久有日矣。然其勢不能舉者,徒以山川阻絕,障隘不通,此其所以頓餓狼之喙而不得侵食也。今國家乃撤邊羌,開隘道,使其收奔亡之種,爲嚮導以攻邊。是乃藉寇兵而爲賊除道,舉全蜀以遺之。此四事也。


臣竊觀蜀爲西南一都會,國家之寶庫,天下珍貨聚出其中。又人富粟多,順江而下,可以兼濟中國。今執事者乃圖僥倖之利,悉以委事西羌。地不足以富國,徒殺無辜之衆,以傷陛下之仁;糜費隨之,無益聖德。又況僥倖之利,未可圖哉!此五事也。


夫蜀之所恃,有險也;人之所安,無役也。今國家乃開其險,役其人;險開則便寇,人役則傷財。臣恐未見羌戎,已有奸盜在其中矣!往年益州長史李崇真圖此奸利,傳檄稱吐蕃欲寇鬆州,遂使國家盛軍師、大轉餉以備之。未二三年,巴蜀二十餘州,騷然大弊,竟不見吐蕃之面,而崇真贓錢已計鉅萬矣。蜀人殘破,幾不堪命。此之近事,猶在人口,陛下所親知。臣愚意者不有奸臣欲圖此利,復以生羌爲計者哉!此六事也。


且蜀人尪劣,不習兵戰,一虜持矛,百人莫敢當。又山川阻曠,去中夏精兵處遠。今國家若擊西羌,掩吐蕃,遂能破滅其國,奴虜其人,使其君長系首北闕,計亦可矣!若不到如此,臣方見蜀之邊陲不守,而爲羌夷所橫暴。昔辛有見被髮而祭伊川者,以爲不出百年,此其爲戎。臣恐不及百年而蜀爲戎。此七事也。


且國家近者廢安北,拔單于,棄龜茲,放疏勒,天下翕然,謂之盛德。所以者何?蓋以陛下務在仁,不在廣;務在養,不在殺。將以此息邊鄙,休甲兵,行三皇、五帝之事者也!今又徇貪夫之議,謀動兵戈,將誅無罪之戎,而遺全蜀之患,將何以令天下乎?此愚臣所以不甚悟者也。況當今山東飢,關、隴弊,歷歲枯旱,人有流亡。誠是聖人寧靜,思和天人之時,不可動甲兵,興大役,以自生亂。臣又流聞西軍失守,北軍不利,邊人忙動,情有不安。今者復驅此兵,投之不測。臣聞自古亡國破家,未嘗不由黷兵。今小人議夷狄之利,非帝王之至德也,又況弊中夏哉!


臣聞古之善爲天下者,計大而不計小,務德而不務刑;圖其安則思其危,謀其利則慮其害;然後能長享福祿。伏願陛下熟計之!


再轉右拾遺。數上疏陳事,詞皆典美。時有同州下邽人徐元慶,父爲縣尉趙師韞所殺。後師韞爲御史,元慶變姓名於驛家傭力,候師韞,手刃殺之。議者以元慶孝烈,欲舍其罪。子昂建議以爲:“國法專殺者死,元慶宜正國法,然後旌其閭墓,以褒其孝義可也。”當時議者,鹹以子昂爲是。俄授麟臺正字。武攸宜統軍北討契丹,以子昂爲管記,軍中文翰皆委之。


子昂父在鄉,爲縣令段簡所辱,子昂聞之,遽還鄉里。簡乃因事收繫獄中,憂憤而卒,時年四十餘。


子昂褊躁無威儀,然文詞宏麗,甚爲當時所重。有集十卷,友人黃門侍郎盧藏用爲之序,盛行於代。


子昂卒後,益州成都人閭丘均,亦以文章著稱。景龍中,爲安樂公主所薦,起家拜太常博士。而公主被誅,均坐貶爲循州司倉,卒。有集十卷。


宋之問,虢州弘農人。父令文,有勇力,而工書,善屬文。高宗時,爲左驍衛郎將、東臺詳正學士。之問弱冠知名,尤善五言詩,當時無能出其右者。初征令與楊炯分直內教,俄授洛州參軍,累轉尚方監丞、左奉宸內供奉。易之兄弟雅愛其才,之問亦傾附焉。預修《三教珠英》,常扈從遊宴。則天幸洛陽龍門,令從官賦詩,左史東方虯詩先成,則天以錦袍賜之。及之問詩成,則天稱其詞愈高,奪虯錦袍以賞之。


及易之等敗,左遷瀧州參軍。未幾,逃還,匿於洛陽人張仲之家。仲之與駙馬都尉王同皎等謀殺武三思,之問令兄子發其事以自贖。及同皎等獲罪,起之問爲鴻臚主薄,由是深爲義士所譏。


景龍中,再轉考功員外郎。時中宗增置修文館學士,擇朝中文學之士,之問與薛稷、杜審言等首膺其選,當時榮之。及典舉,引拔後進,多知名者。尋轉越州長史。


睿宗即位,以之問嘗附張易之、武三思,配徙欽州。先天中,賜死於徙所。之問再被竄謫,經途江、嶺,所有篇詠,傳佈遠近。友人武平一爲之纂集,成十卷,傳於代。


世人以之問父爲三絕,之問以文詞知名,弟之悌有勇力,之遜善書,議者雲各得父之一絕。


之悌,開元中自右羽林將軍出爲益州長史、劍南節度兼採訪使。尋遷太原尹。


閻朝隱,趙州欒城人也。少與兄鏡幾、弟仙舟俱知名。朝隱文章雖無《風》、《雅》之體,善構奇,甚爲時人所賞。累遷給事中,預修《三教珠英》。張易之等所作篇什,多是朝隱及宋之問潛代爲之。聖歷二年,則天不豫,令朝隱往少室山祈禱。朝隱乃曲申悅媚,以身爲犧牲,請代上所苦。及將康復,賜絹彩百匹、金銀器十事。俄轉麟臺少監。易之伏誅,坐徙嶺外。尋召還。先天中,復爲祕書少監。又坐事貶爲通州別駕,卒官。


朝隱修《三教珠英》時,成均祭酒李嶠與張昌宗爲修書使,盡收天下文詞之士爲學士,預其列者,有王無競、李適、尹元凱,並知名於時。自餘有事蹟者,各見其本傳。


王無競者,字仲烈。其先琅邪人,因官徙居東萊,宋太尉弘之十一代孫。父侃,棣州司馬。


無競有文學,初應下筆成章舉及第,解褐授趙州欒城縣尉,歷祕書省正字,轉右武衛倉曹、洛陽縣尉,遷監察御史,轉殿中。舊例,每日更直於殿前。正班時,宰相宗楚客、楊再思常離班偶語,無競前曰:“朝禮至敬,公等大臣,不宜輕易以慢恆典。”楚客等大怒,轉無競爲太子舍人。神龍初,坐訶詆權幸,出爲蘇州司馬。及張易之等敗,以嘗交往,再貶嶺外,卒於廣州,年五十四。


李適者,雍州萬年人。景龍中,爲中書舍人,俄轉工部侍郎。睿宗時,天台道士司馬承禎被徵至京師。及還,適贈詩,序其高尚之致,其詞甚美,當時朝廷之士,無不屬和,凡三百餘人。徐彥伯編而敘之,謂之《白雲記》,頗傳於代。尋卒。


尹元凱者,瀛州樂壽人。初爲磁州司倉,坐事免,乃棲遲山林,不求仕進,垂三十年。與張說、盧藏用特相友善,徵拜右補闕。卒於幷州司馬。


賈曾,河南洛陽人也。父言忠,乾封中爲侍御史。時朝廷有事遼東,言忠奉使往支軍糧。及還,高宗問以軍事,言忠畫其山川地勢,及陳遼東可平之狀,高宗大悅。又問諸將優劣,言忠曰:“李勣先朝舊臣,聖鑑所悉。龐同善雖非鬥將,而持軍嚴整。薛仁貴勇冠三軍,名可振敵。高侃儉素自處,忠果有謀。契苾何力沉毅持重,有統御之才,然頗有忌前之癖。諸將夙夜小心,忘身憂國,莫過於李勣者。”高宗深然之。累轉吏部員外郎。坐事左遷邵州司馬,卒。


曾少知名。景雲中,爲吏部員外郎。玄宗在東宮,盛擇宮僚,拜曾爲太子舍人。時太子頻遣使訪召女樂,命宮臣就率更署閱樂,多奏女妓。曾啓諫曰:


臣聞作樂崇德,以感人神,《韶》、《夏》有容,《鹹》、《英》有節,婦人媟黷,無豫其間。昔魯用孔子,幾至於霸,齊人懼之,饋以女樂,魯君既受,孔子所以行。戎有由余,兵強國富,秦人反間,遺之女妓,戎王耽悅,由余乃奔。斯則大聖名賢,嫉之已久。良以婦人爲樂,必務冶容,哇姣動心,蠱惑喪志,上行下效,淫俗將成,敗國亂人,實由茲起。


伏惟殿下神武命代,文思登庸,宇內顒顒,瞻仰德化。而渴賢之美,未被於民心;好妓之聲,或聞於人聽。豈所以追啓、誦之徽烈,襲堯、舜之英風者哉!至若監撫餘閒,宴私多豫,後庭妓樂,古或有之,非以風人,爲弊猶隱。至於所司教習,章示羣僚,慢伎淫聲,實虧睿化。伏願下教令,發德音,屏倡優,敦《雅》、《頌》,率更女樂,並令禁斷,諸使採召,一切皆停。則朝野內外,皆知殿下放鄭遠佞,輝光日新,凡在含生,孰不欣戴。


太子手令答曰:“比嘗聞公正直,信亦不虛。寡人近日頗尋典籍,至於政化,偏所留心,女樂之徒,亦擬禁斷。公之所言,雅符本意。”俄特授曾中書舍人。曾以父名忠,固辭。乃拜諫議大夫、知制誥。


明年,有事於南郊,有司立議,唯祭昊天上帝,而不設皇地祇之位。曾奏議:“請於南郊方丘,設皇地祇及從祀等坐,則禮惟稽古,義得緣情。”睿宗令宰相及禮官詳議,竟依曾所奏。開元初,復拜中書舍人,曾又固辭,議者以爲中書是曹司名,又與曾父音同字別,於禮無嫌,曾乃就職。與蘇晉同掌制誥,皆以詞學見知,時人稱爲蘇賈。曾後坐事,貶洋州刺史。開元六年,玄宗念舊,特恩甄敘,繼歷慶、鄭等州刺吏,入拜光祿少卿,遷禮部侍郎。十五年卒。


子至。至,天寶末爲中書舍人。祿山之亂,從上皇幸蜀。時肅宗即位於靈武,上皇遣至爲傳位冊文。上皇覽之,嘆曰:“昔先帝遜位於朕,冊文則卿之先父所爲。今朕以神器大寶付儲君,卿又當演誥。累朝盛典,出卿父子之手,可謂難矣!”至伏於御前,嗚咽感涕。


寶慶二年,爲尚書左丞。時禮部侍郎楊綰上疏,請依古制。縣令舉孝廉於刺史,試其所通之學,送名於省;省試每經問義十條、對策三道,取其通否。詔令左右丞、諸司侍郎、大夫、中丞、給、舍等參議,議者多與綰同。至議曰:


夏之政尚忠,殷之政尚敬,周之政尚文,然則文與忠、敬,皆統人之行也。是故前代以文取士,本行也;由詞以觀行,則及詞也。宣父稱“顏子不遷怒,不貳過”,謂之“好學”。至乎修《春秋》,則遊、夏不能措一辭,不亦明乎!間者,禮部取人,有乖斯義。試學者以帖字爲精通,而不窮旨義,豈能知“遷怒”、“貳過”之道乎?考文者以聲病爲是非,唯擇浮豔,豈能知移風易俗化天下之事乎?是以上失其源,下襲其流,乘流波盪,不知所止,先王之道,莫能行也。夫先王之道消,則小人之道長;小人之道長,則亂臣賊子由是出焉。臣弒其君,子弒其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來者漸矣!漸者何?儒道不舉,取士之失也。夫一國之事,系一人之本,謂之風。讚揚其風,系卿大夫也,卿大夫何嘗不出於士乎?今取士,試之小道,不以遠者大者,使幹祿之徒,趨馳末術,是誘導之差也。所以祿山一呼,四海震盪;思明再亂,十年不復。向使禮讓之道弘,仁義之風著,則忠臣孝子,比屋可封,逆節不得而萌也,人心不得而搖也。


且夏有天下四百載,禹之道喪,而殷始興焉。殷有天下六百祀,湯之法棄,而周始興焉。周有天下八百年,文、武之政弊,而秦始並焉。觀三代之選士任賢,皆考實行,故能風俗淳一,運祚長遠。秦坑儒士,二代而亡。漢興,雜用三代之政,弘四科之舉,終彼四百,豈非學行道扇,化行於鄉里哉!自魏至隋,僅四百載,竊號僭位,德義不修,是以子孫速顛,享國鹹促。


國家革魏、晉、隋、梁之弊,承夏、殷、周、漢之業,四隩既宅,九州攸同,覆幬生育,德合天地。安有舍皇王舉士之道,從亂代取人之術!此公卿大夫之辱也。


今西京有太學,州縣有小學,兵革一動,生徒流離,儒臣師氏,祿廩無由,貢士不稱行實,胄子何嘗講習。禮部每歲擢甲乙之第,謂弘獎勸,不其謬歟!只足以長浮薄之風,啓僥倖之路矣!其國子博士等,望加員數,厚其祿秩,通儒碩生,間居其職。十道大郡,量置太學館,令博士出外,兼領郡官,召置生徒,依乎故事,保桑梓者,鄉里舉焉,在流寓者,闍序推焉。朝而行之,夕見其利。


議者然之。宰臣等奏以舉人舊業已成,難於速改。其今歲舉人,望且依舊。賈至所議,來年允之。


廣德二年,轉禮部侍郎。是歲,至以時艱歲歉,舉人赴省者,奏請兩都試舉人,自至始也。永泰元年,加集賢院待制。大曆初,改兵部侍郎。五年,轉京兆尹、兼御史大夫,卒。


許景先,常州義興人,後徙家洛陽。少舉進士,授夏陽尉。神龍初,東都起聖善寺報慈閣。景先詣闕獻《大像閣賦》,詞甚美麗,擢拜左拾遺。累遷給事中。開元初,每年賜射,節級賜物,屬年儉,甚費府庫。景先奏曰:


近臣三九之辰,頻賜宴射,已著格令,猶降綸言。但古制不存,禮章多闕,官員累倍,帑藏未充,水旱相仍,繼之師旅。既不足以觀德,又未足以威邊;耗國損人,且爲不急。夫古之天子,以射選諸侯,以射飾禮樂,以射觀容志,故有《騶虞》、《狸首》之奏,《采蘩》、《採蘋》之樂。天子則以備官爲節,諸侯則以時會爲節,卿大夫以循法爲節,士以不失職爲節,皆審志固行,德美事成,陰陽克和,暴亂不作。故諸侯貢士,亦試於射宮;容體有虧,則絀其地。是諸侯君臣皆盡志於射,射之禮也大矣哉!今則不然。衆官既多,鳴鏑亂下,以苟獲爲利,以偶中爲能,素無五善之容,頗失三侯之禮。冗官厚秩,禁衛崇班,動盈累千,其算無數。近河南、河北,水澇處多,林胡小蕃,見寇郊壘,軍書日至,河朔騷然。命將除兇,未圖克捷;興師十萬,日費千金。去歲豫、亳兩州,微遭旱損,庸賦不辦,以致流亡。聖人憂勤,降使招恤,流離歲月,猶未能安,人之困窮,以至於此。今一箭偶中,是一丁庸調,用之既無惻隱,獲之固無恥慚。考古循今,則爲未可。且禁衛武官,隨番許射,能中的者,必有賞焉。此則訓武習戎,時習不闕,待寇寧歲稔,率由舊章,則愛禮養人,幸甚!幸甚!


自是乃停賜射之禮。


俄轉中書舍人。自開元初,景先與中書舍人齊浣、王丘、韓休、張九齡掌知制誥,以文翰見稱。中書令張說嘗稱曰:“許舍人之文,雖無峻峯激流嶄絕之勢,然屬詞豐美,得中和之氣,亦一時之秀也。”十年夏,伊、汝泛溢,漂損居人廬舍,溺死者甚衆。景先言於侍中源乾曜曰:“災眚所降,必資修德以禳之。《左傳》所載‘降服出次’,即其事也。誠宜發德音,遣大臣存問,憂人罪己,以答天譴。明公位存輔弼,當發明大體,以啓沃明主,不可緘默也。”乾曜然其言,遽以聞奏,乃下詔遣戶部尚書陸象先往賑給窮乏。


十三年,玄宗令宰臣擇刺史之任,必在得人,景先首中其選,自吏部侍郎出爲虢州刺史。後轉岐州,入拜吏部侍郎,卒。


賀知章,會稽永興人,太子洗馬德仁之族孫也。少以文詞知名,舉進士。初授國子四門博士,又遷太常博士,皆陸象先在中書引薦也。開元十年,兵部尚書張說爲麗正殿修書使,奏請知章及祕書員外監徐堅、監察御史趙冬曦,皆入書院,同撰《六典》及《文纂》等,累年,書竟不就。後轉太常少卿。


十三年,遷禮部侍郎,加集賢院學士,又充皇太子侍讀。是歲,玄宗封東嶽,有詔應行從羣臣,並留於谷口,上獨與宰臣及外壇行事官登於嶽上齋宮之所。


初,上以靈山清潔,不欲喧繁,召知章講定儀注,因奏曰:“昊天上帝君位,五方諸帝臣位,帝號雖同,而君臣異位。陛下享君位於山上,羣臣祀臣位於山下,誠足垂範來葉,爲變禮之大者也。然禮成於三獻,亞終合於一處。”上曰:“朕正欲如是,故問卿耳。”於是敕:“三獻于山上行事,五方帝及諸神座於下壇行事。”


俄屬惠文太子薨,有詔禮部選挽郎,知章取捨非允,爲門廕子弟喧訴盈庭。知章於是以梯登牆,首出決事,時人鹹嗤之,由是改授工部侍郎,兼祕書監同正員,依舊充集賢院學士。俄遷太子賓客、銀青光祿大夫兼正授祕書監。


知章性放曠,善談笑,當時賢達皆傾慕之。工部尚書陸象先,即知章之族姑子也,與知章甚相親善。象先常謂人曰:“賀兄言論倜儻,真可謂風流之士。吾與子弟離闊,都不思之,一日不見賀兄,則鄙吝生矣。”


知章晚年尤加縱誕,無復規檢,自號四明狂客,又稱“祕書外監”,遨遊里巷。醉後屬詞,動成卷軸,文不加點,鹹有可觀。又善草隸書,好事者供其箋翰,每紙不過數十字,共傳寶之。


時有吳郡張旭,亦與知章相善。旭善草書,而好酒,每醉後號呼狂走,索筆揮灑,變化無窮,若有神助,時人號爲張顛。


天寶三載,知章因病恍惚,乃上疏請度爲道士,求還鄉里,仍捨本鄉宅爲觀。上許之,仍拜其子典設郎曾爲會稽郡司馬,仍令侍養。御製詩以贈行,皇太子已下鹹就執別。至鄉無幾壽終,年八十六。


肅宗以侍讀之舊,乾元元年十一月詔曰:“故越州千秋觀道士賀知章,器識夷淡,襟懷和雅,神清志逸,學富才雄,挺會稽之美箭,蘊昆崗之良玉。故飛名仙省,侍講龍樓,常靜默以養閒,因談諧而諷諫。以暮齒辭祿,再見款誠,願追二老之蹤,克遂四明之客。允葉初志,脫落朝衣,駕青牛而不還,狎白衣而長往。丹壑非昔,人琴兩亡,惟舊之懷,有深追悼,宜加縟禮,式展哀榮。可贈禮部尚書。”


先是,神龍中,知章與越州賀朝、萬齊融,揚州張若虛、邢巨,湖州包融,俱以吳、越之士,文詞俊秀,名揚於上京。朝萬止山陰尉,齊融崑山令,若虛兗州兵曹,巨監察御史。融遇張九齡,引爲懷州司戶、集賢直學士。數子人間往往傳其文,獨知章最貴。


神龍中,有尉氏李登之,善五言詩,蹉跌不偶,六十餘,爲宋州參軍卒。


席豫,襄陽人,湖州刺史固七世孫,徙家河南。豫進士及第。開元中,累官至考功員外郎,典舉得士,爲時所稱。三遷中書舍人,與韓休、許景先、徐安貞、孫逖相次掌制誥,皆有能名。轉戶部侍郎,充江南東道巡撫使,兼鄭州刺史。入爲吏部侍郎,玄宗謂之曰:“卿以前爲考功,職事修舉,故有此授。”豫典選六年,復有令譽。天寶初,改尚書左丞。尋檢校禮部尚書,封襄陽縣子。玄宗幸溫泉宮,登朝元閣賦詩,羣臣屬和。帝以豫詩爲工,手製褒美曰:“覽卿所進,實詩人之首出,作者之冠冕也。”


豫與弟晉,俱以詞藻見稱。而豫性尤謹,雖與子弟書疏及吏曹簿領,未嘗草書。謂人曰:“不敬他人,是自不敬也。”或曰:“此事甚細,卿何介意?”豫曰:“細猶不謹,而況巨耶!”七載,卒於位,時年六十九。


疾篤,謂其子曰:“吾亡三日斂,斂日即葬,勿更久留,貽公私之煩。家無餘財,可賣所居,聊備葬禮。”人嘉其達。贈江陵大都督,諡曰文。


徐安貞者,信安龍丘人。尤善五言詩。嘗應制舉,一歲三擢甲科,人士稱之。開元中,爲中書舍人、集賢院學士。上每屬文及作手詔,多命安貞視草,甚承恩顧。累遷中書侍郎。天寶初卒。


齊浣,定州義豐人。少以詞學稱。弱冠以制科登第,釋褐蒲州司法參軍。景雲二年,中書令姚崇用爲監察御史。彈劾違犯,先於風教,當時以爲稱職。開元中,崇複用爲給事中,遷中書舍人。論駁書詔,潤色王言,皆以古義謨誥爲準的。侍中宋璟、中書侍郎蘇頲並重之。祕書監馬懷素、右常侍元行衝受詔編次四庫羣書,乃奏浣爲編修使,改祕書少監。尋丁憂免。


十二年,出爲汴州刺史。河南,汴爲雄郡,自江、淮達於河、洛,舟車輻輳,人庶浩繁。前後牧守,多不稱職,唯倪若水與浣皆以清嚴爲治,民吏歌之。中書令張說擇左右丞之才,舉懷州刺史王丘爲左丞,以浣爲右丞。李元紘、杜暹爲相,以開府、廣平公宋璟爲吏部尚書,又用戶部侍郎蘇晉與浣爲吏部侍郎,當時以爲高選。


時開府王毛仲寵幸用事,與龍武將軍葛福順爲姻親,故北門官見毛仲奏請,無不之允,皆受毛仲之惠,進退隨其指使。浣惡之,乘間論之曰:“福順典兵馬,與毛仲婚姻,小人寵極則奸生,若不預圖,恐後爲患,惟陛下思之。況腹心之委,何必毛仲,而高力士小心謹慎,又是閹官,便於禁中驅使。臣雖過言,庶裨萬一。臣聞君不密則失臣,臣不密則失身,惟聖慮密之。”玄宗嘉其誠,諭之曰:“卿且出。朕知卿忠義,徐俟其宜。”會大理丞麻察坐事出爲興州別駕,浣與察善,出城餞之,因語禁中諫語。察性譐誻,遽以浣語奏之。玄宗怒,令中書門下鞫問。又召浣於內殿,謂之曰:“卿向朕道‘君不密則失臣,臣不密則失身’,而疑朕不密,而翻告麻察,是何密耶?麻察輕險無行,常遊太平之門,此日之事,卿豈不知耶?”浣免冠頓首謝罪,乃貶高州良德丞。又貶察爲潯州皇化尉。浣數年量移常州刺史。


二十五年,遷潤州刺史,充江南東道採訪處置使。潤州北界隔吳江,至瓜步沙尾,紆匯六十里,船繞瓜步,多爲風濤之所漂損。浣乃移其漕路,於京口塘下直渡江二十里,又開伊婁河二十五里,即達揚子縣。自是免漂損之災,歲減腳錢數十萬。又立伊婁埭,官收其課,迄今利濟焉。數年,復爲汴州刺史。淮、汴水運路,自虹縣至臨淮一百五十里,水流迅急,舊用牛曳竹索上下,流急難制。浣乃奏自虹縣下開河三十餘里,入於清河,百餘里出清水,又開河至淮陰縣北岸入淮,免淮流湍險之害。久之,新河水復迅急,又多僵石,漕運難澀,行旅弊之。


浣因高力士中助,連爲兩道採訪使。遂興開漕之利,以中人主意,復勾剝貨財,賂遣中貴,物議薄之。又納劉戒之女爲妾,凌其正室,專制家政。李林甫惡之,遣人掎摭其失。會浣判官犯贓,浣連坐,遂廢歸田裏。


天寶初,起爲員外少詹事,留司東都。時絳州刺史嚴挺之爲林甫所構,除員外少詹事,留司東都。與浣皆朝廷舊德,既廢居家巷,每園林行樂,則杖屢相過,談宴終日。林甫聞而患之,欲離其勢。五年,用浣爲平陽太守。卒於郡。肅守即位,爲林甫所陷者皆得雪,浣受褒贈。


王浣,幷州晉陽人。少豪蕩不羈。登進士第,日以蒱酒爲事。幷州長史張嘉貞奇其才,禮接甚厚。浣感之,撰樂詞以敘情,於席上自唱自舞,神氣豪邁。張說鎮幷州,禮浣益至。會說復知政事,以浣爲祕書正字,擢拜通事舍人,遷駕部員外。櫪多名馬,家有妓樂。浣發言立意,自比王侯;頤指儕類,人多嫉之。


說既罷相,出浣爲汝州長史,改仙州別駕。至郡,日聚英豪,從禽擊鼓,恣爲歡賞,文士祖詠、杜華常在座,於是貶道州司馬,卒。有文集十卷。


李邕,廣陵江都人。父善,嘗受《文選》於同郡人曹憲。後爲左侍極賀蘭敏之所薦引,爲崇賢館學士,轉蘭臺郎。敏之敗,善坐配流嶺外。會赦還,因寓居汴、鄭之間,以講《文選》爲業。年老疾卒。所注《文選》六十卷,大行於時。


邕少知名。長安初,內史李嶠及監察御史張廷珪,並薦邕詞高行直,堪爲諫諍之官,由是召拜左拾遺。俄而御史中丞宋璟奏侍臣張昌宗兄弟有不順之言,請付法推斷。則天初不應,邕在階下進曰:“臣觀宋璟之言,事關社稷,望陛下可其奏。”則天色稍解,始允宋璟所請。


既出,或謂邕曰:“吾子名位尚卑,若不稱旨,禍將不測,何爲造次如是?”邕曰:“不願不狂,其名不彰。若不如此,後代何以稱也?”


及中宗即位,以妖人鄭普思爲祕書監,邕上書諫曰:


蓋人有感一餐之惠,殞七尺之身;況臣爲陛下官,受陛下祿,而目有所見,口不言之,是負恩矣!自陛下親政日近,覆在九重,所以未聞在外羣下竊議。道路籍籍,皆雲普思多行詭惑,妄說妖祥。唯陛下不知,尚見驅使。此道若行,必撓亂朝政。臣至愚至賤,不敢以胸臆對揚天威,請以古事爲明證。孔丘雲:“《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陛下今若以普思有奇術,可致長生久視之道,則爽鳩氏久應得之,永有天下,非陛下今日可得而求。若以普思可致仙方,則秦皇、漢武久應得之,永有天下,亦非陛下今日可得而求。若以普思可致佛法,則漢明、梁武久應得之,永有天下,亦非陛下今日可得而求。若以普思可致鬼道,則墨翟、幹寶,各獻於至尊矣,而二主得之,永有天下,亦非陛下今日可得而求!此皆事涉虛妄,歷代無效,臣愚不願陛下復行之於明時。唯堯、舜二帝,自古稱聖,臣觀所得,故在人事,敦睦九族,平章百姓,不聞以鬼神之道理天下。伏願陛下察之,則天下幸甚!


疏奏不納。以與張柬之善,出爲南和令,又貶富州司戶。


唐隆元年,玄宗清內難,召拜左臺殿中侍御史,改戶部員外郎,又貶崖州舍城丞。開元三年,擢爲戶部郎中。


邕素與黃門侍郎張廷珪友善。時姜皎用事,與廷珪謀引邕爲憲官。事泄,中書令姚崇嫉邕險躁,因而構成其罪,左遷括州司馬。後徵爲陳州刺史。


十三年,玄宗車駕東封回,邕於汴州謁見,累獻詞賦,甚稱上旨。由是頗自矜炫,自雲當居相位。張說爲中書令,甚惡之。俄而陳州贓污事發,下獄鞫訊,罪當死,許州人孔璋上書救邕曰:


臣聞明主御宇,舍過舉能,取材棄行;烈士抗節,勇不避死,見危授命。晉用林父,豈念過乎?漢用陳平,豈念行乎?禽息殞身,北郭碎首,豈愛死乎?向若林父誅,陳平死,百里不用,晏嬰見逐,是晉無赤狄之士,漢無皇極之尊,秦不併西戎,齊不霸東海矣!


臣伏見陳州刺史李邕,學成師範,文堪經國;剛毅忠烈,難不苟免。往者張易之用權,人畏其口,而邕折其角;韋氏恃勢,言出禍應,而邕挫其鋒。雖身受謫屈,而奸謀中損,即邕有大造於我邦家也。且斯人所能者,拯孤恤窮,救乏賑惠,積而便散,家無私聚。今聞坐贓下吏,鞫訊待報,將至極刑,死在朝夕。


臣聞生無益於國,不若殺身以明賢。臣朽賤庸夫,輪轅無取,獸息禽視,雖生何爲!況賢爲國寶,社稷之衛,是臣痛惜深矣!臣願六尺之軀,甘受膏斧,以代邕死。臣之死,所謂落一毛;邕之生,有足照千里。然臣與邕,生平不款,臣知有邕,邕不知有臣。臣不逮邕,明矣!夫知賢而舉,仁也;代人任患,義也。臣獲二善而死。且不朽,則又何求!陛下若以臣之賤不足以贖邕,雁門縫掖有效矣。伏惟陛下寬邕之生,速臣之死。令邕率德改行,想林父之功;使臣得瞑目黃泉,附北郭之跡,臣之大願畢矣!陛下即以陽和之始,難於用鉞,俟天成命,敢忘伏劍,豈煩大刑,然後歸死。皇天后土,實照臣之心。


昔吳、楚七國叛,因亞夫得劇孟,則寇不足憂。夫以一賢之能,敵七國之衆。伏惟敷含垢之道,存棄瑕之義;遠思劇孟,近取李邕,豈惟成愷悌之澤,實亦歸天下之望!況大禮之後,天地更新,赦而復論,人誰無罪?惟明主圖之。臣聞士爲知己者死。且臣不爲死者所知,甘於死者,豈獨爲惜邕之賢,亦成陛下矜能之德。惟明主圖之!


疏奏,邕已會減死,貶爲欽州遵化縣尉,璋亦配流嶺南而死。邕後於嶺南從中官楊思勖討賊有功,又累轉括、淄、滑三州刺史,上計京師。


邕素負美名,頻被貶斥,皆以邕能文養士,賈生、信陵之流,執事忌勝,剝落在外。人間素有聲稱,後進不識,京、洛阡陌聚觀,以爲古人。或將眉目有異,衣冠望風,尋訪門巷。又中使臨問,索其新文,復爲人陰中,竟不得進。


天寶初,爲汲郡、北海二太守。邕性豪侈,不拘細行,所在縱求財貨,馳獵自恣。五載,奸贓事發。又嘗與左驍衛兵曹柳勣馬一匹,及勣下獄,吉溫令勣引邕議及休咎,厚相賂遺,詞狀連引,敕刑部員外郎祁順之、監察御史羅希奭馳往就郡決殺之,時年七十餘。


初,邕早擅才名,尤長碑頌。雖貶職在外,中朝衣冠及天下寺觀,多齎持金帛,往求其文。前後所制,凡數百首,受納饋遺,亦至鉅萬。時議以爲自古鬻文獲財,未有如邕者。有文集七十卷。其《張韓公行狀》、《洪州放生池碑》、《批韋巨源諡議》,文士推重之。後因恩例,得贈祕書監。


孫逖,潞州涉縣人。曾祖仲將,壽張丞。祖希莊,韓王府典籤。父嘉之,天冊年進士擢第,又以書判拔萃,授蜀州新津主簿。歷曲周、襄邑二縣令,以宋州司馬致仕,卒,年八十三。


逖幼而英俊,文思敏速。始年十五,謁雍州長史崔日用。日用小之,令爲《土火爐賦》。逖握翰即成,詞理典贍。日用覽之駭然,遂爲忘年之交,以是價譽益重。開元初,應哲人奇士舉,授山陰尉。遷祕書正字。十年,應制登文藻宏麗科,拜左拾遺。張說尤重其才,逖日遊其門,轉左補闕。黃門侍郎李暠出鎮太原,闢爲從事。


暠在鎮,與蒲州刺史李尚隱遊於伯樂川,逖爲之記,文士盛稱之。二十一年,入爲考功員外郎、集賢修撰。逖選貢士二年,多得俊才。初年則杜鴻漸至宰輔,顏真卿爲尚書。後年拔李華、蕭穎士、趙驊登上第,逖謂人曰:“此三人便堪掌綸誥。”


二十四年,拜逖中書舍人。逖自以通籍禁闈,其父官才邑宰,乃上表陳情曰:“臣父嘉之,雖當暮齒,幸遇明時,綿歷驅馳,才及令長。臣夙荷嚴訓,累登清秩,頻遷省闥,又拜掖垣。地近班榮,臣則過量;途遙日暮,父乃後時。在公府有偷榮之責,於私庭無報德之效,反慚烏鳥,徒廁鴛鴻。伏望降臣一外官,特乞微恩,稍沾臣父。”玄宗優詔獎之,授嘉之宋州司馬致仕,尋卒。


丁父喪免。二十九年服闋,復爲中書舍人。其年充河東黜陟使。天寶三載,權判刑部侍郎。五載,以風病求散秩,改太子左庶子。逖掌誥八年,制敕所出,爲時流歎服。議者以爲自開元已來,蘇頲、齊浣、蘇晉、賈曾、韓休、許景先及逖,爲王言之最。逖尤善思,文理精練,加之謙退不伐,人多稱之。以疾沉廢累年,轉太子詹事。上元中卒。廣德二年,詔贈尚書右僕射,諡曰文。有集三十卷。


子宿、絳、成。逖弟遹、遘、造。


遹終左武衛兵曹。宿歷河東掌記。代宗朝歷刑部郎中、中書舍人,出爲華州刺史,卒。


成,字退思,以父廕累授雲陽、長安尉,歷監察御史,轉殿中。隴右副元帥李抱玉奏充掌書記,入爲屯田、司勳二員外郎。丁母喪免,終制,出爲洛陽令,轉長安令。時兄宿爲華州刺史,因失火驚懼成喑病。成素孝悌,蒼黃請急,不俟報而趨華。代宗嘉之,嘆曰:“急難之切,觀過知仁。”歷倉部郎中、京兆少尹。出爲信州刺史,有惠政,郡人請立碑頌德,優詔褒美。轉蘇州刺史。貞元四年,改桂州刺史、桂管觀察使。五年卒。


宿子公器,官至信州刺史、邕管經略使。


公器子簡、範,並舉進士。會昌後,兄弟繼居顯秩,歷諸道觀察使。簡,兵部尚書。子紓、徽,並登進士第。


文苑下


○李華蕭穎士李翰附


陸據崔顥王昌齡孟浩然元德秀王維李白杜甫吳通玄兄通微王仲舒崔鹹唐次子扶持持子彥謙劉鸘李商隱溫庭筠薛逢子廷珪


李拯李巨川司空圖


李華字遐叔,趙郡人。開元二十三年進士擢第。天寶中,登朝爲監察御史。累轉侍御史,禮部、吏部二員外郎。華善屬文,與蘭陵蕭穎士友善。華進士時,著《含元殿賦》萬餘言,穎士見而賞之,曰:“《景福》之上,《靈光》之下。”華文體溫麗,少宏傑之氣;穎士詞鋒俊發。華自以所業過之,疑其誣詞。乃爲《祭古戰場文》,薰污之,如故物,置於佛書之閣。華與穎士因閱佛書得之。華謂之曰:“此文何如?”穎士曰:“可矣。”華曰:“當代秉筆者,誰及於此?”穎士曰:“君稍精思,便可及此。”華愕然。華著論言龜卜可廢,通人當其言。


祿山陷京師,玄宗出幸,華扈從不及,陷賊,僞署爲鳳閣舍人。收城後,三司類例減等,從輕貶官,遂廢於家,卒。華嘗爲《魯山令元德秀墓碑》,顏真卿書,李陽冰篆額,後人爭模寫之,號爲“四絕碑”。有文集十卷,行於時。


蕭穎士者,字茂挺。與華同年登進士第。當開元中,天下承平,人物駢集,如賈曾、席豫、張垍、韋述輩,皆有盛名,而穎士皆與之遊,由是縉紳多譽之。李林甫採其名,欲拔用之,乃召見。時穎士寓居廣陵,母喪,即縗麻而詣京師,徑謁林甫於政事省。林甫素不識,遽見縗麻,大惡之,即令斥去。穎士大忿,乃爲《伐櫻桃賦》以刺林甫雲:“擢無庸之瑣質,因本枝而自庇。洎枝幹而非據,專廟廷之右地。雖先寢而或薦,豈和羹之正味。”其狂率不遜,皆此類也。然而聰警絕倫。嘗與李華、陸據同遊洛南龍門,三人共讀路側古碑,穎士一閱,即能誦之,華再閱,據三閱,方能記之。議者以三人才格高下亦如此。是時外夷亦知穎士之名,新羅使入朝,言國人願得蕭夫子爲師,其名動華夷若此。終以誕傲褊忿,困躓而卒。


華宗人翰,亦以進士知名。天寶中,寓居陽翟。爲文精密,用思苦澀。常從陽翟令皇甫曾求音樂,每思涸則奏樂,神逸則著文。祿山之亂,從友人張巡客宋州。巡率州人守城,賊攻圍經年,食盡矢窮方陷。當時薄巡者,言其降賊,翰乃序巡守城事蹟,撰《張巡姚摐等傳》兩捲上之。肅宗方明巡之忠義,士友稱之。上元中,爲衛縣尉,入朝爲侍御史。


陸據者,週上庸公騰六代孫。少孤。文章俊逸,言論縱橫。年三十餘,始遊京師,舉進士。公卿覽其文,稱重之,闢爲從事。累官至司勳員外郎。天寶十三載卒。


開元、天寶間,文士知名者,汴州崔顥、京兆王昌齡、高適、襄陽孟浩然,皆名位不振,唯高適官達,自有傳。


崔顥者,登進士第,有俊才,無士行,好蒱博飲酒。及遊京師,娶妻擇有貌者,稍不愜意,即去之,前後數四。累官司勳員外郎。天寶十三年卒。


王昌齡者,進士登第,補祕書省校書郎。又以博學宏詞登科,再遷汜水縣尉。不護細行,屢見貶斥,卒。昌齡爲文,緒微而思清。有集五卷。


孟浩然,隱鹿門山,以詩自適。年四十,來遊京師,應進士,不第,還襄陽。張九齡鎮荊州,署爲從事,與之唱和。不達而卒。


元德秀者,河南人,字紫芝。開元二十一年登進士第。性純樸,無緣飾,動師古道。父爲延州刺史。


德秀少孤貧,事母以孝聞。開元中,從鄉賦,歲遊京師,不忍離親,每行則自負板輿,與母詣長安。登第後,母亡,廬於墓所,食無鹽酪,藉無茵席,刺血畫像寫佛經。久之,以孤幼牽於祿仕,調授邢州南和尉。佐治有惠政,黜陟使上聞,召補龍武錄事參軍。


德季早失恃怙,縗麻相繼,不及親在而娶。既孤之後,遂不娶婚。族人以絕嗣規之,德秀曰:“吾兄有子,繼先人之祀。”以兄子婚娶,家貧無以爲禮,求爲魯山令。先是,墮車傷足,不任趨拜,汝郡守以客禮待之。部人爲盜,吏捕之,繫獄。會縣界有猛獸爲暴,盜自陳曰:“願格殺猛獸以自贖。”德秀許之。胥吏曰:“盜詭計苟免,擅放官囚,無乃累乎?”德秀曰:“吾不欲負約,累則吾坐,必請不及諸君。”即破械出之。翌日,格猛獸而還。誠信化人,大率此類。


秩滿,南遊陸渾,見佳山水,杳然有長往之志,乃結廬山阿。歲屬飢歉,庖廚不爨,而彈琴讀書,怡然自得。好事者載酒餚過之,不擇賢不肖,與之對酌,陶陶然遺身物外。琴觴之餘,間以文詠,率情而書,語無雕刻。所著《季子聽樂論》、《蹇士賦》,爲高人所稱。


天寶十三年卒,時年五十九,門人相與諡爲文行先生。士大夫高其行,不名,謂之元魯山。


王維,字摩詰,太原祁人。父處廉,終汾州司馬,徙家於蒲,遂爲河東人。


維開元九年進士擢第。事母崔氏以孝聞。與弟縉俱有俊才,博學多藝亦齊名,閨門友悌,多士推之。歷右拾遺、監察御史、左補闕、庫部郎中。居母喪,柴毀骨立,殆不勝喪。服闋,拜吏部郎中。天寶末,爲給事中。


祿山陷兩都,玄宗出幸,維扈從不及,爲賊所得。維服藥取痢,僞稱喑病。祿山素憐之,遣人迎置洛陽,拘於普施寺,迫以僞署。祿山宴其徒於凝碧宮,其樂工皆梨園弟子、教坊工人。維聞之悲惻,潛爲詩曰:“萬戶傷心生野煙,百官何日再朝天?秋槐花落空宮裏,凝碧池頭奏管絃。”賊平,陷賊官三等定罪。維以《凝碧詩》聞於行在,肅宗嘉之。會縉請削己刑部侍郎以贖兄罪,特宥之,責授太子中允。乾元中,遷太子中庶子、中書舍人,復拜給事中,轉尚書右丞。


維以詩名盛於開元、天寶間,昆仲宦遊兩都,凡諸王駙馬豪右貴勢之門,無不拂席迎之,寧王、薛王待之如師友。維尤長五言詩。書畫特臻其妙,筆蹤措思,參於造化;而創意經圖,即有所缺,如山水平遠,雲峯石色,絕跡天機,非繪者之所及也。人有得《奏樂圖》,不知其名,維視之曰:“《霓裳》第三疊第一拍也。”好事者集樂工按之,一無差,鹹服其精思。


維弟兄俱奉佛,居常蔬食,不茹葷血;晚年長齋,不衣文彩。得宋之問藍田別墅,在輞口;輞水周於舍下,別漲竹洲花塢,與道友裴迪浮舟往來,彈琴賦詩,嘯詠終日。嘗聚其田園所爲詩,號《輞川集》。在京師日飯十數名僧,以玄談爲樂。齋中無所有,唯茶鐺、藥臼、經案、繩牀而已。退朝之後,焚香獨坐,以禪誦爲事。妻亡不再娶,三十年孤居一室,屏絕塵累。乾元二年七月卒。臨終之際,以縉在鳳翔,忽索筆作別縉書,又與平生親故作別書數幅,多敦厲朋友奉佛修心之旨,舍筆而絕。


代宗時,縉爲宰相。代宗好文,常謂縉曰:“卿之伯氏,天寶中詩名冠代,朕嘗於諸王座聞其樂章。今有多少文集,卿可進來。”縉曰:“臣兄開元中詩百千餘篇,天寶事後,十不存一。比於中外親故間相與編綴,都得四百餘篇。”翌日上之,帝優詔褒賞。縉自有傳。


李白,字太白,山東人。少有逸才,志氣宏放,飄然有超世之心。父爲任城尉,因家焉。少與魯中諸生孔巢父、韓沔、裴政、張叔明、陶沔等隱於徂徠山,酣歌縱酒,時號“竹溪六逸”。


天寶初,客遊會稽,與道士吳筠隱於剡中。既而玄宗詔筠赴京師,筠薦之於朝,遣使召之,與筠俱待詔翰林。白既嗜酒,日與飲徒醉於酒肆。玄宗度曲,欲造樂府新詞,亟召白,白已臥於酒肆矣。召入,以水灑面,即令秉筆,頃之成十餘章,帝頗嘉之。嘗沉醉殿上,引足令高力士脫靴,由是斥去。乃浪跡江湖,終日沉飲。時侍御史崔宗之謫官金陵,與白詩酒唱和。嘗月夜乘舟,自採石達金陵,白衣宮錦袍,於舟中顧瞻笑傲,傍若無人。


初,賀知章見白,賞之曰:“此天上謫仙人也。”祿山之亂,玄宗幸蜀,在途以永王璘爲江淮兵馬都督、揚州節度大使,白在宣州謁見,遂闢爲從事。永王謀亂,兵敗,白坐長流夜郎。後遇赦得還,竟以飲酒過度,醉死於宣城。有文集二十卷,行於時。


杜甫,字子美,本襄陽人,後徙河南鞏縣。曾祖依藝,位終鞏令。祖審言,位終膳部員外郎,自有傳。父閒,終奉天令。


甫天寶初應進士不第。天寶末,獻《三大禮賦》。玄宗奇之,召試文章,授京兆府兵曹參軍。十五載,祿山陷京師,肅宗徵兵靈武。甫自京師宵遁赴河西,謁肅宗於彭原郡,拜右拾遺。房琯布衣時與甫善,時琯爲宰相,請自帥師討賊,帝許之。其年十月,琯兵敗於陳濤斜。明年春,琯罷相。甫上疏言琯有才,不宜罷免。肅宗怒,貶琯爲刺史,出甫爲華州司功參軍。時關畿亂離,穀食踊貴,甫寓居成州同谷縣,自負薪採梠,兒女餓殍者數人。久之,召補京兆府功曹。


上元二年冬,黃門侍郎、鄭國公嚴武鎮成都,奏爲節度參謀、檢校尚書工部員外郎,賜緋魚袋。武與甫世舊,待遇甚隆。甫性褊躁,無器度,恃恩放恣。嘗憑醉登武之牀,瞪視武曰:“嚴挺之乃有此兒!”武雖急暴,不以爲忤。


甫於成都浣花裏種竹植樹,結廬枕江,縱酒嘯詠,與田夫野老相狎蕩,無拘檢。嚴武過之,有時不冠,其傲誕如此。永泰元年夏,武卒,甫無所依。及郭英乂代武鎮成都,英乂武人粗暴,無能刺謁,乃遊東蜀依高適。既至而適卒。是歲,崔寧殺英乂,楊子琳攻西川,蜀中大亂。甫以其家避亂荊、楚,扁舟下峽,未維舟而江陵亂,乃溯沿湘流,遊衡山,寓居耒陽。甫嘗遊岳廟,爲暴水所阻,旬日不得食。耒陽聶令知之,自棹舟迎甫而還。


永泰二年,啖牛肉白酒,一夕而卒於耒陽,時年五十九。


子宗武,流落湖、湘而卒。元和中,宗武子嗣業,自耒陽遷甫之柩,歸葬於偃師縣西北首陽山之前。


天寶末詩人,甫與李白齊名,而白自負文格放達,譏甫齷齪,而有飯顆山之嘲誚。元和中,詞人元稹論李、杜之優劣曰:


予讀詩至杜子美,而知小大之有所總萃焉。始堯、舜之時,君臣以賡歌相和。是後詩人繼作,歷夏、殷、周千餘年,仲尼緝拾選揀,取其干預教化之尤者三百,餘無所聞。騷人作而怨憤之態繁,然猶去《風》、《雅》日近,尚相比擬。秦、漢已還,采詩之官既廢,天下妖謠民謳、歌頌諷賦、曲度嬉戲之辭,亦隨時間作。至漢武賦《柏梁》而七言之體具。蘇子卿、李少卿之徒,尤工爲五言。雖句讀文律各異,雅鄭之音亦雜,而辭意簡遠,指事言情,自非有爲而爲,則文不妄作。建安之後,天下之士遭罹兵戰,曹氏父子鞍馬間爲文,往往橫槊賦詩,故其遒壯抑揚、冤哀悲離之作,尤極於古。晉世風概稍存。宋、齊之間,教失根本,士以簡慢翕習舒徐相尚,文章以風容色澤、放曠精清爲高,蓋吟寫性靈、留連光景之文也。意義格力無取焉。陵遲至於梁、陳,淫豔刻飾、佻巧小碎之詞劇,又宋、齊之所不取也。


唐興,官學大振,歷世能者之文互出。而又沈、宋之流,研練精切,穩順聲勢,謂之爲律詩。由是之後,文體之變極焉。然而莫不好古者遺近,務華者去實,效齊、梁則不迨於魏、晉,工樂府則力屈於五言,律切則骨格不存,閒暇則纖穠莫備。


至於子美,蓋所謂上薄《風》、《騷》,下該沈、宋,言奪蘇、李,氣吞曹、劉,掩顏、謝之孤高,雜徐、庾之流麗,盡得古今之體勢,而兼人人之所獨專矣!使仲尼考鍛其旨要,尚不知貴其多乎哉!苟以爲能所不能,無可無不可,則詩人已來未有如子美者。


是時山東人李白,亦以文奇取稱,時人謂之李、杜。予觀其壯浪縱恣,擺去拘束,模寫物象,及樂府歌詩,誠亦差肩於子美矣。至若鋪陳終始,排比聲韻,大或千言,次猶數百,詞氣豪邁,而風調清深,屬對律切,而脫棄凡近,則李尚不能歷其籓翰,況堂奧乎!


予嘗欲條析其文,體別相附,與來者爲之準,特病懶未就爾。自後屬文者,以稹論爲是。甫有文集六十。


吳通玄,海州人。父道瓘爲道士,善教誘童孺。大曆中,召入宮,爲太子諸王授經。德宗在東宮,師道瓘,而通玄兄弟,出入宮掖,恆侍太子游,故遇之厚。


通玄與兄通微,俱博學善屬文,文彩綺麗。通玄幼應神童舉,釋褐祕書正字、左驍衛兵曹、大理評事。建中初,策賢良方正等科,通玄應文詞清麗,登乙第,授同州司戶、京兆戶曹。


貞元初,召充翰林學士。遷起居舍人、知制誥,與陸贄、吉中孚、韋執誼等同視草。陸贄富詞藻,特承德宗重顧,經歷艱難。通玄弟兄又以東宮侍上,由是爭寵,頗相嫌恨。贄性褊急,屢於上前短通玄,又言:“承平時工藝書畫之徒,待詔翰林,比無學士。只自至德後,天子召集賢學士于禁中草書詔,因在翰林院待進止,遂以爲名。奔播之時,道途或豫除改,權令草制。今四方無事,百揆時序,制書職分,宜歸中書舍人。學士之名,理須停寢。”贄以通玄援引朋黨,于禁中葉力排己,故欲廢之,德宗缺文


計。會贄權知兵部侍郎,知貢舉,乃正拜之,罷內職,皆通玄譖之也。


七年,自起居郎拜諫議大夫、知制誥。通玄自以久次當拜中書舍人,而反除諫議,殊失望。


陸贄與宰相竇參相惡。參從子給事中申,參尤寵之。每預中書擬議,所至人呼申爲“喜鵲”。申,嗣虢王則之從父甥也。申與則之親善。則之爲金吾將軍,好學有文,申與則之潛結吳通玄兄弟,爲參共傾陸贄。則之令人造謗書,言贄考試舉人不實,招納賄賂。時通玄取宗室女爲外婦,德宗知之。既聞申、則之譖陸贄,綱紀伺之,果與通玄結構其謀。帝大怒,罷竇參知政事,尋貶郴州司馬,竇申錦州司戶,李則之昭州司馬,通玄泉州司馬。帝召見之,親自臨問,責以污辱近屬。行至華州長城驛,賜死。尋以陸贄爲中書侍郎、平章事,代竇參。


通微,建中四年自壽安縣令入爲金部員外,召充翰林學士。尋改職方郎中,知制誥。與弟通玄同職禁署,人士榮之。七年,改禮部郎中,尋轉中書舍人。通玄死,素服待罪於國門,帝特宥之。通微竟不敢爲喪服。


通玄詞藻婉麗,帝尤憐之。貞元初,昭德王皇后崩,詔李紓爲諡冊文,宰相張延賞、柳渾爲廟樂章。及進,皆不稱旨,並召通玄重撰。凡中旨撰述,非通玄之筆,無不慊然,重之如此。


王仲舒,字弘中,太原人。少孤貧,事母以孝聞。嗜學工文,不就鄉舉。凡與結交,必知名之士,與楊頊、梁聿、裴樞爲忘形之契。貞元十年,策試賢良方正、能直言極諫等科,仲舒登乙第,超拜右拾遺。裴延齡領度支,矯誕大言,中傷良善,仲舒上疏極論之。累轉尚書郎。元和五年,自職方郎中知制誥。


仲舒文思溫雅,制誥所出,人皆傳寫。京兆尹楊憑爲中丞李夷簡所劾,貶臨賀尉。仲舒與憑善,宣言於朝,言夷簡掎摭憑罪,仲舒坐貶硤州刺史。遷蘇州。穆宗即位,復召爲中書舍人。其年出爲洪州刺史、御史中丞、江南西道觀察使。江西前例榷酒私釀法深,仲舒至鎮,奏罷之。又出官錢二萬貫,代貧戶輸稅。長慶三年冬,卒於鎮。


崔鹹,字重易,博陵人。祖安石。父銳,位終給事中。鹹元和二年進士擢第,又登博學宏詞科。鄭餘慶、李夷簡闢爲賓佐,待如師友。及登朝,歷踐臺閣,獨行守正,時望甚重。敬宗欲幸東都,人心不安。裴度以勳舊自興元隨表入覲。既至,李逢吉不欲度復入中書。京兆尹劉棲楚,逢吉黨也。棲楚等十餘人駕肩排度,而朝士持兩端者日擁度門。一日,度留客命酒,棲楚矯求度之歡,曲躬附裴耳而語,鹹嫉其矯,舉爵罰度曰:“丞相不當許所由官呫囁耳語。”度笑而飲之。棲楚不自安,趨出。坐客皆壯之。累遷陝州大都督府長史、陝虢觀察等使。自旦至暮,與賓僚痛飲,恆醉不醒。簿領堆積,夜分省覽,剖判決斷,無毫釐之差,胥吏以爲神人。入爲右散騎常侍、祕書監。太和八年十月卒。


初,銳佐李抱真爲澤潞從事,有道人自稱盧老,曾事隋朝雲際寺李先生,預知過往未來之事。屬河朔禁遊客,銳館之於家。一旦辭去,且曰:“我死,當與君爲子。”因指口下黑子,願以爲志。鹹之生也,果有黑子,其形神即盧老也,父即以盧老字之。


既冠,棲心高尚,志於林壑,往往獨遊南山,經時方還。尤長於歌詩,或風景晴明,花朝月夕,朗吟意愜,必悽愴沾襟,旨趣高奇,名流嗟挹。有文集二十卷。


唐次,幷州晉陽人也,國初功臣禮部尚書儉之後。建中初進士擢第,累闢使府。貞元初,歷侍御史。竇參深重之,轉禮部員外郎。八年,參貶官,次坐出爲開州刺史。在巴峽間十餘年,不獲進用。西川節度使韋皋抗表請爲副使,德宗密諭皋令罷之。次久滯蠻荒,孤心抑鬱,怨謗所積,孰與申明,乃採自古忠臣賢士,遭罹讒謗放逐,遂至殺身,而君猶不悟,其書三篇,謂之《辯謗略》,上之。德宗省之,猶怒,謂左右曰:“唐次乃方吾爲古之昏主,何自諭如此!”改夔州刺史。憲宗即位,與李吉甫同自峽內召還,授次禮部郎中。尋以本官知制誥,正拜中書舍人,卒。


章武皇帝明哲嫉惡,尤惡人朋比傾陷。嘗閱書禁中,得次所上書三篇,覽而善之。謂學士沈傳師曰:“唐次所集辯謗之書,實君人者時宜觀覽。朕思古書中多有此事,次編錄未盡。卿家傳史學,可與學士類例廣之。”傳師奉詔與令狐楚、杜元穎等分功修續,廣爲十卷,號《元和辯謗略》,其序曰:


臣聞乾坤定而上下分矣。至於播四時之候,遂萬物之宜,在驗乎妖、祥之二氣;祥氣降則爲豐爲茂,妖氣降則爲沴爲災。君臣立而卑高隔矣。至於處神明之奧,詢獻納之辭,在審乎邪、正之二說;正言勝則爲忠爲讜,邪言勝則爲讒爲諛。故《詩》雲:“萋兮斐兮,成是貝錦。”刺其組織之甚巧也。語曰:“邪徑敗良田,讒口亂善人。”惡其莠言之蠹政也。蓋謂似信而詐,似忠而非,便便可以動心,捷捷可以亂德,豈止鶗鴂彫卉,薏苡惑珠者哉!況立國家,自中徂外,道偏則刑罰不中,讒勝則忠孝靡彰。逖覽前聞,緬想近古,招賢容鯁,遠佞嫉邪,慮之則深,防之未至。


伏惟睿聖文武皇帝陛下,垂衣御宇,化洽文明,謨猷博訪於縉紳,旌賁屢臻於巖穴。尚復廣四目,週四聰,制理皆在於未萌,作範將垂於不朽。乃詔掌文之臣令狐楚等,上自周、漢,下洎隋朝,求史籍之忠賢,罹讒謗之事蹟,敘瑕釁之本末,紀謠詠之淺深,編次指明,勒成十卷。昔虞舜有墾讒之命,我皇修辯謗之書,千古一心,同垂至理。將俟法宮退日昃之政,別殿備乙夜之觀,則聖慮先辯,謗何由興!上天不言,而民自信矣。


憲宗優詔答之。


次子扶、持。


扶,字雲翔,元和五年進士登第,累佐使府。入朝爲監察御史,出爲刺史。太和初,入朝爲屯田郎中。十五年,充山南道宣撫使,至鄧州。奏:“內鄉縣行市、黃澗兩場倉督鄧琬等,先主掌湖南、江西運到糙米,至浙川縣於荒野中囤貯,除支用外,六千九百四十五碩,裛爛成灰塵。度支牒徵元掌所由,自貞元二十年,鄧琬父子兄弟至玄孫,相承禁系二十八年,前後禁死九人。今琬孫及玄孫見在枷禁者。”敕曰:“如聞鹽鐵、度支兩使,此類極多。其鄧琬等四人,資產全已賣納,禁系三代,瘐死獄中,實傷和氣。鄧琬等並疏放。天下州府監院如有此類,不得禁經三年已上。速便疏理以聞。”物議嘉扶有宣撫之才。俄轉司勳郎中。


八年,充弘文館學士,判院事。九年,轉職方郎中,權知中書舍人事。開成初,正拜舍人,逾月,授福州刺史、御史中丞、福建團練觀察使。四年十一月,卒於鎮。


扶佐幕立事,登朝有名,及廉問甌、閩,政事不治。身歿之後,僕妾爭財,詣闕論訴,法司按劾,其家財十萬貫,歸於二妾。又嘗枉殺部人,爲其家所訴。行己前後不類,時論非之。


持,字德守,元和十五年擢進士第,累闢諸侯府。入朝爲侍御史、尚書郎。大中末,自工部郎中出爲容州刺史、御史中丞、容管經略招討使。入爲給事中。大中末,檢校左散騎常侍、靈州大都督府長史、朔方節度、靈武六城轉運等使。進位檢校戶部尚書、潞州大都督府長史、昭義節度、澤潞邢洺磁觀察處置等使,卒。


子彥謙,字茂業。鹹通末應進士,才高負氣,無所屈降,十餘年不第。乾符末,河南盜起,兩都覆沒,以其家避地漢南。中和中,王重榮鎮河中,闢爲從事。累奏至河中節度副使,歷晉、絳二州刺史。


彥謙博學多藝,文詞壯麗,至於書畫音樂博飲之技,無不出於輩流。尤能七言詩,少時師溫庭筠,故文格類之。


光啓末,王重榮爲部下所害,朝議責參佐。彥謙與書記李巨川俱貶漢中掾曹。時楊守亮鎮興元,素聞其名。彥謙以本府參承,守亮見之,喜握手曰:“聞尚書名久矣,邂逅於茲。”翌日,署爲判官。累官至副使,閬、壁二郡刺史。卒於漢中。有詩數百篇,禮部侍郎薛廷珪爲之序,號《鹿門先生集》,行於時。子渙,位亦至郡守。


次弟款、欣。款貞元六年登進士第,累闢使府,登朝爲御史,出爲郡守,卒。子技。技字己有,會昌末,累遷刑部員外,轉郎中,累歷刺史,卒。


劉濩,字去華,昌平人。父勉。濩寶曆二年進士擢第。博學善屬文,尤精《左氏春秋》。與朋友交,好談王霸大略,耿介嫉惡。言及世務,慨然有澄清之志。自元和末,閽寺權盛,握兵宮闈,橫制天下。天子廢立,由其可否,干撓庶政。當時目爲南北司,愛惡相攻,有同水火。濩草澤中居常憤惋。文宗即位,恭儉求理,太和二年策試賢良曰:


朕聞古先哲王之理也,玄默無爲,端拱思道;陶民心以居簡,凝日用而不宰;厚下以立本,推誠而建中。由是天人通,陰陽和,俗躋仁壽,物無疵癘。噫,盛德之所臻,夐乎莫可及也。三代令王,質文迭究,百僞滋熾,風流浸微,自漢而降,足徵蓋寡。朕顧惟昧道,祗荷丕構,奉若謨訓,不敢怠荒。任賢惕厲,宵衣旰食,詎追三五之遐軌,庶紹祖宗之鴻緒。而心有所未達,行有所未孚,由中及外,闕政斯廣。是以人不率化,氣或堙厄,災旱竟歲,播植愆時。國廩罕蓄,乏九年之儲;吏道多端,微三載之績。京師,諸夏之本也,將以觀理,而豪猾時逾檢;太學,明教之源也,期於變風,而生徒多惰業。列郡在乎頒條,而幹禁或未絕;百工在乎按度,而淫巧或未衰。俗墮風靡,積訛成蠹。其擇官濟理也,聽人以言,則枝葉難辨;御下以法,則恥格不形。其阜財發號也,生之寡而食之衆,煩於令而鮮于理。思所以究此繆盩,致之治平,茲心浩然,若涉泉水。故前詔有司,博延羣彥,佇啓宿懵,冀臻時雍。子大夫識達古今,明於康濟,造廷待問,副朕虛懷。必當箴主之闕,辯政之疵,明綱條之致紊,稽富庶之所急。何施斯革於前弊!何澤斯惠乎下土!何脩而理古可近!何道而和氣克充!推之本源,著於條對。至於夷吾輕重之權,孰輔於理?嚴尤底定之策,孰葉於時?元凱之考課何先?叔子之克平何務?推此龜鏡,擇乎中庸,期在洽聞,朕將親覽。


時對策者百餘人,所對止循常務,唯濩切論黃門太橫,將危宗社。對曰:


臣誠不佞,有匡國致君之術,無位而不得行;有犯顏敢諫之心,無路而不得進。但懷憤鬱抑,思有時而一發耳。常欲與庶人議於道,商旅謗於市,得通上聽,一悟主心,雖被妖言之罪,無所悔焉!況逢陛下以至德嗣興,以大明垂照,詢求過闕,諮訪謨猷,制詔中外,舉直言極諫者。臣既辱斯舉,專承大問,敢不悉意以言!至於上之所忌,時之所禁,權幸之所諱惡,有司之所與奪,臣愚不識。伏惟陛下少加優容,不使聖朝有讜直而受戮者,乃天下之幸也!謹昧死以對。


伏惟聖策,有思先古之理,念玄默之化。將欲通天人以齊俗,和陰陽以煦物,見陛下慕道之深也。臣以爲哲王之理,其則不遠,惟陛下致之之道何如爾!


伏惟聖策,有祗荷丕構而不敢荒寧,奉若謨訓而罔有怠忽,見陛下憂勞之志也。若夫任賢惕厲,宵衣旰食,宜黜左右之纖佞,進股肱之大臣;若夫追蹤三五,紹復祖宗,宜鑑前古之興亡,明當時之成敗。心有所未達,以下情塞而不得上通;行有所未孚,以上澤壅而不得下浹。欲人之化也,在脩己以先之;欲氣之和也,在遂性以導之。救災患在致乎精誠,廣播植在視乎食力。國廩罕蓄,本乎冗食尚繁;吏道多端,本乎選用失當。豪猾逾制,由中外之法殊;生徒惰業,由學校之官廢。列郡幹禁,由授任非人;百工淫巧,由制度不立。


伏以聖策,有擇官濟理之心,阜財發號之嘆,見陛下教化之本也。且進人以行,則枝葉安有難別乎?防下以禮,則恥格安有不形乎?念生寡而食衆,可罷斥惰遊;念令煩而理鮮,要察其行否。博延羣彥,願陛下必納其言;造廷待問,則小臣安敢愛死!


伏以聖策,有求賢箴闕之言,審政辯疵之念,見陛下諮訪之勤也。遂小臣屏奸豪之志,則弊革於前;守陛下念康濟之心,則惠敷於下。邪正之道分,則理古可近;禮樂之方著,而和氣克充。至若夷吾之法,非皇王之權;嚴尤所陳,無最上之策。元凱之所先,不若唐、虞之考績;叔子之所務,不若重華之舞幹。且俱非大德之中庸,未爲上聖之龜鑑,何足以爲陛下道之哉!或有以系安危之機,兆存亡之變者,臣請披瀝肝膽,爲陛下別白而重言之。


臣前所稱“哲王之理,其則不遠”者,在陛下慎思之,力行之,終始不懈而已。臣謹按《春秋》:“元者,氣之始也;春者,歲之始也。”《春秋》以元加於歲,以春加於王,明王者當奉若天道,以謹其始也。又舉時以終歲,舉月以終時,《春秋》雖無事,必書首月以存時,明王者當奉若天道,以謹其終也。王者動作終始必法於天者,以其運行不息也。陛下既能謹其始,又能謹其終,懋而修之,勤而行之,則可以執契而居簡,無爲而不宰,廣立本之大業,崇建中之盛德矣!又安有三代循環之弊,而爲百僞滋熾之漸乎?臣故曰:“惟陛下致之之道何如耳!”


臣前所謂“若夫任賢惕厲,宵衣旰食,宜罷黜左右之纖佞,進股肱之大臣”者,實以陛下憂勞之至也。臣聞不宜憂而憂者,國必衰;宜憂而不憂者,國必危。今陛下不以國家存亡之事、社稷安危之策,而降於清問。臣未知陛下以布衣之臣不足以定大計耶?或萬機之勤,而聖慮有所未至耶?不然,何宜憂而不憂者乎?臣以爲陛下宜先憂者,宮闈將變,社稷將危,天下將傾,海內將亂。此四者,國家已然之兆,故臣謂聖慮宜先及之。


夫帝業既艱難而成之,故不可容易而守之。昔太祖肇其基,高祖勤其績,太宗定其業,玄宗繼其明,至於陛下,二百有餘載矣。其間明聖相因,憂亂繼作,未有不委用賢士,親近正人,而能紹興其徽烈者也!或一日不念,則顛覆大器,宗廟之恥,萬古爲恨!


臣謹按《春秋》,人君之道,在體元以居正,昔董仲舒爲漢武帝言之略矣。其所未盡者,臣得爲陛下備而論之。夫繼故必書即位,所以正其始也;終必書所終之地,所以正其終也。故爲君者,所發必正言,所履必正道,所居必正位,所近必正人。


臣又按《春秋》“閽弒吳子餘祭”,不書其君。《春秋》譏其疏遠賢士,暱近刑人,有不君之道矣。伏惟陛下思祖宗開國之勤,念《春秋》繼故之誡。將明法度之端,則發正言而履正道;將杜篡弒之漸,則居正位而近正人。遠刀鋸之賤,親骨鯁之直,輔相得以專其任,庶職得以守其官。奈何以褻近五六人,總天下大政,外專陛下之命,內竊陛下之權,威懾朝廷,勢傾海內,羣臣莫敢指其狀,天子不得制其心!禍稔蕭牆,奸生帷幄,臣恐曹節、侯覽,復生於今日,此宮闈之所以將變也!


臣謹按《春秋》,魯定公元年春王不言正月者。《春秋》以其先君不得正其終,則後君不得正其始,故曰定無正也。今忠賢無腹心之寄,閽寺持廢立之權,陷先君不得正其終,致陛下不得正其始。況皇儲未建,郊祀未脩,將相之職不歸,名分之宜不定,此社稷之所以將危也!


臣謹按《春秋》“王札子殺召伯、毛伯”。《春秋》之義,兩下相殺不書。而此書者,重其專王命也。且天之所授者在君,君之所授者在命。操其命而失之者,是不君也;侵其命而專之者,是不臣也。君不君,臣不臣,此天下所以將傾也!


臣謹按《春秋》,晉趙鞅以晉陽之兵叛入於晉。書其歸者,以其能逐君側惡人以安其君,故《春秋》善之。今威柄凌夷,籓臣跋扈。或有不達人臣之節,首亂者以安君爲名;不究《春秋》之微,稱兵者以逐惡爲義。則政刑不由乎天子,攻伐必自於諸侯,此海內之所以將亂也!


又樊噲排闥而雪涕,爰盎當車以抗詞,京房發憤以殞身,竇武不顧而畢命,此皆陛下明知之矣。


臣謹按《春秋》,晉狐射姑殺陽處父。書襄公殺之者,以其上漏言也。襄公不能固陰重之機,處父所以及戕賊之禍,故《春秋》非之。夫上漏其情,則下不敢盡意;上泄其事,則下不敢盡言。《傳》有“造膝”、“詭辭”之文,《易》有“殺身”、“害成”戒。今公卿大臣,非不能爲陛下言之,慮陛下必不能用之。陛下既忽之而不用,必泄其言;臣下既言之而不行,必嬰其禍。適足以鉗直臣之口,重奸臣之威。是以欲盡其言,則起失身之懼;欲盡其意,則有害成之憂。故徘徊鬱塞,以俟陛下感悟,然後盡其啓沃耳。陛下何不以聽朝之餘,時御便殿,召當時賢相與舊德老臣,訪持變扶危之謀,求定傾救亂之術!塞陰邪之路,屏褻狎之臣;制侵凌迫脅之心,復門戶掃除之役;戒其所宜戒,憂其所宜憂。既不能治於前,當治於後;既不能正其始,當正其終。則可以虔奉典謨,克承丕構,終任賢之效,無旰食之憂矣!


臣前所謂“若夫追蹤三五,紹復祖宗,宜鑑前古之興亡,明當時之成敗”者。臣聞堯、舜之爲君而天下之人理者,以其能任九官四嶽十二牧,不失其舉,不貳其業,不侵其職。居官惟其能,左右惟其賢。元凱在下,雖微必舉;四凶在朝,雖強必誅。考其安危,明其取捨。至秦之二代,漢之元、成,鹹欲措國如唐、虞,致身如堯、舜,而終敗亡者,以其不見安危之機,不知取捨之道,不任大臣,不辯奸人,不親忠良,不遠讒佞。伏惟陛下察唐、虞之所以興,而景行於前;鑑秦、漢之所以亡,而戒懼於後。


陛下無謂廟堂無賢相,庶官無賢士。今紀綱未絕,典刑猶在,人誰不欲致身爲王臣,致時爲太平,陛下何忽而不用之耶?又有居官非其能,左右非其賢,其惡如四凶,其詐如趙高,其奸如恭、顯,陛下又何憚而不去之耶?神器固有歸,天命固有分,祖廟固有靈,忠臣固有心,陛下其念之哉!昔秦之亡也,失於強暴;漢之亡也,失於微弱。強暴則賊臣畏死而害上,微弱則奸臣竊權而震主。伏見敬宗皇帝不虞亡秦之禍,不翦其萌。伏惟陛下深軫亡漢之憂,以杜其漸。則祖宗之鴻業可紹,三五之遐軌可追矣!


臣前所謂“陛下心有所未達,以下情塞而不能上通;行有所未孚,以上澤壅而不得下浹”者。且百姓塗炭之苦,陛下無由而知;則陛下有子育之心,百姓無由而信。臣謹按《春秋》書“梁亡”,不書取者,梁自亡也。以其思慮昏而耳目塞,上出惡政,人爲寇盜,皆不知其所以然,以自取其滅亡也。臣聞國君之所以尊者,重其社稷也;社稷之所以重者,存其百姓也。苟百姓之不存,則社稷不得固其重;苟社稷之不重,則國君不得保其尊。故治天下不可不知百姓之情。夫百姓者,陛下之赤子也。陛下宜令仁慈者親育之,如保傅焉,如乳哺焉,如師之教導焉。故人信於上也,敬之如神明,愛之如父母。今或不然。陛下親近貴幸,分曹補署,建除卒吏,召致賓客,因其貨賄,假其氣勢。大者統籓方,小者爲牧守。居上無清惠之致,而有饕餮之害;居下無忠誠之節,而有奸欺之罪。故人之於上也,畏之如豺狼,惡之如仇敵。今海內困窮,處處流散,飢者不得食,寒者不得衣,鰥寡孤獨者不得存,老幼疾病者不得養。加以國之權柄,專在左右,貪臣聚斂以固寵,奸吏因緣而弄法。冤痛之聲,上達於九天,下流於九泉;鬼神怨怒,陰陽爲之愆錯。君門萬里而不得告訴,士人無所歸化,百姓無所歸命。官亂人貧,盜賊並起,土崩之勢,憂在旦夕。即不幸因之以疾癘,繼之以凶荒,臣恐陳勝、吳廣不獨起於秦,赤眉、黃巾不獨起於漢。故臣所以爲陛下發憤扼腕,痛心泣血爾。如此則百姓有塗炭之苦,陛下何由而知之;陛下有子育之心,百姓安得而信之乎?致使陛下“行有所未孚,心有所未達”者,固其然也!


臣聞昔漢元帝即位之初,更制七十餘事,其心甚誠,其稱甚美。然而紀綱日紊,國祚日衰,奸宄日強,黎元日困者,以其不能擇賢明而任之,失其操柄也。自陛下御宇,憂勤兆庶,屢降德音,四海之內,莫不抗首而長息,自喜復生於死亡之中也。伏惟陛下慎終如始,以塞萬方之望。誠能揭國權以歸其相,持兵柄以歸其將,去貪臣聚斂之政,除奸吏因緣之害,惟忠賢是近,惟正直是用,內寵便僻,無所聽焉!選清慎之官,擇仁惠之長,敏之以利,煦之以仁,教之以孝慈,導之以德義,去耳目之塞,通上下之情,俾萬國歡康,兆民蘇息,則心無不達,行無不孚矣!


臣前所謂“欲兆人之化也,在修己以先之”者。臣聞德以修己,教以導人。修之也,則人不勸而自至;導之也,則人敦行而率從。是以君子欲政之必行也,故以身先之;欲人之從化也,故以道御之。今陛下先之以身而政未必行,御之以道而人未從化,豈不以立教之旨未盡其方也?夫立教之方,在乎君以明制之,臣以忠行之。君以知人爲明,臣以匡時爲忠;知人則任賢而去邪,匡時則固本而守法。賢不任則重賞不足以勸善,邪不去則嚴刑不足以禁非。本不固則民流,法不守則政散。而欲教之使必至,化之使必行,不可得也!陛下能斥奸邪不私其左右,舉賢正不遺其疏遠,則化浹於朝廷矣。愛人以敦本,分職而奉法,修其身以及其人,始於中而成於外,則化行於天下矣!


臣前所謂“欲氣之和也,在於遂性以導之”者,當納人於仁壽也。夫欲人之仁壽也,在乎立制度,修教化。夫制度立則財用省,財用省則賦斂輕,賦斂輕則人富矣。教化修則爭競息,爭競息則刑罰清,刑罰清則人安矣!既富矣,則仁義興焉;既安矣,則壽考至焉。仁壽之心感於下,和平之氣應於上,故災害不作,休祥荐臻,四方底寧,萬物鹹遂矣!


臣前所謂“救災旱在致乎精誠”者。臣謹按《春秋》,魯僖公七月之中,三書不雨者,以其君有恤人之志也;魯文公三年之中,一書不雨者,以其君無憫人之心也。故僖公致精誠而旱不害物,文公無恤憫而旱則成災。陛下誠能有恤人之心,則無成災之變矣!


臣前所謂“廣播植在視乎食力”者。臣謹按《春秋》:“君人者,必時視人之所勤。人勤於力,則功築罕;人勤於財,則貢賦少;人勤於食,則百事廢。”今食與財力皆勤矣,願陛下廢百事之勞,廣三時之務,則播植不愆矣!


臣前所謂“國廩罕蓄,本乎冗食尚繁”者。臣謹按《春秋》“臧孫辰告糴於齊”,《春秋》譏其國無九年之蓄,一年不登而百姓飢。臣願斥遊惰之人以篤其耕植,省不急之費以贍其黎元,則廩蓄不乏矣!


臣前所謂“吏道多端,本乎選用失當”者,由國家取人不盡其才,任人不明其要故也。今陛下之用人也,求其聲而不得其實;故人之趨進也,務其末而不務其本。臣願核考課之實,定遷序之制,則多端之吏息矣!


臣前所謂“豪猾逾檢,由中外之法殊”者,以其官禁不一也。臣謹按《春秋》,齊桓公盟諸侯不以日,而葵丘之盟特以日者,美其能宣明天子之禁,率奉王官之法,故《春秋》備而書之。夫官者,五帝、三王之所建也;法者,高祖、太宗之所制也。法宜畫一,官宜正名。今又分外官、中官之員,立南司、北司之局,或犯禁於南,則亡命於北,或正刑于外,則破律於中,法出多門,人無所措,實由兵農勢異,而中外法殊也。臣聞古者因井田而制軍賦,間農事以修武備,提封約卒乘之數,命將在公卿之列,故兵農一致而文武同方,可以保乂邦家,式遏禍亂。暨太宗皇帝肇建邦典,亦置府兵,臺省軍衛,文武參掌;居閒歲則櫜弓力穡,將有事則釋耒荷戈,所以修復古制,不廢舊物。今則不然。夏官不知兵籍,止於奉朝請;六軍不主兵事,止於養勳階。軍容閤中宮之政,戎律附內臣之職。首一戴武弁,嫉文吏如仇讎;足一蹈軍門,視農夫如草芥。謀不足以翦除凶逆,而詐足以抑揚威福;勇不足以鎮衛社稷,而暴足以侵軼里閭。羈絏籓臣,幹凌宰輔,隳裂王度,汨亂朝經。張武夫之威,上以制君父;假天子之命,下以御英豪。有藏奸觀釁之心,無伏節死難之義。豈先王經文緯武之旨耶!臣願陛下貫文武之道,均兵農之功;正貴賤之名,一中外之法。選軍衛之職,修省署之官,近崇貞觀之規,遠覆成周之制。自邦畿以刑于下國,始天子以達於諸侯,則可以制豪猾之強,無逾檢之患矣!


臣前所謂“生徒墮業,由學校之官廢”者,蓋以國家貴其祿而賤其能,先其身而後其行。故庶官乏通經之學,諸生無修業之心矣。


臣前所謂“列郡幹禁,由授任非其人”者。臣以爲刺史之任,理亂之根本系焉,朝廷之法制在焉。權可以抑豪猾,恩可以惠孤寡,強可以御奸寇,政可以移風俗。其將校有曾經戰陣,及功臣子弟,各請隨宜酬賞。如無治人之術者,不當授任此官,則絕幹禁之患矣。


臣前所謂“百工淫巧,由制度不立”者。臣請以官位祿秩,制其器用車服,禁人金銀珠玉錦繡雕鏤不蓄於私室,則無蕩心之巧矣。


臣前所謂“辯枝葉”者,考其言以詢行也。


臣前所謂“形於恥格”者,道德而齊禮也。


臣前所謂“念生寡而食衆,可罷斥惰遊”者,已備之於前矣。


臣前所謂“令煩而理鮮,要察其行否”者,臣聞號令者,乃理國之具也,君審而出之,臣奉而行之,或虧上旨,罪在不赦。今陛下令煩而理鮮,得非持之者有所蔽欺乎?


臣前所謂“博延羣彥,願陛下必納其言;造廷待問,則小臣不敢愛死”者。臣聞晁錯爲漢畫削諸侯之策,非不知禍之將至也。忠臣之心,壯夫之節,苟利社稷,死無悔焉!今臣非不知言發而禍應,計行而身戮,蓋所以痛社稷之危,哀生人之困,豈忍姑息時忌,竊陛下一命之寵哉!昔龍逢死而啓殷,比干死而啓周,韓非死而啓漢,陳蕃死而啓魏。今臣之來也,有司或不敢薦臣之言,陛下又無以察臣之心,退必受戮於權臣之手。臣幸得從四子於地下,固臣之願也。所不知殺臣者,臣死之後,將孰爲啓之哉?至於人主之闕,政教之疵,前日之弊,臣既言之矣。若乃流下土之惠,條近古之理,而致其和平者,在陛下行之而已。然上之所陳者,實以臣親奉聖問,敢不條對!雖臣之愚,以爲未極教化之大端,皇王之要道。伏惟陛下事天地以教人敬,奉宗廟以教人孝,養高年以教人悌長,字百姓以教人慈幼,調元氣以煦育,扇大和於仁壽,可以逍遙無爲,垂拱成化。至若念陶鈞之道,在擇宰相而任之,使權造物之柄。念保定之功,在擇將帥而任之,使修分閫之寄。念百度之未貞,在擇庶官而任之,使專職業之守。念百姓之愁痛,在擇長吏而任之,使明惠育之術。自然言足以爲天下教,行足以爲天下法,仁足以勸善,義足以禁非,又何必宵衣旰食,勞神惕慮,然後以致其理哉!


是歲,左散騎常侍馮宿、太常少卿賈餗、庫部郎中龐嚴爲考策官,三人者,時之文士也,睹濩條對,歎服嗟悒,以爲漢之晁、董,無以過之。言論激切,士林感動。時登科者二十二人,而中官當途,考官不敢留濩在籍中,物論喧然不平之。守道正人,傳讀其文,至有相對垂泣者。諫官御史,扼腕憤發,而執政之臣,從而弭之,以避黃門之怨。唯登科人李郃謂人曰:“劉濩不第,我輩登科,實厚顏矣!”請以所授官讓濩。事雖不行,人士多之。令狐楚在興元,牛僧孺鎮襄陽,闢爲從事,待如師友。位終使府御史。


李商隱,字義山,懷州河內人。曾祖叔恆,年十九登進士第,位終安陽令。祖俌,位終邢州錄事參軍。父嗣。


商隱幼能爲文。令狐楚鎮河陽,以所業文幹之,年才及弱冠。楚以其少俊,深禮之,令與諸子游。楚鎮天平、汴州,從爲巡官,歲給資裝,令隨計上都。開成二年,方登進士第,釋褐祕書省校書郎,調補弘農尉。會昌二年,又以書判拔萃。


王茂元鎮河陽,闢爲掌書記,得待御史。茂元愛其才,以子妻之。茂元雖讀書爲儒,然本將家子,李德裕素遇之,時德裕秉政,用爲河陽帥。德裕與李宗閔、楊嗣復、令狐楚大相仇怨。商隱既爲茂元從事,宗閔黨大薄之。時令狐楚已卒,子綯爲員外郎,以商隱背恩,尤惡其無行。俄而茂元卒,來遊京師,久之不調。會給事中鄭亞廉察桂州,請爲觀察判官、檢校水部員外郎。大中初,白敏中執政,令狐綯在內署,共排李德裕逐之。亞坐德裕黨,亦貶循州刺史。商隱隨亞在嶺表累載。


三年入朝,京兆尹盧弘正奏署掾曹,令典箋奏。明年,令狐綯作相,商隱屢啓陳情,綯不之省。弘正鎮徐州,又從爲掌書記。府罷入朝,復以文章幹襜,乃補太學博士。會河南尹柳仲郢鎮東蜀,闢爲節度判官、檢校工部郎中。大中末,仲郢坐專殺左遷,商隱廢罷,還鄭州,未幾病卒。


商隱能爲古文,不喜偶對。從事令狐楚幕。楚能章奏,遂以其道授商隱,自是始爲今體章奏。博學強記,下筆不能自休,尤善爲誄奠之辭。與太原溫庭筠、南郡段成式齊名,時號“三十六”。文思清麗,庭筠過之。而俱無持操,恃才詭激,爲當塗者所薄。名宦不進,坎壈終身。


弟羲叟,亦以進士擢第,累爲賓佐。商隱有表狀集四十卷。


溫庭筠者,太原人,本名岐,字飛卿。大中初,應進士。苦心硯席,尤長於詩賦。初至京師,人士翕然推重。然士行塵雜,不修邊幅,能逐弦吹之音,爲測豔之詞,公卿家無賴子弟裴誠、令狐縞之徒,相與蒱飲,酣醉終日,由是累年不第。徐商鎮襄陽,往依之,署爲巡官。鹹通中,失意歸江東,路由廣陵,心怨令狐綯在位時不爲成名。既至,與新進少年狂遊狹邪,久不刺謁。又乞索於楊子院,醉而犯夜,爲虞候所擊,敗面折齒,方還揚州訴之。令狐綯捕虞候治之,極言庭筠狹邪醜跡,乃兩釋之。自是污行聞於京師。庭筠自至長安,致書公卿間雪冤。屬徐商知政事,頗爲言之。無何,商罷相出鎮,楊收怒之,貶爲方城尉。再遷隋縣尉,卒。


子憲,以進士擢第。弟庭皓,鹹通中爲徐州從事,節度使崔彥魯爲龐勳所殺,庭皓亦被害。


庭筠著述頗多,而詩賦韻格清拔,文士稱之。


薛逢,字陶臣,河東人。父倚。逢會昌初進士擢第,釋褐祕書省校書郎。崔鉉罷相鎮河中,闢爲從事。鉉復輔政,奏授萬年尉,直弘文館,累遷侍御史、尚書郎。


逢文詞俊拔,論議激切,自負經畫之略,久之不達。應進士時,與彭城劉彖尤相善,而彖詞藝不迨逢,逢每侮之。至大中末,彖揚歷禁署,逢愈不得意,自是相怨。俄而彖知政事,或薦逢知制誥,彖奏曰:“先朝立制,兩省官給事中、舍人除拜,須先歷州縣。逢未嘗治郡,宜先試之。”乃出爲巴州刺史。既而沈詢、楊收、王鐸由學士相繼爲將相,皆逢同年進士,而逢文藝最優。楊收作相後,逢有詩云:“須知金印朝天客,同是沙堤避路人。威鳳偶時皆瑞聖,潛龍無水謾通神。”收聞,大銜之,又出爲蓬州刺史。收罷相,入爲太常少卿。給事中王鐸作相,逢又有詩云:“昨日鴻毛萬鈞重,今朝山嶽一塵輕。”鐸又怨之。以恃才褊忿,人士鄙之。遷祕書監,卒。


子廷珪。中和中登進士第。大順初,累遷司勳員外郎,知制誥,正拜中書舍人。乾寧三年,奉使太原覆命,昭宗幸華州,改左散騎常侍。移疾免,客遊成都。光化中,復爲中書舍人。遷刑部、吏部二侍郎,權知禮部貢舉,拜尚書左丞。入梁,至禮部尚書。


李拯,字昌時,隴西人。鹹通十二年登進士第。乾符中,累佐府幕。黃巢之亂,避地平陽。僖宗還京,召拜尚書郎,轉考功郎中,知制誥。僖宗再幸寶雞,拯扈從不及,在鳳翔。襄王僭號,逼爲翰林學士。拯既污僞署,心不自安。後硃玫秉政,百揆無敘,典章濁亂,拯嘗朝退,駐馬國門,望南山而吟曰:“紫宸朝罷綴鴛鸞,丹鳳樓前駐馬看。唯有終南山色在,晴明依舊滿長安。”吟已涕下。及王行瑜殺硃玫,襄王出奔,京城亂,拯爲亂兵所殺。


妻盧氏,知書能文,有姿色。拯既死,伏其屍慟哭。賊逼之,堅哭不動;又臨之以兵,至於斷一臂,終不顧,爲賊所害,人皆傷之。


李巨川,字下己,隴右人。國初十八學士道玄之後,故相逢吉之侄曾孫。父循,大中八年登進士第。


巨川乾符中應進士,屬天下大亂,流離奔播,切於祿位,乃以刀筆從諸侯府。王重榮鎮河中,闢爲掌書記。時車駕在蜀,賊據京師,重榮匡合諸籓,葉力誅寇,軍書奏請,堆案盈几。巨川文思敏速,翰動如飛,傳之籓鄰,無不聳動,重榮收復功,巨川之助也。及重榮爲部下所害,朝議罪參佐,貶爲漢中掾。時楊守亮帥興元,素知之,聞巨川至,喜謂客曰:“天以李書記遺我也!”即命管記室,累遷幕職。


景福中,守亮爲李茂貞所攻,城陷,以部下數百人慾投太原。入秦,爲華軍所擒。巨川時從守亮,亦被械繫。在途,巨川題詩於樹葉以遺華帥韓建,詞情哀鳴,建欣然解縛。守亮誅,即命爲掌書記。俄而李茂貞犯京師,天子駐蹕於華。韓建以一州之力,供億萬乘,慮其不濟,遣巨川傳檄天下,請助轉餉,同匡王室,完葺京城。四方書檄,酬報輻湊,巨川灑翰陳敘,文理俱愜,昭宗深重之,即時巨川之名聞於天下。昭宗還京,特授諫議大夫,仍留佐建。


光化初,硃全忠陷河中,進兵入潼關。建懼,令巨川見全忠送款,至河中,從容言事。巨川指陳利害,全忠方圖問鼎,聞巨川所陳,心惡之。判官敬翔,亦以文筆見知於全忠,慮得巨川減落名價,謂全忠曰:“李諫議文章信美,但不利主人。”是日爲全忠所害。


司空圖,字表聖,本臨淄人。曾祖遂,密令。祖彖,水部郎中。父輿,精吏術。大中初,戶部侍郎盧弘正領鹽鐵,奏輿爲安邑兩池榷鹽使、檢校司封郎中。先是,鹽法條例疏闊,吏多犯禁;輿乃特定新法十條奏之,至今以爲便。入朝爲司門員外郎,遷戶部郎中,卒。


圖,鹹通十年登進士第,主司王凝於進士中尤奇之。凝左授商州刺史,圖請從之。凝加器重,洎廉問宣歙,闢爲上客。召拜殿中侍御史,以赴闕遲留,責授光祿寺主簿,分司東都。


乾符六年,宰相盧攜罷免,以賓客分司,圖與之遊,攜嘉其高節,厚禮之。嘗過圖舍,手題於壁曰:“姓氏司空貴,官班御史卑。老夫如且在,不用念屯奇。”明年,攜復入朝,路由陝虢,謂陝帥盧渥曰:“司空御史,高士也,公其厚之。”渥即日奏爲賓佐。其年,攜復知政事,召圖爲禮部員外郎,賜緋魚袋,遷本司郎中。


其年冬,巢賊犯京師,天子出幸,圖從之不及,乃退還河中。時故相王徽亦在蒲,待圖頗厚。數年,徽受詔鎮潞,乃表圖爲副使,徽不赴鎮而止。僖宗自蜀還,次鳳翔,召圖知制誥,尋正拜中書舍人。其年僖宗出幸寶雞,復從之不及,退還河中。


龍紀初,復召拜舍人,未幾又以疾辭。河北亂,乃寓居華陰。景福中,又以諫議大夫徵。時朝廷微弱,紀綱大壞,圖自深惟出不如處,移疾不起。乾寧中,又以戶部侍郎徵,一至闕廷致謝,數日乞還山,許之。昭宗在華,徵拜兵部侍郎,稱足疾不任趨拜,致章謝之而已。昭宗遷洛,鼎欲歸梁,柳璨希賊旨,陷害舊族,詔圖入朝。圖懼見誅,力疾至洛陽,謁見之日,墮笏失儀,旨趣極野。璨知不可屈,詔曰:“司空圖俊造登科,硃紫升籍,既養高以傲代,類移山以釣名,心惟樂於漱流,任非專於祿食。匪夷匪惠,難居公正之朝;載省載思,當徇棲衡之志。可放還山。”


圖有先人別墅在中條山之王官谷,泉石林亭,頗稱幽棲之趣。自考槃高臥,日與名僧高士遊詠其中。晚年爲文,尤事放達,嘗擬白居易《醉吟傳》爲《休休亭記》曰:


司空氏禎貽溪之休休亭,本名濯纓亭,爲陝軍所焚。天覆癸亥歲,復葺於壞垣之中,乃更名曰休休。休,休也,美也,既休而具美存焉。蓋量其才一宜休,揣其分二宜休,耄且聵三宜休。又少而惰,長而率,老而迂,是三者皆非濟時之用,又宜休也。尚慮多難不能自信,既而晝寢,遇二僧謂予曰:“吾嘗爲汝師。汝昔矯於道,銳而不固,爲利慾之所拘,幸悟而悔,將復從我於是溪耳!且汝雖退,亦嘗爲匪人之所嫉,宜耐辱自警,庶保其終始,與靖節、醉吟第其品級於千載之下,復何求哉!”因爲《耐辱居士歌》,題於東北楹曰:“咄咄,休休休,莫莫莫,伎倆雖多性靈惡,賴是長教閒處着。休休休,莫莫莫,一局棋,一爐藥,天意時情可料度。白日偏催快活人,黃金難買堪騎鶴。若曰:‘爾何能?’答雲:‘耐辱莫。’”其詭激嘯傲,多此類也。


圖既脫柳璨之禍還山,乃預爲壽藏終制。故人來者,引之壙中,賦詩對酌。人或難色,圖規之曰:“達人大觀,幽顯一致,非止暫遊此中。公何不廣哉!”圖布衣鳩杖,出則以女家人鸞臺自隨。歲時村社雩祭祠禱,鼓舞會集,圖必造之,與野老同席,曾無傲色。王重榮父子兄弟尤重之,伏臘饋遺,不絕於途。


唐祚亡之明年,聞輝王遇弒於濟陰,不懌而疾,數日卒,時年七十二。有文集三十卷。


圖無子,以其甥荷爲嗣。荷官至永州刺史。以甥爲嗣,嘗爲御史所彈,昭宗不之責。


贊曰:國之華彩,人文化成。間代傑出,奮藻摛英。騏驥逸步,《鹹》、《韶》正聲。粲流緗素,下視姬、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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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唐書 卷一百四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