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唐書》共200卷,包括《本紀》20卷、《志》30卷、《列傳》150卷,原名《唐書》,宋祁、歐陽修等所編著《新唐書》問世後,才改稱《舊唐書》,成書於後晉開運二年(945年)。
○裴炎 劉禕之 魏玄同 李昭德
裴炎,絳州聞喜人也。少補弘文生,每遇休假,諸生多出遊,炎獨不廢業。歲餘,有司將薦舉,辭以學未篤而止。在館垂十載,尤曉《春秋左氏傳》及《漢書》。擢明經第,尋爲濮州司倉參軍。累歷兵部侍郎、中書門下平章事、侍中、中書令。
永淳元年,高宗幸東都,留太子哲守京師,命炎與劉仁軌、薛元超爲輔。明年,高宗不豫,炎從太子赴東都侍疾。十一月,高宗疾篤,命太子監國,炎奉詔與黃門侍郎劉齊賢、中書侍郎郭正一併於東宮平章事。十二月丁巳,高宗崩,太子即位。未聽政,宰臣奏議,天后降令於門下施行。中宗既立,欲以後父韋玄貞爲侍中,又欲與乳母子五品,炎固爭以爲不可。中宗不悅,謂左右曰:“我讓國與玄貞豈不得,何爲惜侍中耶?”炎懼,乃與則天定策廢立。炎與中書侍郎劉禕之、羽林將軍程務挺、張虔勖等勒兵入內,宣太后令,扶帝下殿。帝曰:“我有何罪?”太后報曰:“汝若將天下與韋玄貞,何得無罪!”乃廢中宗爲盧陵王,立豫王旦爲帝。炎以定策功,封河東縣侯。
太后臨朝,天授初,又降豫王爲皇嗣。時太后侄武承嗣請立武氏七廟及追王父祖,太后將許之。炎進諫曰:“皇太后天下之母,聖德臨朝,當存至公,不宜追王祖禰,以示自私。且獨不見呂氏之敗乎?臣恐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太后曰:“呂氏之王,權在生人;今者追尊,事歸前代。存歿殊跡,豈可同日而言?”炎曰:“蔓草難圖,漸不可長。殷鑑未遠,當絕其源。”太后不悅而止。時韓王元嘉、魯王靈夔等皆皇屬之近,承嗣與從父弟三思屢勸太后因事誅之,以絕宗室之望。劉禕之、韋仁約並懷畏憚,唯唯無言,炎獨固爭,以爲不可,承嗣深憾之。
文明元年,官名改易,炎爲內史。秋,徐敬業構逆,太后召炎議事。炎奏曰:“皇帝年長,未俾親政,乃致猾豎有詞。若太后返政,則此賊不討而解矣。”御史崔察聞而上言,曰:“裴炎伏事先朝,二十餘載,受遺顧託,大權在己,若無異圖,何故請太后歸政?”乃命御史大夫騫味道、御史魚承曄鞫之。鳳閣侍郎胡元範奏曰:“炎社稷忠臣,有功於國,悉心奉上,天下所知,臣明其不反。”右衛大將軍程務挺密表申理之,文武之間證炎不反者甚衆,太后皆不納。光宅元年十月,斬炎於都亭驛之前街。炎初被擒,左右勸炎遜詞於使者,炎嘆曰:“宰相下獄,焉有更全之理!”竟無折節。及籍沒其家,乃無儋石之蓄。胡元範,申州義陽人,坐救炎流死瓊州。程務挺伏法,納言劉齊賢貶吉州長史,吏部侍郎郭待舉貶嶽州刺史,皆坐救炎之罪也。
先是,開耀元年十月,定襄道行軍大總管裴行儉獻定襄所獲俘囚,除曲赦外,斬阿史那伏念,溫傅等五十四人於都市。初,行儉討伐之時,許伏念以不死,伏念乃降。時炎害行儉之功,奏雲:“伏念是程務挺、張虔勖逼逐於營,又磧北迴紇南向逼之,窘急而降。”乃殺之。行儉嘆曰:“渾、浚之事,古今恥之。但恐殺降之後,無復來者。”行儉因此稱疾不出。炎致國家負義而殺降,妒能害功,構成陰禍,其敗也宜哉!
睿宗踐祚,下制曰:“飾終追遠,斯乃舊章;表德旌賢,有光恆策。故中書令裴炎,含弘稟粹,履信居貞,望重國華,才稱人秀。唯幾成務,績宣於代工;偶居無猜,義深於奉上。文明之際,王室多虞,保乂朕躬,實著誠節。而危疑起釁,倉卒羅災,歲月屢遷,丘封莫樹。永言先正,感悼良多。宜追賁於九原,俾增榮於萬古。可贈益州大都督。”炎長子彥先,後爲太子舍人;從子伷先,後爲工部尚書。
劉禕之,常州晉陵人也。祖興宗,陳鄱陽王諮議參軍。父子翼,善吟諷,有學行。隋大業初,歷祕書監,河東柳顧言甚重之。性不容非,朋僚有短,面折之。友人李伯藥常稱曰:“劉四雖復罵人,人都不恨。”貞觀元年,詔追入京,以母老固辭,太宗許其終養。江南大使李襲譽嘉其至孝,恆以米帛賚之,因上表旌其門閭,改所居爲孝慈裏。母卒,服竟,徵拜吳王府功曹,再遷著作郎、弘文館直學士,預修《晉書》,加朝散大夫。永徽初卒,高宗遣使吊贈,給靈輿還鄉。有集二十卷。
禕之少與孟利貞、高智周、郭正一俱以文藻知名,時人號爲劉、孟、高、郭。尋與利貞等同直昭文館。上元中,遷左史、弘文館直學士,與著作郎元萬頃,左史範履冰、苗楚客,右史周思茂、韓楚賓等皆召入禁中,共撰《列女傳》、《臣軌》、《百僚新誡》、《樂書》,凡千餘卷。時又密令參決,以分宰相之權,時人謂之“北門學士”。禕之兄懿之,時爲給事中,兄弟並居兩省,論者美之。
儀鳳二年,轉朝議大夫、中書侍郎,兼豫王府司馬,尋加中大夫。禕之有姊在宮中爲內職,天后令省榮國夫人之疾,禕之潛伺見之,坐是配流巂州。歷數載,天后表請高宗召還,拜中書舍人。轉相王府司馬,復遷檢校中書侍郎。高宗謂曰:“相王朕之愛子,以卿忠孝之門,藉卿師範,所冀蓬生麻中,不扶自直耳。”禕之居家孝友,甚爲士族所稱,每得俸祿,散於親屬,高宗以此重之。則天臨朝,甚見親委。及豫王立,禕之參預其謀,擢拜中書侍郎、同中書門下三品,賜爵臨淮男。時軍國多事,所有詔敕,獨出禕之,構思敏速,皆可立待。及官名改易,禕之爲鳳閣侍郎、同鳳閣鸞臺三品。
時有司門員外郎房先敏得罪,左授衛州司馬,詣宰相陳訴。內史騫味道謂曰:“此乃皇太后處分也。”禕之謂先敏曰:“緣坐改官,例從臣下奏請。”則天聞之,以味道善則歸己,過則推君,貶青州刺史。以禕之推善於君,引過在己,加授太中大夫,賜物百段、細馬一匹。因謂侍臣曰:“夫爲臣之體,在揚君之德,君德發揚,豈非臣下之美事?且君爲元首,臣作股肱,情同休慼,義均一體。未聞以手足之疾移於腹背,而得一體安者。味道不存忠赤,已從屏退。禕之竭忠奉上,情甚可嘉。”納言王德真對曰:“昔戴至德每有善事,必推於君。”太后曰:“先朝每稱至德能有此事,逮其終歿,有制褒崇。爲臣之道,豈過斯行,傳名萬代,可不善歟!”
儀鳳中,吐蕃爲邊患,高宗謂侍臣曰:“吐蕃小丑,屢犯邊境,我比務在安輯,未即誅夷。而戎狄豺狼,不識恩造,置之則疆場日駭,圖之則未聞上策,宜論得失,各盡所懷。”時劉景仙、郭正一、皇甫文亮、楊思徵、薛元超各有所奏。禕之時爲中書舍人,對曰:“臣觀自古明王聖主,皆患夷狄。吐蕃時擾邊隅,有同禽獸,得其土地,不可攸居,被其憑凌,未足爲恥。願戢萬乘之威,且寬百姓之役。”高宗嘉其言。
後禕之嘗竊謂鳳閣舍人賈大隱曰:“太后既能廢昏立明,何用臨朝稱制?不如返政,以安天下之心。”大隱密奏其言。則天不悅,謂左右曰:“禕之我所引用,乃有揹我之心,豈復顧我恩也!”垂拱三年,或誣告禕之受歸州都督孫萬榮金,兼與許敬宗妾有私,則天特令肅州刺史王本立推鞫其事。本立宣敕示禕之,禕之曰:“不經鳳閣鸞臺,何名爲敕?”則天大怒,以爲拒捍制使,乃賜死於家,時年五十七。
初,禕之既下獄,睿宗爲之抗疏申理,禕之親友鹹以爲必見原宥,竊賀之。禕之曰:“吾必死矣。太后臨朝獨斷,威福任己,皇帝上表,徒使速吾禍也。”禕之在獄時,嘗上疏自陳。及臨終,既洗沐,而神色自若,命其子執筆草謝表,其子將絕,殆不能書。監刑者促之。禕之乃自操數紙,援筆立成,詞理懇至,見者無不傷痛。時麟臺郎郭翰、太子文學周思鈞共稱歎其文,則天聞而惡之,左遷翰爲巫州司法,思鈞爲播州司倉。睿宗即位,以禕之宮府舊僚,追贈中書令。有集七十卷,傳於時。
魏玄同,定州鼓城人也。舉進士。累轉司列大夫。坐與上官儀文章屬和,配流嶺外。上元初赦還。工部尚書劉審禮薦玄同有時務之才,拜岐州長史。累遷至吏部侍郎。
玄同以既委選舉,恐未盡得人之術,乃上疏曰:
臣聞制器者必擇匠以簡材,爲國者必求賢以蒞官。匠之不良,無以成其工;官之非賢,無以致於理。君者,所以牧人也;臣者,所以佐君也。君不養人,失君道矣;臣不輔君,失臣任矣。任人者,誠國家之基本,百姓之安危也。方今人不加富,盜賊不衰,獄公未清,禮義猶闕者,何也?下吏不稱職,庶官非其才也。官之不得其才者,取人之道,有所未盡也。臣又聞傳說曰:“明王奉若天道,建邦設都,樹后王君公,承以大夫師長,不惟逸豫,惟以理人。”昔之邦國,今之州縣,士有常君,人有定主,自求臣佐,各選英賢,其大臣乃命於王朝耳。秦並天下,罷侯置守,漢氏因之,有沿有革。諸侯得自置吏四百石以下,其傅相大官,則漢爲置之。州郡掾吏、督郵從事,悉任之於牧守。爰自魏、晉,始歸吏部,遞相祖襲,以迄於今。用刀筆以量才,案簿書而察行,法令之弊,其來自久。
蓋君子重因循而憚改作,有不得已者,亦當運獨見之明,定卓然之議。如今選司所行者,非上皇之令典,乃近代之權道,所宜遷徙,實爲至要。何以言之?夫尺丈之量,所及者蓋短;鍾庾之器,所積者寧多。非其所及,焉能度之;非其所受,何以容之?況天下之大,士人之衆,而可委之數人之手乎?假使平如權衡,明如水鏡,力有所極,照有所窮,銓綜既多,紊失斯廣。又以比居此任,時有非人。豈直愧彼清通,昧於甄察;亦將竟其庸妄,糅彼棼絲。情故既行,何所不至?髒私一啓,以及萬端。至乃爲人擇官,爲身擇利,顧親疏而下筆,看勢要而措情。悠悠風塵,此焉奔兢;擾擾遊宦,同乎市井。加以厚貌深衷,險如溪壑,擇言觀行,猶懼不周。今使百行九能,折之於一面,具僚庶品,專斷於一司,不亦難矣!且魏人應運,所據者乃三分;晉氏播遷,所臨者非一統。逮乎齊、宋,以及周、隋,戰爭之日多,安泰之時少,瓜分瓦裂,各在一方。隋氏平陳,十餘年耳,接以兵禍,繼以饑饉,既德業之不逮,或時事所未遑,非謂是今而非古也。武德、貞觀,與今亦異,皇運之初,庶事草創,豈唯日不暇給,亦乃人物常稀。天祚大聖,享國永年,比屋可封,異人間出。鹹以爲有道恥賤,得時無怠,諸色入流,歲以千計。羣司列位,無復新加,官有常員,人無定限。選集之始,霧積雲屯,擢敘於終,十不收一。淄澠雜混,玉石難分,用捨去留,得失相半。撫即事之爲弊,知及後之滋失。
夏、殷已前,制度多闕,周監二代,煥乎可睹。豈諸侯之臣,不皆命於天子,王朝庶官,亦不專於一職。故周穆王以伯冏爲太僕正,命之曰:“慎簡乃僚,無以巧言令色便僻側媚,唯吉士。”此則令其自擇下吏之文也。太僕正,中大夫耳,尚以僚屬委之,則三公九卿,亦必然矣。《周禮》:太宰、內史,並掌爵祿廢置;司徒、司馬,別掌興賢詔事。當是分任於羣司,而統之以數職,各自求其小者,而王命其大者焉。夫委任責成,君之體也,所委者當,所用者精,故能得濟濟之多士,盛芃芃之棫樸。
裴子野有言曰:“官人之難,先王言之尚矣。居家視其孝友,鄉黨服其誠信,出入觀其志義,憂歡取其智謀。煩之以事,以觀其能;臨之以利,以察其廉。《周禮》始於學校,論之州里,告諸六事,而後貢之王庭。其在漢家,尚猶然矣。州郡積其功能,然後爲五府所闢,五府舉其掾屬而升於朝,三公參得除署,尚書奏之天子。一人之身,所關者衆;一士之進,其謀也詳。故官得其人,鮮有敗事。魏、晉反是,所失弘多。”子野所論,蓋區區之宋朝耳,猶謂不勝其弊,而況於當今乎!
又夫從政蒞官,不可以無學。故《書》曰:“學古入官,議事以制。”《傳》曰:“我聞學以從政,不聞以政入學。”今貴戚子弟,例早求官,髫齔之年,已腰銀艾,或童草之歲,已襲硃紫。弘文崇賢之生,千牛輦腳之類,課試既淺,藝能亦薄,而門閥有素,資望自高。夫象賢繼父,古之道也。所謂胄子,必裁諸學,修六禮以節其性,明七教以興其德,齊八政以防其淫,舉上賢以崇德,簡不肖以黜惡。少則受業,長而出仕,並由德進,必以才升,然後可以利用賓王,移家事國。少仕則廢學,輕試則無才,於此一流,良足惜也。又勳官三衛流外之徒,不待州縣之舉,直取之於書判,恐非先德而後言才之義也。
臣又以爲國之用人,有似人之用財。貧者厭糟糠,思短褐;富者餘糧肉,衣輕裘。然則當衰弊乏賢之時,則可磨策朽鈍而乘馭之;在太平多士之日,亦宜妙選髦俊而任使之。《詩》雲:“翹翹錯薪,言刈其楚。”楚,荊也,在薪之翹翹者。方之用才,理亦當爾,選人幸多,尤宜簡練。臣竊見制書,每令三品、五品薦士,下至九品,亦令舉人,此聖朝側席旁求之意也。但以褒貶不甚明,得失無大隔,故人上不憂黜責,下不盡搜揚,苟以應命,莫慎所舉。且惟賢知賢,聖人篤論,伊、皋既舉,不仁鹹遠。復患階秩雖同,人才異等,身且濫進,鑑豈知人?今欲務得實才,兼宜擇其舉主。流清以源潔,影端由表正,不詳舉主之行能,而責舉人之庸濫,不可得已。《漢書》雲:“張耳、陳餘之賓客、廝役,皆天下俊傑。”彼之蕞爾,猶能若斯,況以神皇之聖明,國家之德業,而不建久長之策,爲無窮之基,盡得賢取士之術,而但顧望魏、晉之遺風,留意周、隋之末事,臣竊惑之。伏願稍回聖慮,時採芻言,略依周、漢之規,以分吏部之選。即望所用精詳,鮮于差失。
疏奏不納。弘道初,轉文昌左丞,兼地官尚書、同中書門下三品。則天臨朝,遷太中大夫、鸞臺侍郎,依前知政事。垂拱三年,加銀青光祿大夫,檢校納言,封鉅鹿男。玄同素與裴炎結交,能保始終,時人呼爲“耐久朋”。而與酷吏周興不協。永昌初,爲周興所構,雲玄同言:“太后老矣,須復皇嗣。”太后聞之,怒,乃賜死於家。監刑御史房濟謂玄同曰:“何不告事,冀得召見,當自陳訴。”玄同嘆曰:“人殺鬼殺,有何殊也,豈能爲告人事乎!”乃就刑,年七十三。子恬,開元中爲潁王傅。
李昭德,京兆長安人也。父乾祐,貞觀初爲殿中侍御史。時有鄃令裴仁軌私役門夫,太宗欲斬之。乾祐奏曰:“法令者,陛下制之於上,率土尊之於下,與天下共之,非陛下獨有也。仁軌犯輕罪而致極刑,是乖畫一之理。刑罰不中,則人無所措手足。臣忝憲司,不敢奉制。”太宗意解,仁軌竟免。乾祐尋遷侍御史。母卒,廬於墓側,負土成墳,太宗遣使就墓吊之,仍旌表其門。後歷長安令、治書御史,皆有能名,擢拜御史大夫。乾祐與中書令褚遂良不協,竟爲遂良所構。永徽初,繼受邢、魏等州刺史。乾祐雖強直有器幹,而暱於小人,既典外郡,與令史結友,書疏往返,令伺朝廷之事。俄爲友人所發,坐流愛州。乾封中,起爲桂州都督,歷拜司刑太常伯。舉京兆功曹參軍崔擢爲尚書郎,事既不果,私以告擢。後擢有犯,乃告乾祐泄禁中語以贖罪,乾祐復坐免官。尋卒。
昭德,即乾祐之孽子也。強幹有父風。少舉明經,累遷至鳳閣侍郎。長壽二年,增置夏官侍郎三員,時選昭德與婁師德、侯知一爲之。是歲,又遷鳳閣鸞臺平章事,尋加檢校內史。長壽中,神都改作文昌臺及定鼎、上東諸門,又城外郭,皆昭德創其制度,時人以爲能。初,都城洛水天津之東,立德坊西南隅,有中橋及利涉橋,以通行李。上元中,司農卿韋機始移中橋置於安衆坊之左街,當長夏門,都人甚以爲便,因廢利涉橋,所省萬計。然歲爲洛水衝注,常勞治葺。昭德創意積石爲腳,銳其前以分水勢,自是竟無漂損。
時則天以武承嗣爲文昌左相,昭德密奏曰:“承嗣,陛下之侄,又是親王,不宜更在機權,以惑衆庶。且自古帝王,父子之間猶相篡奪,況在姑侄,豈得委權與之?脫若乘便,寶位寧可安乎?”則天矍然曰:“我未之思也。”承嗣亦嘗返譖昭德,則天曰:“自我任昭德,每獲高臥,是代我勞苦,非汝所及也。”承嗣俄轉太子少保,罷知政事。延載初,鳳閣舍人張嘉福令洛陽人王慶之率輕薄惡少數百人詣闕上表,請立武承嗣爲皇太子。則天不許,慶之固請不已,則天令昭德詰責之,令散。昭德便杖殺慶之,餘衆乃息。昭德因奏曰:“臣聞文武之道,布在方策,民有侄爲天子而爲姑立廟乎!以親親言之,則天皇是陛下夫也,皇嗣是陛下子也,陛下正合傳之子孫,爲萬代計。況陛下承天皇顧託而有天下,若立承嗣,臣恐天皇不血食矣。”則天寤之,乃止。
時朝廷諛佞者多獲進用,故幸恩者,事無大小,但近諂諛,皆獲進見。有人於洛水中獲白石數點赤,詣闕輒進。諸宰相詰之,對雲:“此石赤心,所以來進。”昭德叱之曰:“此石赤心,洛水中餘石豈能盡反耶?”左右皆笑。是時,來俊臣、侯思止等枉撓刑法,誣陷忠良,人皆懾懼,昭德每廷奏其狀,由是俊臣黨與少自摧屈。來俊臣又嘗棄故妻而娶太原王慶詵女,侯思止亦奏娶趙郡李自挹女,敕政事堂共商量。昭德撫掌謂諸宰相曰:“大可笑!往年俊臣賊劫王慶詵女,已大辱國。今日此奴又請索李自挹女,無乃復辱國耶!”尋奏寢之。侯思止後竟爲昭德所繩,搒殺之。
既而昭德專權用事,頗爲朝野所惡。前魯王府功曹參軍丘愔上疏言其罪狀曰:
臣聞百王之失,皆由權歸於下。宰臣持政,常以勢盛爲殃。魏冉誅庶族以安秦,非不忠也。弱諸候以強國,亦有功也。然以出入自專,擊斷無忌,威震人主,不聞有王,張祿一進深言,卒用憂死。向使昭王不即覺悟,魏冉果以專權,則秦之霸業,或不傳其子孫。陛下創業興王,撥亂英主,總權收柄,司契握圖。天授已前,萬機獨斷,發命皆中,舉事無遺,公卿百僚,具職而已。自長壽已來,厭怠細政,委任昭德,使掌機權。然其幹濟小才,不堪軍國大用。直以性好凌轢,氣負剛強,盲聾下人,芻狗同列,刻薄慶賞,矯枉憲章,國家所賴者微,所妨者大。天下杜口,莫敢一言,聲威翕赫,日已熾盛。臣近於南臺見敕日,諸處奏事,陛下已依,昭德請不依,陛下便不依。如此改張,不可勝數。昭德參奉機密,獻可替否,事有便利,不預諮謀,要待畫旨將行,方始別生駁異。揚露專擅,顯示於人,歸美引愆,義不如此。州縣列位,臺寺庶官,入謁出辭,望塵習氣。一切奏讞,與奪事宜,皆承旨意,附會上言。今有秩之吏,多爲昭德之人。陛下勿謂昭德小心,是我手臂。臣觀其膽,乃大於身,鼻息所衝,上拂雲漢。近者新陷來、張兩族,兼挫侯、王二仇,鋒銳理不可當,方寸良難窺測。書曰:知人亦未易,人亦未易知。漢光武將寵龐萌,可以託孤,卒爲戎首。魏明帝期司馬懿以安國,竟肆奸回。夫小家治生,有千百之資,將以託人,尚憂失授。況兼天下之重,而可輕忽委任者乎!今昭德作福專威,橫絕朝野,愛憎與奪,旁若無人。陛下恩遇至深,蔽過甚厚。臣聞蟻穴壞堤,鍼芒寫氣,涓涓不絕,必成江河。履霜堅冰,須防其漸,權重一去,收之極難。臣又聞輕議近臣,犯顏深諫,明君聖主,亦有不容。臣熟知今日言之於前,明日伏誅於後。但使國安身死,臣實不悔。陛下深覽臣言,爲萬姓自愛。”
時長上果毅鄧注又著《碩論》數千言,備述昭德專權之狀,鳳閣舍人逢弘敏遽奏其論。則天乃惡昭德,謂納言姚璹曰:“昭德身爲內史,備荷殊榮,誠如所言,實負於國。”延載初,左遷欽州南賓尉,數日,又命免死配流。尋又召拜監察御史。時太僕少卿來俊臣與昭德素不協,乃誣構昭德有逆謀,因被下獄,與來俊臣同日而誅。是日大雨,士庶莫不痛昭德而慶俊臣也。相謂曰:“今日天雨,可謂一悲一喜矣。”神龍中,降制曰:“故李昭德勤恪在公,強直自達。立朝正色,不吐剛以茹柔;當軸勵詞,必抗情以歷詆。墉隍府寺,樹勣良多,變更規模,歿而不朽。道淪福善,業虧嫉惡,名級不追,風流將沫。式旌壞樹,光被幽明,可贈左御史大夫。”德宗建中三年,加贈司空。
史臣曰:裴炎位居相輔,時屬艱難,歷覽前蹤,非無忠節。但見遲而慮淺,又遭命以會時。何者,當是時,高宗晏駕尚新,武氏革命未見,炎也唯慮中宗之過失,是其淺也;不見太后之苞藏。是其遲也。及乎承嗣請封祖禰,三思勸殺宗親,然後徒有諫章,何嘗濟事,是辜遺託,豈痛伏誅。時論則然,遲淺須信。況聞睹構逆則示其閒暇,俾殺降則彰彼猜嫌,小數有餘,大度何足,又其驗也。
禕之名父之子,諒知其才,著述頗精,履歷無愧。師範王府,秉執相權,鹹有能名,固愜羣議。何乃失言於大隱,取金於萬榮,潛見內人,私通嬖妾,使濁跡玷其清譽,淫行污於貞名。若言俗困濫刑,公行誣告,即又自昧周防之道,人非盡戮之冤。賜死於家,猶爲多幸,臨終不撓,抑又徒勞。
玄同富於詞學,公任權衡,當爲典選之時,備疏擇才之理。但以高宗棄代之後,則天居位之間,革命是懷,附己爲愛,苟一言之不順,則赤族以難逃。是以唐之名臣,難忘中興之計;周之酷吏,常謀並進之讒。玄同欲復皇儲,固宜難免,死而無過,人殺何妨。
昭德強幹爲臣,機巧蒞事,凡所制置,動有規模。武承嗣方持左相權,將立爲皇太子,尋更所任,復寢其謀,鹹由昭德之言,能拒則天之旨。又觀其誅侯思止,法王慶之,挫來俊臣,致朋黨漸衰,諛佞稍退。又則天謂承嗣曰:“我任昭德,每獲高臥,代我勞苦,非汝所及也。”此則強幹機巧之驗焉。公忠之道,亦在其中矣。不然,則何以致是哉!若使昭德用謙御下,以柔守剛,不恃專權,常能寡過,則復皇嗣而非晚,保臣節而必終。蓋由道乏弘持,器難苞貯,純剛是失,卷智不全。所以丘愔抗陳,鄧注深論,瓦解而固難收拾,風摧而豈易扶持。自取誅夷,人誰怨懟?
贊曰:政無刑法,時屬艱危。裴炎之智,慮淺見遲。禕之履行,貸色自欺。昭德強猛,何由不虧?死無令譽,孰謂非宜。玄同不幸,顛殞亦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