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語》相傳是春秋時期左丘明所撰的一部國別體著作。宋代以來,包括康有爲在內的多位學者懷疑《國語》爲西漢劉歆的僞作。該著作記錄範圍爲上起周穆王十二年(公元前990年)西征犬戎(約公元前947年),下至智伯被滅(公元前453年)。《國語》中包括各國貴族間朝聘、宴饗、諷諫、辯說、應對之辭以及部分歷史事件與傳說。《國語》是我國第一部國別體史書。
二十六年,獻公卒。裏克將殺奚齊,先告荀息曰:“三公子之徒將殺孺子,子將如何?”荀息曰:“死吾君而殺其孤,吾有死而已,吾蔑從之矣!”裏克曰:“子死,孺子立,不亦可乎?子死,孺子廢,焉用死?”荀息曰:“昔君問臣事君於我,我對以忠貞。君曰:‘何謂也?’我對曰:‘可以利公室,力有所能,無不爲,忠也。葬死者,養生者,死人復生不悔,生人不愧,貞也。’吾言既往矣,豈能欲行吾言而又愛吾身乎?雖死,焉避之?”
裏克告丕鄭曰:“三公子之徒將殺孺子,子將何如?”丕鄭曰:“荀息謂何?”對曰:“荀息曰‘死之’。”丕鄭曰:“子勉之。夫二國士之所圖,無不遂也。我爲子行之。子帥七輿大夫以待我。我使狄以動之,援秦以搖之。立其薄者可以得重賂,厚者可使無入。國,誰之國也!”裏克曰:“不可,克聞之,夫義者,利之足也;貪者,怨之本也。廢義則利不立,厚貪則怨生。夫孺子豈獲罪於民?將以驪姬之惑蠱君而誣國人,讒羣公子而奪之利,使君迷亂,信而亡之,殺無罪以爲諸侯笑,使百姓莫不有藏惡於其心中,恐其如壅大川,潰而不可救御也。是故將殺奚齊而立公子之在外者,以定民弭憂,於諸侯且爲援,庶幾曰諸侯義而撫之,百姓欣而奉之,國可以固。今殺君而賴其富,貪且反義。貪則民怨,反義則富不爲賴。賴富而民怨,亂國而身殆,懼爲諸侯載,不可常也。”丕鄭許諾。於是殺奚齊、卓子及驪姬,而請君於秦。
既殺奚齊,荀息將死之。人曰:“不如立其弟而輔之。”荀息立卓子。裏克又殺卓子,荀息死之。君子曰:“不食其言矣。”
既殺奚齊、卓子,裏克及丕鄭使屠岸夷告公子重耳於狄,曰:“國亂民擾,得國在亂,治民在擾,子盍入乎?吾請爲子鉥。”重耳告舅犯曰:“裏克欲納我。”舅犯曰:“不可。夫堅樹在始,始不固本,終必槁落。夫長國者,唯知哀樂喜怒之節,是以導民。不哀喪而求國,難;因亂以入,殆。以喪得國,則必樂喪,樂喪必哀生。因亂以入,則必喜亂,喜亂必怠德。是哀樂喜怒之節易也,何以導民?民不我導,誰長?”重耳曰:“非喪誰代?非亂誰納我?”舅犯曰:“偃也聞之,喪亂有小大。大喪大亂之判也,不可犯也。父母死爲大喪,讒在兄弟爲大亂。今適當之,是故難。”公子重耳出見使者,曰:“子惠顧亡人重耳,父生不得供備灑掃之臣,死又不敢蒞喪以重其罪,且辱大夫,敢辭。夫固國者,在親衆而善鄰,在因民而順之。苟衆所利,鄰國所立,大夫其從之,重耳不敢違。”
呂甥及郤稱亦使蒲城午告公子夷吾於梁,曰:“子厚賂秦人以求入,吾主子。”夷吾告冀芮曰:“呂甥欲納我。”冀芮曰:“子勉之。國亂民擾,大夫無常,不可失也。非亂何入?非危何安?幸苟君之子,唯其索之也。方亂以擾,孰適御我?大夫無常,苟衆所置,孰能勿從?子盍盡國以賂外內,無愛虛以求入,既入而後圖聚。”公子夷吾出見使者,再拜稽首許諾。
呂甥出告大夫曰:“君死自立則不敢,久則恐諸侯之謀,徑召君於外也,則民各有心,恐厚亂,盍請君於秦乎?”大夫許諾。乃使梁由靡告於秦穆公曰:“天降禍於晉國,讒言繁興,延及寡君之紹續昆裔,隱悼播越,託在草莽,未有所依。又重之以寡君之不祿,喪亂並臻。以君之靈,鬼神降衷,罪人克伏其辜,羣臣莫敢寧處,將待君命。君若惠顧社稷,不忘先君之好,辱收其逋遷裔胄而建立之,以主其祭祀,且鎮撫其國家及其民人,雖四鄰諸侯之聞之也,其誰不儆懼於君之威,而欣喜於君之德?終君之重愛,受君之重貺,而羣臣受其大德,晉國其誰非君之羣隸臣也?”
秦穆公許諾。反使者,乃召大夫子明及公孫枝,曰:“夫晉國之亂,吾誰使先,若夫二公子而立之?以爲朝夕之急。”大夫子明曰:“君使縶也。縶敏且知禮,敬以知微。敏能竄謀,知禮可使;敬不墜命,微知可否。君其使之。”
乃使公子縶吊公子重耳於狄,曰:“寡君使縶吊公子之憂,又重之以喪。寡人聞之,得國常於喪,失國常於喪。時不可失,喪不可久,公子其圖之!”重耳告舅犯。舅犯曰:“不可。亡人無親,信仁以爲親,是故置之者不殆。父死在堂而求利,人孰仁我?人實有之,我以僥倖,人孰信我?不仁不信,將何以長利?”公子重耳出見使者曰:“君惠吊亡臣,又重有命。重耳身亡,父死不得與於哭泣之位,又何敢有他志以辱君義?”再拜不稽首,起而哭,退而不私。
公子縶退,吊公子夷吾於梁,如吊公子重耳之命。夷吾告冀芮曰:“秦人勤我矣!”冀芮曰:“公子勉之。亡人無狷潔,狷潔不行。重賂配德,公子盡之,無愛財!人實有之,我以僥倖,不亦可乎?”公子夷吾出見使者,再拜稽首,起而不哭,退而私於公子縶曰:“中大夫裏克與我矣,吾命之以汾陽之田百萬。丕鄭與我矣,吾命之以負蔡之田七十萬。君苟輔我,蔑天命矣!亡人苟入掃宗廟,定社稷,亡人何國之與有?君實有郡縣,且入河外列城五。豈謂君無有,亦爲君之東遊津樑之上,無有難急也。亡人之所懷挾纓纕,以望君之塵垢者。黃金四十鎰,白玉之珩六雙,不敢當公子,請納之左右。”
公子縶返,致命穆公。穆公曰:“吾與公子重耳,重耳仁。再拜不稽首,不沒爲後也。起而哭,愛其父也。退而不私,不沒於利也。”公子縶曰:“君之言過矣。君若求置晉君而載之,置仁不亦可乎?君若求置晉君以成名於天下,則不如置不仁以猾其中,且可以進退。臣聞之曰:‘仁有置,武有置。仁置德,武置服。’”是故先置公子夷吾,寔爲惠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