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微草堂筆記

《閱微草堂筆記》原名《閱微筆記》,是清朝翰林院庶吉士出身的紀昀於乾隆五十四年(1789年)至嘉慶三年(1798年)間以筆記形式所編寫成的文言短篇志怪小說。在時間上,《閱微草堂筆記》主要搜輯各種狐鬼神仙、因果報應、勸善懲惡等當時代前後的流傳的鄉野怪譚,或親身所聽聞的奇情軼事;在空間地域上,其涵蓋的範圍則遍及全中國,遠至烏魯木齊、伊寧、滇黔等地。同時《閱微草堂筆記》有意模仿宋代筆記小說質樸簡淡的文風,曾在歷史上一時享有同《紅樓夢》、《聊齋志異》並行海內的盛譽。

如是我聞三(1)

王徵君載揚言,嘗宿友人蔬圃中,聞窗外人語曰:風雪寒甚,可暫避入空屋。又聞一人語曰:後垣半圮,偷兒闖入,將奈何?食人之食,不可不事人之事。意謂僮僕之守夜者。天曉啓戶,地無人跡,惟二犬偃臥牆缺下,雪沒腹矣。嘉祥曾映華曰:此載揚寓言,以愧僮僕之負心者也。餘謂犬之爲物,不煩驅策,而警夜不失職,寧忍寒餓,而戀主不他往,天下爲僮僕者,實萬萬不能及。其足使人愧,正不在能語不能語耳。


從孫翰清言,南皮趙氏子,爲狐所媚,附於其身,恆在襟袂間與人語。偶懸鐘馗小像於壁,夜聞室中跳躑聲,謂驅之去矣,次日語如故。詰以曾睹鍾馗否,曰:鍾馗甚可怖,幸其軀幹僅尺餘,其劍僅數寸,彼上牀 則我下牀 ,彼下牀 則我上牀 ,終不能擊及我耳。然則畫像果有靈歟?畫像之靈,果軀幹皆如所畫歟?設畫爲徑寸之像,亦執針鋒之劍,蠕蠕然而斬邪歟?是真不可解矣。


乾隆戊午夏,獻縣修城役夫數百拆故堞。破磚擲城下;城下役夫數百,運以荊筐。炊熟,則鳴柝聚食。方聚食間,役夫辛五告人曰:頃運磚時,忽聞耳畔大聲,曰殺人償命,欠債還錢,汝知之乎?回顧無所睹,殊可怪也。俄而衆手合作,磚落如雹,一磚適中辛五,腦裂死,驚呼擾攘,竟不得擊者主名,官司莫能詰斷。令役夫之長出錢十千,棺斂而已。乃知辛五夙生負擊者命,役夫長夙生負辛五錢。因果牽纏,終相填補,微鬼神先告,幾何不以爲偶然耶。


諸桐嶼言,其鄉舊家有書樓,恆鐍鑰,每啓視,必見凝塵之上有女子足跡,微削僅二寸有餘,知爲鬼魅,然數十年寂無形聲,不知何怪也。里人劉生,性輕脫,妄冀有王軒之遇,祈於主人,獨宿樓上,具茗果酒餚,焚香切祝,明燭就寢,屏息以伺,亦無所見聞。惟漸覺陰森之氣,砭入肌骨,目能視,耳能聽,口不能言,四肢不能動。久而寒沁肺腑,如臥層冰積雪,苦不可忍,至天曉乃能出語,猶若凍僵,至是無敢復下榻者。此怪形蹤,可雲隱秀。即其料理劉生,不動聲色,亦有雅人深致也矣。


顧非熊再生事,見段成式西陽雜俎,又見孫光憲北夢瑣言。其父顧況集中,亦載是詩,當非誣造。近沈雲椒少宰撰其母陸太夫人志,稱太夫人于歸,甫匝歲,贈公即卒。遺腹生子,恆週三歲亦殤。太夫人哭之慟,曰:吾之爲未亡人也,以有汝在,今已矣,吾不忍吾家之宗祀自此而絕也。於其斂,以朱志其臂,祝曰:天不絕吾家,若再生以此爲驗,時雍正己酉十二月也。是月族人有比鄰而居者,生一子,臂朱灼然,太夫人遂撫之,以爲後即少宰也。餘官禮部尚書時,與少宰同事,少宰爲餘口述尤詳。蓋釋氏書中,誕妄者原有,其徒張皇罪福,誘人施捨,詐僞者尤多。惟輪迴之說,則鑿然有證,司命者每因一人一事,偶示端倪,彰人道之教。少宰此事,即借轉生之驗,以昭苦節之感者也。儒者甚言無鬼,又烏乎知之。


伶人方俊官,幼以色藝擅場,爲士大夫所賞,老而販鬻古器,時來往京師,嘗覽鏡自嘆曰:方俊官乃作此狀,誰信曾舞衫歌扇,傾倒一時耶?倪餘疆感舊詩曰:落拓江湖鬢有絲,紅牙按曲記當時,莊生蝴蝶歸何處,惆悵殘花剩一枝。即爲俊官作也。俊官自言本儒家子,年十三四時,在鄉塾讀書,忽夢爲笙歌花燭,擁入閨闥,自顧則繡裙錦帔,珠翠滿頭,俯視雙足,亦纖纖作弓彎樣,儼然一新婦矣。驚疑錯愕,莫知所爲,然爲衆手挾持,不能自主,竟被扶入幃中,與男子並肩坐,且駭且愧,悸汗而寤。後爲狂且所誘,竟失身 歌舞之場,乃悟事皆前定也。餘疆曰:衛洗馬問樂令夢,樂雲是想,汝殆積有是想,乃有是夢;既有是想,是夢乃有是墮落,果自因生,因由心造,安可委諸夙命耶?餘謂此輩沉淪 賤穢,當亦前身業報,受在今生,未可謂全無冥數,餘疆所言,特正本清源之論耳。後蘇杏村聞之曰:曉嵐以三生論因果,惕以未來;餘疆以一念論因果,戒以現在。雖各明一義,吾終以餘疆之論,可使人不放其心。


族祖黃圖公言,嘗訪友至北峯,夏夜散步村外,不覺稍遠,聞秫田中有呻吟聲,尋聲往視,乃一童子裸體臥,詢其所苦,言薄暮過此,遇垂髫婦女,招與語,悅其韶秀,就與調謔,女言父母皆外出,邀到家小坐,引至秫葉深處,有屋三楹,闃無一人,女闔其戶,出瓜果共食,笑言既洽,弛衣登榻,比擁之就枕,則女忽變形爲男子,狀貌猙獰,橫施暴虐。怖不敢拒,竟受其污,蹂躪 毒楚,至於暈絕。久而漸蘇,則身臥荒煙蔓草間,並室廬失所在矣。蓋魅悅此童之色,幻女形以誘之也。見利而趨,反爲利餌,其自及也宜矣。


先師趙橫山先生,少年讀書於西湖,以寺樓幽靜,設榻其上,夜聞室中淅淅聲,似有人行,叱問是鬼是狐,何故擾我,徐聞囁嚅而對曰:我亦鬼亦狐。又問鬼則鬼,狐則狐耳,何亦鬼亦狐也?良久復對曰:我本數百歲狐,內丹已成,不幸爲同類所扼殺,盜我丹去,幽魂沉滯,今爲狐之鬼。問何不訴諸地下,曰:凡丹由吐納導引而成者,如血氣附形,融合爲一,不自外來,人勿能盜也;其由採補而成者,如劫奪之財,本非己物,故人可殺而吸取之,吾媚人取精,所傷害多矣,殺人者死,死當其罪,雖訴神,神不理也。故寧鬱郁居此耳。問汝居此樓作何究竟,曰:本匿影韜聲,修太陰鍊形之法,以公陽光薰鑠,陰魄不寧,故出而乞哀,求幽明各適。言訖,惟聞搏顙聲,問之不復再答。先生次日即移出。嘗舉以告門人曰:取非所有者,終不能有,且適以自殺也,可畏哉。


從兄萬周言,交 河有農家婦,每歸寧輒騎一騾往。騾甚健而馴,不待人控引,即知路。或其夫無暇,即自騎以行,未嘗有失。一日歸稍晚,天陰月黑,不辨東西,騾忽橫逸,載婦徑入秫田中,密葉深叢,迷不得返。半夜,乃抵一破寺,惟二丐者棲廡下,進退無計,不得已留與共宿。次日丐者送之還,其夫愧焉,將鬻騾於屠肆。夜夢人語曰:此騾前世盜汝錢,汝捕之急,逃而免,汝囑捕役系其婦,羈留一夜 。今爲騾者盜錢報,載汝婦入破寺者,系婦報也,汝何必反結來世冤耶?惕然而寤,痛自懺悔,騾是夕忽自斃。


奴子任玉病革時,守視者夜聞窗外牛吼聲,玉駭然而歿。次日共話其異,其婦泣曰:是少年嘗盜殺數牛,人不知也。


餘某者老於幕府,司刑名四十餘年,後臥病瀕危,燈月下恍惚似有鬼爲厲者,餘某慨然曰:吾存心忠厚,誓不敢妄殺一人,此鬼胡 爲乎來耶?夜夢數人浴血泣曰:君知刻酷之積怨,不知忠厚亦能積怨也。夫煢煢孱弱,慘被人戕,就死之時,楚毒萬狀,孤魂飲泣,銜恨九泉,惟望強暴就誅,一申積憤,而君但見生者之可憫,不見死者之可悲,刀筆舞文,曲相開脫,遂使兇殘漏網,白骨沉冤。君試設身處地,如君無罪無辜,受人屠割,魂魄有知,旁觀讞是獄者,改重傷爲輕,改多傷爲少,改理曲爲理直,改有心爲無心,使君切齒之仇,從容脫械,仍縱橫於人世,君感乎,怨乎?不是之思,而詡詡以縱惡爲陰功,被枉死者,不仇君而仇誰乎?餘某惶怖而寤,以所夢備告其子,回手自撾曰:吾所見左矣,吾所見左矣。就枕未安而歿。


滄洲劉太史果實,襟懷夷曠,有晉人風,與飴山老人、蓮洋山人皆善友,而意趨各殊。晚歲家居,以授徒自給,然必孤貧之士,乃容執贄,脩脯皆無幾,盽`瓢屢空,晏如也。嘗買米鬥餘,貯罌中,月餘不盡,意甚怪之。忽聞檐間語曰:僕是天狐,慕公雅操,日日私益之耳,勿訝也。劉詰曰:君意誠善,然君必不能耕,此粟何來,吾不能飲盜泉也,後勿復爾。狐嘆息而去。


亡侄汝備,字理含,嘗夢人對之誦詩,醒而記其一聯曰:草草鶯花春似夢,沉沉風雨夜如年。以告餘。餘訝其非佳讖,果以戊辰閏七月夭逝,後其妻武強張氏,撫弟之子爲嗣,苦節終身,凡三十餘年,未嘗一夕解衣睡。至今婢媼能言之。乃悟二語爲孀閨獨宿之兆也。


閱微草堂筆記-如是我聞三(1)-相關圖片

閱微草堂筆記 如是我聞三(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