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微草堂筆記

《閱微草堂筆記》原名《閱微筆記》,是清朝翰林院庶吉士出身的紀昀於乾隆五十四年(1789年)至嘉慶三年(1798年)間以筆記形式所編寫成的文言短篇志怪小說。在時間上,《閱微草堂筆記》主要搜輯各種狐鬼神仙、因果報應、勸善懲惡等當時代前後的流傳的鄉野怪譚,或親身所聽聞的奇情軼事;在空間地域上,其涵蓋的範圍則遍及全中國,遠至烏魯木齊、伊寧、滇黔等地。同時《閱微草堂筆記》有意模仿宋代筆記小說質樸簡淡的文風,曾在歷史上一時享有同《紅樓夢》、《聊齋志異》並行海內的盛譽。

槐西雜誌三(1)

丁卯同年郭彤綸,戊辰上公車,宿新中驛旅舍。燈下獨坐吟哦,聞窗外曰:公是文士,西壁有一詩請教。出視無所睹,至西壁拂塵尋視,有旅邸臥病詩八句,詩甚悽苦,而鄙俚不甚成句,豈好疥壁人,死尚結習 未忘耶?抑欲彤綸傳其姓名,俾人知某甲旅卒於是,冀家人歸其骨也?


奴子宋遇,凡三娶,第一妻,自合巹即不同榻,後竟仳離。第二妻子必孿生,惡其提攜之煩,乳哺之不足,乃求藥使斷產,誤信一王媼言,舂睼石爲末,服之,石結聚腸胃死。後遇病革時,口喃喃如與人辯,稍蘇,私語其第三妻曰:吾出初妻時,吾父母已受人聘,約日迎娶,妻尚未知,吾先一夕,引與狎,妻以爲意轉,欣然相就,五更尚擁被共眠。鼓吹已至,妻恨恨去,然媒氏早以未嘗同寢告後夫,吾母兄亦皆云爾,及至彼非完璧,大遭疑詬,竟鬱郁卒;繼妻本不肯服石,吾痛捶使瞁盡,歿後懼爲厲,又賄巫斬殃,今並恍惚見之,吾必不起矣。已而果然。又奴子王成,性乖僻,方與妻嬉笑,忽叱使伏受鞭,鞭已,仍與嬉笑,或方鞭時,忽引起與嬉笑,既而曰:可補鞭矣。仍叱使伏受鞭。大抵一日夜中,喜怒反覆者數次,妻畏之如虎。喜時不敢不強歡,怒時不敢不順受也。一日泣訴先太夫人,呼成問故,成跪啓曰:奴不自知,亦不自由 ,但忽覺其可愛,忽覺其可憎耳。先太夫人曰:此無人理,殆佛氏所謂夙冤耶?慮其妻或輕生,並遣之去。後聞成病死,其妻竟著紅衫。夫夫爲妻綱,天之經也,然尊究不及君,親究不及父,故妻又訓齊,有敵體之義焉。則其相與,宜各得情理之平。宋遇第二妻,誤歿也,罪止太悍。其第一妻,既已被出而受聘,則恩義已絕,不當更以夫婦論,直誘污他人未婚妻耳。因而致死,其取償也宜矣。王成酷暴,然未致婦於死也,一日居其室,則一日爲所天,歿不制服 ,反而從吉,其悖理亂常也,其受虐固無足憫焉。


吳惠叔言,太湖有漁戶嫁女者,舟至波心,風浪陡作,舵師失措,已欹仄欲沉,衆皆相抱哭,突新婦破簾出,一手把舵,一手牽篷索,折瞂飛行,直抵婿家,吉時猶未過也。洞庭人傳以爲奇,或有以越禮譏者,惠叔曰:此本漁戶女,日日船頭持篙櫓,不能責以必爲宋伯姬也。又聞吾郡有焦氏女,不記何縣人,已受聘矣,有謀爲媵者,中以蜚語,婿家欲離婚,父訟於官,而謀者陷阱已深,非惟證佐鑿鑿,且有自承爲所歡者,女見事急,竟倩鄰媼導至婿家,升堂拜姑曰:女非婦比,貞不貞有明證也,兒與其獻醜於官媒,仍爲所誣,不如獻醜於母前。遂闔戶弛服,請姑驗,訟立解。此較操舟之新婦更越禮矣。然危急存亡之時,有不得不如是者,講學家動以一死責人,非通論也。


楊雨亭言,勞山深處,有人兀坐木石間,身已與木石同色矣,然呼吸不絕,目炯炯尚能視。此嬰兒煉成,而閉不能出者也。不死不生,亦何貴於修道,反不如鬼之逍遙矣。大抵仙有仙骨,質本清虛,仙有仙緣,訣逢指授,不得真傳,而妄意衝舉,因而致害者不一。此人亦其明鑑也。或曰:以刀破其頂,當兵解去。此亦臆度之詞,談何容易乎。


古者大夫祭五祀,今人家惟祭竈神,若門神,若井神,若廁神,若中癲神,或祭或不祭矣。但不識天下一竈神歟,一城一鄉一竈神歟,抑一家一竈神歟?如天下一竈神,如火神之類,必在祀典,今無此祀典也;如一城一鄉一竈神,如城隍社公之類,必有專祀,今未見處處有專祀也;然則一家一竈神耳,又不識天下人家如恆河沙數,天下竈神亦當如恆河沙數,此恆河沙數之竈神,何人爲之,何人命之,神不太多耶?人家遷徙不常,興廢亦不常,竈神之閒曠者何所歸,竈神之新增者何自來,日日銓除移改,神不又太煩耶?此誠不可以理解,然而遇竈神者,乃時有之。餘小時見外祖雪峯張公家,一司爨姬好以穢物掃入竈,夜夢烏衣人呵之,且批其頰,覺而頰腫成癰,數日巨如杯,膿液內潰,從口吐出,稍一呼吸輒入喉,嘔噦欲死,立誓虔禱乃愈。是又何說歟?或曰:人家立一祀必有一鬼憑之,祀在則神在,祀廢則神廢,不必一一帝所命也。是或然矣。


孫葉飛先生,夜宿山家,聞了鳥--了鳥,門上鐵系也,李義山記作此二字--丁東聲,問爲誰,門外小語曰:我非鬼非魅,鄰女欲有所白也。先生曰:誰呼汝爲鬼魅,而先辨非鬼非魅也,非欲蓋彌彰乎?再聽之寂無聲矣。


崔崇屽,汾陽人,以賣絲爲業,往來於上谷雲中有年矣。一歲,折閱十餘金,其曹偶有怨言,崇屽恚憤,以刀自剖其腹,腸出數寸,氣垂絕,主人及其未死,急呼里胥與其妻至,問有冤耶?曰:吾拙於貿易,致虧主人資本,我實自愧,故不欲生,與人無預也。其速移我返,毋以命案爲人累。主人感之,贈數十金爲棺斂費。奄奄待盡而已。有醫縫其腸納之腹中,敷藥結痂,竟以漸愈,惟遺矢從刀傷處出,穀道閉矣。後貧甚,至鬻其妻,舊共賣絲者憐之,各贈以絲,俾撚線自給,漸以小康,復娶妻生子。至乾隆癸巳甲午間,年七十乃終。其鄉人劉炳爲作傳,曹受之侍御錄以示餘,因撮其大略。夫販鬻喪資常事也,以十餘金而自戕,崇屽可謂輕生矣。然其本志,則以本無毫髮私,而其跡有似於乾沒,心不能白,以死自明,其平生之自好可知也。瀕死之頃,對衆告明裏胥,使官府無可疑,切囑其妻,使眷屬無可訟,用心不尤忠厚歟?當死不死,有天道焉,事似異而非異也。


文安王丈紫府言,灞州一宦家娶婦,甫卻扇,新婿失聲狂奔出,追問故,曰:新婦青面赤發,狀如奇鬼,吾怖而走。婦故中人姿,莫解其故,強使復入,所見如前,父母迫之歸房,竟伺隙自縊。既未成禮,女勢當歸,時賀者尚滿堂,其父引之遍拜諸客曰:小女誠陋,然何至驚人致死哉。幽怪錄載盧生娶宏農令女事,亦同於此,但婿未死耳。此殆夙冤,不可以常理論也。自講學家言之,則必曰:是有心疾,神虛目眩耳。


李主事再瀛,漢三制府之孫也,在禮部時,爲餘屬。氣宇朗澈,餘期以遠到,乃新婚未幾,遽夭天年,聞其親迎時,新婦拜神,懷中鏡忽墮地,裂爲二,已訝不祥,既而鬼聲啾啾,徹夜不息,蓋衰氣之所感,先兆之矣。


選人某在虎坊橋租一宅,或曰中有狐,然不爲患,入居者祭之則安。某性嗇不從,亦無他異,既而納一妾,初至日獨坐房中,聞窗外簾隙,有數十人悄語品評其妍媸,忸怩不敢舉首,既而滅燭就寢,滿室喫喫作笑聲--喫喫,笑不止,出飛燕外傳。或作嗤嗤,非也。又有作咥咥者,蓋據毛亨詩傳。然毛傳咥咥乃笑貌,非笑聲也--凡一動作,輒高唱其所爲,如是數夕不止,訴於正乙真人,其法官汪某曰:凡魅害人,乃可劾治,若止嬉笑,於人無損,譬互相戲謔,未釀事端,即非王法之所禁。豈可以猥褻細事,瀆及神明。某不得已,設酒餚拜祝,是夕寂然。某喟然曰:今乃知應酬之禮不可廢。


王符九言,鳳凰店民家,有兒持其母履戲,遺後圃花架下,爲其父所拾,婦大遭詬詰,無以自明,擬就縊。忽其家狐祟大作,婦女近身之物,多被盜擲棄他處,半月餘乃止。遺履之疑,遂不辯而釋。若陰爲此婦解結者。莫諭其故,或曰:其姑性嚴厲,有婢私孕,懼將投繯,婦竊後圃鑰縱之逃,有是陰功,故神遣狐救之歟?或又曰:即爲神佑,何不遣狐先收履,不更無跡乎?符九曰:神正以有跡,明因果也。餘亦以符九之言爲然。


胡 太虛撫軍,能視鬼,雲嘗以葺屋,巡視諸僕家,諸室皆有鬼出入,惟一室闃然,問之,曰:某所居也。然此僕蠢蠢無寸長,其婦亦常奴耳。後此僕死,其婦竟守節終身。蓋烈婦或激於一時,節婦非素有定志,必不能飲冰茹櫱數十年,其胸中正氣蓄積久矣,宜鬼之不敢近也。又聞一視鬼者曰:人家恆有鬼往來,凡閨房媟狎,必諸鬼聚觀,指點嬉笑,但人不見不聞耳。鬼或望而引避者,非他年烈婦節婦,即孝婦賢婦也。與胡 公所言,若重規疊矩矣。


朱定遠言,一士人夜坐納涼,忽聞屋上有噪聲,駭而起視,則兩女自檐際格鬥,墮,厲聲問曰:先生是讀書人,姊妹共一婿,有是禮耶?士人噤不敢語,女又促問,戰慄囁嚅曰:僕是人,僅知人禮,鬼有鬼禮,狐有狐禮,非僕之所知也。二女唾曰:此人模棱不了事,當別問能了事人耳。仍糾結而去。蘇味道模棱,誠自全之善計也,然以推諉僨事獲譴者,亦在在有之。蓋世故太深,自謀太巧,恆並其不必避者而亦避,遂於其必當爲者而亦不爲,往往坐失事機,留爲禍本,決裂有不可收拾者。此士人見誚於狐,其小焉者耳。


濟南朱青雷言,其鄉民家一少年,與鄰女相悅。時相窺也,久而微露盜香跡,女父疑焉。夜伏牆上,左右顧視兩家,陰伺其往來,乃見女室中有一少年,少年室中有一女,衣飾形貌皆無異,始知男女皆爲狐媚也,此真黎邱之伎矣。青雷曰:以我所見,好事者當爲媒合,亦一佳話。然聞兩家父母皆恚甚,各延巫驅狐,時方束裝北上,不知究竟如何也。


有視鬼者曰:人家繼子,凡異姓者,雖女之子,妻之侄,祭時皆所生來享,所後者弗來也。凡同族者,雖五服以外,祭時皆所後來享,所生者雖亦來,而配食於側,勿敢先也。惟於某抱養張某子,祭時乃所後來享。久而知其數世前,本於氏婦,懷孕嫁張生,是於之祖也。此何義歟?餘曰:此義易明,銅山西崩,洛鐘東應,不以遠而阻也,琥珀拾芥不引針,磁石引針不拾芥,不以近而合也。一本者氣相屬,二本者氣不屬耳。觀此使人睦族之心,油然而生,追遠之心,亦油然而生。一身歧爲四肢,四肢各歧爲五指,是別爲二十歧矣。然二十歧之痛癢,吾皆能覺,一身故也。暱莫近於妻妾,妻妾之痛癢,苟不自言,吾終不覺,則兩身而已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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